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是你的错
“来啦。”阿呆看着羡慕在野餐毯上跟他招手,旁边躺着被她摆开的罐子们,抬手看了眼时间,看来是她早到了。
“你有日子没有来跟我聊天了呢。”阿呆倒是也不介意,挪了个地方给自己就坐下来。
“是吧,我在自省,啊,不对,在修行。”
“所以呢,悟了?”阿呆想最近羡慕一直试图避开自己,看样子估计是想通了点什么才能这样下定决心似地出现。
“我看人们都说喝了酒的话能有勇气做点平时不敢做的事,我就想试试。”
“你平常不总喝,这么灌的话会醉的。”
“哦,这个酒精度数很低,我今天,需要点勇气。”
“干嘛,告白啊。”
“跟谁啊?”羡慕看着阿呆,也不知道自己眼神是不是算迷离了,其实也差不多,摊牌大概也是告白的一种吧。
“所以为什么躲我?”
“被你发现了。”羡慕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有点大舌头,虽然意识还是很清醒的样子,看来身体已经接受好了壮胆的信号,可以不用再喝了。
“你都懒得找借口掩饰一下么?”
“哦,我说了还不是正中你下怀。要不要喝点?”
阿呆接过她递过来的易拉罐,喝了起来。
“你知道么,我突然觉得酒精好像能让时间变慢呢。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欸,如果对这种感觉上瘾的话,我会不会成为酒鬼啊。”
“那是因为酒精麻痹了你的感受神经,过度饮酒会变傻的。贪恋的结果是得不偿失。”
“哦,变傻一点会不会比较好呢?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多聪明,超出平均水平的那些智慧,感觉都得感谢你才行。而且我也想试试贪恋是什么感觉。”
“你太敏感了,情绪上压力太大没啥好处,你不用强迫自己往积极的方向想,该埋怨就埋怨吧。”
“你说,我都还没学会跟自己和平共处呢,我怎么会有资格去教大家呢?”
“你醉了。”
“我没有,顶多是被酒精卸下了防御而已,这些情绪一直都有的。”
“那以后别喝了。”
“是不是,快要失控的话看起来就会很可怕?”
“我无所谓,我不想你难过。”
“是么?”
阿呆看着羡慕这话里有话的状态,她是发现了什么呢。
“我前两天看了短篇小说《世界上第二强大的人》的开头,它说,‘我的妈妈精神崩溃后正在康复,爸爸一落千丈的生意正徘徊在倒闭和即将倒闭的边缘。’”阿呆发现羡慕开始流泪,然后听见她说,“我就开始克制我的眼泪,希望它们不要流出来。我和自己说,‘没有流泪的话,就应该还是可以承受的难过。’”
“那这个故事的结局好么?”
“我就看到开头这里,没敢读下去,我怕如果是好结局,我会无法直视别人的幸福,如果结局不好,我又会代入进去。”
“有的人说,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的话,时间再久,都不会习惯。”阿呆说。
“是么,我总是试图说服自己,‘时间能治愈一切,没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可是这个过程真漫长啊。你说,难道真的要等到我快寿终正寝了,回望过往,我才可以做总结陈词说,我比我想象中还要难过么?”
“那不是你的错。”
“什么不是我的错?出事之前,我始终被保护的很好,没有人告诉我家庭的重负,可能他们也觉得我分担不了,而我也没有觉察,于是等到最后事情爆发的时候,我甚至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不知道我的状态是不是就叫做脆弱。但是这世上的公平大概就在于,如果你之前没有做足够的准备,那么过后一样需要花足够长的时间来消解内心的不安,只是这个时间,对我而言,可能要长一点。”
阿呆还没有见过,羡慕这么悲伤的样子,像是想要肆意悲伤一样。他想说这世上每个人都得经历点什么长成大人,没有人在过没有负荷的生活,可是看着这样的羡慕,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出口。他想,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铁石心肠。
“你知道么?我大学的时候,特别害怕别人知道我在专业课之外每年还单独学了一门别的学科,有空隙的时间大都去旁听了那些学校教务系统里清单上看起来稍微有些意思的课,我总怕我会错过你给的机会,没有努力去见识这个世界的广博。后来有一次,偶然听到有人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变态地活着。你知道么?我本来以为,人生中应该没有能比这更难过的事了。”
“朋友这件事,要看缘分的,不能太认真。”
“我一直以为儿时的朋友,像我们,即使分开过,但是再重逢的时候总归依旧可以无话不谈。我甚至因为害怕落后于你太多,做了很多努力。但是啊,我发现,比起要跟你一直做朋友这件事,我更喜欢当初努力的那个自己。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你对我做的最好的事。可是你一直在对我说,你很抱歉。就好像我说的我不在意,都是假话。”
“我……”
“我并不需要你抱歉,也不曾怪过你。至少在我忧虑未来的周期里,没有。”
“你父母的事,我也很抱歉,帮不上你。”
“这又不是你的责任,甚至核桃说,那也不是我的责任。可能虽然人到中年了,但是我始终还未成年吧。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感情可以被伤害,而我,却还是乌龟的样子,缩在壳里,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应激状态罢了,人类本能地就会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不论是什么样的形式。”
“所以我跟大家分享逃跑吧,你们也没有干预我?”
“……”
“又或是别的老师也在试图降低我的存在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费尽心力都无法在人们心灵的土壤栽上点什么,别人闲聊里的揶揄和奚落却意外地有效果。”
“你都知道了……”
“我本来以为我不介意的。大概是酒精的效果吧,让我觉得今天好像可以夸张一下也没关系。”
“最近睡眠不好么?”
“每天6-9点困得不行,然后10点开始清醒,整夜都躺在床上,感觉都没有睡着,但是也不敢看表,仿佛那才是检验我是不是醒着的最后一道坎。但是你看我白天还是很精神的。”
“没有做什么梦么?”
“没有啊,哦,不对,你是神婆么,我最近是做了一个特别的梦,梦见了我来不及去看我爸最后一眼。”
“是尽兴前阵子来跟我说,你好像做了很可怕的梦,早上眼睛都肿成熊猫了。”
“哦,真好,感觉这世上还是有人会真的关心你的那种好。但是好奇怪啊,按理说梦不是很容易就忘记了么,难道是因为我在梦里哭得太厉害,身体就还在那个状态下出不来么?”
“只是梦而已。”
“我在那里看到了我的不屑和所有我想隐藏的情绪,都暴露无遗。接到电话,跌坐在了小时候用的有穿衣镜的柜子前,哭得歇斯底里。我才终于敢承认,我心中,不是没有怨恨。”
“能帮你疏解一些压力的应该。”
“做梦的时候,会偶然看到某一个细节,放大之后就会醒来,醒来的间隙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梦而已,然后又会陷入睡眠,在断点续接的梦境里,一遍遍反复,仿佛掏空了所有生机。我知道,梦里,解决了我对他的怨恨。”
“你可以怨恨的。”
“可我总觉得不应该怨恨他,作为一个大人,不该怨恨。不是他的错,我提着的那口气,因为梦里的死亡,预演了瓦解怨恨的过程吧也许。也许,比起怨恨,我更希望能自我消解。”
“他们不在了已经,你不用再这样折磨自己。”
“这是折磨么?我难道不是在跟你说我解脱了一部分么?”
“那没有解脱的是什么?”
“我又重新去过那个星巴克了。”
“哦?”阿呆呆住了片刻,“所以呢,刚才的梦境……”
“嗯,大概也给了我一些激励,让我来找你。”
阿呆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电子烟,似乎想要用它来填补他漫长的沉默。
“所以,你都知道了。”
“跟她聊了一会。”羡慕没有说她是谁,她想阿呆自然是知道的。“大概吧,猜到了一些。”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只是疑心吧,就留意了一下。所以你也不要怪她,她什么细节都没有讲,我只是想要验证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什么想法?”
“比如,你跟我见面,只是为了跟她传递信息。当然我如果把自己想重要一点的话,也许我同意你来帮忙对你而说也能算是意外之喜,只是那毕竟不会是最重要的部分。”
“你也很重要……”
“嗯,我知道,得看怎么比较,但至少不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我相信即使我不来,你一样会有应对方案。不过我觉得,人生难得会有一次你觉得自己就是主人公的经历,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是,所以我其实应该谢谢你。”
“我不想骗你……”
“嗯,我相信,就好像我相信你也不是一点都不关心我,是一个道理,虽然都没有那么纯粹跟彻底。”
羡慕看着阿呆出现了少年时代困窘的神情,在这个年纪,真的不多见了。
“你知道么?我其实花了更多时间去想为什么我能恰好在你们约好见面的咖啡店出现,我很后来才意识到其实你们只是选了我常去的咖啡店碰头而已。”
羡慕试图让阿呆知道,这件事对她而言其实没那么难过,让她更难过的是,分别的时机。
“我反复想了一下我们当时的对话,你至少传达出去了三件事,一是这个世上还有我也是用了倍速剂后独自生活也能活得下去;二是‘有人死亡了’在你这里已经变成了既定事实让对方安心;三是这次见面有别的理由,会很安全,完全不用担心被发现。我就知道这些,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会有别的什么幺蛾子,至少我这里没有。”
“你会恨我么?”
“为啥要恨你?因为骗了我?”
“嗯。”
“这世上,哪里不都是骗局么。核桃总觉得我随便出个门都能被拐走,还让我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羡慕看着阿呆想尽量搞笑一点,但是好像效果并不明显。
“我以为我刚才跟你说我的梦的时候算是解释了我无法在清醒的状态下,心安理得地让自己产生恨这样强烈的负面情绪。”
“所以得等哪天你再做个梦才能发现自己应该恨我?”
羡慕白了他一眼,“那你可能没明白那个梦我都感觉九死一生了,我希望它已经耗尽了我的怨恨。你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吧,还得让我在之后的时间里,去消化你么。”
“我并没有奢望过你会理解。”
“嗯,能想到,如果你希望我理解,就会据实以告,让选择权在我手里。不过,我试图把自己放在你的位置,并没有能想到更好的做法。”
“所以?”
“所以,万一你其实替我承受了什么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呢,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去跟你要求所谓的公平。”
“这算是你给我找的借口么?”
“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没有强烈的情感起伏的话,会更容易忘记的。我想,我也是时候回到我可以舒适生活的世界里去了。”
“对我失望了?”
“嗯,我想跟你说没有,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有点困难。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陌生人来的,但是不是陌生人的话就容易被误伤,所以我决定把你放到了那个位置上去,也希望你不会太介意。我觉得那样会好些。”
“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你有处于你的位置需要照顾到的群体,有你的苦衷跟无奈,有你的社会责任。我甚至想跟自己说至少我对你而言还算有过利用价值,不算太无用。但是我觉得这个想法也太过了点,想要标榜你贬低自己太过,我的自尊也不能同意。”
“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至少我们还能因为这样再有所牵扯,其实对我来说还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呢,总比你从此不再出现在我人生里,然后等我再老一点来怀疑小时候是不是真的有你这样一个人物要来的好吧。”
“怎么会呢,倍速剂的效应会一直跟着你,你摆脱不了的。”
“谢谢你提醒我哦,不过现在倍速剂也就问世了20年,谁会知道以后呢,等我老了,是不是会早衰啊啥的,果然只有小时候才会义无反顾相信人呢。”
“你后悔么?”
“你说小时候还是说现在?”
“遇见我好像就没有什么好事。”
“不后悔,因为我小时候答应过自己了,不管当时的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决定,都是那时候的自己努力的结果,知识受限也好,智慧没到也好,那时候的自己应该也已经拼尽全力了,能相信人,是件好事其实,所以,我不后悔。”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我大概需要点时间收拾,你也知道,我不大在行。”
“不打算跟孩子们告别么?”
“嗯,我能告诉他们的,都说完啦,剩下的都是困惑了,他们还是都别知道比较好。哎,不过其实是不是我告诉他们也是我的困惑。”
“要相信他们会找到自己的道路的。”
“欸,这不是我经常说的话么,怎么听起来感觉这么不负责任,只是相信谁听起来真容易啊,就好像在摆脱我们对于他们的责任感。”
“那只是事实。”
“所以我真是不适合当老师啊,强迫自己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真是不适合。”
“你这是不是也算对号入座?”
“欸,也许吧。你看我们小时候的老师,你说他们真的不知道世界什么样子么,还是即使知道,为了升学率,变相也算是为了学生好,于是说着‘考完这一次,以后的人生就轻松了’的话,我感觉我可能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样。”
“原来你是因为这样子不想当老师的啊。”
“嗯,其实可能就是我不敢对谁的将来负责吧,承担不起。”
“你就没遇到过春风化雨的老师?”
“没有欸,可能运气不够好,也可能那样的人,就真的很难在这世上生存吧。”
“但是羡慕,你做的很好了。”
“哦,谢谢你哦,这话倒是比对不起听起来好多了。”
羡慕举起了还剩最后一口的易拉罐,她恍然中觉得“功过由后人说”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感受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阿呆的话能不能算作认可,但是她想,来一着,走走看看,总归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