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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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晓风残月

我出生那年,陶晴贤率领两万五千兵马直扑严岛,踏入了辉元之祖父元就为他设下的陷阱。

这位“关西无双的侍大将”在混战中自刃而死,时年三十五岁。

元就之子元春与陶晴贤皆以勇猛著称于世,二人在一次比武后互感钦佩,意气相投之下结为了异姓兄弟。在陶晴贤与辉元家族交好之时,他是否想到日后两家竟会兵戎相见呢?

在后世的人们眼里,陶晴贤更多的被视为叛将。这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公大内义隆。

大内家族的祖先据说出自朝鲜半岛百济国的琳圣太子。义隆热忱于文艺与贸易,同时独占与明朝和李氏朝鲜的勘合贸易。经略北九州之余,义隆也尝试进军京都,但他出兵连连失利,尤其是遭尼子晴久击败的那场战役中,义隆的养子大内晴持也战死。晴持从一条家过继而来,因血统高贵受义隆喜爱。他死后大内义隆失去对天下的野心,沉迷于玩乐与文事。他既将朝鲜的大藏经拿来出版,又允许耶稣教的沙勿略前往传教,领地内歌舞升平,形成了与京都齐名的浮靡风尚。

信孝与信澄在庭院里翩翩起舞,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在旁解说:“正如前久大人热衷于向各地传播京都文化,当时不仅东海的骏府被称为‘小京都’,越前豪族义景的一乘谷、以及义隆的山口之城也形成了与京都齐名的‘山口文化’。”

我忍不住问道:“所谓‘文化’是什么名堂啊?义隆那时候就有此般称法了吗?”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解释道,“我们早就这样说。‘文化’属于中古汉语早已有之的词汇,其本义就是‘以文教化’。战国末年儒生编辑的《周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西汉刘向将‘文’与‘化’二字联为一词,在《说苑·指武》中写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文选·补之诗》里又曰:‘文化内辑,武功外悠。’在大友一族的家记和大内家族的谱记中都有提到义隆注重文化与贸易,你们家有人在公家工作,应该知道这些常用术语呀?”

我又忍不住问道:“所谓‘工作’又作何解呀?义隆那时候就有类似词语了吗?”

“早就有了!”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解释道,“《后汉书·皇后纪上·和熹邓皇后》曰:‘以连遭大忧,百姓苦役,及诸工作,事事减约。’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盗侠》曰:‘店前老人方工作。’宋代沈括《梦溪笔谈》曰:‘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於是诸寺工作鼎兴。’宋代欧阳修《准诏言事上书》曰:‘诸路州军,分造器械,工作之际,已劳民力。’宋代黄庭坚《同子瞻韵和赵伯充团练》诗曰:‘家酿可供开口笑,侍儿工作捧心颦。’明朝那边传来的书籍也称:‘岁频旱,日夕建修,屡兴工作。’而在我们这里,公家和幕府做事的早就以此称呼。唉呀,你别总是打断我们的即兴演出好不好?”

我颔然道:“好吧。你们接着演!”

信孝与信澄继续翩跹起舞,投甩长绫飞练飘荡,以慢动作你追我逐。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在旁解说:“义隆认为他宿敌尼子家已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殊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尼子虽然大败,却并没有到灭亡之时,这就注定了义隆不合时宜的进攻失败。大内军队撤退途中,遭尼子军追击,大内军损失惨重,义隆的继承人大内晴持因船只倾覆溺水身亡。这对义隆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也预示着大内家族将走上没落之路。饱受打击的大内义隆决定将军务完全交给陶晴贤处置,自己则与文人墨客们饮酒作乐,风花雪月,大内家也随之分裂为以陶晴贤为首的‘武断派’和以义隆‘佑笔’相良武任、近臣冷泉隆丰为首的‘文治派’。陶晴贤对喜好艺术的大内义隆宠信相良极为不满,两派勾心斗角,互相攻讦。义隆曾试图对两派进行调停,但并未奏效,就坐视不理。与此同时,作为大内氏的庶族,陶晴贤对主公义隆的不满也与日俱增。他认为,身为统治北九州和山阴以西的大诸侯,应该有雄心壮志,有更远大的抱负,而不是庸庸碌碌,不思进取。天文二十年,这一切的矛盾爆发,酿成了一场惨烈的内乱。史称‘大宁寺之变’。”

陶晴贤年少时因美貌,深受大内义隆器重。原本陶晴贤对义隆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他从小作为义隆的侍童长大,一直忠心耿耿。在战况不利的时候,他亲自殿后保护义隆撤退。然而随着义隆沉湎于奢华,玩物丧志,其家族陷入衰亡命运。陶晴贤不愿意见到本家衰落,发动了以下克上的叛乱。然而,正是这次叛乱,更快导致了他和整个家族走向末日……

逐渐崛起的安艺豪强元就以替大内义隆报仇为名,拒绝陶晴贤的支配。

作为义隆的侍童与之一起长大,陶晴贤从小就对义隆感情深厚,对于义隆,他一直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撤退时不惜挺身冒死殿后。然而,义隆长达八年的玩物丧志,足以令任何人对义隆和大内家族的前途灰心,在残酷纷争的战乱时代,这样的过失是致命的。作为大内的庶家,陶氏与主家大内氏从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主家的没落乃是庶家衰败的兆头,加上在与义隆偏袒的宠臣相良的争斗中处于不利地位,使陶氏已处于渐将衰亡的危急时刻。经过八年的压抑之后,向来行事激进的陶晴贤不顾一切发动了叛乱。

天文二十年一月,相良向义隆提交了一份《相良武任申状》,正式状告陶晴贤谋反。谁知,这份申状不但没能使沉沦的义隆觉醒,反而引起了陶晴贤的警惕。相良见势不妙,抢先出逃。陶晴贤决定提前正式举兵谋反。八月,久不理军务的义隆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已丧失了对军队的控制,略作抵抗后最终溃退,败逃途中逾万人最后只剩大约六十人。据说义隆准备渡海逃往北九州,结果偏偏遇到海上起暴风,最后逃入长门太宁寺,九月一日在寺内自杀,年仅四十五岁。追随义隆到底的忠义之士冷泉隆丰掩藏主公遗体后,出寺与陶军奋战,最终英勇战死。

这场史称“大宁寺之变”的兵变之后,陶晴贤从大友家请来了跟大内氏血缘关系最接近的晴英成为家主并改名为“大内义长”。他是大友宗麟的弟弟,宗麟与陶晴贤商量确定让他继任大内家督,但实际上是作为陶晴贤的傀儡。陶晴贤死后,大内家遭到元就的进攻,所领尽失。我两岁那年,面对进逼的元就军队,义长无奈之下自刃身亡。

我刚出生不久,辉元的祖父元就以挑衅姿态到严岛筑城,引诱陶晴贤率主力攻击,而另一招,就是密令手下的桂元澄投向陶晴贤,元澄之父广澄本来就是因反叛元就而死的,这就已经给了元澄一个背叛元就的很好借口,再加上元澄反叛过来时使用了苦肉计,足以使陶晴贤相信他的真心,更绝的是他还向陶晴贤递交了一份“起请文”表示忠诚,这一切完全都是元就的授意。在那个时代,人们都相信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起请文”的话,子子孙孙都会受到神的惩罚。当然,元就这样的绝世枭雄就不一定信了,不过陶晴贤却对这个东西深信不疑。从而对桂元澄信之不疑。

桂元澄乘机向陶晴贤进言严岛之城的修筑尚未完成,此时往攻立即可下。陶晴贤根本就没料到会遭受奇袭,而且他也错失了战机。据说在九月三十日陶军只要进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攻下严岛之城,从而决定胜负。然而这一天是“庚申”日,陶晴贤相信一直以来的传说,在当天晚上人身体中的“三尸虫”会在主人睡着的时候升上天空去向神报告这个人的罪行,所以这一天每个人都要行事谨慎,不要犯下令神愤怒的罪恶,而战争杀戮在此日更是不可饶恕的。

由于这个原因,陶晴贤没有在那个日子发动进攻,从而丧失了那稍纵即逝的胜机,而元就选择在这一天行动,事前肯定已经预料到陶晴贤的按兵不动了。

桂元澄仿效赤壁之战的黄盖,故意向陶晴贤诈降,发送假的内应书以引诱陶军登陆严岛,为元就军前后夹击陶军立下大功。打完胜仗后,整个严岛归桂元澄掌管。他是辉元家族十八将之一,属于与主家共同祖先的庶家。逝世之后,墓所与陶晴贤同在洞云寺。

虽然遭受了重创,若能逃出严岛,陶晴贤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逃到岸边之后,陶晴贤却找不到一艘船,这和当年他主公义隆临死前的情况颇为相似。万般绝望的情形下,陶晴贤望着大海自尽,为自己一生的风云划上了句号。随行的七名侍从一起殉死,抵抗到最后的弘中隆兼父子也一起战死,至此严岛合战完全落幕,大内家族的精英武将损失殆尽。

此战之后元就遂对大内家族展开了全面进攻,而大内方元气大伤,再无一个像陶晴贤这样的人能将全家凝聚在一起,领内大小豪族纷纷投向元就。我两岁那年,陶氏居城陷落,陶晴贤之子长房被杀,尸体不知所踪。不久之后,陶长房之子鹤寿儿也死于乱军之中,至此陶家伴随着大内氏的灭亡一起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

人们说,悲剧是一步一步酿成的,陶晴贤作为武者最大的悲剧是和一代智将展开了全面对决。晴贤是一个耿直、恪守传统的武将,也无愧于关西第一勇将之名,若无元就,晴贤足以横扫关西,但在元就这位关西第一智将为求胜利不择一切手段的谋略面前,武勇变为次要,所谓的耿直和恪守传统更成为致命的弱点,最终陶晴贤完全没有发挥己方的实力,反而一步步走向对方的陷阱,这不能不说是猛将的悲哀。

据说陶晴贤自尽前留下的辞世之句,大意为:“事已致此,不必再惋叹悔恨,一切结果都是自身造成的。”血溅浪沙之际,在无奈中表现出一种豁达。成王败寇,史书也多是只为胜者所书,元就父子称霸了关西十国,陶晴贤却留下千古叛将的骂名。

身为大内庶家的陶晴贤若下定决心取大内本家而代之,也是不难的,然而正好相反,他却坚持拥立了更近嫡流的义长,一方面可见他对传统的尊重,同时也可见他对大内家族的真正忠心。他之所以反叛义隆,也是因为义隆身上有太多足以令家臣叛变的理由,这样的反叛,比之于“美浓蝮蛇”道三对土岐氏的篡夺,陶晴贤似非出于取而代之的意图。从陶晴贤此后的行动看,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度振兴大内家族,因为他相信大内兴,陶方兴。

陶晴贤临死之际,似乎不无悔恨,他说:“一切结果都是自身造成的。”

“美浓蝮蛇”道三临终时也是这样。道三在遗书中写道:“旧之恶果今报矣,明日之战将五体不全,战死或不是错误,也许有我最后的归宿,但在哪里?”

望着信孝和几个小姓借着酒意在庭院里表演陶晴贤在海边望浪兴叹、举刀自尽的场面,信澄忍不住着地一滚,上前演绎陶晴贤逼死的义隆望海自尽的相似情景。

随后他们表演割鼻,信澄扮作“蝮蛇”道三,被信孝他们扯着头发折腾。

因见难不倒我,他们又改而扮演另一幅自杀场面,信孝从股后拔出茄子,作势“斩杀”了扮娇妻并且抱兔而泣的信澄,以及跪作一堆哭哭啼啼扮女眷的小姓,然后仰天哀叹:“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随即张开嘴巴,将茄子撸入喉中。信澄躺在地上问我:“猜猜这一幕是谁死?”

“那谁,”我蹙眉而觑,说道。“三好义继。唉呀,你们难不倒我的。”

“是吗?”信澄改而装出承受了极大痛苦之状,伸手从锅里拿了几条油腻腻的肉肠,扮作拉肠子扯出腹外,跪在地上抽搐而倒,爬到我脚边痉挛不已。信孝从嘴里拔出茄子,作势挥砍其颈,又不忍心,站在旁边长吁短叹,甚至泣不成声。眼见信澄抽搐得更剧烈,丹巾羽带的小子从锅里拿出一根熟透的猄腿,上前砍在信澄脑后。随即拉着信孝一起向我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家伙跪禀,哭诉道:“主公,少主已经去了!”

面色苍白的家伙显得十分伤心,垂泪之余,突问:“介错时用的是哪把刀?”丹巾羽带的小子哭着回答:“势州村正。”面色苍白的家伙顿时颜色大变,惊叫:“妖刀!”随即转面问我:“猜猜这一出是谁死了?”

“谁呀?”我摇头说道,“玩得这么玄乎,还整出支线情节和后续剧情来了,又加个‘番外’在后面,演得这么复杂,谁知道啊?”

“总算难住你了,”信澄得意道,“猜不到吧?信正扮演的是家康!我演他儿子,信孝演服部半藏,长重演那谁……”

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家康嫡子三郎信康于远江二俣城自害,据说其原因是信长疑心家康正室筑山殿和信康与我家胜赖暗中勾结,虽经家康百般解释仍然下达了处死二人的命令,最后家康迫于信长的淫威不得不违心接受了这一命令。当时筑山殿已于八月二十九日被杀。

当信康自尽之际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是“服部半藏”正成和天方山城守通纲,当时具体的分工是半藏担任介错,通纲担任检视,虽然他二人都很不愿担当此任务,但事实是无情的。当信康切腹时,三人都十分悲伤,尤其是半藏,在信康切腹之后已无法举刀,而使信康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此时通纲见状,不顾悲痛,毅然拔刀砍下了信康的头。事后二人哭泣着向家康报告信康的最后情形,家康伤心之余,突然问通纲介错时用的是哪把刀,通纲回答说是“势州村正”,家康顿时脸色大变。

“为什么家康反应这样大呢?”信澄着地翻滚,从丹巾羽带的小子手里拿过熟透的猄腿,举在我跟前比划,说道。“我来解说一下这一幕它背后包含的秘辛。也就是隐藏的支线和伏线情节……”

原来家康以前的两代当主都曾死在村正刀下,首先是史称“守山崩”的悲剧,家康的祖父清康于天文四年在尾州亦即尾张攻打守山城时被家臣弥七郎暗杀,当时弥七郎用的就是村正。此后他们家一直积弱,过了许多年,家康的父亲广忠又被近臣八弥刺杀,当时八弥的配刀也是村正。家康本人幼年在骏河时也曾被村正刀伤了手指,信澄告诉我的这些虽然都可以说是巧合,然而后来在庆长五年关原大战中,有乐之子“河内太守”长孝的尖锐长鎗又误伤了家康的手指,即家康早年受伤的那一根手指,更巧的是此长鎗也是势州村正炼制的兵器,这一切不得不让家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诸如此类倒霉事都使村正与家康一族紧密相关,而且无一吉兆,后来家康断定:“村正刀是专门作祟我家的妖物。”并下令毁弃所有村正刀。也正是因此到了江户时期,虽然势州村正的刀工仍然在制刀,但迫于幕府的压力,也没有人敢公然携带村正刀了,以前铭刀村正也都被改成了无铭刀或者伪装成了其他的刀铭。

剑相学开始流行后,人们便能从刀的锐利品格等方面判断吉凶,而江户年代的太平之世并不喜欢太过锋利的实战打刀,这时以锐利和适于实战出名的村正也是由于这一原因而开始被称为“妖刀”、“邪剑”。早年家康在世之时,他已认定村正即妖刀。

村正妖刀的历史,远从家康祖父那一代就结下奇怪因缘。虽然没有一定的理由,但是自从家康还在三河的时候就对刻有“村正”字样的刀十分厌恶。首先是因为,家康的祖父清康在天文四年被自己的家臣弥七郎用“千子村正”斩杀,从右肩一直到左腹被劈开。这可以说是这段“恶因缘”的开始。

经过种种不祥的经历,家康掌权后命令废止村正,不许使用。家康的命令在老百姓中引起了极大的波澜。大臣们都不使用村正以避免招致幕府不必要的怀疑。不久,村正就成了“家康天下”不许触碰的禁忌。有感于村正的锋利,很多人将村正的名字改为正宗或者正宏,或者将村正的名字消去继续佩带使用,但是这在当时也是完全不被允许的。风声最紧的时候,私藏“妖刀”甚至会被问罪赐死。

幕府对村正的反应也使妖刀在民众中有了广泛而且离奇的传言。久而久之,民间流传的说法就是村正会给它的主人带来不幸。

“村正”是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居住在伊势桑名的著名锻刀工匠家族,在他们的手里诞生了很多优秀的产品。从第一代到第三代的村正不仅锻造刀,而且他们制作的短刀和鎗等诸般兵刃也很多,这些兵器都被称做“村正”。

为什么与家康一族相关的不幸事件都与村正有关呢?事实上当时伊势那个出产兵器的桑名之地与三河一带通过海上交通经常进行贸易,刀剑作为伊势特产大量流入三河,因而村正作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武器在家康那里广泛装备,甚至连步卒“足轻”也装备有锋利的村正刀,而且据忠教那家伙写的《三河物语》记载,当时三河武士的战斗斩杀数量相当高,不过训练时的负伤率也是很高的,显然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过锋利的缘故,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作为一种在家康那边广泛装备的武器,要不想和他家拉上干系恐怕都是困难的,毕竟他家的诸位死在村正刀下的都是由“自己人”杀的。我觉得虽然是家康本人首先提出了“村正妖刀说”,但他恐怕也对其未必真的相信,只是一连串的巧合使他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莫名恐惧。后来到了大坂之阵,“专与家康作祟的妖刀”这一说法被反抗他的志士们所利用,纷纷在自己的配刀刻上“村正”的刀铭。

信澄他们为逗我开心,演完家康的世代冏剧之后,又在庭院里继续演绎各种自杀场景。

信孝用茄子蘸酱料往墙上题诗,演出越前豪强朝仓家族的义景迎来了自己悲惨末日的那一天。信澄蹲一边念旁白:“在鎗林弹雨中,义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决定自戮。下达了抵抗命令后,义景拿起笔砚写下了自己的辞世诗,总结了自己失败的一生。”

随即信孝拿茄子戳自个儿,演绎那天傍晚,义景使用爱刀自戕身亡,享年四十一岁。历经五代持续百年的名门朝仓家族也随着义景一起灭亡,曾经繁华热闹的一乘谷也在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同骏河的义元家相似,出身名门的朝仓家族自孝景以来历代都是文人。京都许多公卿贵族为了避乱逃到越前,极大的繁荣了一乘谷的平和风气。产生了当时第一儒学家宣贤等著名文人,当时被称为“连歌第一人”的宗祇、宗长,“五百年内的大学者”、曾出任关白的兼良大人,和歌名门冷泉家都曾慕名来投。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义景犯了与义元家相同的错误,重文轻武的结局只能以家破人亡收场。

“他使我想到晋代陈寿所著‘三国志’的袁绍,”信孝抱着死兔子模仿一个痛失孩儿的伤心父亲,唏嘘道,“义景除了文艺造诣极高以外,基本上一无是处。当心爱的儿子去世后。义景对政事更无心搭理,连义昭来到越前,上洛的机会摆在面前,他都无动于衷。”

不知义景有没有意识到,他遇到了改变人生甚至改变历史的最大机会。已故将军义辉的弟弟义秋到访越前一乘谷。两年前,将军义辉因三好家臣久秀一伙的袭击身亡,弟弟周暠和周皓随后也皆遇害,在奈良一乘院出家的另一兄弟义秋逃亡,辗转于近江、若狭等地。前将军的亲弟弟来投奔,义景自是大喜过望,一连多日不断召开赏雪、赏花等欢迎宴会,并为义秋举办了元服仪式。此时,义秋改名为义昭。虽然义昭劝说义景尽快出兵上洛,但义景却百般推脱,迟迟没有任何行动。也有人认为,身为前久大人的妹夫,义景似乎另有算盘。

随后义昭离开了义景的领地,在我家翁的陪伴下,与光秀、藤孝一起去岐阜投靠信长。

信长要求义景一起上洛,但高傲的义景没有响应,而且还表示出了对信长的鄙视。愤怒或者装出愤怒的信长在畿内平定后,着手收拾义景。

随即信长陷入包围和背叛的浪潮,忠教所记载的“三河物语”提到此时信长对义景说:“天下是朝仓大人所有,我将不再妄想。”摆脱包围之后,信长再度收拾义景。清洲军士气高涨,有如出山猛虎,义景方面士气低落、毫无斗志,士兵们只想迅速逃离战场,义景的有力家臣纷纷战死,士兵也四处逃亡,一场像样的战斗都没打的情况下,他们之间这场角逐提前已经决出了胜负。

惨败之后义景身边只有四、五名家臣。虽然逃回一乘谷,但却可以说他的命运已经到了终点。义景带领侧室十余人出城,寻求平泉寺的庇护。但平泉寺的人们畏惧信长,拒绝接纳义景。同族的景镜也选择了背叛,义景迎来了自己悲惨的末日,在景镜猛烈攻击之下自尽。

有乐从院门外伸头问道:“你们在干嘛啊?满地翻滚,哭哭啼啼,那谁还抱着个死兔子搞什么鬼?”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回答:“我们在扮演各种名人死法。兔子属于道具来着,它主要的作用是拿来扮做怀抱里的小孩……”

信孝拿茄子痛揙信澄,后者一边挨抽一边爬着念白:“大内义隆死于陶晴贤之叛,陶晴贤也玩完之后,身死族灭了吗?没有。因为还有大内辉弘。他在大友家寄食,直到永禄十二年,元就与大友宗麟激战,宗麟遣辉弘率数千军,往收大内遗臣。他潜入敌后,成功地在秋穗浦登陆,入占大内家别邸,但是终于不敌元就围剿的军队,败逃进山,自杀于富海地方的茶臼山。大内家复兴的最后尝试就此以失败告终。”

我见一个两额凸出的汉子垂手悄立廊间遥看,觉得有些眼熟,正望着他,有乐提灯走来,说道:“那是大内辉弘的儿子武弘,你们别乱演他爸爸挨揍被追杀进山的惨状了。惹恼了他们大内高手,当心他用大内秘笈干掉你几个!”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那几个家伙停止表演,转面愣望。信澄以巾掩脸,着地翻滚,避去阶下花盆后面,伸头悄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站在那边?有何意图?”

有乐捡起他们丢落的死兔子,瞧了瞧,随手放到桌上,说道:“武弘吗?他跟大友亲家一起的,等我们在邻院那边吃完,过会儿信孝你腾出一个房间给他们睡。”信孝从廊间抱出个瓜,走过来说道:“好啊,不如先一起坐下来吃瓜。你见过这么大的葫芦瓜没有?”

说着,把瓜放到我面前,拍打着问:“你们甲州那边怎么个吃法?”

“葫芦瓜吗?”我转觑道,“我们那边切来做菜,炒或者煮都行。放些粉丝添加进去也很好吃。不过我们那边经常没有盐,一般煮菜光放糖很难吃的。要有盐又放些糖才差不多。”

“为什么你们那边没盐啊?”信孝捧起瓜,抱在怀里问。“甲州山里人没盐吃吗?”

“是啊,被他们联手禁运就没盐吃了。”我瞟了瞟旁边名叫氏重的小孩儿,他腼腆地垂下头。有乐叹道,“我也听说过,他们山里没盐很惨的,一年到头没盐吃,人会有毛病。咦,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难熬。”我笑着说道,“由于缺盐,煮菜只好都放糖,做成甜菜、甜汤、甜薯、甜竽头、甜鸡、甜鸭、甜鱼、甜虾、甜肉、甜饭、甜粥、甜面条……全是放糖。变着花样做各种甜食。”

“给敌人送去食盐!”信澄突然窜出来,缠巾掩面,站到桌上,摆出一个横戈勒骑的姿势,转头问我,“猜猜我演谁?”

“谦信公!”我微抿笑涡道,“你也知道这个逸事啊?”

面色苍白的家伙在旁赞叹道:“第四次川中岛大战后,昌信负责清理战场,他将战死的士卒不论敌方我方一律厚葬,并很有礼节地将被甲州讨取的越后将领首级和遗体归还,谦信公对此心存感激,便在后来甲州被氏康家、义元家联合禁盐,领地内食盐短缺时,向宿敌信玄家送去了食盐,以此作为酬谢。交战双方这样的器量令人景仰,类似这样闪烁人性光辉的事迹不只存在于‘三国时期’羊祜与陆抗对垒之间……”

“晋将羊祜打仗时很会以仁德服人。”有乐坐下来,拿了块肉蘸着姜醋吃,说道,“有一次两军对阵之际,吴将陆抗生病,向对手羊祜求药,羊祜马上派人把药送过来,并说:‘这是我最近自己配制的药,还未服,听说陆将军病了,就先送给你吃。’吴将怕其中有诈,劝陆抗勿服,陆抗不疑,并说:‘羊祜怎会用毒药害人呢?’仰而服下。当时人都说,这可能是春秋时华元、子反重现了。吴主孙皓听到陆抗在边境的做法,很不理解;就派人斥责他。陆抗回答:‘一乡一镇之间,不能不讲信义,何况一个大国呢?如我不讲信义,正是宣扬了羊祜的德威,对他毫无损伤。’孙皓无言以对。”

“羊祜与陆抗对垒,双方常有使者往还。陆抗称赞羊祜的德行度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面色苍白的家伙点头说道,“羊祜对吴国的百姓与军队讲究信义,每次和吴人交战,羊祜都预先与对方商定交战的时间,从不搞突然袭击。对于主张偷袭的部将,羊祜用酒将他们灌醉,不许他们再说。有部下在边界抓到吴军两位将领的孩子。羊祜知道后,马上命令将孩子送回。后来,吴将夏详、邵颉等前来归降,那两位少年的父亲也率其部属一起来降。吴将陈尚、潘景进犯,羊祜将二人追杀,然后,嘉赏他们死节而厚礼殡殓。两家子弟前来迎丧,羊祜以礼送还。吴将邓香进犯夏口,羊祜悬赏将他活捉,抓来后,又把他放回。邓香感恩,率其部属归降。羊祜的部队行军路过吴国边境,收割田里稻谷以充军粮,但每次都要根据收割数量用绢偿还。打猎的时候,羊祜约束部下,不许超越边界线。如有飞禽走兽先被吴国人所伤而后被晋兵获得,他都送还对方。羊祜这些做法,使吴人心悦诚服,十分尊重他,不称呼他的名字,只称‘羊公’。”

“羊陆之交,千古佳话。”随着有乐举杯,信澄、信孝、长重他们也拿杯在手,一饮而尽,相视而笑。“敬他们一杯!”

“类似这样的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的事迹,‘十字军东征’时期狮心王与他的敌人撒拉丁之间也留下很多美谈。”面色苍白的家伙举杯说道,“但愿后人也能像先辈那样有这般的器量,起码再怎么样也不要熄灭掉人性光辉。盼我们的后人一代代,不要变成畜生,甚至连畜生都比不上。对于后世那些家伙,我不抱幻想。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就会搞鬼,玩伎俩使诈挤兑人。光会说漂亮话没用的,你能给你的后代留下什么美谈、多少佳话千古传颂?”

“狮心王与萨拉丁,”信澄感慨道,“我听那个养骆驼的家伙说过他们不少事迹。阿卡包围战时,虽然战况惨烈,但是法王腓力、狮心王理查、萨拉丁之间不乏风度。三国使节往来于两军大营,送来了各自主公的礼物、问候和祝福。狮心王因水土不服患上了某种坏血病。但他依然坚持指挥,并写信给萨拉丁希望他能送来帮助退烧的水果和冰块。萨拉丁如约送来了救命的礼物。二人通过书信往来,开始建立起惺惺相惜的情谊,互相遣使结交。萨拉丁的弟弟萨法丁回访狮心王的大营,受到热诚款待,气氛十分祥和。狮心王理查曾说,萨拉丁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而萨拉丁则投桃报李,雅法战役时,萨拉丁发现狮心王的战马倒毙后,有风度地派遣马夫为狮心王送去了两匹良驹。狮心王笑纳了萨拉丁的厚礼,继续投入指挥作战中。这一幕成为双方诗人多年的素材。狮心王在雅法取得胜利之后,再度患病并发起了高烧。退回耶路撒冷的萨拉丁送来了退烧的桃梨和冰块,两人之间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狮心王回国。就连萨拉丁身边的人也认为狮心王‘拥有出众的勇气和伟大的灵魂’,而萨拉丁与他对手的友谊亦让后世传颂。”

“唉,后代是做不到这些了。”面色苍白的家伙摇头说道,“甚至根本别指望他们能给各自后人留什么美谈。我看他们连自己后代能不能存活都不会放在心上,只顾自己胡来,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趁他们忙于唏嘘,我让那个名叫氏重的腼腆小孩儿帮着切瓜,挽袖炒了几个小菜,顺便到廊下,向悄立的两额微突汉子施礼,邀请他一起入席。那汉子连忙回礼,却没有移步。有乐和信孝见我朝他们望去,便也一齐上前,拉那汉子来坐。名叫氏重的腼腆小孩儿捧杯盏摆到他跟前,我呈上竹筷,那汉子躬拜接过,恭谢不迭。

“武弘,你怎么不跟着去找宗滴呀?”听有乐随口笑问,没等那汉子恭谨作答,信澄掩巾摇头道,“不叫他去。也没必要让大友亲家去找他爸爸。人生地不熟,他们去有什么用?生疏地方,外乡人来作客,自己不迷路都算好了,能帮着找谁?别把自己弄迷路了,又找这个找那个,没完没了……寻宗麟,有秀吉、泷川和我岳父他们的部属就可以了。况且宗麟和清秀在一起,也不会迷路到哪儿去。万一遇上什么不怀好意之人,打架有清秀就够了。”

“宗麟也会功夫吧?”有乐笑问,“他从四岁就登场打打杀杀了,打到现在还没死,应该很了得。”

“他从四岁就当官,不是打打杀杀。”信澄掩巾而笑,“一当就是封疆大员,打架他不用那么小就上阵,有众多部下帮忙的。他们家高手很多,然而后来在耳川之战,被幸侃一把撸光了是吧?听说家中重臣差不多死尽……真没想到幸侃有那么厉害噢?”

“过去的大内家族也很厉害,”有乐朝那额头微突汉子敬酒,叹道。“谁能想到我们这些家族以后会怎么样?”

我上洛那年,信正嫡长子信衡、信雄四子信良、信长之弟信治儿子柘植正俊、有乐四子长政、有乐五子尚长,以及我自己的家臣提教利、大内武弘随侍左右。除了一班小姓和亲族之外,随行侍从还有幸侃家的伊集院双子久长、久明,他们是孪生兄弟,合称“伊集院长明”;以及随侍的大友宗麟孙儿利发、泷川一益曾孙泷川一明,他爸爸就是爱玩二踢脚的“那谁”。

信衡母亲是有乐长兄信广之女。信衡在父亲信正失去领地而出家后,继而被秀吉的外甥秀次招为家臣,官拜带刀大夫,但因为秀次被废之事受到株连,再次失去领地,此后跟随我身边做事,表面似个和尚,却有个儿子叫信真。

信雄四子信良母亲为木造氏。他小时候,信雄就常让他来陪伴我身边学东西,长大后叙从五位上侍从,受领二万石俸禄。后来跟随秀忠上京。升为从四位上。同年长女松孝院与将军秀忠三子忠长结婚。从此成为将军家外戚。信良先于父亲去世,享年四十三岁,家督由次子信昌继承。

信良后来成为天童藩之祖,而信雄五男高长则是柏原藩之祖。长赖在父亲高长隐居后成为家督,并继承信雄的宇陀松山藩,成为第三代藩主。后来信雄长子秀雄也与我们成为姻亲。

有乐四子长政爱算卦、迷周易,自号卜斋,没事就摆弄河图洛书之类名堂。长政也是姻亲,正室为高田藩主松平重直之女。初为家康身边的小姓,领三千石。关原大战后改而跟随我,叙任从五位下、丹后太守。其父有乐从和州、摄津领内分一万石给他。长政成立戒重藩。同时其弟尚长成立柳本藩。庶长兄长孝则在美浓独立成为野村藩主。次兄赖长成为丰臣家部将;三兄俊长出家,爱跑来找我身边的人下棋,自称与世无争。我印象中他一直在我家出现,似乎就住在里面。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信孝捧来一樽好酒,拧盖之际,其香扑鼻,他逐个杯子斟满,说了一声先干为敬,仰脖饮尽,身躯摇晃落座,眼光迷朦道,“然而我不想知晓太多。就算能知道,也不愿预知结果。我总有一种预感,眼下我们玩得越开心,最后结果越悲痛。”

说着,又斟酒,再举杯,与信澄互碰一下,同时一饮而尽。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也捧杯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还明日愁。”却喝得急了,呛咳出泪,摇头叹道:“唉,命苦!连喝酒都这样……”

数年后,失去领地的信正剃发,号“见性轩”,一直活到江户时代。他是信长子女当中年纪最大,也是最后一个过世的。因为那时就只剩下他了,有乐他们全都已经先后过世。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名为信衡,一个名为“的寿”,都甘于默默无闻。信正晚年告诉我,他将来要葬在京都的见性寺,在那里也有他母亲娘家人以及他舅舅原田一族的墓地。

“大隅守,”名叫武弘的额头微突汉子向信正敬酒,恭问。“你身为古渡城城主,不知有没听说过古渡城的那个神秘传说?”

“嗐,我们都听说过。”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笑道,“经过提教利他们乱渲染,都已然神乎其神,越流传越荒诞多过神秘了。”

“是什么来着?”因见我眨着眼在旁难掩好奇地询问,有乐摇了摇脑袋,说道,“我觉得是胡扯。他们说信正当城主那个古渡城,有一条等闲难以发现的无形秘道通往关东那边的古河,以及河越城。根据提教利他们瞎掰的星图古符之类玄奥奇怪算法,声称还能通向更广袤的星河……说是远古时候从天外迁移过来的某些‘先民’留下的穿越秘道隐藏在这些古城古迹遗存分布四处的神秘脉络当中,由于他们画的东西又暗含风水、五行之类秘术,我觉得太‘八卦’,不靠谱。总之你别听他们瞎扯,会让你头大。咦,武弘,你关心这些东西干什么?你要穿越去哪儿?”

名叫武弘的额头微突汉子低首回答:“我也不是很相信。然而假如真能穿越,或许……或许也并不是坏事。”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乐不由啧然道:“想不到你看上沉稳踏实,居然也相信这类无稽之谈。”

武弘憋着脸在旁,被他们笑的时候,我忍不住猜测道:“我想我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果真能穿越到从前,我要是他,就会穿越去阻止父亲,设法救他一命。这样我家后来也不会落到那样凄苦……”武弘闻言泪涌,抬手拭目,随即向我投来感动的眼光。这时我才留意到,其实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却似年岁不大,其实只是一个过早压上家庭重担的年少之人。

“明白了,”有乐啃着鸡腿恍然道,“他以为穿越回去就能阻止其父大内辉弘被宗麟派去冒险潜入敌后,落得最后被辉元家剿杀于山中的悲惨结果。然而我告诉你,穿越回去也没用的!就算你赶得及见到父亲,无论你怎样劝说,他一定要去,宁可冒死也要尝试挽回家族灭亡的命运,不听你的劝阻,你又能怎么办?穿越回去最多只能再见到他一面,说些当时来不及说的话,仅此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大方向的,就跟河川一样,水一定要往那边流,你有什么办法?你还能让黄河之水不流向大海,改而转头流回黄土高坡?咦,这火锅里怎么会有一根鸡腿呀?”

“山鸡,”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拿兔子放进锅,笑道,“里面也有一只山鸡。再放这只兔进去,你还能吃到兔腿。”

“那个兔子你们抱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拿来当演戏的道具,”有乐皱起脸,啧然道,“也不洗一洗就直接放进锅啦?算了,我们还是吃她炒的菜吧……咦?你们尝尝,味道真好!”

“说起义隆和宗麟他们喜爱的‘明日贸易’,令我不以为然的是,明朝那边常把我们这里看成一整个国。”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摇头说道,“番邦那些传教士则将我们视为一个个不同的国挤在这个狭小地方打打杀杀。在他们眼里,就连蜂屋赖隆、仙石秀久那样拥有一点领地的家伙也能算是国王。听来非常可笑!其实哪能这样呢?若说我们这儿是一州一国,比如咱们尾州被称为尾张国、她们家甲州那边被称作甲斐国、信州叫做信浓国。咱们六十六州变成六十六个国,但这算什么国啊?元亲被称为四国之主,宗麟在北九州占据六州,被称为占有六国。这些说法全乱了。其实咱们这边只有家哪有国?自从沿承了魏晋至隋唐的世家门第因袭习俗和搬用‘九品中正制’之类做法,咱们这边向来只注重家族、门户派阀,就连官位、职事也多是世袭。比如土方他们家,你看雄久他家干了多少代测量土地的活儿?最近想把女儿送给信雄填房的那个木造氏,他家就是祖传干木匠活儿的家族,因而世代以‘木造’为家姓。辉元和他爷爷元就三代人不论占领了多少个州或国,人们只将他们看成‘辉元家族’。宗麟不管占过多少个州的领地,人们只当那是他们大友家族的领地,而不是什么国。换句话说,我们的所谓‘战国’时代,其实就是各个家族的兴衰史。没有国,只有家。咱们这里历来就是这样。外人不明白,咱们这儿既不能算有一个完整或不完整的国,而且也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民族,咱们这儿多少代以来就混合杂居了各个不同地方渡海迁徙移居的人,尤其是历代来自中原的汉人,加上沿海一带漂过来的移民,不少有见识之人把我们这里的历史和文化看成他们那边的延续或者分支。就像一个家族里的主家分出来的庶流、旁系。不管表面上怎样改名换姓、入乡随俗,更还有些外来之人不惜编造祖谱攀附本地源氏名门,然而其实里头根本的东西没变。甚至我们这里的习俗也多是沿承自秦汉以来的风气,比如盘腿坐席、日常分成矮几小桌各吃各饭这样的习俗,原本就是来自春秋战国。我们继承了许多先秦习俗,一直顽固坚持下来。按照春秋吃法,连火锅也能分开变成各吃各自的小钁,不围炉聚坐一桌,然而这样就没劲了。火锅还是要围一桌吃才热闹有意思……唉呀你别把整只兔子放进来啊!”

“我听泷川一益他哥哥范胜提过,他们家祖上和义龙他家祖上一样,其实原本姓范的。”信澄以巾掩脸,在旁窃笑道,“他们也很会编造祖谱,还要扯到藤原氏那边去。他们藤什么原呢?泷川家再怎么扯,也只能扯到伴氏那边,听伴正林说他们伴氏原本念作‘范氏’,后来念着念着变调就将‘范’念成‘伴’了……那只兔子没切也没洗就扔进锅里,你们丹羽家是这样吃东西不用洗干剥净的吗?难怪你爸爸长秀经常肚子痛。”

我忍不住小声说:“记得我听老家翁他亲家以及寿桂尼娘家那边的亲戚说,我们家祖上是藤原氏……”有乐啧然道:“藤他劳什子的原!原本姓周还差不多,寿桂尼她们先人绞尽脑汁编了多少代祖谱啦?少来了。不过他们所谓‘五摄家’玩这套的段位之高,别人是比不上的。家康就很羡慕,他改过好几次祖谱了。”

“辉元家似乎也是捏造祖谱,”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搬开火锅,摇头道,“我曾听桂元忠说,其实他们先辈本来也属于桂氏的一支分叉庶流。什么毛利,水份大得很。跟注水猪肉差不多……嗐!这火锅别吃了,那兔子掉地过,你们也不洗就扔进去,这样怎么吃?”

“后来桂元忠去哪里了?”有乐重整桌上盘肴,笑问,“桂元澄的几个弟弟桂就延、桂保和都在辉元父亲那边做家臣,元澄之弟桂元忠曾是隆元下属五奉行之一,我以前在京都见过他跑来上贡,后来怎么下落不明啦?火锅别吃了,你们尝尝我旁边这妞儿做的菜。不是吹,真好!”

我小声问:“隆元是谁呀?”有乐告知:“元就之子、辉元之父。”我讶然道:“我还以为辉元之父是元就呢。”有乐笑道:“元就公是他爷爷。不过隆元命短而且不怎么出名,你们小姑娘家闹迷糊了也不要紧。”

“桂元忠官位‘上总介’。也跟你爸爸当女婿那时称呼一样,”信澄以巾遮面,笑觑信孝,说道,“不过我听说他在哥哥桂元澄死后一年失踪了。辉元他们那边家臣分派系内斗了几代,折腾得很厉害。虽然父亲桂广澄和叔父拥立元就的弟弟对抗元就,元澄却一直支持元就继位,他父亲事败自尽之时,元澄亦打算随父自杀,可是被元就阻止。此后成为元就的家老,还帮元就干掉了陶晴贤……咦,她炒的菜果然好味,这盆粉丝煮葫芦瓜真香。信孝你也尝尝!”

信孝提箸夹菜,品尝道:“才一转眼就炒出四五道菜,每道不含糊,怎么做到的?唔……这炒青菜分明就只有些菜叶和枝茎,怎么竟炒得这么好吃?”有乐咂嘴品味道:“感觉放了些糖,混合在盐里,对不对?”

我颔然道:“是的。炒青菜中微添些糖粒,以油盐为主,再辅以少许蒜头、葱、一些姜末,加些水浇撒,不完全炒到烂熟,是不是很好吃?”

“岂只好吃,”有乐大赞,“香!另外三道菜看上去也手法不俗,这盘甜肉全是酱料绊糖浆蒸熟的,你们尝尝。另外两道也是甜菜,虽皆以糖为主,却甜而不腻。那盘糖鸭很诱人啊!”

“各皆好味,然而我偏好这盘。”信澄夹了块鱼肉吃,高兴道,“没想到我能吃着传说中的糖醋鱼!这盘鱼真是极品啊,我要吃光它一整只,你们别抢太多……”

我看他们吃得开心,自己也甚欢乐。信孝夹甜肉入口,赞叹道:“竟然纯用糖也能蒸出这么香甜的肉,怎么做到的?”我含笑告知:“因为我们家那边常被禁运食盐呀,所以我琢磨出来很多做甜食的不同式样。”

“没想到你还是烹饪高手,”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吃着甜鸭肉片,大快朵颐之余,迭声称许道,“有乐公子带回家的这位姐姐不仅美丽,简直浑身是宝啊!料想你的烹调才艺很快传遍全家,随即传遍清洲,由于各地许多人回来,又因而将要迅速传遍天下……以后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拉你去家里做菜吃了。”

我微笑道:“好啊,只要不将我做成酱菜就行。”

信孝回屋捧了瓶酒出来给每人斟满杯盏,说道:“佳肴还须美酒配。尝尝这瓶西班牙人赠送的百年红酒!武弘,你们在北九州那边喝惯了葡萄牙酒,换换口味尝尝这个!”有乐转面问道:“武弘,你们带来葡萄牙酒没有?拿来比较一下口味究竟有何不同……”

“能不带吗?”名叫大友亲家的家伙嗅着香气从廊间寻来,拎着一篮酒趋近,笑觑道:“家父这趟前来拜会右府大人,好东西没少带。运来了几车我们那边的特产,以及葡萄牙人送的各种好吃好玩东西。此外,还有明朝朋友送来的上品好茶,和朝鲜朋友送来的几箱高丽参。”

“想让我哥高兴,得给他送茶器。”有乐拉亲家入座,说道。“‘名物狩’撞上‘名物狩’,你爸爸将会很肉痛。然而舍不得兔子,打不着狼!”

“谁是狼?”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谁是羊?别以为我没听到你们昨晚上在那边胡咧咧、瞎嚷嚷。身为我家一门众,竟然主动开口索要东西,想让宗麟他们笑话我是不是?你们没听见他说索一片瓦他都不乐意,因而不肯叫什么索瓦,改称什么西施吗?你还想要他送茶器,宗麟这家伙我看他跟久秀差不多。你知道久秀有多吝啬吗?他有个茶铛,名叫平蛛,我屡欲得之,久秀总是不肯献给我,最后宁可抱着茶器一起粉身碎骨。死也不给,啊?他想死就死吧,好歹留点东西给我做个纪念不行吗?这种小气的人真是太少见了!我多次派友闲去找他要,他就是不肯送给我,最后竟然砸毁了这样的宝物。这还象个爱茶之人吗?怎么能这样做呢?”

我迷迷糊糊听到疯眼家伙在不知哪个方向喧嚷:“信孝,你给我记着。不要随便开口向人索要别人不想给你的东西。这方面你要向我兄弟长益多学学,你这个小叔父多聪明,他不是直接开口索要,而是善于旁敲侧击、循循善诱……咦,他又跑去哪里了?一大早我就看不到他的影儿。你们昨晚吃到啥时候?又折腾到天亮是不是?利用一瓶瓶美酒灌醉的把戏,从亲家那里忽悠到多少茶器啦?拿来给我看看,不要掖着藏着!”

由于信长中意这些玩意,久秀曾经献上私藏的珍贵茶器“九十九发茄子”及名刀吉光。九十九茄子又名九十九发、作物茄子、付藻茄子,是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以九十九贯文购得,献给将军义政的极品茶具。我听说信长还想要久秀珍藏的茶釜“平蜘蛛”,久秀最后拒绝了信长提议用茶釜“平蜘蛛”来换一条命的要求,宁愿与“平蜘蛛”一起粉身碎骨。信长因而在家中异常郁闷地批评久秀的行为:“这还象个爱茶之人吗?怎能这么做呢?”

我睡意惺忪地睁眼而觑,由于昨夜不小心喝多了甜酒,加上连日太过疲劳,虽然天已大亮,一时脑子仍然迷迷恍恍,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间房里。但见窗明几净,陈设简约,四壁素洁,墙角摆有一壶插花,另一隅有个碧莹莹的小香炉,我仿佛置身于一幅清雅之画中。

待听窗外喧嚷之声渐消,我绻着被褥,慢慢想起,昨夜由于吃喝高兴,信澄他们又借着醉意即兴表演名人死法,让大友亲家和我一起猜。

信孝披头散发,除去长袍,换了一身白衫,摇摇晃晃地立在石阶上,仰天而吟:“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正自唏嘘,信澄颤抖着半边身摸到他背后,率领几个小姓拆下门窗扑上来将信孝压倒,名叫长重的丹巾羽带小子拿一根啃剩的骨头伸去戳他后股。信孝挣扎道:“不是这样的!先让我把很多茄子往四周摆好,模仿义辉将军把自己收藏的宝刀插遍走廊,在满地刀丛之间,与来袭的叛军决战。你们急着拆门窗扑上来压我,这样顺序不对的。那是最后的场面……哎呀,谁扎我那么深?”

信澄颤抖着半边身,咧着嘴转头问我:“猜猜我扮演谁?”

“久秀。”有乐他们捧腹发笑之际,我起身要走,不想看下去。信孝又扑过来,不顾几个小姓按扯,挣扎着咬信澄的手指,信澄拿鸭腿戳他,转头问我,“再猜猜这又是谁死?”

我蹙眉走开,有乐起身跟随,在后面一迳笑骂:“你们这些混蛋!看见我这只手上所留的咬痕没有?猜猜谁咬的?”

一人迎面而来,在廊间抬着残缺不全之手,向有乐摇晃道:“看见我这只手没有?猜猜谁咬的?”

我投眸触及那人之目,心头一凛。有乐似亦觉得那家伙眼光可怕,顿时笑容消失,讷然道:“新助啊?你怎么在这里……”那人躬身侧立于旁,冷哼道:“主公让我来问问,长益公子你要送这位小姐去哪儿?”

有乐瞧了瞧我的神色,说道:“去阿市那边。如何?”那个眼神吓人的家伙微一迟疑,躬身让道,侧着头说道:“既是去阿市殿下那边,主公自必没有话说。”

“阿市是我哥的软胁,”有乐领着我从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走过,低言道,“通常只要跟阿市母女有关,我哥都会识趣地先自让步。”

我蹙眉而行,其实心里明白:“那是因为他欠她们的。”走了几步,犹感颈后脊寒,转面瞧见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仍然躬立未离。有乐见我不安,悄言道:“那厮是毛利家的狠脚色,名叫新助。老早就投了我哥,当年便是他将义元公杀死并取得首级,但也被义元公咬掉两根手指。另一个姓服部的家伙更惨,义元公之所以跑不掉,是因为他先用长鎗刺入义元公的右腿,不过服部这家伙也被义元公砍断右腿,从此成为废人一个。”

我心头颤痛之际,名叫武弘的汉子悄没声息地出现,晃身立在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跟前,有意无意地阻挡了其躯影。

那个眼光可怕的家伙挪步往旁,要从武弘背后移躯而出,武弘垂手踏出一步,又将他挡住。

“大内武弘,”眼光可怕的家伙连换数下身法都被阻挡,而致寸步难行,不由瞳孔收缩,沉哼一声。“你走哪边?”

名叫武弘的汉子面不稍转的反问一句:“你说呢?”

“显然大内武弘有意站在你这边,”有乐向我悄言道,“新助虽狠,却根本不是他对手。听说他是宗麟手下的牛人,我看这园里没多少人打得过他,或许除了幸侃……咦,你是怎样不动声色地勾搭上这种顶尖高手的,可不可以有空教教我?”

“教什么啊?”我正在竭力回想昨晚的情形,闻听外边有人说话,似乎要请我教他什么,我不由纳闷地问了一声。外边那人说道,“教茶艺啊。”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眼问道:“谁在外面说话来着?”

外边之人恭声作答:“姐姐终于醒了。小的端来早饭,刚刚在门廊跟过路的小姓说话……听三斋说,姐姐似乎愿意收我为徒,因而连日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门廊外有个家伙叫唤道:“殿下别答应。他学东西很笨的!”我探头张望,看见一个小姓模样的家伙走过。我掀被起身,转觑四周,困惑道:“咦,不像阿市那边。这是哪儿?”

出来一瞅,迎面只见庭前大树上赫然有个深嵌若刻的掌印。我伸手试按,比我的手大很多。我不免心下暗奇:“怎么弄上去的?雕刻吗?”

“厉害吧?”身后有人低哼道,“走廊尽头那边阶下立有一块大石头,看见没有?更多掌印!”

我投眼瞧去,果然那边有块大石头布满斑驳错落的掌印,似皆深入寸许。我身后那人冷哼道:“铁斋这家伙当年为了吓唬我,故意打出这么多手印留在巨石上面。然而我不怕他,派权六、泷川、长秀、可成他们带兵把他打跑了。武功厉害有什么用?敌不过众人一齐用鎗炮打他。”

我闻声转望,只见眼神疯狂之人在檐影中睥睨道:“铁斋丢下老婆孩子,一溜烟跑去你家那边躲起来,你看他留下的房子这么好,他都没胆再回来住。谁叫他为了争块小地方跟我闹翻?如今我赏给他儿子的地盘都比铁斋这厮当初硬要争抢的那块地方大,是不是呀,信益?”

随着碗盘轻微磕响声渐近,廊后一人恭答:“是的。而且比信贤那块引起家内纷争的小地盘岁入高得多。我娘常叹息说,也不知道父亲他们当初怎么想的,居然为了那块小地盘不惜跟家里闹翻……”

“你父亲不但顽固,而且愚蠢。”眼神疯狂之人在檐影中冷哼道,“他中了义龙的离间之计而不自知,被挑拨来跟我作对。结果怎么样呢?义龙死了,你父亲孤身一人跑到外面流离失所,多年不敢回来。又死要面子,向我认个错很难吗?信安当年比他闹得更过头,我都原谅了信安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让他整天扛一支铳在我面前晃悠,有木鱼不去敲,经也不念。你不要学你父亲啊,抛妻弃子、背叛家人,死要面子有什么好?”

“不敢学他,”廊后之人恭声说道,“主公教训得对。小侄决定不要面子,跪求大姐姐收我为徒,传授茶艺……”

眼神疯狂之人见我转面望向廊间一个端来碗盘之人,伸折扇指了指,说道:“那是铁斋之子信益,别人说他是我堂侄。可他母亲是我姊妹,因此也是外甥。然而他爸爸信清其实是我父亲之弟,也就是我叔叔,那他的儿子又怎么能算是我堂侄呢?世人总爱胡说八道,不但把辈份搞得这么乱,还把所有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都搅得乱糟糟。”

随即移扇朝我指来,低哼道:“尤其是你,不要一来就搞乱了我家的辈份。原本很清楚明白的事情,被你搅到我头都大了。他们该叫你什么?特别是信雄,你打算让他怎么称呼?”

我悄悄问端来碗盘之人:“知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年少之人捧着碗盘,低声回答:“昨夜长益公子说你喝多了甜酒,一路迷糊不支,搀着你难以走去阿市她们那边,正好半途遇到我来找三斋大人,就先搀扶你到我这院里就近歇下。我母亲去陪阿犬殿下了,这院里除了我们母子也没别人住。就让姐姐你先且睡到我们家一个早已出嫁的姊妹屋里。”

听了之后,我方感释然:“想不到那些糖浆一样的甜酒有那么劲大,我大概也没喝多少就走着走着迷糊了……”

“今宵酒醒何处?”那年少之人搁下碗盘,手指庭中花池,微笑说道,“杨柳岸晓风残月。昨晚姐姐留下的意境就是这般雅致了。”

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放下碗盘就出去,不要再说这些风月之事。我有正事要跟她谈,信益你有多远滚多远,到前边院门外去望风,万一你妈回来,你记住先跑进屋告诉我……嗐,休要磨蹭。这便去罢,不许偷听!”

我正要跟着溜出去,却被他揪了回来。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休要耍滑头,到底有何想法,认真说来听听。”

“什么啊?”我蹙眉垂眸,不禁小声嘀咕。眼神疯狂之人伸来折扇,托起我下巴,睥睨道,“别扮得跟一个可怜小羊羔似的……谁是狼?谁是羊?”

我忍笑说道:“你是大灰狼!”

“不,”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在我们家,你才是狼!岂止我家子侄,包括我那几个弟弟在内,我家那些小孩都是羊,尤其信雄这厮。他跟你比简直脆弱到令人心碎。我的心已经碎了一晚上,知道吗?”

我转望别处,微微摇头道:“知道什么啊?”

“世道如此,羊任人宰割,从来不知死到临头。”眼神疯狂之人叹道,“每次看见这些孩儿们睁着一双双羊羔般无辜的眼睛,就使我暗自心碎。”

他默然片刻,随即问了一句:“在你们家那些人的眼睛里,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空无,”我回想胜赖总似遥眺虚无缥缈之处的那般空洞无物的眼神,摇了摇头,恍觉又重返山中萧声清索的明寺,见那半僧半俗的龙芳睁开眼皮,用他一双浊白之目看这个世界。“我很想知道,他哥哥龙芳那双生来就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