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烂碎的画像
时光荏苒,逝而如飞。
转眼,又过去将近二十年。
……
……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抬头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儿遍地走……”
路遗怏怏地一边挥舞牛鞭,一边轻声哼唱二十四节气歌。
时值元康三年冬末,年关将至,北风呼呼啦啦从冬初一直吹到冬末。
日日卷残阳,扫落叶,寒冷肃杀。
吹得人缩手缩脚,冻得人满脸通红。
好在,昨日那场大雪今晨卯时不到便停了。
虽然庙外路边山间的雪,足足积了一尺之厚,但师徒四人仍旧选择继续赶着牛车往费县出发。
他们已经在破庙里缩了将近两日,却因为惧冷,半点野味没去打,只将就吃了些干粮,现在又冷又饿。
而那牛车,载了他们一路,也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都会吱嘎作响。
前路……似乎还有一点远。
交迫的饥寒,让他们个个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然而一想着,等到了县城,便能吃到热乎的包子,可口的香粥,围在炭火盆子旁边,将已经冻木的手脚烤到发红发烫,几人又觉得胸间似都涌出无限力量。
“化雪了啊!”
看着山谷土路边慢慢露出草尖石棱的路面,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中粗砺,路遗很不是滋味地摸了摸不争气的肚子。
他搔了搔额前蓬乱的碎发,将手中的鞭子甩扔到一个光头大汉身前,半瞠着墨绿色的双眼,有气无力说道:
“更要冷了,车师弟换你来!”
车思病正趴在车板上,翻看一本发黄软烂的破符书。
他被打扰了看书也不恼,合上符书,小心翼翼重新搁回自己微微敞口的襟前。
他那生怕稍一用力,就将自己这唯一的宝贝捏成齑粉似的纤巧模样,配着他那身鼓囔囔仿佛要将衣衫撑裂的腱子肉,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拾起牛鞭,才休息了没多久的车思病又坐上车辕。
卖力地挥动,规律地抽打,似有用不完的气力。
一声声脆响和着轧轧的轮声响彻山谷。
“大师兄,说好的轮流赶车,你这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怎么就又躺下了?!”
“开始化雪了!
这么大冷的天,就你大师兄我这单薄金贵的小身板,用来赶牛车岂不糟蹋?!”
路遗紧紧身上微微有些破烂的衣袍,将已经盖旧的棉布毯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压在腿下。
然后他团了团窝在茅草堆里,将头脸盖得严严实实的青袍道人的臀肉,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你就是欺负二师兄老实!”
“哎呀师妹,师兄这叫物尽其材,人尽其用!”
“冷的话用风热符暖身不就好了!”
“你倒是舍得,笔墨纸砚不要钱吗?
不养家不知油盐贵的小丫头片子!”
看小姑娘一脸不服气,路遗摆摆手:
“行啦,车师弟都没抱怨,你就省些力气。
到费县还得大半日,话说多了,更会觉得腹中饥饿。
师兄要睡了,你莫吵吵。”
说完路遗果然闭眼不再搭话,小师妹没好气地踹他一脚。
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棉布毯整个掀起,灌进一大股凛冽的冬风。
路遗猛感身下一凉,抖个激灵,下意识便坐起身回望茅草堆里看不到头脸的青袍道人。
看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才微微松口气。
抬眼对上小师妹泛着得意之色的眼睛,路遗促狭一笑说道:
“佘初,你再闹,信不信我把师父薅醒?!”
听到威胁,佘初赶忙摆手,“别别别,大师兄,我错了!”
一边说,小姑娘一边极尽讨好地为路遗掖了掖棉毯,后老老实实盘腿靠坐到了车板边沿。
果然不敢再多说一字。
车思病听着身后的动静,憨憨一笑,更卖力地挥起了牛鞭。
一路上喝风饮砾,颠簸不停,当师徒四人终于到得费县城外,已经时进黄昏。
牛车一停,路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安稳,难得地不用人叫,就掀开棉毯自己爬了起来。
看他跳下车,佘初拍着身上的草屑问:
“大师兄,我们入了城要往哪里去啊?”
路遗耷下眼皮,略作思索,“师父说要寻个有缘人……”
“何谓有缘?”
“这他没细说……
但我,曾有好几次,都看他望着一副画像出神。”
“莫非是师父的故友,或者意中人?”
“看来不像,那画像破破烂烂,是被人撕碎后重新粘起来的!
而且,画像上的人,虽然……”
路遗想到自己曾经所见那绝色容颜——红衣白发红眸,飘散似仙——脸上忽然变得微烫,面对自己的师妹,竟是不好启齿讲明。
“总而言之,画像上的人,是个男子!
虽然师父未曾明说,但想来与那画中人不无关系。”
佘初没有看过画像,听路遗说完茫然更甚:
“那画中人,是什么身份?又该如何寻找?”
路遗摇摇头表示不知,沉默一阵,望望将晚的天色,无奈说道:
“这费县县城不小,找起来可不容易,得先找个地儿安顿下来!”
费县,隶属城阳。
位于国都莒县的西南方向。
乃城阳国排行第四的大县。
也算得上幅员辽阔,物阜民丰。
车思病听到“安顿”二字,赶忙凑过来:
“师兄,这么说,我们这次要待很久?”
路遗点头。
车思病面上的神色更加疑惑。
佘初望望还躺在牛车上的长眉长须道人。
看他不知何时已经露出头脸,似乎还在做美梦,正咂巴着嘴咀嚼,也有些疑惑。
“师父最近好生惫懒,要找人又不跟我们讲明白找甚么人,怎么找!
常住的话,只怕要费不少银子!”
佘初说话向来比较跳脱,师兄弟二人早已经习惯,没觉着有甚不对。
不过,银子不够,确实是个天大的问题。
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汉,他们师徒几人自然更不是例外。
眼下有的,统共也不过几两碎银。
要供四人吃喝,只怕对付不了几日。
尤其是有车思病这样一个大胃囊,还有他们师父那样的刁嘴之人存在……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牛车上的中年道人。
道人微脏的青袍之下,粗细适中的四肢因为没了阻碍,都伸展开来,直接摆成了个大字。
见其神情惬意,几人默默都在想,有这样的师父在,他们或许永远都只配睡窝棚柴房……
然而问题是,没得选择的时候,茅草堆也可以将就,可若有得选,想睡窝棚,其实也是一种奢望……
一个个苦大仇深地盯着他们师父的脸,一想到他明明潦倒邋遢,还穷讲究、刁钻刻薄的模样,就千感万叹,倍觉疲累。
但有甚办法,谁让人是师父他们是徒弟?
对于这个一言不合就撒泼打滚卖惨苦嚎的赖皮师父,师兄妹几个,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
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路人的连绵指责。
忤逆不孝、虐待老弱之类的骂声,可谓铺天盖地。
单是口水,都能将他们几个可怜的小东西逐个淹死。
吃过几次亏后,师兄妹几个都不敢再有半点不敬不从。
正想着,中年道人似乎感受到了来自几人幽怨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一道腹鼓轰隆响起,如雷鸣般炸响在几人耳边。
道人咂巴着嘴,半耷着眼皮坐起来。
他茫然地望望大小不一的徒弟们,干脆利落地吩咐道:
“为师饿了,拿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