第7章 基诺族少年的眼神
我忘不了那个基诺族少年的眼神,他是西双版纳基诺山寨的导游。以他的话说,因为上过学,会普通话,就被村里安排做了导游。他清瘦的脸,说起话来没有表情,领了我们两三个小时,从不曾笑过,即便是冷笑话。
他和山寨里所有男孩子一样,都是“赔钱货”,将来都是要手里拎上一提七饼茶作陪嫁品,口袋里揣上九块九的钱嫁入女方家的。基诺少年的成人礼,据说是削尖了一根竹杆去捅死一条牛,从胃部刺抵喉咙,一年一次,共有三次机会,若是都不成功就只好打一辈子光棍了。不过如今,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已经废弃了。我在山寨里负责接待游客品饮普洱茶水的那户人家,问他身为“赔钱货”的感受。他坦然地说,没什么啊,大家都一样。
那户被村里推选为文明户来接待游客的人家的主人是个皮肤白晰的漂亮的大姑娘。据她说,她出去上大学是村上给的钱,就连这座用来以后结婚的两层楼的房子都是国家给的钱,村上安排劳力,自家只需要负责酒饭招待就行了,并且三四天就能盖好。她还说,在他们那里养肥一头猪是两年半,却只需要一块五毛钱的盐巴钱,用来增强猪的生理机能。我这才知道,先前在一处寨子观看民俗表演时坐在竹藤编制的矮桌小凳上吃的烤猪肉酥松可口,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个大姑娘还告诉我们,基诺山寨共有42个寨子,2万多人,她所在的是母寨,负责带动其他的寨子一起搞生产。并且他们实行的是集体所有制,一起派工劳动,村民们把采来的茶叶统一放在哪里收集,然后轮流被派去作坊加工茶饼,所以并不是每饼茶都精确到规定的克数,毕竟有的村民只是凭经验,用手掂掂估计差不多就行了,不会每做一饼都要去认真地过秤,劳动任务都是村上统一在安排,他们把这称为基诺山寨里的共产主义,言语之间流露而出的,是满满的自豪与幸福。况且她也讲到,到了基诺山寨,不要去开房间门,因为人的灵魂都是关在房间里的,除非你想留下来嫁给她。在那里品茶,都是免费的,并且客人也可以用自带的水杯将茶水打包带走。他们也从不刻意推销,客人买不买都没关系,这些货架上的茶品也不是自家的,是集体统一配送,卖了钱也是要交村上的。这就不得不令同行的游客们啧啧称奇了,有的还去楼下抄起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商量,就在这悠乐山的茶产地带多少多少茶回去。楼下的街,其实就是极小的集市,长不过二三十米,主要用来向游客出售一些土特产、民族服饰和一些小玩意儿。我也在先前的一处路边摊,不无好奇地买了三小扎香树烟。那张贴在摊沿上的纸上明白地写着,无焦油,无尼古丁,后来也听见其他的导游说,抽这样的烟不会上瘾。我端的一看,虽是三小扎,但根根都像劈出来的柴块子,筷头粗,两寸长,故而就在网上跟人说是柴块子烟,点燃一头轻轻一吸,果然内里通透,不需用力,只不过的确一股子柴火味儿。
那个基诺少年并没有介绍自己叫做什么名字,只是在领团时指着自己的胸章说上面的编号是189,他一叫“189”大家就都要过去,并且叮嘱一路上不要把他给跟丢了,不然一会儿用不上餐,因为餐券都在他手里,再则要是被蛇咬了,耽搁了时间他也救不了。他一路上的神情是冷峻的,漠然的,大抵是因为他经历过外界并无恶意的提问,让他每每讲起来,都难免会在心里泛起一份尴尬和难为情,怕血管里所流淌的浓厚的民族文化不被理喻,所以那是一种自我保护、自我防御而又不得不讲的矛盾与内心里的自尊、脆弱之间的纠结与斗争。
据称,这离城约莫20公里远的基诺山寨,1957年被发现,1979年被国家批准为最后一个也就是第56个少数民族。基诺人的创造女神叫做阿嫫腰北,她创造了一对兄妹,从而繁衍了7个子女,也从当初的五千人口发展到如今的两万余人,所以属于近亲婚育。
在走到一处大公房的木楼上时,他就指着一个长方形的露天大阳台说,这是用来妇女生小孩的,并且是蹲着生,若是下雨就在一旁的楼梯口,因为生小孩会带来晦气,染了晦气家里人就会生病。并且他说,基诺族是从原始社会直接一步跨入21世纪的,所以在进入山寨时就有210级台阶。我对这个概念比较模糊,直到在大公房的外墙上见到写有“氏族”字样的大牌子,加之在楼内见到诸多甚为原始的农用具。譬如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也不会写字,更没有钱这样东西。打借条就是两个人一起找个证人,去山里砍根尺长的小木棍,在上面分段刻上印痕,然后劈下一块小的归借东西的人保管,被借的人到时候了就持了长的去找那人还粮食,还多少就按刻度砍去多少,直到还完为止。基诺族人记数,也是在木块上刻简单的道道或是符号,只要相互间能懂就行。他们从不跟汉人打交道,直到2006年才跟汉人的马帮接触,因为要换他们所需要的盐巴。
我对这个“2006”的年份比较疑虑,怕是弄错了,但又无处确证,毕竟我和诸多的游客一样,都是匆匆地来去,如同天上的流云。我只听得他嘴里在讲到国家、政府、集体这些字眼儿时,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感恩,甚至徜徉着温暖,那是一种最为朴实的情怀。所以在大公房一端悬挂着七八位国家领导人前去视察的照片,据说每位都在那里落实了一桩实事,譬如建基诺文化博物馆、修小学一类,他都如数家珍。只不过当时我站在人群的外围,我在观赏基诺族的人像服饰,一字排开有近十尊。少年讲,他们基诺族一共有三个胞系,所以服装也是不一样的。并且在先前经过图腾柱时他也讲到,基诺族崇拜的是原始的宗教,自然之神,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会说话的,并且还会吵架,所以图腾柱上雕刻有各种自然神灵的图案,并且每年都要在这里举行祭祀。
据说这是一个以黑为美的民族,女人要会织布,男的要有力气,所以称女人为阿布,男人为阿力。他们的传统是崇尚大耳洞,无论男女耳洞越大越美,所以他们对外宣传民族文化和寨子里的真人展示的大帅哥大美女,就是三四位老大爷老太太。基诺人以前一直不用牙膏,一个长期封闭且自给自足的山地民族也没牙膏可用,所以保护牙齿就是嚼一种树叶,但嚼了后牙齿就会发黑,可他们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认真地观察过他们这些年轻人的牙齿,都是洁白的,看来那些老传统在他们这一代就开始逐渐地收入了历史。因为与外界的通达,尤其是这眼下的21世纪的文明,寨子里原有的文化氛围也在渐渐地改变。只不过如今,基诺族人也要对外通婚了,这就更是开启了古朴氏族与外来文化的交融。
他也不掩饰,那些茅草房才是族人自己修的,一旁显然好看得多的砖瓦房是国家给修的。所以在基诺山寨里,有铝合金的门窗,有防盗门,还有手机营运商的天线等等。我也同时得知,他们穿在身上的米色粗布的民族服装,布是族人自己织的,原来用植物汁液染的色彩早就掉了,后背鲜艳的图案是“他们”给绣上去的。虽然他并没讲明“他们”是谁,但谁都明显地感觉到是指风景管理部门。据我随后从雇车来的那个司机处得知,当地搞开发,也是在带动当地人搞活经济,不但风景管理部门会从门票收入中抽出一部分钱来返还给基诺山寨的村上,同时也为村民们提供了诸多工作的机会。我想,这可能是柄双刃剑,好的是对外开放所带来的最为实在的经济上的收益,坏的就是外来文化对原始文化的浸蚀与冲击,尤其是当代基诺族人内心里隐隐升起的不安,或许就是对那片原本祥宁的天空的打破。
汽车载我离去,可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事。那个基诺少年的眼神,泛着几分忧郁,却不为人知,想他心情的复杂,大抵跟所有的族人一样。他们得到些什么,又失去些什么呢?我一念及如今这城市文化泛滥的急功近利的世道人心,就不免摇了摇头。
或许,那双时常浮现在我面前的基诺族少年的眼神,不经意间带给了我触动,并且深刻。让我既为带着墨水瓶旅行欢喜,又为带去一路风尘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