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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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无双之蛇

园子里到处张灯结彩,一伙摩拳擦掌的小子各绰家生,叫嚷着往外跑。有人吆喝道:“长重,快让人把鸟铳拿来,咱们去喷一下那个拦路搜身的胖子……”

我正寻那只小狗儿,闻声转觑,只见通往园外方向的绿荫大道拥来一群人,有个眼光疯狂的家伙走在前头,睥睨道:“幸侃啊,你看我这园子怎么样呀?比义久那里好很多吧?”旁边一个缓慢移动的巨大家伙嗡声嗡气的咕哝道:“义久那边的园子也很大,不过我觉得可能比不上你这里。哇啊,你家真漂亮噢!”

“咦?”我从树后伸头张望,眼神疯狂的家伙得意地摇了摇折扇,突然发声吆喝,将旁边的胖家伙吓一跳。眼神疯狂之人伸扇乱指,喝叫:“信澄!你和长重带着这些持弓拿弩的家伙要去哪里?山林中的鸟雀和松鼠今夜已经遭过洗劫了,你们竟还不肯放过它们当中幸存者,又想去打鸟?”

那帮摩拳擦掌的小子愣眼望着幸侃与他们主公谈笑风生地走进园子,不由面面交觑。一个丹巾羽带飘飘的小子愕然道:“主公怎么会跟他在一起?而且竟然谈笑风生地走来……”

“我就不能跟幸侃在一起吗?”眼神疯狂的家伙冷哼道,“瞧你说的!我就不能跟幸侃这样的高雅之士谈笑风生?就许你们天天在茶舍吟诗作乐笑谈风月,我就只能替你们这帮无知小辈去整天打打杀杀?”

“就是啊,”幸侃在旁嗡声嗡气的深表同感,“我家忠真也最爱玩那些不知所谓的名堂。小孩们真是太让人头疼了……”

丹巾羽带飘飘的小子傻眼道:“主公,可是大伙儿听说这胖子他刚才在外边拦路……”没等说完,头上挨了折扇敲打,眼神疯狂的家伙呵斥道:“什么胖子,休对幸侃这般著名文人无礼!刚才我听见他在那边哭,已然很伤感。你们不要再勾起他伤心的回忆。”瞪退那些兀自发愣的小子,转头对旁边的巨大家伙说:“幸侃呀,东西丢就丢了,不要伤心。只管住在我这里慢慢找,我这儿什么宝贝都有,好东西多得很!”

长秀捻着微须出现在路边,瞥视丹巾羽带飘飘的小子,蹙眉道:“长重,收起家伙!看看你们一个个,主公和贵客面前成何体统?”丹巾羽带飘飘的小子不甘心地凑到他跟前,说道:“可是……爹,刚才我们听说关家那帮小子被这胖……被这个著名文人欺侮惨了!”

“胡说!著名文人怎么会欺侮人?”信澄拿着短管火鎗兀自愣望,忽挨眼神疯狂的家伙伸折扇敲击脑袋,打得晕头转向。眼神疯狂的家伙训斥道,“看看你们一个个有鎗在手,再著名的文人也只会被你们欺侮。不许再胡闹!收起家伙各自回窝去,今晚不要再让我看见第二次,我记住你们了啊,信澄、长重,还有谁家孩子,你们样子好认,我全记下了,别跑……”

目送那帮小子撒开腿慌乱溜掉的身影,眼神疯狂的家伙不禁摇头叹道:“唉,一个个……哪有我们当年搞起事来坚持不懈一撸到底的干劲儿?我经常觉得我们下一代真是没什么希望了,是不是呀,长秀?”长秀眉头深锁,在旁点了点头。

幸侃语带哭腔的咕哝道:“我也觉得我家忠真没什么戏。不知道为什么老主公贵久那些孩子个个都这么有出息,你看他儿子义久、义弘、岁久、家久他们各有各的强,长大以后各擅胜场,又肯合作兴家。他儿子生的小孩似亦不差,我觉得他们下一代也仍然很强。有些人说,近亲结婚会生出傻孩子和畸形儿,然而你瞧义久他们家历代通常近亲互婚,反而生出的子孙个个都很精明强悍。最近我还听说,义久要把他年幼的女儿龟虽寿……啊不是,应该是龟寿,许配给他亲兄弟义弘的儿子。”

长秀捻着微须说道:“看看他们家哪个女儿还没许人,你从中作个媒,为我们二公子信雄继个正室。好让我们两家结亲联手,岂不是更大更强吗?”幸侃语带哭腔的嘟囔道:“想问一下,不知你们有没有女儿许给我儿忠真呢?别担心,他妈妈虽然是斗鸡眼,但他不斗鸡。不过他有点视力分散,一只眼看这边,一只眼看那边,比正常人视野更加开阔,打起仗来他可以清楚地同时观察左右两边侧翼的敌人动静,也很方便是不是?”

“眼睛有点小事情没什么,”眼神疯狂的家伙安慰他,“家康有个侧室于丁,又名于爱,亦叫于相或者于桐,也就是所谓‘龙泉院’。是个美女,性格温厚诚实,据说行为大方且人品好,用感谢家康的心情服侍他,改嫁给家康后获得信赖,亦受家臣和侍女们的喜爱。给家康生下三男秀忠、四男忠吉。家康将她戏称为‘看不见东西的姑娘’,因为她视力很差,看东西模糊,只能勉强瞧见近物,看不清稍远一些的东西,由于深受视力困扰,听说她对于类似视力差的女辈寄予同情,常常给于她们衣物饮食等生活的保障。我听后唏嘘,可见人品比身体上有没有些小瑕疵更重要。”

“西乡局呀?”长秀捻着微须说道,“家康这位侧室在年少的时候就嫁人,但是丈夫早死成为寡妇。不久又嫁给丧妻的表兄义胜做继室,生下一男一女。在抵挡甲州军先遣部队秋山虎繁南进之战中,义胜为援助亲戚而战死。于爱再度成为未亡人,由于她为义胜所生的儿子太过年幼而无法继任西乡家督。后来,于爱被舅父收养,和侍女一起服侍路过西乡宅邸休息的家康之时,被家康看上。或许由于自幼失去母亲抚育的缘故,家康长大后一直容易被已为人母的成熟妇人吸引。她们对他形成了一种无法言状的吸引力。或许在这类妇人身边,家康才觉得内心安详。”

秀吉笑道:“既然他喜爱这种,假如将来有机会,我给他找个成熟到不能再熟的四五十岁人母,送给他当老婆,岂不是更合他口味?”后来,他果真将自己的老妹、四十四岁的旭姬嫁给家康为妻。他老妹早年已婚数次,最初是嫁给同乡的农夫,又改嫁给秀吉的家臣。家康虽有许多名侧室,自从筑山夫人离世他却一直没有正式的迎娶继室。小牧长久手之战后,为了牵制家康,秀吉将中年的旭姬嫁给家康做继室。旭姬被迫与感情好的丈夫离婚,跟随母亲前往家康的居所滨松城,被称为骏河御前。她陪秀吉之母到来后,家康终于才肯动身上洛,去跟秀吉周旋。没过多久,旭姬的母亲生病,旭姬为照顾母亲回娘家,其母“大政所”痊愈后,旭姬并没有再回到滨松城。与家康结婚才四年,四十八岁的旭姬在兄长秀吉的聚乐第病故。所谓骏河御前,只勉强在骏河住了不过两年就跑了。她其实是家康有名无实的正室。

“你们是在取笑家康吗?”眼神疯狂的家伙突然着恼道,“我怎么听着很刺耳呀?已为人母的成熟妇人有什么不好?喜欢她们有错?尤其长秀更会瞎扯,还扯到什么自幼失去母爱的缘由……我也喜欢年轻人呀,年轻姑娘也很可爱。问题是我喜欢她们有什么用?年轻姑娘都急着嫁人,十几岁就过户给别人家,甚至才几岁便急着过门。等我遇到她们的时候已经迟了,一个个已为人母,而且成熟。”

我暗感纳闷:“幸侃怎么又跟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啊?先前不是再次起冲突吗,男人真奇怪,打打杀杀之余,又打打谈谈,然后跟没事儿一样谈笑风生……”只听权六唏嘘道:“主公说的没错。一个个好姑娘都急着嫁人,她们父亲也是脑子不对路,女儿才几岁就急着送出去,还嫁那么远,你看信玄就是这样把他年小的女儿早早嫁去老远。唉,最后遇到她们的时候,都已经成熟到面目皆非,尤其是雪窗夫人,她生出义久和义弘兄弟之前,原本是那样冰雪聪明的美少女,跟林通安的女儿阿盈一样漂亮可爱。幸侃呀,她后来是不是变得很肥胖呀?”

幸侃语如闷钟的咕哝道:“我不认识阿盈。”权六啧然道:“谁问你林通安的女儿阿盈来着?我问的是义弘他妈妈,就是雪窗。泷川约我去爬她窗那时候,我没空跟着去,留下此生遗憾……她后来是不是变胖了呀?”

幸侃嗡声嗡气的嘟囔道:“白白胖胖有什么不好?后来她变成一个面团儿模样,也很可爱。而且生了几个很厉害的儿子,其中家久很能打,自小随我在金刚寺修炼‘金刚不破’之术;义久深有韬略,很早就悟解了‘天罡正气’这门以气御敌的秘术;义弘你们见到了,从小他就是滑不留手。此外,老三岁久自幼就被祖父评价为‘拥有彻底观察利害的智谋’,长大后被称为‘智谋第一之人’,在世人的眼中,是风气勇猛的罕有智将。而且还是个酒豪,岁久经常在家中的酒席代替酒量不佳的兄长喝下家臣们的敬酒,因此获得许多家臣的敬慕。”

“听说先前十河存保向你抛出肩后九把刀当中的五把,”秀吉向幸侃瞅前瞅后,挠着腮啧然有声,笑觑道,“你怎么一点皮没破啊?所修炼的‘金刚不破’果真有这般神奇,让我打一鎗试试?”

“唉呀别闹了,他没戳到我,”幸侃捏开秀吉伸来挠痒痒之手,语如闷钟的嘟囔道,“我们在聊儿女大事。义弘说将来要把女儿许给我儿忠真为正室,无非她刚生出来,才一点点大就要抱着送到家,我真不敢收她过门,怕养不活。你们谁有大一点的女儿许给我儿忠真,那还可以谈谈……”

“在某些人眼里,养女儿就等于是替别人养大,然后白送给别人家。”长秀捻着微须说道,“既然总是要送人,所以晚送不如早送,早些嫁出去,也好省些口粮。女儿要当别人媳妇,还不如几岁就赶快送过门,给亲家抱去养大更省事些。我看很多人都这样想,毕竟节省粮食。不然留在家里,养一大堆小孩吃饭不够吃,还得忍痛送些男孩儿去出家当小和尚,让寺庙帮着养大。”

“不要再说这些了,”眼神疯狂的家伙在旁懊恼道,“我听着很刺耳。长秀,你再瞎扯下去,我就要拿扇子抽你了啊!”

幸侃嗡声嗡气的咕哝道:“刚才在外边又送给你的这支竹扇不要拿来敲头啊。要敲头,你拿完颜亮那支来敲就好。它结实。”秀吉闻言伸头问道:“你刚才又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主公?看你哄他这么开心,不知是姜子牙的牙还是苏东坡的荔枝皮做成的古物呀?我和幽斋在门口遇上你们,还来不及问就一起进来了。主公啊,给我看看好不好?”

眼神疯狂的家伙瞥他一眼,徐徐展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藤孝从后边挤过来探眼细瞧,惊啧道:“碧竹葛藤扇面,这‘建安风骨’字样莫非曹丕的手笔?”

“厉害吧?”眼神疯狂的家伙得意地摇了摇扇,睥睨道,“幸侃不愧为九州一等一的风雅之士,每次出手皆不凡。送给我的礼物全是非同等闲,这支韧性奇佳、不易折损的好扇据说是取自竹林七贤隐居的那片竹林,以其特有材质精心制成。并且上边还有魏文帝曹丕亲手留字,他爸爸就是曹操,你们都知道……至于别人说我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是因为别人不了解我。其实我的境界远非如此,这把扇子你们看看就好,不要说给光秀知道,免得他又产生忧郁。”

“曹操身边也有一个爱忧郁的人,”藤孝伸头欣赏扇子,眯着眼说道,“荀大夫总是忧心如焚,担忧他主公废汉自立。曹操后来越来越烦他,不过他自尽后,曹操亦很伤感,到死也没有篡汉。儿子曹丕继位之后,才往那方面再迈一脚,最终曹家子孙废掉汉帝,建立魏朝。”

“建立自家朝代有什么用?”眼神疯狂的家伙摇了摇扇子,冷哼道,“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还不是给那‘司马谁’欺负惨了,最后变成为别人作嫁衣裳?咱们把话说在前头,万一我家小孩以后也不行,被你们当中谁接手了我们打下的家业,不要赶绝我家孩儿,赏一口安乐茶饭给他们吃,好不好?”

众人听了,纷纷惊忙拜伏,连称不敢。权六哽咽道:“主公不要再说这些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要夺你江山,除非从我尸体踩过。倘若有谁背叛主公从祖上传承的世代家门,纵然锉骨扬灰,我作鬼也饶不了他!”说着,抬眼扫视众颜,尤其往秀吉、藤孝那边多瞪几下。秀吉提手拭目道:“对对,锉骨扬灰……”偷瞥幸侃一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支竹扇,还以指头蘸些舌梢口水,伸去抠了抠扇上之字,缩回手指细瞧,眼又凑近辨觑,问道:“幸侃呀,先前你把这支所谓魏朝时候的扇子藏在哪儿呢?”

“都说我会一点藏物之术啦,”幸侃白他一眼,语带哭腔的咕哝道,“不过再好的东西,刚才也弄丢了。”

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子,温言安慰道:“喜庆之日就要到了,你怎么还语带哭腔呀?先前都告诉你了,别着急,东西丢了慢慢找。安心住下来每天没事找找,说不定哪天无意中又找着了。”说到此处,收拢竹扇,换了支硬骨的,往秀吉头上啪的打去,说道:“这儿抠抠,那儿摸摸,就你手多!”

秀吉哎呀一声捂头缩避到幸侃身后,咧着嘴揉搓疼处,问道:“你什么东西丢啦?”幸侃迟疑一下,眼珠转了转,嗡声嗡气的咕哝道:“初恋情人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很有纪念价值。你不懂这些的,不要问了。”

我暗觉好笑:“没想到他一点儿不傻,并未逢人便说他丢的是什么宝贝,尤其是在秀吉他们跟前,多藏了个心眼。不然让秀吉他们知道他弄丢的东西属于所谓宝物,就算别人捡到也未必舍得交还给他。”

“我也有个定情信物,”权六揩了把脸,掏出精致小折扇,唏嘘道,“失去或者得不到的东西最可贵,姑娘也一样。再好的姑娘到手后,只会让你空虚,而不是满足。然而雪窗,以及林家的阿盈,甚至还要算上那谁,就聪明地没让我得到……”

长秀瞥他一眼,捻着微须,转面说道:“幸侃呀,可要记住啊,给我们做个媒人,将九州和清洲的距离拉近些,亲如一家更好。”

“幸侃还是通情达理的,”目光疯狂之人朝长秀挤挤眼睛,随即转觑幸侃,投以称许之色,摇着扇子说道,“元亲家和辉元家那班人怎么能比得上你?也是合该他们要跟甲州的胜赖一起灭亡。那秦惟也好意思自称秦始皇后代,竟连天下一统乃世之大势所趋也不明白。还刮伤了我的爱将那般美好容颜……想起来了,森兰你回头记着拿我那盒擦脸膏去给鬼武擦擦。”

身后的束发少年回话:“主公,你那个是寒冷天气用来防止皮肤裂的面膏。”

目光疯狂之人啧然道:“没等天冷,他就已经脸裂了。正好用我的面膏来擦。”

长秀瞟他一眼,捻着微须,转头说道:“幸侃呀,可要记住帮我们主公做媒人,让九州和清洲亲如一家。”

“哇啊,你们家真漂亮噢!”幸侃东张西望的咕哝道,“我们九州那边都不敢随便在树上挂灯笼的,怕风一吹,会烧树,没人守护的时候容易引起火灾。又不能每棵树边都有人守着。看你们这儿里里外外好多树上挂有灯笼,不怕失火被烧吗?更稀奇的是,园子里的树上这些闪闪发光的灯火是怎么回事呀?”

“那是萤火虫,”眼神疯狂之人得意地摇了摇扇子,说道,“秀吉的鬼点子。我们提前出钱大量收购萤火虫,告示发出之后,各乡各地许多人纷纷把他们捉住的萤火虫送来换钱。收集到的萤火虫分别装入特制的宫灯形状细藤纱笼里,每笼几十只,数日内就挂出了好几百笼甚至更多,节庆期间挂上去闪闪发光,很好看又不会失火。除此以外,还有些真灯笼,外加不易着燃的特别罩护,分别以数条细绳拴稳,固定在树上,就算有风吹树,也不那么容易晃荡到失火的地步。当然,真火还是比不上会发光的萤火虫了。不过最厉害还是安土城那边我住的楼阁上,有四个透明的巨型水晶器皿,里边饲养有会闪亮发光的水母和电鳗之类美丽的海洋生物,天天发出梦幻般的光彩,很省灯油钱噢!”

“如果器皿破漏了,它们会不会出来咬你呀?”幸侃听得愣眼之余,嗡声嗡气的问道,“或者电你半生半死。”

“应该不会,”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朝夕相处下来,它们已是我好朋友。每天见面还打打招呼什么的。”

秀吉不安地伸嘴过来,以幸侃听不懂的尾张话小声问道:“主公啊,真的要捉水母和电鳗这种危险的东西来养吗?”目光疯狂之人横他一眼,以清须方言回答:“我就不能吹个牛吗?”我忍不住心下暗觉好笑:“幸好我爸爸教我会一点他懂的清洲乡腔俚语。”

“萤火虫是好东西,”幸侃听得傻眼之余,语声浑厚的问道,“被你们捉来做灯,最后会不会死掉很多啊?”

“应该不会,”眼神疯狂之人摇头说道,“喜庆过后,你会看到最精彩的一个夜晚节目是放生全部萤火虫。它们闪闪发光,分散飞上夜空,势必成为许多人难忘的一幕美丽景像。”

秀吉眨着眼伸嘴过来,以幸侃听不懂的清须话小声问道:“主公啊,到那时候差不多全死光了吧?”目光疯狂之人瞪他一眼,以尾张方言回答:“谁死光?萤火虫有那么好死吗?”我忍不住心下暗感好笑:“幸好我爸爸没白跟他爸爸来往那么久。”

幸侃听得嘴合不上,语如滚雷地赞叹道:“哇啊,来你这里跟作梦一样。此生真能跟你们过几天梦幻日子也值。对了,我睡哪里呀?”

眼神疯狂之人敲着下巴沉吟道:“这个嘛……”

信雄越众而来,拿着一根烤蛇撸近幸侃,挺胸展示肌肉,凑上前说道:“老师,我房间很大,经过粗略的计算应该可以容纳你,不过满地油,你敢来跟我睡会摔断腿。”幸侃语如闷雷般咕哝道:“听起来是很悬,不过我可以冒上一险,跟信雄睡,可不可以呀?”

“不行,”眼神疯狂之人一折扇拍开信雄,转面说道,“你不能跟我儿子睡。他还没老婆呢,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至今单身打光棍,而且头脑单纯,不方便留宿你这么成熟的人。”

幸侃嗡声嗡气的问道:“如此说来,难道要我和你一起抵足而眠?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不介意呀。”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可我介意!虽说你的高雅令我神往,然而幸侃呀,我是已婚之人,而且侧室多。总不能光顾自己和你一起追求风雅,却将她们冷落到一边,使之独守空房,徒生哀怨,甚至产生光秀那样不必要的忧郁病,天天胡思乱想、想入非非、猜疑生隙、无风起浪、乃至家庭破裂,你又于心何忍呢?”

幸侃皱起脸,噢了一声,难掩失望之情,转面咕哝道:“那是要我去跟秀吉睡?”秀吉忙摇头躲避道:“不行,我老婆宁宁对我经常带女人回家已经快要忍无可忍了。风头浪尖上,倘如我又带个男人回来睡,她会气死。你又于心何忍呢?”幸侃憋起胖脸,郁闷道:“那我只好去跟幽斋睡了。幽斋?你去哪里了,咦?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闪就不见了……”

有个小女孩从幸侃圆厚的躯影后边冒出来,说道:“你可以去我那里睡呀,我住的地方很宽。看你这么可怜,我不介意你来睡我那里……”眼神疯狂之人闻言恼道:“不行,我介意!阿振你立刻给我回房去,不要又跑来偷偷摸摸跟在幸侃股后,先前你还没看够吗?对你这小不点儿而言,那是何等巨大的一堵墙……”

我在树后仰头瞧着那些闪闪发光的灯饰,分辨出果然有萤火虫在内,难免暗感惊奇:“哇啊,他们真的捉了这么多萤火虫……”忽听小狗儿吠叫之声隐约从绿荫丛里传来,我转身寻觑,仗着身法轻巧,没让幸侃他们看见我从一棵棵树后穿梭溜走。

寻过来时,只见五德那小狗儿放下嘴衔的镜子,在几株树之间吠叫,汪汪的开骂。我闪身到树后,探头张望,看到一条蛇昂着头,被小狗儿骂得转身另觅去处。高次拿着一根竹箫,喜道:“可找到了!我要把你收服,今后随着一声口哨,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然后我去阿初那边公开表演,让她们羡慕到不行!”

我心下暗怵:“哇,园子里有蛇呀……”正要去拿小镜子走开,小狗儿听闻动静又开骂,高次轻手给了它一耳光,搧其嘴曰:“住嘴,别吵!”小狗儿挨掴,更激动地开喷。高次张牙舞爪,作势要扑来咬它,小狗儿吃惊蹦跳,转身咬起地上的镜子一溜烟跑掉。

我伸手去捡了个空,眼望小狗叼镜又溜,难免懊恼。高次背朝我这边,伸头往刚才蛇游进去的那簇草间探觑,收起竹箫,取出个哨儿,说道:“咱们先从吹哨开始练到熟,进阶之后再提升为竹箫召唤。”说完,嘴含哨子朝草里一吹,我提醒不及,那条蛇突然伸头出来,倏咬高次的嘴唇。

冷不防一咬之后,那条蛇簌然又缩回草间,高次叫苦不迭,捂着嘴哭着跑开了。

我唤了他一声,没听到他回应,只好继续追寻小狗儿而去。然而转来转去,没看见那只小家伙。我忽感好笑:“干嘛要追它?越追越跑,说不定不追了,它反而又跟上来……”于是我改而从容缓行,走到一大片张灯结彩的树丛之间,听到高处有人叫唤:“这儿呢,这呢!”

我仰头看见天守阁上有划火柴的闪光,一个人影在上边招着手说:“上来,给你看个东西!”

“诗集吗?”我揉着眼上楼,偎到栏杆边,瞧见信包架起一个长管大筒,我走近说道,“我这会儿不是很有精神看诗篇。”

“那就不看诗,看别的,”信包见我闷闷不乐,指着不知何时从云雾里冒出来的月亮,叼着烟卷儿说道,“你从这筒子里瞧瞧月亮是啥样儿。”

我伸眼凑近一瞅,难抑惊奇道:“哇啊!好大一个饭团……”

“饭团儿?”信包连忙校正镜筒,一边摆弄,一边懊恼道,“可能我没调好,许多人用它看月亮都觉得像一个大饭团儿。不知怎么弄才会好,这东西很难弄……还是用千里镜看附近的风景算了。”

“不仰望星空了吗?”我接过他呈递来的加长筒千里镜往楼下一瞅,忽有所见。“咦,我看见它了。”

“看见谁?”信包接过千里镜往下边乱瞧,说道,“五德不知从哪儿捡来养的那只小狗吗?它很滑头,不好捉……”

我把千里镜还给信包,转身便奔下楼去,在楼梯说道:“我去抱它上来。”信包在天守阁上张望道:“它不爱给人抱的。不过你再试试看,我用千里镜帮你盯着它……”

我跑下来一寻,小狗儿又溜没影了。信包在天守阁上打手势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池塘那儿!你先穿过这片树荫,走曲廊往右拐。出那道月门就看见它了。”

“又走曲廊啊?”我无奈只好依随信包在高处的指点,穿过绿荫,沿着一条弯弯廻廻的碎石小径,踏上迷宫般的曲廊,果然又转到头大,拐来拐去,走半天也没个尽头。走到就要吐时,前边有提灯笼的人影出现。

“可找到殿下了,”见我扶栏愣望,两个小姓迎上来恭拜道,“路不熟很头疼是吧?这片园子本来就大,经历了几代的主人,老主公信秀大人又扩展过几次,更如迷宫一般。我们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住惯就没事儿了。殿下且随我们往这边走。”

我愕觑道:“你们是谁呀?”小姓模样之人躬身说道:“贞胜大人命我们跟随夫人。不论夫人去哪里,自当寸步不离左右,随时听凭夫人使唤。”

我没挪步,蹙眉问道:“我到底是夫人还是殿下来着?”小姓模样之人相觑道:“这个……”

这两人似觉我毕竟存了点儿心眼,并没肯轻易跟着走,又互觑微笑,左边一个青衣少年说道:“在下高桥虎松,旁边这个小厮叫兰丸。不是森兰,是伊藤兰。请殿下放心,我们是主公信长殿身边之人。”

我不记得在眼疯的家伙身边有没看见过这两个人,闻言仍未动弹,转望树梢天守阁方向,犹豫的说道:“信长殿身边之人,如何会听贞胜大人之命,却遣来跟随我?而且那边树后还有谁探头探脑……”原本我还不至于这般小心,先前听了蒲生之言,加上友闲、贞清、秀政他们一席话,受到提醒,难免有了些戒惕之心。

“夫人莫慌,”树后走出一人,肩后挎着弓箭,拜伏道,“在下牛一,来自太田家。乃信长殿麾下六人众之中的‘弓三张’其中一人,现任信长殿的弓术傅役。奉主公之命,专来悄随左右保护夫人周全。”

我抚栏而觑,问道:“那边树后似乎还有几个晃闪的身影,也跟你们一起的吗?”

“夫人好眼力,”另外几簇树后转出数人,一齐现身,到廊前躬拜。其中一个平头的汉子说道,“不过我们和他们并非一起的。在下安养寺高明,与同伴寺西是成、寺西正胜、桑山重晴、种橘成章、猪饲秀贞,还有这位,他叫提教利。我们全是长秀大人的家臣。旁边最小的那位是长秀大人的女婿稻叶典通。其乃贞通之子,亦即一铁的孙儿。”

后来我听有乐说,这帮家伙祖辈似皆原本便是渡海迁徙过来的,先祖种桑为业就以桑山为其家族的家名,至于种柑橘的、养猪的、靠寺庙为生的,也均如此各以祖先所操生计为家姓。我正纳闷地望着那个名叫“提教利”的黑袍家伙,肩后挎弓之人说道:“在下也认识他们。皆乃长秀大人得力手下。长秀大人不只是主公的同乡小伙伴,还是主公从小到大的朋友和亲族。十五岁便出任信长公的近习,并娶了信长公的养女、其兄信广的女儿,嫡男长重迎娶了信长公的五女,两代连续成为姻亲是其他家臣都没享受到的。长秀大人稳重的性格,深受主公的信任。”

丹冠羽带飘飘的长秀乃是信长帐下名将、“清洲四大天王”之一。自小跟随信长,逐渐成为与权六并列的股肱之臣。不过他先辈从前并非信长家臣,而是平起平坐的旧时同僚。长秀的父亲与信长之父信秀同为尾张守护麾下重臣,次子长秀自从跟随信长,在百姓中流传着“木棉一样的藤吉、米一样的五郎”这般逸话,可见长秀的重要地位。秀吉在信长家如同生活中到处都能用得上的木棉,而长秀则仿佛是百姓生活必不可缺的大米。信长家的兵事、战斗方面主要由权六操持,内务、调略方面则是长秀独挑大梁。

长秀不仅在负责确保各地的援军、补给的路线和战后处理等诸事上颇有能力。信长上洛后,曾让他与光秀、秀吉担任“京都行政司代”。长秀在清洲军其实是与权六齐名的猛将,因此也被称作“鬼五郎”。

此人处事稳重,深得信长的信赖。虽然主管内务方面,但在兵事上也有杰出的表现,几乎参加了清洲军的全部战役。而且他出战通常是兵不血刃取胜,惯靠计略,曾以切断水源的方法,轻松地夺取了敌人的城池,或者成功劝降敌方城主,历来战功无数。据说他最强的谋略,就是帮助信长成功策反龙兴公子的重臣“美浓三人众”,最后出谋用计拿下稻叶山城。因为表现出众,丹羽长秀与胜家权六、泷川一益、明智光秀并称为清洲四大天王。正因如此身为后辈的秀吉才会从胜家和长秀的姓中各取一字,将自己的家名改姓“羽柴”,以此表示出对他们二人的尊敬和信赖。信长讨伐浅井时,得到了朝廷的许可,将官位赏赐给老部下们。但长秀却坚持不必如此,拒不接受这身份和荣誉的象征。由此可见,长秀在忠诚、随和、稳重之外,也有自己固执的一面。

“丹羽大人坚持让我们也跟来保护夫人平安归返家中,”那个平头的汉子说道,“毕竟伊集院忠栋刚才闹过事儿,此人身手太硬,便连十河存保的飞刀也没伤到他分毫。丹羽大人认为留着他还有用处,须加笼络,然而不可大意,便差我们不远不近地跟随夫人身后,暗中护送,以策万全。”

“他到底该叫‘丹羽’还是叫‘惟住’呀?”我噙笑问道。“先前还听权六一会儿喊他‘鬼五’,一会儿又唤‘米五’。”

肩后挎弓之人说道:“回禀夫人,所谓‘惟住’是主公帮长秀大人从朝廷求来的赐姓。至于权六老爷子,向来与他交好,总爱亲热地乱唤小名儿。夫人放心,高明和他的伙伴虽不是主公所遣,不过这些也皆属奉命保护你的人。而那位高桥和他身边的兰丸,确乃主公身边随侍的小姓众,受贞胜大人委托,听候夫人差遣,顺便为夫人领路。”

既然这样,我只有做个无奈的嘴形,转身微笑向他们施礼道:“那就有劳了。”迟疑地跟着那两个小姓走的时候,我心下暗自担忧:“周边远近都有人跟随守护,如此一来,我要悄悄溜走,岂不是更难?唉呀,幸侃半路上冒出来这一通闹腾,又给我增加了脱身的难度……”

先前我不愿跟殷灭败、佐助一伙走,非仅因为毕竟我还不那么相信这些陌生人,尤其是我觉得他们自己要安然脱身都很难,何况带上我同逃。我虑及身上有喜,既怀已故的夫君骨肉,为免有失,不想多折腾。而且有些事情似乎还没弄清楚,每当冒出要溜走的念头,我又觉得当真要离开,大概还不是时候。

前边迎来一个提灯小侍,行礼道:“且往这边走。”我隐感不安,问道:“却要带我去哪里?”因见领路的青衣小姓亦以询问般的目光投觑,提灯小侍恭然道:“小的奉命先带殿下去住处,认识一下路。其实也不远,就在前边。”

“什么住处啊?”我揣着疑惑,又跟他们走了一会儿迷宫般的曲廊和小径,觉得前边有些景物似曾见过。又有个提灯小侍从树下迎来,施礼道:“就这儿了,往这边进来更快些。”

我忍不住转顾道:“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陪在我身后一个似更年少的小姓抬着灯笼照看四周,说道:“夫人好记性,阿犬殿下就住在旁边那片园子。先前你来过对吧?”

此时除了几个随侍的少年陪伴左右,我留意到周围没有其他人影。青衣小姓见我东张西望,便说道:“却与阿犬殿那边不同,先人祖传留下的这边园子很隐密,别人不许擅入的。”说着领先而行,跟随树下迎候的提灯小侍,往园林幽深处走去。

走了一阵,我觉得又离阿犬那里越来越远了,而且前边看不到什么屋子,全是荒林怪树模样的光景,难免心中惊疑忐忑。便在不禁开始往坏处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在前边的提灯小侍说道:“到了。”

“怎么这样远呀?”我身后那个似更年少的小姓抬起灯笼照看周围,说出了我心里憋着的话。他不时转顾道,“而且幽僻。树上也没挂萤灯,幽暗到看不见路了。夫人当心脚下,别绊摔。这些曲径似乎好久没人走过,崎岖不平,到处乱长草。”

“别小看这些乱长杂草的曲径,”领先而行的青衣小姓伸着手持的小宫灯指点周边,说道,“鹭山殿从美浓嫁来的时候,当年曾经住在这里。听说她父亲派来探望的僧人发现这儿景物路径,甚至一树一石所处方位皆不寻常,外围似依奇门遁甲布局,里边的园子结构又有另般布置,暗含密教的手段。显然这里从前住过密教高人,抑或先前的主人邀来密教高人帮他做此布置,不知是为了防范什么……总之,大家小心别迷路,只走有标记之处。”

我望着前边林雾里两个伸着长杆竹杖指点标记的黑衣老叟,蹙眉问道:“鹭山殿是谁呀?”

“就是归蝶夫人,”领先而行的青衣小姓辨觑路径,小心翼翼地迈步带路,说道,“我们主公信长殿的正室浓姬,当年她便住在这里。”

我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后来她去哪里了?”小姓皆摇头道:“我等不知。莫非夫人你知道?”我摇头而笑,说道:“谁知道啊?”

归蝶夫人的母亲小见是东美浓那边明智城主光继的女儿,后来我家大膳大夫信玄和儿子胜赖先后攻略东美浓,曾经拿下明智城。光秀就是这地方的人,据说还是小见她家的亲戚。不少人喜欢用他们出身的地名来做自己家族的家姓,我知道信长的妈妈土田夫人祖上就是用了土田这个地方的名称为她家的姓氏,光秀也一样。除了明智城出来的光秀,此外还有不破城的光治、十河城的存保、稻叶山的一铁他们家族。当然还有我父亲也是不例外,他的姓氏也来自他出身的那个城。还好他没出身于寺庙,不然我的姓名就会是这样的:龙造寺须和、德大寺须和、西园寺须和、安养寺须和……之类。假如他出身于酱料作坊,我的姓氏大概会是“阳舜坊”、“好味坊”、“香辣园”之类的招牌名号。

还有些人以祖传职业为姓,假如我家祖先养蜂为业,那我就会变成“蜂屋须和”,去跟蜂屋赖隆认亲戚。如果祖先是养猪的,我的姓名会变成这样:猪饲须和……

我想到好笑之处,摇头道:“简直了!”

“对呀,简直太难走进来了,”陪伴我身畔提灯照路的小姓以为我和他一样也有同感,摇着头在阶下说道,“这样进出真是很难啊,形同幽禁一般。”

青衣小姓领路到庭前,见我听了不由微蹙眉头,便瞪那似更年少的小姓一眼,说道:“这虽是贞胜大人的安排,主公亦同意了。让夫人先且住到此园,固然进出有些不方便,好处是环境幽静,适合休息安养,不受外人打扰。”说到此处,小心谨慎地扫目觑看四周,探嘴凑近,低声说道:“此处环境布局,适合保护夫人。”

“屋里已经打扫好了,”又有个小侍从廊下迎来,恭候阶前,说道,“今天先且这样,料想不日便会安排女侍过来伺候。到时候还有婢女、仆役、妈子们跟随而至,她们自会清扫得更仔细些。”

小姓们指点几个家伙到廊间挂灯笼,外边数杆灯柱依次点亮之后,庭院四面也渐渐有了亮光。因见我瞧向草丛边那块铭刻字样的斜石板,青衣小姓说道:“此处叫做‘鹭园’,刚才我们经过那个地方是‘犬园’,这两片相连的大园子很古老,原本不叫这些名字,记得老人们提过那边好像叫‘蛟林’这边叫‘龙渊’,听说传了好多代主人。数十年前又在我们老主公信秀大人手上扩连一起,翻修过几次,成为现在大家看到的样子。”

那个似更年少的小姓抬手指了指园外林雾迷离之处,说道:“园后不远处那边树林据说有大片历代存留的坟冢,许多人从来不敢去。甚至这边我们也都很少来……”青衣小姓皱眉道:“唉呀,兰丸你说这些干什么?不过这边确实比阿犬殿那儿更加偏远多了,不知当年鹭山殿为什么要住到这里,居然还能在这儿住了那么久,直到此后再无音讯。”

我慢慢脱了靴子,迟疑地被领进屋里坐下,扫觑清冷陌生的四周摆设,难抑忧虑道:“贞胜会不会也要让我在这里住到‘此后再无音讯’啊?而且你们觉不觉得,这屋里好冷!”那个似更年少的小姓也哆嗦道:“是呀,比外边冷多了。一进来我就发抖,怎么回事呀?”

青衣小姓到屋里各处转了转,皱着眉头出来说道:“是很冷,里边气味也不怎么好,太久没人来住就会这样子。因而刚才他们将门窗全都打开了,于是更冷。等会儿我让他们关回去,还好这儿添加了些小炉过来,煮煮水、烤烤火,渐渐就会温暖一些。”

小姓们点了几个炉烧水,见我坐那里发抖,青衣小姓就说:“里屋有新送来的被褥,殿下若想歇息,可到被窝里去,捂一会儿便不再觉得冷了。”说着便领我去卧室就寝,还提了个小炉进来,细心地放置在榻席边,然后躬退道:“小炉过会儿就会渐渐暖屋些了,殿下放心歇息,我们奉命在外面守候,还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吩咐。外边留人守夜,随召随到。”

我转觑四周壁物森冷,问道:“有乐知不知道我住到这儿?”青衣小姓退至门边,摇头说道:“我不清楚有没有人去告诉长益公子,这是主公和贞胜大人他们的安排,兴许过后他便会得知。”

我蹙眉说道:“我想见有乐,可不可以请你让一人去找他来?”青衣小姓想了想,在门口回答:“这就安排。”

望着小侍们次第退出屋外,我几乎也想跟着跑出去。其实我很怕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处,尤其夫君不在之后,巨大的悲痛之感会在这个时候抑止不住的涌出来,将我吞噬。

反而只在别人之旁,或者人多之处,才有助于让我得以从哀痛之情纷涌的汪洋中暂时抽身而出。这时周围又寂静了,无边的冷夜气息将我包围。却不同于在阿初房间里那时候,当我在被窝里无声地呜咽流泪,懂事的阿初便会从后边递来巾帕儿,甚至轻轻伸来小手抚摸我的肩膀和手背。

我蜷缩在凉被窝里,辗转反侧,心想:“此时倘如阿初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虽是心揣不安之情,毕竟已很疲乏,正迷迷糊糊之间,一个黑影坐映旁壁,忽道:“若还睡不着,让我陪你聊会儿天怎样?”我从被窝里投眸而觑,懵望道:“聊什么呀?”

那声音飘荡在屋内,问道:“你有没听说过阮瞻?”我捂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说道:“我只听说过阮咸。他和阮籍一样也不怎么爱穿衣服,对吧?”

“阮瞻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之子,”那黑影坐映旁壁,背朝着我说,“阮瞻平素坚持无鬼论,谁也不能驳倒他,常自认为此论可以辩明生与死。有一夜忽然有位客人拜访阮瞻,寒暄完后,闲聊名理。客人很有辩才,阮瞻和他谈论,涉及到鬼神之事,反复争论很激烈。客人最后服输,就变色说道:‘鬼神之事,古往今来圣贤都相信有,你怎能一个人说没有呢!像我就是鬼。’于是变成很怪异的形状,不一会儿就消失了。阮瞻默然,面色极为不好。不久之后,阮瞻便病逝了。”

“半夜跑来跟我说鬼是吧?”我捂被听着不禁好笑,“你这个还不如‘幽灵三重奏’有噱头呢。”

那黑影坐映旁壁,垂着头问道:“对于阮瞻,你怎么看?”我捂被说道:“我觉得他似乎属于‘杠精’,就爱抬杠是吧?”

那黑影垂首问道:“我问你对于阮瞻无鬼论,有何看法?”我捂被摇头,说道:“如果我说没鬼,你就会变个鬼样出来吓我。对不对?”

“你说有鬼,我照样变出鬼脸给你看!”随着一笑,那影子急扑过来,撕脸给我看。我捏起粉拳,看也不看,一拳打在他脸上。那黑影叫苦道:“哇啊,你怎么真打呀?打人不打脸,下手这么狠。让我如何出去见人?”

我伸手去把先前昏暗细小的灯光调亮,只见有乐黑着一边眼窝,拈着薄膜面具,坐在榻席边兀自懊恼,我拿小灯去接了大灯的火,抬去他身后照了照,见有影子斜投于畔,才稍放心,说道:“刚才我勇敢地打鬼,你应该表扬,而不是埋怨。谁要你跑来扮鬼吓我?”

有乐揉着眼窝,抱怨道:“就算我刻意改变了腔调,你也该猜到是我呀。刚才不是你叫人去找我来陪你么,早知要挨打就不来了。让你一个人在被窝里抖到天亮。”

我伸嘴过来,轻轻呵气,吹了吹他的眼窝,说道:“吹过我的仙气之后,感觉好没好些?别生气了,刚才捶那一下,还没你打黑那谁的眼窝这么狠呢。对了,我听说他要过来这边了。”

“他敢来我家,再打黑他眼窝。使之更黑!”有乐掏小镜子瞧了瞧眼窝,收起来说道:“你不睡,却急着叫我来干嘛?我和他们正吃烧烤呢,给你顺便带些烤翅。趁热先吃吧!”

我瞧着他递过来的鸟翅,蹙眉说道:“还好不是从信雄那里拿来的烤蛇,或者信照的烤青蛙什么的……”

“信照不知着了啥魔,居然听了你的话,”有乐自掏酒壶,呷了一口,笑道,“他说:‘先前你那位发小叫我不吃它。因而我赦免了它。这就放生。’不料一放生,青蛙没蹦多远就被高次声称领养的那条蛇从草里窜出来吃掉了。信照懊恼道:‘早知会被蛇吃,不如我先吃它。’高次闻声跑来,急问:‘蛇在哪蛇在哪?’拿哨子朝草动处猛吹。那条蛇一听就从草里冒出来咬他嘴唇,然后簌一声又缩回草里溜掉,高次哭着跑开了。”

我听了不禁叹息道:“可见命运就像那只青蛙,以为能改变被吃的结果,可是施加干预之后,最终亦没改变什么,它仍然被吃掉。前次听那黑眼圈家伙说穿越去改变命运,然而似乎也没能改变什么大的方向,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一样免不了依故发生。却仍有人相信这些,你还记得我们说过不穿越了吗?怎么后来又玩穿越啦?”

有乐抱着酒壶,疑惑道:“我们有过穿越吗?我现在不太敢肯定地说有过了,因为……”

“不只有过,”我坐近些,小声告诉他,“后来你又跑来找我了,还带上我来找你。你有没遇见我?”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搅得我脑乱,”有乐伸手轻触我额头,又移回来摸了摸他自己的头额,说道,“不是太发烧。也许疲劳过度,会胡思乱想。比如刚才,就把我认成鬼,不由分说打了我一拳。”

我用手掐他,微嗔道:“认真!我问你有没有在采菇或者摘木耳的时候遇到我来找你?好想知道,那时的我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乐咧了咧嘴角,移身坐远些说道:“我采木耳时摔了,就跟长利回家煲鱼。半路顺便去采些蘑菇,然而你别随便乱去有蘑菇那边园子,会被干掉。就算不被毒菇搞死,倘若撞到那谁的妈,遭了‘百草夫人’的毒手也说不定……”

我听得不免暗犯纳闷,蹙眉寻思道:“你没遇到我遇到你的那个奇遇?怎么会这样呢?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说的呀。”有乐转觑我的神情,称奇道:“你真遇到我啦?啥样子的?”

“长出胡子之后的你,更加成熟和沧桑,”我拿起烤翅,放近嘴唇做着有胡子的模仿,回想道,“而且眼神里竟似包含有说不出的悲伤与哀痛、甚至惊惶无措、绝望至极的神情。”

我瞥他神色变化,心下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更多细微情形,诸如身上有血迹和泥污,还穿着破损的甲胄,头发蓬乱,惶惶如丧家之犬,并且被一伙莫名其妙的散兵游勇追缠不休。

有乐听了连忙取出镜子,将烤翅放到嘴唇上,对镜自瞧,说道:“没想到我长出胡子会给你留下这么强烈的观感,看来我要尝试留胡子瞧瞧形象如何改观……”

我闻听身后墙影里发出簌簌异响,陡感不安,向他身边靠过来,问道:“你有没听到?”有乐似亦察觉有些动静传近,朝我打着手势,熄灭灯光,凑嘴到我耳畔,小声说道:“我也听到了,外边有动静。”

“外边除了风吹草木,就是守夜的小侍走动,哪有什么别的动静……”没等说完,我眼前一暗,难抑郁闷道,“我说的是屋子里有些怪声,你怎么反而把灯熄灭了?”

“咦,里边熄灯了。”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外,压着话声说道,“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这会儿他是不是已经钻进被窝了?没法看到他跟她有没‘那个’,这怎么能晓得咱们的打赌谁输谁赢?白跑一趟,还不如继续回去烤青蛙吃,我屋里还有一笼。”

随着一个大脑袋之影晃出来投映于纸窗,我听到信雄的声音:“我是勇敢的!先前投了几个石头,把守门的小侍引开去坟林那边了。”

伴随着地翻滚的动静,信澄的声音传来:“总算甩掉五德了……”纸窗上投映的大脑袋之影转动,信雄压着话声说道:“闭嘴!小声点儿……”

随着连串的翻滚,信澄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你说什么?”

信雄走去拿起大喇叭,对着他耳边大声说:“我说,小点声!”信澄啧然道:“跟你们这些家伙搞夜行,真是太吵了!”摸黑着地一滚,头撞在树干上,叫苦:“哎呀哇靠!没想到这有棵树……”改而另往一个方向翻滚过去,黑暗中传来掉水的声音,并且呼救:“池水好凉,救命!”

我闻声一怔:“先前没留意到庭院里还有池子。”有乐在我耳边悄声说道:“这院里有个很深的清池在院墙角落那边,从前我们常跑来游泳玩耍,并且从屋顶蹦下去比赛各种姿势跳水。毕竟是自家园子,周围的路径早都玩熟了。不过好久没来,想不到那池子周围长满了茂密的杂草……”

“不上吊会死吗?”信照走到池边闻听蛙声从水草里传出,啧然道,“我是要先捞青蛙,还是要先捞你?”

趁着外边混乱,有乐伸手将门缝悄拉更大些隙儿,只见信澄爬到池边,擞着水跑来,拿出一盏小油灯揭下外罩的皮套儿,点亮照门,口中念念有辞:“芝麻开门!不对呀,怎么灯神没出来帮我开门……芝麻开门?”

“你叫木瓜开门都没用,还芝麻?”有乐突然拉开门说道,“夜这么黑,你们跑来搞什么鬼呀?”

“不搞什么,”信雄欲躲不及,只好挺胸上前展示肌肉,抖着肥腩说道,“我们来比赛跳水……啊不,我来看他们比赛跳水。这是信澄的主意,趁我吞了太多蛇胆,身上乱热,忽悠我来看他跳水。”

信澄着地一滚,翻到廊柱后,以头巾掩着脸,露半边出来说道:“不关我事。其实我是被信照忽悠来看他捉青蛙的。”

“谁说我捉青蛙?”信照背着手走近,突然咧嘴笑道,“其实我是来捉蛇的。瞧,好大一条!”

说着,冷不防拿出一条扭动之蛇,伸去信雄面前。众人吓一跳,皆避恐不及。信雄缩回胸脯,躲去有乐身后,转面却瞧着我,愣着眼问:“咦,小婶婶,我有没踩着你从被窝里露出之足?”我把足缩进被窝,抿嘴摇头。

有乐啧然道:“哪儿弄来的活蛇?”信照转头朝池子那边扬了扬下巴,笑道:“池中有水蛇,下次谁要玩跳水比赛,可得当心了啊。”有乐见他边说边拿蛇进屋,不由皱眉说道:“拿蛇去远处扔掉,不要拿进来。”

“这蛇不小,”信雄在有乐肩后伸脸说道,“扔掉浪费,不如就在这里做蛇羹,正好给咱们醒醒酒。”

“蛇羹好,”信照听了就随手将蛇扔给信雄,转身往门外走,说道,“我这就去廊间生一锅水。”

有乐看着那条蛇从我头上抛飞而过,他仰面说道:“越看越不像水蛇,小心可能有毒。”蛇啪的一下掉到信雄肩头,将其吓一跳,蹦着脚惊叫:“要钻进我裤裙里了!”慌乱之下,他居然将蛇甩飞过来,掉到我正捂着的被子上。

我匆忙从被窝里跑出来,转面瞧见那条蛇钻进了被褥之下。信雄跳到被子上乱踩,叫嚷道:“踩扁它!快过来一起踩瘪它……”信照闻声返回屋内,掀开被子,寻觑道:“哪呢哪呢?被子底下哪有蛇的踪影?”

有乐亮起灯,拿去照耀榻席,四下乱觅,不见蛇影,他懊恼道:“跑哪儿去了?唉呀,弄条蛇进屋躲了起来,叫人怎么敢安心住下睡觉?不行!就算把整栋房屋翻个遍,大家非找到它不可。”

“找着了!”信照掀开榻上竹席,指着靠墙一角,探眼去觑,说道,“这儿有个窟窿,里边似乎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蛇大概从这个板壁破裂处钻进去,然后溜到外边去了。”

“簌簌之声也可能是老鼠发出的动静,”有乐见我神色不安地退避到门外走廊上,他摇头说道,“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搞个水落石出。不找到那条蛇,别说她不敢进来睡,连我也要跑到外面去了。你们也不替人家想想,睡到正熟的时候,那条蛇悄悄钻进被窝爬到身上,那有多吓人?况且可能是毒蛇,睡觉之时被它咬到怎么办?”

信雄跑去外边拔了一根碗口粗的灯柱,拿进屋来乱戳一通,撬开地板,转头安慰我,说道:“别怕有我!瞧见了没?我有这么粗一根硬梆梆的器具,何惧一条软蛇?找到它就轻松打死,继续做蛇羹给小婶婶你补身顺便压惊噢?”

看见这般架势,我连忙再往门外后退开些,觉得里面似乎要拆房子了。我抿着嘴在门外瞅着,心想:“他哥刚给我安排了个住处歇脚,才刚入住就要被这帮家伙折腾没了。”果然转眼工夫,信雄和有乐已将墙壁连同几层地板一古脑儿掀掉。信照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铲,也在那儿挥汗刨挖墙根。信澄攀着檐头爬上屋顶,揭开瓦片乱扔,往下边探觑着问道:“我在上边拆,你们在里边拆,比赛看谁拆得快,好不好?”

“我最快,谁也别跟我抢第一。”信雄拿出纸筒喇叭,朝屋顶喊了一声,转过来对着有乐耳朵大声说道,“先前那个喇叭筒给你了,我又做了个更大号的。仍然大过你!”

“哇,这么大啊?”有乐顾不上瞧,低头瞅着地板底下,失声惊呼道,“信照你看见没有?这屋子底下怎么会有个土洞这般巨大,而且里边黑漆漆,显然深不可测的样子。它哪儿来的?”

信孝一路奔来,挤进屋里探头探脑,还从股后拔个茄子扔下去,咋舌儿道:“真的很深!你看茄子都被黑暗的巢穴吞噬了……”说着,又拔出一根茄子。有乐转头闻了闻,愕觑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信孝抬起茄子往屋外指了指,说道:“先前我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听见你们在里边拆屋并且发现地板下别有洞天,我就转返回去四处喊人来看,瞧见没有?越来越多人闻风纷来围观了。有我领路在先,外边那些八卦布局形同虚设。”

守夜的小侍懵然挤在人丛之间,困惑道:“我们先前被人引开,只不过去外边转了个圈儿回来,里边怎么就拆屋啦?”

“不拆不行,”信照领着几个壮汉拿着铁镢或铲忙碌进出,顺手将一大张鳞斑之皮抛到阶前众人脚下,说道,“底下有那么大的蛇巢,这屋没法住人了。”

众人在洞边面面相觑,惴然道:“此穴若是蛇巢,这条蛇岂不是举世无双的巨大之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