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星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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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 游方

【游方】1游方时代指古代的一个时期,始于改元前2621年奥利森纳殿毁灭之际,几十年后,随着埃特拉斯黄金时代的兴起而告终。2游方家指的是奥利森纳殿毁灭之后仍然在世的理学者们,他们曾周游于古代世界,有的独行,有的与同类相伴。3游方家对话指的是据推测发生在游方时代的对话,许多游方者对话被记录了下来,收录在马特世界的文献中。4在现代,游方士指的是某些在个别情况下离开马特,在世俗世界旅行的阿佛特人,他们试图奉行戒律的精神而非条款。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我们轮流去盥洗室换了衣服。那双鞋子简直让我忍无可忍。我赶紧把它们踢掉,放在了一张凳子底下,在前廊的地板上找了块干净地方,把帛单铺开叠好。叠帛单的时候我才发现,穿上了这身粗布工装,弯腰和下蹲都成了难事。我简直无法相信竟然有人能穿着这种东西过一辈子。

我把帛单压缩到书本大小,用弦索捆起来,和球一起放进了商场购物袋,塞到了背包底下。穿上新衣服的利奥正在前廊比画他的谷术,动作别扭得像是神经错乱。图莉亚的衣服完全不合身,她正跟一位百年士女商量着交换。

“这是大集吗?”

“从现在开始,是的。”

历史上只举行过八次大集。从大改组那次开始,每逢千禧年举办一次,这四次的主要工作是修编《词典》和处理千年士的相关事务。此外还有四次,大鉐出现之前一次,三次劫掠过后各一次。

巴尔布先是变得神经兮兮,接着就失了控,最后干脆发起疯来。戒尊们全都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他不喜欢变化。”图莉亚提醒我,这话的潜台词是:他是你的朋友——是你的问题。

巴尔布也不喜欢被包围,于是我和利奥向他围拢过去,把他逼到了一个角落,阿尔西巴尔特正在那里守着他的书堆。

“唤召会打破戒律,因为受召唤者要独自行动,一走出集院就浸没在世俗世界里了。”阿尔西巴尔特吟诵了起来,“那就是他们不能回马特世界的原因。大集就不一样了,咱们这么多人一块儿被召唤,可以结队出发,在游方的过程中也能遵守戒律。”

“游方的出发点和终点都是马特。”巴尔布突然冷静了下来。

“是的,塔文纳尔士。”

“当我们到达特雷德加的时候……”

“还会为我们举办归戒奥特。”阿尔西巴尔特给他提了个醒,“还有呢?”

“我们会跟其他阿佛特人一起参加大集吧。”巴尔布猜道。

“还有呢?”

“他们想让我们干的事情干完之后,我们还会再来一次游方,回到埃德哈。”巴尔布继续说。

“是的,塔文纳尔士。”阿尔西巴尔特说。我都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控制着情绪,才没有加上句“只要我们别让外星人的致死射线烧成灰,也别被天堂督察送进毒气室”。

巴尔布冷静了下来,但好日子长不了。一旦我们走出日纪门,肯定会随时发生小小的破戒行为。巴尔布则肯定一次也不会放过。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他要被召唤?他还是个崭新的弟子呢!整个大集我都得一直当保姆了。

不过,随着天象仪上代表阿尔布赫星的青金石小球滴答作响,缓缓转动,凌晨的时光一点点消逝,我也稍稍镇定了下来,想起自己现在对理学的认识,也有巴尔布的一半功劳。我又怎么能抛弃他呢?

外面天色亮了起来。被召唤者中有一半人已经出发了。戒尊们让十年士与百年士结伴,因为很多百年士都不会讲弗卢克语,也应付不来世俗世界的种种事务,需要十年士帮忙才行。利奥已经陪着两个百年士上路了。阿尔西巴尔特和图莉亚也按照要求做好了准备。

我不能光着脚出去。可我的鞋还在天象仪旁边的那张凳子底下。现在嘉德士正坐在上边,就在那双鞋的正上方。他低垂着头,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这肯定是某种高深的千年士冥想。要是为了拿鞋而贸然打扰,他会把我变成蝾螈之类的东西的。

没人想要打扰他,别人也不想。图莉亚和阿尔西巴尔特先后陪着两拨百年士走了。没出发的只剩三个人了:巴尔布、嘉德和我。嘉德还穿着帛单,系着弦索。

巴尔布朝着嘉德士径直走去。我一个箭步跟了上去,跟他一块儿到了嘉德跟前。

“嘉德士必须要换衣服。”巴尔布卖弄着自己学了不到一年的奥尔特语,马上就露了馅。

嘉德士抬起头来。我一直以为他的双手叠放在腿上,这会儿才发现他手里正拿着一把一次性剃刀,还包着彩色包装袋。我的背包里也有把一样的,是普通的牌子货。嘉德士正在辨认包装上的说明。那上面大个儿的字母是他从没见过的基纳文,但小字是用我们使用的字母印成的。

“根据这份文件,这种动力润滑条是根据什么原理输入能量的?”他问,“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

“暂时的。”我说。

“你们看这些是违反戒律的。”巴尔布抱怨道。

“闭嘴。”嘉德士说。

尴尬而长久的停顿过后,我试探着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是——”

“该走了?”嘉德士问,然后像看腕表一样瞧着天象仪查看着时间。

“是的。”

嘉德士站起身来,把帛单一撩,从头顶上脱了下来。几个戒尊抽着冷气背过身去。过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我从他的购物袋里翻出一条内裤,递给了他。

“需要我解释一下吗?”我指着内裤前面的开口问道。

嘉德士从我手里接过内裤,看明白了开口的作用。“拓扑学是命中注定的拓扑学是命中注定的:这句话原文是“Topology is destiny”。这是一句双关语,“topology”一词还有局部解剖学的含义,用在这里表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学究对自己身体器官的幽默暗示。。”他边说边穿了起来,一次伸一条腿。很难看出他的年龄有多大。他皮肤松弛,上面已经生出了斑点,但他穿内裤的时候,单腿平衡的动作却异常完美。

嘉德士随后把衣服一件件穿着妥当,再没闹出什么乱子来。我拿回了我的鞋,费了半天劲才想起该怎么系鞋带。令人吃惊的是,巴尔布竟然顺从了嘉德士的命令,真的闭上了嘴巴。这么简单的招数,我以前怎么从来都没试过呢?


我们三人趿拉着鞋子,时不时还要提一把裤子,磕磕绊绊地走出了日纪门。广场上空无一人。我们走过喷泉之间的堤道,进入了市人的城镇。这里原本有一座老市场,在我六岁那年,当权者把此地改名为“古市”,又把老建筑拆掉,重新建了一座市场,专卖画着老市场的T恤衫和其他东西。与此同时,原来在老市场开小摊儿的人们则迁到了市镇边缘,在一处叫作新市的地方,重新经营起了实际上的老市场。古市的周围又出现了一些赌场,给参观古市和办理集院相关事务的人提供饮食,但没人想要参观一所被赌场包围的古市。坦白地说,集院也没那么有吸引力,所以这些赌场也显得肮脏而落寞。有时我们能在夜晚听到赌场地下室舞厅里传出的音乐,但此刻它们却静得可怕。

“我们可以在这儿吃到早餐。”巴尔布说。

“赌场的饭馆太贵了。”我反对说。

“他们有个早餐部,可以免费吃早餐。我和我父亲有时候会在那儿吃。”

这让我泄了气,但我也没法质疑他的逻辑,于是便跟在了巴尔布的后边,嘉德则跟着我。这家赌场里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走廊,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为了省钱,他们把灯光打得很暗,地毯也不洗;霉味呛得我们直打喷嚏。最后我们来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一些浑身肥皂味儿的胖男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桌子边上。这里没什么可供阅读的东西。墙上有台斯皮里,正播放着新闻、天气预报和体育节目。这是嘉德士头一回见到电影实践理学,开始还很不喜欢,花了会儿工夫才习惯。我和巴尔布去餐台取吃的,就让他在那儿看斯皮里。我们把餐盘放在桌上,又回去找正在看球赛的嘉德士。坐在旁边一桌的男人正试图跟他谈论屏幕上的一支球队。嘉德士的T恤衫上正好印着那支球队的标志,这让那个男人彻头彻尾地产生了误会。我挡在了嘉德士和斯皮里中间,设法引回了他的注意力,带着他来到餐台前取餐。千年士很少吃肉,因为他们的峭壁上没有地方养牲畜。看起来他像是要把过去的损失全补回来似的。我试着把谷类食品指给他看,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吃东西的时候,斯皮里上蹦出了一条新闻,显示的是一座在夜色笼罩下的马特石塔,镜头是从远处拍摄的,石塔被一束从上方照下来的带有颗粒感的红光罩着。这幅场景很像昨夜的千年马特。但新闻里放的是一座我从来没见过的建筑。

“这是兰姆巴尔弗集院的千年螺旋塔,”嘉德士称,“我在画上见过它。”

兰姆巴尔弗位于另一片大陆。我们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和我们没有共同的会。我最近还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到的了——

“三座无玷马特之一。”巴尔布说。

“你们是这么叫我们的吗?”嘉德问道。

巴尔布是对的。我们的岁纪门里那座楔形纪念碑上嵌着一块石板,刻着第三次劫掠的历史,上边就提到了世界上仅有的三座未受侵犯的千年马特:埃德哈、兰姆巴尔弗和——

“第三座是特雷德加。”巴尔布接着说。

斯皮里像是在响应他的话,此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正是一座好像从石崖上刻出来的马特。这座马特也笼罩在一束红光之下。

“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外星人要用光照三座无玷马特?那都是古代历史了。”

“他们要告诉我们些事情。”嘉德士说。

“他们要告诉我们什么?他们确实对第三次劫掠的历史感兴趣?”

“不,”嘉德士说,“他们可能是要告诉我们,他们已经知道埃德哈、兰姆巴尔弗和特雷德加是世俗政权存放核废料的地方了。”

幸亏我们说的是奥尔特语。


我们来到了城外主干道上的一处加油站,我买了一台舆图器。那里卖的舆图器有各种不同的尺寸和样式。我买的这台跟书本差不多大。边上有一圈装饰用的花纹,疙里疙瘩,看起来像是越野车的轮胎。这种舆图器是给喜欢越野的人用的,带有地形显示功能。一般的舆图器就没有这种装饰,通常只显示道路和购物中心。

我们一出门就打开了舆图器。几秒后,上边闪出了一条错误信息,然后出现了整块大陆的缺省图。它本应指示出我们现在的位置,但却没有。

“嘿,”我回到店里去找售货员,“这东西坏了。”

“不,它没坏。”

“不,它坏了。它没法定位出我们的位置。”

“噢,今天所有的舆图器都定不了位。相信我。你的舆图器工作正常。嘿,它显示出来地图了,不是吗?”

“是的,可是……”

“他是对的。”另一个顾客说道,他是个毂车司机,刚来的一辆加长型毂车就是他的,“卫星都失灵了。我的也定不了位了。所有的都不行了。”他哧哧地笑着,“你买的不是时候。”

“意思是说,从昨天夜里开始的?”

“是呀,大概从凌晨三点开始的。别担心。掌权的还得靠它呢。军队可离不开这东西。他们马上就会修好的。”

“不知道这跟昨天夜里那些大石头上的红光有没有关系?”我只想听听他们会说什么,“我在斯皮里上看见的。”

“那是他们在过节呢——他们在搞什么仪式,”那售货员说,“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对另一个顾客来说还是新闻,于是我问售货员他是从哪儿听来的。他拍了拍挂在脖子上的唧嘎:“我们教的早间新闻说的。”

我本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着问:天堂督察教吗?但又怕表露出这种兴趣,会让自己显得像从集院里逃出来的。于是我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加油站,带着巴尔布和嘉德朝机械厅的方向走去。

“外星人干扰了导航卫星。”我告诉他们。

“也可能是把那些卫星都打掉了。”巴尔布说。

“那我们就买个六分仪好了。”嘉德士提议道。

“六分仪四千年前就停产了。”我告诉他。

“那咱们就做一个吧。”

“我都不知道六分仪的零件有哪些。”

他觉得这很可乐:“我也不知道。我是说我们可以从头开始设计一个。”

“对,”巴尔布轻蔑地说,“只不过是几何学,拉兹。”

“在现在这个时代,这块大陆上布满了硬面道路网,到处都是标志和其他的导航辅助标记。”我说。

“噢。”嘉德士说。

“相比之下,与其从头开始设计六分仪——”我挥着舆图器,“——我们用它就能找到去特雷德加的路。”

这让嘉德士略显失落。不过话音刚落,一家办公用品店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我赶忙进去买了个量角器给嘉德士,给他的自制六分仪提供了第一个部件。他深受感动。我意识到,这是一样在他眼中有意义的墙外头的东西。他瞪着那家店铺问道:“这是座阿德拉贡殿吗?”

“不是。”说着我便转身离开了店铺,“那是实践理学。他们造轮椅坡道和门掣的时候还得用原始的三角几何学。”

他落在了我的身后,回头久久看着那家办公用品店,说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还是有悟性的——”

“嘉德士,”我说,“他们对叙莱亚理学世界一无所知。”

“噢?真的吗?”

“真的。在外边,人们只能瞒着别人偷偷琢磨叙莱亚理学世界,琢磨这个的人只有两种下场,要么疯掉,要么进埃德哈。”我扭过头看着他,“不然您觉得巴尔布和我是从哪儿来的?”

弄明白了这一点,巴尔布和嘉德才高高兴兴地跟着我上了路。我领着他们沿着埃德哈西边一条宽阔的弧形道路朝机械厅走去,途中他俩一直在讨论着六分仪。


“不得不说,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珂尔德看见我的头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们闯进来的时候她跟同事们好像正在开会。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特别是一个年长的男人。“那人是谁?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回瞪着那人问道。

“原本应该是我的老板。”珂尔德说。我发现她的脸颊湿湿的。

“哦,嗯,是啊。我都没想过你还会有老板。”

“外边的人大多数都有老板,拉兹。”她说,“老板摆出那种脸色的时候,你那样回瞪他是很失礼的。”

“噢,那是彰显社会地位优越性的姿态吗?”

“是呀。而且别人在工作场所开私人会议的时候随便闯进来也是不对的。”

“好吧,不过既然你们老板已经注意到我了,也许应该告诉他——”

“你叫了一群人中午在这儿聚会?”

“是呀。”

“可从他的立场,就会产生这种想法:你,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事先也没征求过他的意见,就邀了一大票同样陌生的人跑到这儿来集会,这里不仅是他的私人产业,还是一个运行着很多危险设备的工业厂区。”

“哦,珂尔德,可这事儿真的很重要。而且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你和你同事就是为了这个开会的吗?”

“这是会议的第一项议程。”

“你觉得他会对我展开肉体攻击吗?我还懂一点谷术,虽然没有利奥精通,但是——”

“人们一般是不会那么解决问题的,在外边这么干是要引起法律纠纷的。不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法律,所以他也不会动你。而且听起来当局好像希望他能支持你们在这里集会。他想跟他们讨价还价,想要笔补偿金。他也在跟保险公司谈,确保这个时间不会让他的保险合同失效。”

“哇哦。外边的事情还真复杂啊。”

珂尔德抽搭着鼻子望了望主楼的方向:“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我猜我在第十夜的失踪,让我在你的眼里显得很奇怪吧?就像你们老板的保险合同给我的感觉一样?”

“没错。”

“好吧,那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也受了很大的伤害。也许就像这件事给你带来的伤害一样。”

“不一样的,”珂尔德说,“就在你进来的十秒前,我刚刚被开除了。”

“那也太不合理了!”我抗议道,“就算按墙外的标准,也太不合理了!”

“是也不是。对我来说,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做出的一个决定就能让我被开除,这的确很不合理。但另一方面,我在这儿也是个异类。我是个女孩,我用机器做首饰,我帮伊塔人做零件,还赚得盆满钵满。”

“哦,真的很抱歉——”

“别再说了。”她提出。

“如果我能做点儿什么的话——如果你想加入马特——”

“就是刚把你遣退的那个马特?”

“我只是说,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对你有帮助的事儿的话——”

“让我来一次冒险吧。”

珂尔德旋即意识到这话听上去有多怪异,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她举起双手说道:“我不是说什么宏大的冒险。只要能有点儿什么事儿,让开除显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行。来点儿让我老了以后还能回忆的事儿。”

此刻,我头一次审视起了过去十二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来,觉得有点儿头晕。

“拉兹?”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我无法预测未来,”我说,“不过就我目前所知,恐怕只能给你一场宏大的冒险了。”

“太棒了!”

“可能是那种以宏大的葬礼收场的冒险。”

这让她稍稍安静了下来,不过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你们需要开车的吗?需要工具吗?需要钱吗?”

“我们的对手是一艘装着原子弹的外星飞船。”我说,“我们只有一把量角器。”

“好吧,那我会回家看看还能不能再找一把尺子和一条绳子。”

“那太好了。”

“中午在这儿见,只要他们还让我回来就行。就这么说定了。”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嘿,珂尔德——”

“嗯?”

“可能现在求你不是时候……但是,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走进跨在运河上的顶棚下边,坐在了一条木板架上,拿出舆图器来研究面板的使用方法。这花费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因为这东西不是给识字的人用的。那些帮助信息太蹩脚,我到底还是没弄明白它的搜索功能怎么用。

看到阿尔西巴尔特来了,我便问他:“布利岗到底在哪儿?”此时离正午只剩半个小时了。被召唤者已经到了差不多一半。飞驰车和摩布车也凑成了一小队,也不知道是偷的、借的,还是捐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阿尔西巴尔特说。

“可惜布利的遗物全在埃德哈。”我提醒他说。

“曾经在。”他纠正我道。

“太棒了!你偷了什么?”

“一千三百年前记述布利岗情况的笔记。”

“还有他的宇宙学笔记吗?”我企盼着。

这回运气可没那么好了,阿尔西巴尔特换上一副惊奇的脸孔。“你干吗要布利的宇宙学笔记啊?”

“因为宇宙学笔记里应该记着他观测地点的经纬度啊。”

随后我才想起,我们连自己的经纬度都没法确定。也许舆图器的用户界面上原本是应该显示这些信息的。

“唉,也许这样倒更好。”阿尔西巴尔特叹了口气。

“什么?! ”

“我们应该直接去特雷德加的。布利岗跟它并不在一个方向上。”

“我觉得布利岗离这儿不会很远。”

“你不是刚说你不知道它在哪儿吗?”

“我有了个初步的想法。”

“你甚至都不确定敖罗洛是不是去了布利岗。你怎么说服十七个阿佛特人绕道去找一个他们几个月前才诅革过的人呢?”

“阿尔西巴尔特,我没法理解你。要是你不打算去找敖罗洛,干吗费劲儿去偷布利的遗物?”

“我偷它们的时候,”他指出,“还不知道这是一次大集。”

我想了半晌,终于明白了他的逻辑。“你不知道我们还要回去?”

“没错。”

“你是打算,在我们干完他们要我们干的事儿之后——”

“我们就可以去找敖罗洛,去当浪士了。”

这完全是出于利害的考虑,也是个中肯的建议,不过对于手头的问题却毫无用处。

“阿尔西巴尔特,你有没有注意过那些者的人生规律?”

“不多。你想让我注意的是什么规律?”

“他们中有很多人,在人人都认为他们是者之前,都曾经遭到过遣退。”

“假如你是对的,”阿尔西巴尔特说,“那离敖罗洛封应该也不远了,他还不是者呢。”

“对不起,”一个刚来没多会儿,两手揣在兜里东游西逛的男人问,“你是领队吗?”

他看着我。我自然而然地四处张望,想看看巴尔布和嘉德又惹了什么新麻烦。巴尔布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在看几只鸟在屋顶的钢梁上做窝。他已经一动不动地看了整整一个钟头了。嘉德蹲在地上,拿一根断了的螺丝当笔,在土地上画着图形。我们刚来没多久,嘉德士就跑到机械厅里逛了一圈,琢磨起了那些车床的操作方法。珂尔德的前老板几乎真的要揍我了。但那之后,嘉德和巴尔布就表现得颇为得体了。所以怎么又有人问起我是不是领队来了?不过他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恐惧,更像是……迷路了。

我猜假装是领队应该对我有利,至少在穿帮之前还能捞点什么。

“是的,”我说,“我是伊拉斯玛士。”

“噢,见到你很高兴。费尔曼·贝勒。”他边说边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手来——他不确定我们是否了解这种问候方式。我把他的手紧紧握了一握才松开。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

“你的舆图器不错啊。”

他一上来就说这个,简直让我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终于想起,外人是可以拥有三件以上的财产的,他们闲聊的时候常拿这种话题当开场白。

“谢谢。”我试着说,“但糟糕的是它不管用了。”

他呵呵一笑:“别担心。我们会带你们去的。”我猜他是个本地的司机志愿者。“我说,你看,那儿有个人想跟你谈谈。我们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你知道的——让他过来。”

我看过去,瞧见一个头戴黑色高帽的男人,正站在太阳底下盯着我看。

“请让萨曼过来吧。”我说。

“你不是认真的吧。”费尔曼一走,阿尔西巴尔特就语带责备地冲我说道。

“是我让人叫他来的。”

“你能叫谁去找伊塔人啊?”

“我让珂尔德帮的忙。”

“她也在这儿吗?”他马上换了一副全新的腔调。

“我猜她和她男友随时都会出现,”说着我就从木板架上跳了下来,“现在,找出布利岗的位置吧。”我把舆图器递给了他。


普洛维纳尔的钟声响起,触发了我脑子里一连串的开关,我就像古代者做心理学实验用的倒霉狗,先是一股罪恶感涌了出来:又迟到了!接下来四肢便感觉到了上发条带来的疼痛。随后是午饭前的饥饿感。最后又是一种受伤的感觉——没有我们,他们也照样能给大钟上发条。

“我们讨论很多事情都要用奥尔特语,因为我们中真正讲弗卢克语的人并不多。”我把木板架当成指挥台,站在上面对着所有人说,底下有十七个阿佛特人、一个伊塔人,还有一批墙外人,墙外人有时会开小差去用唧嘎,人数忽多忽少,总共十来个的样子,“图莉亚女会把我们说的一些话翻译过来,但我们谈话中也会有很多只跟阿佛特人有关的事情。而你们可能也想自己谈些跟后勤有关的事情——比如午餐之类的。”我看见阿尔西巴尔特点着头。

然后我就换成了奥尔特语。我稍等了一会儿才切入正题,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指出,我实际上并不是领队。但的确是我召集了这次会议,我也站到了这个木板架上。

而且我还是个十年士。我们的领队的确应该是个十年士,一个能讲弗卢克语,能处理墙外事务的十年士。但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然而百年士就更无能为力了。嘉德士和百年士也不大知道该选择哪个十年士当领队,因为他们几个小时前还没见过十年士。不过他们都见过我和我们小队给大钟上发条,这让我、利奥和阿尔西巴尔特有了脸熟的优势。杰斯里倒是天生的领导者,可他已经走了。因为提到午餐,我已经赢得了阿尔西巴尔特的忠诚。利奥又太蠢笨古怪了。所以未经投票我就成了领队。其实我也没想好该说些什么。

“咱们得分开坐在不同的车里。”我磨磨蹭蹭地说道,“现在还按早晨在前廊分的组,十年士和百年士混合编组。这样比较简单一些。”看到一位比我年长些的十年士——怀博特士——正要开口反对,我连忙补充道:“如果你们愿意,过后还可以换。不过所有的十年士都得保证自己负责的百年士不要独自坐在没人讲奥尔特语的车上。我想我们都很乐意承担这样的责任。”我边说边直视着怀博特士的眼睛。他原本好像已经做足了推翻我的准备,却不知为什么又咽了回去。“这些小组和车辆该怎么分配呢?我的继姐珂尔德,就是那位穿工具马甲的年轻女士,愿意用她的飞驰车载我们几个人。‘飞驰车’是个弗莱克语单词,意思是一种工业化的车辆,看起来像个有轱辘的箱子。她想让我和她的私情伙伴罗斯克跟她坐一辆车,罗斯克就是那位跟她在一起的长头发的大个子。我邀请了伊塔人萨曼加入我们。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会反对(他们已经反对了起来),但我会让他跟我坐一辆车。”

“让伊塔人跟一位千年士在一块儿可是大不敬。”另一位十年士蕾斯莱特女说。

“嘉德士,”我说,“很抱歉我们在讨论您的事儿,但好像把您本人的意见给忽略了,并不是说您不能选择您要坐哪辆车。”

“我们在游方期间也应该遵守戒律。”巴尔布好意地提醒着我们。

“嘿,你们要把外人给吓着了。”我开起了玩笑。看得出,在我的女同伴身后,那些听着我们争论的墙外人已经显出了疲惫之色。图莉亚把我最后这句话翻译了出来。那些外人都笑了。阿佛特人都没笑,但也稍稍镇定了下来。

“伊拉斯玛士,能让我说两句吗?”阿尔西巴尔特说。我点了点头。阿尔西巴尔特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洪亮声音冲着巴尔布说:“我们得到的是两个相互矛盾的指令。一个是要求游方期间遵守戒律的古代常规指令。另一个是运用一切必要手段前往特雷德加的新指令。他们并没给我们提供一节封闭车厢或者任何可以用作移动隐院的交通工具。能用的只有小型私人汽车,而我们却不会开车。我告诉你说,新指令是优先于旧指令的,所以咱们必须得跟外人结伴旅行。跟伊塔人结伴肯定不会比跟外人结伴更坏。照我说还要好些,因为伊塔人跟我们一样了解戒律。”

“萨曼跟我一起坐珂尔德的车。”不等巴尔布插嘴表示反对,我就下了结论,“嘉德士想坐哪辆车都可以。”

“我就按你说的来,如果不满意再换。”嘉德士说。这让另外十六个阿佛特人都沉默了半晌,只因为这是他们头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那也许马上就会有令您不满的事情了,”我告诉他说,“因为珂尔德的飞驰车第一站将是布利岗,我得去那儿试试能否找到敖罗洛。”

现在外人们真的开始有点儿担心了,因为阿佛特人已经变得非常愤怒,非常吵闹,我自命领队的任期也眼看就要到头了。但趁着他们还没拉我下台把我诅革掉,我朝着萨曼点了点头,他向前迈了一大步。我弯下腰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上来,和我站在了一起。士碰触伊塔人的奇观瞬间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接下来,萨曼开始说话,这太引人注目了,因此他一开口周围就安静了下来,人们几乎全都专心致志地听着。也有几个佰岁纪女堵住耳朵闭起眼睛作为无声的抗议,还有三个人背转身去不看他。

“斯佩里空士曾让我取回米特拉与米拉克斯望远镜里的一块照相记忆板,那是敖罗洛士在秩序督察关闭星阵的几个小时之前放进去的。”萨曼用带着奇怪口音的正确奥尔特语说道,“我服从了他的命令。但他没有下达任何要对这块记忆板信息保密的命令。所以在把这块板交给他之前,我做了一份拷贝。”说着萨曼便从肩上挎的一个包里拿出一块照相记忆板来,“这里边就是敖罗洛士捕捉的图像,但他本人还没看到过。我现在就把这幅图片调出来。”他边说边操纵着记忆板的控制键,“几分钟前,伊拉斯玛士已经在这里看过了。如果其他人愿意,也可以看看。”他把它递给了离得最近的一位阿佛特人。另外几人也围了上去,不过还有几个人仍然连萨曼的存在都不肯承认。

“我们得小心别让它被外人看到了,”我说,“因为我想他们对于我们要面对的东西还一无所知。”在这里,我们指的是阿尔布赫星上的每一个人。

但已经没人听我的了,因为他们全都去看记忆板上的图像了。记忆板显示的东西并不会强迫谁同意我的意见,但它的确对我们进行到一半的争论起了巨大的分散作用。那些向着我的人得到了更大的信心。其他人也变得没那么紧张了。


决定谁坐哪辆车就花了一个小时。我简直无法相信这件事竟会如此复杂。人们不断改变着心意。联盟一会儿建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瓦解。内部联盟的时存时续有如虚粒子一般。珂尔德的厢式大飞驰车有三排座位,坐着她、罗斯克、我、巴尔布、嘉德和萨曼。费尔曼·贝勒有一辆可以在崎岖路面行驶的大摩布车。他想要带上利奥、阿尔西巴尔特和三个决定加入我们的百年士。我们觉得我们几个人坐两辆最大的车就足够了,但在最后一刻,又有个一直在用唧嘎通话的外人宣布他要带着他的飞驰车加入我们的队伍。这个男人叫加涅里埃尔·克拉德,很显然他是来自某个巴兹对立教的慕像者,但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天堂督察教的。他的车是辆敞篷飞驰,后座上是一辆轮胎很宽、胎纹很深的三轮车摩托,几乎已经被占满了。他的车上只能再坐三个人。但没人想坐加涅里埃尔·克拉德的车。我有点儿替他尴尬,但也还没到想要自己爬上那辆车的地步。最后一刻,他的几个年轻同伴终于走上前来,往后备厢里扔了一只露营袋就爬上了他的车。这样布利岗分队就整备齐全了。

直奔特雷德加的分队用了四辆摩布车,每辆车上一名车主或司机,还有一个十年士,这几个十年士是图莉亚、怀博特、蕾斯莱特和奥斯塔邦。其他的乘客是那些不想参加敖罗洛远征的百年士,还有些志愿加入这次旅程的外人。

同行的外人几乎都来自宗教团体,只有珂尔德和罗斯克除外,这让阿佛特人全都有点儿不自在。我估计要是这个地区有军事设施的话,世俗政权可能就会派装扮成平民的军人来拉我们了。但既然没有,他们也只有灵机一动临时组织志愿者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也就意味着只能找宗教人士了。我把这些跟大家解释了一番,才让他们稍稍安心了一点。十年士似乎比较容易理解,但百年士却很难明白,他们不断追问驱策这些司机志愿者的是何等道义,这让安排人们上车的过程变得更加漫长。

加涅里埃尔·克拉德可能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因为身材纤瘦,且不留胡子,看起来要年轻一点。他说自己知道布利岗在哪儿,还说会带我们过去,让我们跟在他的后边。说完他就上了自己的飞驰车,发动了引擎。费尔曼·贝勒慢慢开到了与他并排的位置,隔着车窗冲他笑着,他便打开车窗,与贝勒攀谈了起来。看到那辆车上几个人瞪着贝勒的眼神,我马上就判断出来,他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我又被泥巴一样的尴尬糊了一头一脸。原来听到加涅里埃尔·克拉德信誓旦旦的口气,我还以为他跟费尔曼·贝勒已经把行程计划谈妥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克拉德想带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我算是明白了,当领队就是件苦差事,因为人们会不断地让我犯错,迫我下台。

“领队!”我对自己说道。

“哈?”利奥问。

“再也别让我干这种蠢事儿了。”我冲着一脸困惑的利奥说道,说完便朝克拉德的车子走去。利奥和阿尔西巴尔特在不远处尾随着我。克拉德和贝勒现在已经大鸣大放地吵了起来。我真心不想掺和,但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意识到,问题就在于我们对布利岗的位置一无所知,而克拉德则以知情人自居。这是我的错。错就错在不该承认我不知道它的确切位置。在集院里,承认无知是件好事儿,因为这是迈向真理的第一步。但在这里,却只会给克拉德这种人制造乘虚而入的机会。

“抱歉!”我叫了一声,贝勒和克拉德停止了争吵,看着我,“我有个弟兄从集院带出了一份古代文件,它可以告诉我们该往哪儿去。我们可以结合文件中的信息,伊塔人的技术和舆图器上的地形图,自己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刚好知道你们的朋友去了哪里。”克拉德开始了。

“我们是不知道,”我说,“但如我所说,我们一早就会弄清楚的。”

“只要跟我走就行啦——”

“这个主意不大可靠。要是我们跟不上你就惨了。”

“要是没跟上你们可以通过唧嘎呼叫我。”

真让人痛苦,因为克拉德说得比我在理,可我也不能就此退缩:“克拉德先生,如果你愿意,可以开在前边,享受领先于我们的喜悦,但如果你看后视镜的时候发现我们不见了,那只能是因为我们在路线问题上坚持己见。”

这下子克拉德和他的乘客们可要恨我一辈子了,但至少不用再争论了。

可这样一来,我和萨曼就不得不换到费尔曼·贝勒车上,和阿尔西巴尔特坐到了一块儿。我们仨得成为导航者。为了保持人数的平衡,利奥和一位百年士换到了珂尔德的飞驰车上,他们得跟在我们后边。加涅里埃尔·克拉德开着他的飞驰车飞驰而去,还朝我们扔了几块石头。

“这人的行为真像是文学作品里的恶棍,简直好笑。”阿尔西巴尔特品评道。

“是啊,”一位百年士也说,“他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铺垫。”

“他可能的确没听说过,”我说,“不过请记住,我们的司机是这辆车上唯一一个外人,所以为了表示对他的礼貌,我们不要一直说奥尔特语。”

“没问题,”那个百年士说,“我也想看看能不能对弗卢克语做一点语法分析。”

这位叫作卡尔莫拉图士的百年士有点儿呆头呆脑,不过既然他愿意坐上这趟车去找敖罗洛,心地就不会太坏。他比敖罗洛年长五到十岁,我猜他是帕弗拉贡的朋友。

“往东北方向去,与山脉平行的路有几条?”我问贝勒,多希望他说“只有一条”。

“好几条。”可他说,“你想走哪条,老板?”

“根据定义,山岗是个独立的山头,不属于山脉,”阿尔西巴尔特说用奥尔特语说,“所以——”

“它隆起于山脉南部的高原。”我用弗卢克语接着说,“所以我们没必要走山路。”

贝勒发动了车子。我向图莉亚挥手道了别。她看着我们离去,稍稍显出了震惊的神色。我们的出发的确显得唐突,但我也怕再等下去还要节外生枝。图莉亚选择直接去特雷德加,这样她就能去找艾拉了。或许我也应该那样做。但这是个两难的抉择,我想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运气好,我们分队只会比图莉亚分队晚两天到特雷德加。看起来只是她的带队工作更出色而已。

开出市镇前,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了一次车,或者不如说是稍微减了一下速,只花了一点点时间就买好了食物。我记得小时候见过这种餐馆,但百年士们没见过。我不禁以他们的眼光审视着这一切:看不见的女招待,意义不明的对话,从窗口飞出的一包包热腾腾、油腻腻、散发着香味的食物,封在袋子里的调料,在高速路的车子上东倒西歪地吃东西,满车都是乱糟糟的垃圾,久久不散的讨厌气味。

【巴兹正教】巴兹帝国的国教,在巴兹帝国灭亡后仍然存续,并在帝国灭亡后建立了一套与嘉尔塔斯马特系统平行且独立的马特系统,一直是阿尔布赫星最大的信仰之一。

【巴兹对立教】巴兹正教的同源宗教,巴兹对立教与巴兹正教植根于相同的经书,敬仰相同的先知,但反对巴兹正教的权威和某些学说。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快餐吃完的时候,主楼已经消失在了视野里。大部分的愚氓区也被我们甩在了身后,现在穿越的是城市与乡野之间的“潮汐带”,随着城市边界时进时退,这里的人烟也时有时无。在真正的潮汐带,你会看到漂流木、死鱼和带着根须的海草,而这里只有枯树、死于车轮的动物和乱蓬蓬的跳草。在真正的潮汐带,随处可见乱扔的空瓶子和破船,而扔在这里的则是空瓶子和破车。再往前,景色开始变得单调,充塞视野的只剩下一片工场,人们在山上采伐油木,再拉到这里来切割加工成燃油。一辆辆的油罐毂车在此处造成了交通堵塞。但他们几乎都是入城方向的,所以我们很快就摆脱了拥堵,进入了一片果蔬园区。

与我同车的,除了费尔曼·贝勒,还有阿尔西巴尔特、萨曼和两位百年士:卡尔莫拉图与哈尔布莱特。另一辆车上坐着珂尔德、罗斯克、利奥、巴尔布、嘉德和另一位百年士:克里斯坎士,他也是埃德哈会士。我注意到一个统计学上的怪异之处:我们之中只有一位女性,而且还是我的继姐——一个特立独行的女性。如此不对称的数字在墙内并不常见。当然,就算在墙外,也要看是什么时代,哪种宗教、哪种社会形态占主导地位。我不由得对个中缘由产生了好奇,回忆起人们在出发前为了坐哪辆车换来换去的漫长一幕。当然,对敖罗洛的看法和对寻找敖罗洛的看法,才是人们决定加入哪组的重要因素。但也许这种突击行动有着某种吸引男人却令女人倒胃口的东西吧。

刨去涅里埃尔·克拉德,我们共有十二个人。这个人数正是田径队和军事小队的标准规模。据推测,早在石器时代,自然组合而成的狩猎队伍也常是这个规模,这个人数更容易让人觉得自在。不过这是不是已经写在我们传序中的统计学异常点呢?还是我们的原始本能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起了直奔特雷德加的那队人马,想起了图莉亚和其他女,她们会不会为我造成的这种局面而恨我?但这个想法不一会儿就被我抛在了脑后,因为我们还得想着怎么导航。

阿尔西巴尔特带来的图纸上画的是一连串山脉的远景,看着这张图纸,结合着《纪事》里跟布利有关的线索,加上萨曼从超级唧嘎里查来的信息,我们在舆图器上找到了三座孤立的山头,推测布利岗就是其中的一座。这三个山头在地图上构成了一个边长约二十哩的等边三角形,离我们所在的位置有两三百哩吧。看起来并不是很远,可我们指给费尔曼的时候,他却告诉我们,明天之前别指望能到了。他说那一带都是“新砂石路”,我们的车会开得很慢。就算今天能到,天也该黑了,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所以最好先找个地方过夜,明天早上早点出发。

起初我还不明白什么叫“新砂石路”,直到几小时后,我们下了高速主路,开上一条新铺的路时我才算领教了。这路面上铺满了高低错落的石板,直接开在土路上也不会比这更慢。

跟萨曼坐在一起,显然让阿尔西巴尔特不大自在,从他对萨曼的那份儿客气就看得出来。最后他还是借口晕车,换到了费尔曼旁边,用弗卢克语跟他聊了起来。我坐到了他后边的座位上,想要补个觉。但车子颠簸得厉害时,我也会偶尔睁下眼,模模糊糊地瞟见仪表盘上摇来摆去的宗教吉祥物。我对宗教了解不多,但可以肯定费尔曼信的是巴兹正教。按程度来讲,巴兹正教跟加涅里埃尔·克拉德的信仰一样疯狂,只是这种疯狂要传统得多,也陈腐得多。

不过,要是一伙宗教狂徒想要诱拐这几车阿佛特人,肯定也得使点儿迂回的招数。正因如此,听他提到神的时候,我便突然警醒了起来。

此前他一直不提这个,倒让我觉得无法理解。如果你真心信神,又怎会不时时刻刻想着他,张口闭口提到他?而贝勒这么一个慕像者,却能聊上几个钟头都不提他的神。或许他的神跟我们眼下的事情关系不大?或者对他来说,神的存在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儿,所以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说出来,就像没有必要随时指出我在呼吸空气一样,想来还是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贝勒的语气透着无奈,却不愠不火。这是和蔼可亲的叔叔在冥顽不灵的侄子面前显出的无奈——我们看上去也挺聪明的,可怎么就不信神呢?

“我们是遵守司康派戒律的。”阿尔西巴尔特告诉贝勒——总算有机会澄清这个问题了——他显得很开心,还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想他太乐观了,他还以为能让贝勒用我们的方式去理解这件事呢,太自信了。“这跟不信神并不是一码事儿。不过——”他犹豫着补充道,“——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没接触过司康派思想的人会觉得这就是一码事儿。”

“我还以为你们的戒律是嘉尔塔斯创立的。”贝勒说。

“确实。我们有很多规矩都可以直接上溯到嘉尔塔斯制定的准则。不过还有很多是后来补充的,也有几条被取消的。”

“那我猜司康就是给这些准则做补充的另一个者喽?”

“不,司康是一种小点心。”

贝勒勉强挤出个尴尬的“呵呵”,这是外人听别人讲无趣的笑话时才有的反应。

“我说的是真的,”阿尔西巴尔特说,“司康主义就是根据这种小茶点命名的。这是诞生于复兴之后、大灾厄之前的一种思想体系。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把它看成是践行时代文明的巅峰。在它出现之前的两三百年,由于古马特体系已被冲破,阿佛特人也混入了世俗世界,他们交往的多是富人和权贵,也就是那些老爷太太。到了这个时候,人类的足迹已经踏遍了全球,也已画出了世界地图,实践领域也用上了刚研究出的动力学法则。”

“机械时代?”贝勒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试探着问道,这应该是很久以前他在学苑读书时学过的词儿。

“是的。那个时代,聪明人只要穿梭于各式各样的沙龙,谈谈理而上学,写写书,给贵族和实业家的小孩教教课,就能过活。那是两个世界关系最和谐的时候,呃——”

“我们和你们的关系?”贝勒提醒道。

“是的,这种关系是从埃特拉斯黄金时代开始的。言归正传,当时曾有一位地位显赫的贵妇,名字叫巴里托,她丈夫是个拈花惹草的白痴,不过这倒不重要,她常利用丈夫出门的时候在自家宅邸举办沙龙。据说,每天她家司康饼出炉的时候,最出色的理而上学家都会在此聚会。年复一年,这个沙龙时有新人加入,也有老人离开,唯有巴里托夫人始终在场。她写了一些书,不过她自己也小心地做了说明,说书中记录的思想并不属于某个个人,而是集体的智慧。有人给这种思想取了个绰号,叫司康派,而这个名字也成了它的永久称号。”

“几百年后,这些思想又融入了你们的戒律之中?”

“是的,不过与其说它是行为准则,不如说是一套思维习惯,是很多阿佛特人在跨入马特大门之前就养成了的习惯。”

“比如不信神?”贝勒问。

他说这话的时候,轮下本是一马平川,但我却觉得车子好像已经开到了万仞悬崖之上,贝勒只要一打方向盘就能把我们掀下深渊。让我吃惊的是,阿尔西巴尔特倒很从容,要知道那些远不及现在危险的状况都能把他整得高度紧张。

“追究这种问题无异于吃馅饼大比拼。”阿尔西巴尔特开始说道。

“吃馅饼大比拼”是我和利奥、杰斯里、阿尔西巴尔特爱用的说法,意思是死啃书本,劳而无功。但这让贝勒完全糊涂了,他还以为我们说的是司康饼,于是阿尔西巴尔特又不得不费了一番唇舌,解释馅饼和司康饼有什么差别。

“我尽量概括地讲一下吧,”阿尔西巴尔特终于回到了正题,接着说,“司康派出现的时候,人们已经彻底弄清了一件事情:即我们是用大脑来思考的,而大脑获得的信息来自眼睛、耳朵和其他的感觉器官。”他敲着自己的脑袋说。“关于这一点,当时存在着两派令人无法认可的观念,而司康派则是脱颖而出的第三条路。前两派里有一派比较幼稚,认为大脑是直接与现实世界交互的。比如你仪表盘上的这个按钮,我可以用眼睛看它,也可以伸手摸它——”

“别动!”贝勒警告他说。

“我看到你看它和思考它的样子,也可以得出‘它真实存在’的结论,就好像是我自己的眼睛和手指告诉我的一样,而我在思考它的时候,思考的也就是真实世界的事物。”

“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嘛。”贝勒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随之而来,最后还是贝勒用幽默打破了沉默——“我猜这就是你们说它幼稚的原因吧。”

“而与之对立的一派辩称,对于脑壳外面的世界,我们所想、所知的一切都是幻象。”

“这好像只能说是自作聪明吧。”贝勒略加思考后说。

“司康派对这两种观念都不十分感冒。如我所说,他们发展出了第三种态度。他们说,‘当我们想着这个世界,或者说想到任何事物的时候,我们思考的实际上是通过眼睛、耳朵等器官传输到大脑的一串数据——即入信’。回到我刚才举的例子,我被输入了一幅按钮的视觉图像,还被输入了一段触摸它的感觉记忆,而我需要处理的是跟这按钮相关的一切,也就是这些信息,我的大脑不可能也没办法把握到这个按钮实际的物理存在,因为单凭我的大脑根本就做不到。我的大脑能处理的只有通过神经传导进来的视觉和触觉,也就是入信。”

“好吧,我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它倒不像你说的第二种那么自作聪明。不过看起来也是换汤不换药。”贝勒说。

“不一样的。”阿尔西巴尔特说,“不过要想弄明白为什么不一样,就又要吃馅饼大比拼了。因为司康派以这种理念为出发点,发展出了整整一套理而上学体系。这种理念很有影响,若是不先把它吃透,都没办法进行理而上学的研究。后来出现的多个理而上学流派,都与司康派脱不了干系,不是驳斥司康派思想的,就是对它的修正或发展。如果把吃馅饼大比拼进行到底,您能得出的最重要的一个结论就是——”

“神是不存在的?”

“不,跟这不是一码事儿,也没这么简单,有些话题并不在它的研究范围之内,比如神的存在。”

“不在研究范围内?是什么意思?”

“如果按照司康派的逻辑进行论辩,您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我们的头脑无法有效地思考神的问题,因为如果您说的神指的是巴兹正教的神,那它显然是非时空的,并不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之中,所以是没法思考的。”

“可神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啊。”贝勒说。

“那您说这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您的神超乎这条道路,超乎这座山,也超乎这个宇宙里所有物理性实体的总和,不是吗?”

“是啊。当然了。否则我们就沦为自然崇拜者了。”

“所以您对神的定义中关键的一条就是他要超乎许许多多的东西。”

“当然。”

“那好,顾名思义,‘超乎’的意思就是在时空之外。而司康派要说的就是,只要是无法用感官体验的事物,我们就根本没法对它进行有效思考。不过看您的表情我就知道,您并不认可。”

“不认可。”贝勒肯定道。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在司康派之后,致力于理学和理而上学的人就不再谈论神了,也不再谈论宇宙出现前是否存在自由意志之类的话题了。我说‘我们遵守司康派戒律’就是这个意思。到大改组的时候,这种思想就已经根深蒂固了。它在毫无争议,甚至不知不觉的情形下融入了我们的戒律之中。”

“好吧,可四千年来你们都守在集院里,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难道就没人想到过神?讨论过神?”

“我们的空闲时间并没有您想象中那么多。”阿尔西巴尔特温和地说,“但不管怎样,还是有很多人花了很多工夫思考这个问题,还专门成立了否定神或相信神的会。这些思潮在马特世界里此起彼伏,但好像还没有一种能够动摇司康主义在我们心目中的固有地位。”

“那你信神吗?”贝勒坦率地问道。

受到这个话题的吸引,我朝前凑了上去。

“我最近刚看了不少书,讲的都是尚未被人采信的非时空性事物。”我知道,他说的是叙莱亚理学世界的数学对象。

“那不违反司康派戒律吗?”贝勒问道。

“违反,”阿尔西巴尔特说,“但只要对巴里托夫人写过的东西心里有数,别以幼稚的心态去读,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司康派常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他们对纯理学知之甚少。很多看过巴里托著作的理学家都会说:‘等一下,这里有个漏洞,我们在进行理学论证的时候就能直接关联到非时空对象啊。’我最近读的书就是关于这个的。”

“那么你能通过研究理学看见神了?”

“不是神,”阿尔西巴尔特说,“并不是会被教会承认的那种神。”

说完这话,他就设法转换了话题。和我一样,他也想知道当局在召唤志愿者的时候是怎么跟费尔曼他们说的。

但看样子说的不多。他们只听说,世俗政权碰到了某种只有阿佛特人擅长解决的难题。要把一些女从A地带到B地,才能让他们为当局排忧解难。费尔曼·贝勒这样的人对我们有着本能的好奇。他们都在学苑里学过大改组的历史,也明白我们在他们的文明建设中担负着特定的使命,只是发挥作用的机会凤毛麟角。这种稀罕事自然让他们心醉神驰,哪怕一辈子能见证一回也好,若能参与其中,即使完全不明所以,也会让他们感到自豪。

下午最热的时候,我们开到了一处废弃的农场附近,农场的边上有一行挡风的树木,我们就把车停在了这片树荫底下。克拉德已经消失了好几个小时,但珂尔德的车还跟在我们后头。车子停下之后,有人下车散步,也有人在车上打盹儿。山脉的遮挡把西北的天空压得黑沉沉的,若是不知那里有山,你可能会以为是风暴临头。海上吹来的水汽大部分被拦在了山坡的另一面,汇入了那条流经集院的河流。结果山坡的这面就成了干旱地带。能在这里自然生长的只有一簇簇草丛和低矮的芳香灌木。世俗政权隔几代就会在这里开发灌溉一阵儿,届时会有人搬到这儿来种植谷物和豆类,但现在刚好赶上荒芜期,看看那些道路,那些农场,以及舆图器上所谓的城镇就明白了。老灌溉渠里横七竖八地长满了野草,到处都是刺和蒺藜。利奥和我沿着沟渠瞎溜达,但光顾着看脚下有没有蛇,我俩都没怎么说话。

萨曼好像一直想说点儿什么。于是我决定一会儿换下座位,把我们俩都换到珂尔德的飞驰车上,让利奥和巴尔布去坐费尔曼的摩布车。巴尔布还想跟嘉德在一块儿,但我们都知道,嘉德肯定已经有点儿烦了,所以还是换了过来。珂尔德开了一路,已经累了,于是换成罗斯克来开车。

“费尔曼·贝勒正在联络这山上的一个巴兹机构。”萨曼告诉我。

这种表达方式有点儿古怪,因为巴兹帝国在五千二百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巴兹正教的机构?”我问道。

萨曼的眼珠一转:“是的。”

“一所宗教机构吗?”

“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我只是想告诉你,加涅里埃尔·克拉德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打算的人。”

我也想问问萨曼他的打算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能他想知道巴兹教士会怎样对待伊塔人吧?

我的打算是要看那块照相记忆板,我知道,除了开车的珂尔德,这辆车上所有人肯定都已经研究过了。此前我只是短暂地看过一眼。珂尔德和我一起坐到了后座。阳光很刺眼,于是我们在头上遮了块毯子,像玩露营游戏的小孩一样缩在黑暗之中。

这就是敖罗洛迫不及待地想要拍下来的东西:能不能认出是艘飞船?几小时前萨曼给我看过这块板子,在那之前我只知道它能靠等离子爆炸来变速,能用红色的激光照东西。根据这一点点线索,可以展开各种各样的猜测:它有可能是一颗被掏空的小行星;可能是能在真空中生存,会用括约肌投放炸弹的外星生命;可能是用我们无法承认为物质的东西建造的;也可能只有一半在这个宇宙,还有一半在另一个宇宙。所以,我做好了思想准备,等着一幅一眼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图像出现在眼前。事实上,我看到的的确是个谜,不过并不是我预测中的那种。刚才没时间研究,也没时间解析。现在总算有时间了,我得好好看一看。

那图像上,沿着飞船运动的方向有些划痕似的道道。敖罗洛士可能对望远镜做了设定,让它跟踪飞船在天空的运动轨迹并进行拍摄,但这需要猜出它的运动方向和速度,而他猜得并不完全准确,所以拍到的图像产生了一点径向模糊。估计敖罗洛在大隙节前的几个星期里已经拍了一大批这种图像了,随着他越来越了解如何追踪目标、如何设定曝光,这些图像也应该一张比一张好,眼下这张可能是这一连串图像里的最后一张。萨曼还对图像做了一些句法处理,让它变得不那么模糊,挽回了许多不处理就无法看到的细节。

图中呈现的是个二十面体,每一面都是一个等边三角形。萨曼第一次给我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这样的形状既可能是天然的,也可能是人造的。几何学家喜欢二十面体,大自然也喜欢,病毒、孢子和花粉里都有天生二十面体的。所以它也可能是个适应太空的生物,或者是气体云中结出的巨大晶体。

“这东西可没法加压。”我指出。

“因为这些面都是平的?”珂尔德说,她的语气不像问句,倒像是陈述句。她在工作中接触过压缩气体,深知所有能加压的容器都应该是圆的:不是圆柱、圆球,就是圆环。

“接着看吧。”萨曼建议。

“那些角,”珂尔德说,“不知道你们管它们叫什么——”

“顶角。”我说。这20个三角面汇聚成了12个顶角,每个顶点连着5个三角形。这些顶角看起来有点儿往外凸。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拍虚了。但仔细看过后我便确信,每一个顶点都是一个小球。它们把我的目光引到了棱上。这12个顶角连成了30条棱边,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网络。在这些棱边的部位也凸起了一条一条的圆垄——

“就是那个!”珂尔德说。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减震器。”我说。因为这是一目了然的:这30条边就是30条细长的减震杠,就像珂尔德的飞驰车上装的那些,只是更大些而已。这艘飞船的框架就是30条减震杠构成的网络,30条减震杠又汇聚成12个顶角。这东西整个就是一个庞大的抗震系统。

“那些角上肯定都是球窝关节,这样减震杠才能发挥作用。”珂尔德说。

“是呀——否则框架就没法活动了。”我说,“但还有一大部分我没看明白。”

“那些平面是用什么做的,那些三角形?”珂尔德说。

“是呀。减震装置如果想发挥作用,那光把三角形边框做成有伸展性的也是没用的,里边的东西也要跟着变形才行。”于是我们又琢磨了一会儿那些三角形的飞船外壳。我觉得这些表面挺有意思,它们看上去坑坑洼洼的,不是平滑的金属板,而是用一块块的东西砌成的。

“几乎可以肯定是拉毛水泥。”

“我刚想说是混凝土。”珂尔德说。

“想想碎石拼嵌吧。”萨曼提醒道。

“好吧,”珂尔德说,“碎石拼嵌的确能带给它混凝土不具备的性能。可它们是怎么拼起来的?”

“太空中漂浮着很多小石块。”我说,“从某种角度来看,碎石是你可以从太空中获取的最充足的固体资源。”

“是的,可是——”

“但这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承认,“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编出了某种网格来绑定石块呢?”

“防冲蚀构造啊。”珂尔德一边说一边点头。

“什么?”

“这个你在河边就能看见,是防止水土流失用的。在河岸容易被冲蚀的地方,人们就会建造这种东西,先用金属丝编成四四方方的网兜,往里面装一堆石头,再把方块网兜一个挨一个地铺成一片,用金属丝把它们绑起来,连成一体。”

“这个比方打得好。”我说,“太空里一样需要防冲蚀。”

“怎么讲?”

“微流星和宇宙射线会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射来。如果用一层贱金属壳或者碎石拼嵌层来包裹你的飞船,就能大幅度减少这种问题。”

“嘿,等等,”她说,“这面看起来不大一样啊。”她指着一个面,那上面有个圆圈。我们一开始没注意到,因为这是个靠边的面,透视变形让人很难看出那是个圆。这个圆圈显然是用别的材质做的:它给人的感觉又硬又光滑。

“不光是这个,”我指出,“而且——”

她也发现了:“这面的边缘也没有减震杠。”三条边都是简单的直棱。

“我明白了。”我说,“这是推进盘。”

“什么?”

我跟她解释了原子弹和推进盘的事情。她理解起这种事儿来比我们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在利奥给我们看的那本书里,飞船的推进盘、减震器和船舱是一层摞一层的。而这个是封套式的:整个外壳就是减震器,同时也是护甲。而且我还意识到,它也是个遮蔽罩。不管里边挂的是什么,都能用它遮得严严实实的。

一旦认出推进盘也就找到了船尾,我们的目光便自然落到了它的对面:船首。那个面在这幅图上看不到。但可以看到与之相邻的一条减震杠。那上面还有字,是一行印得整整齐齐的字符,应该是用某种语言写成的铭文。有些字符很容易让人看成是我们的巴兹字母,比如那些圆圈,还有那些简单的线条组合。但还有一些跟我见过的所有字母都不一样。

不过它们跟我们的字母还是很接近的,就像是我们字母的亲戚。有的干脆就是巴兹字母上下颠倒或左右翻转后的样子。

我一把掀开了头上的毯子。

“嘿!”珂尔德抱怨了一声,闭起了眼睛。

嘉德士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脸。他看起来有点儿想笑。

“这些人——”我不再管他们叫外星人了,“——跟我们是亲戚。”

“我们已经开始管他们叫表亲了。”坐在嘉德士旁边的百年士克里斯坎士说道。

“这该怎么解释?! ”我问着,就好像他们可能知道这种事儿似的。

“其他人已经在猜测了,”嘉德士说,“但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因为这还是个假说。”

“这东西有多大?有人试着估算过它的直径吗?”我问。

“我通过天文望远镜和这块板子的设定知道了它的直径。”萨曼说,“大约有三哩。”

“让我帮你省省脑子吧。”克里斯坎士看着我的脸说,语气里还带着点好笑,“如果想利用这艘飞船部件的旋转来产生伪重力——”

“就像科幻斯皮里里那种老式环形空间站吗?”我问道。

克里斯坎一脸迷茫:“我从来没看过斯皮里,不过我想咱们说的是一回事儿。”

“抱歉。”

“没关系。要是你琢磨的就是这个问题,想制造一个和我们阿尔布赫星的重力水平相当的二十面体,并且里面真的藏着这样一种东西——”

“我想象的就是这种。”我同意了他的假设。

“那它的直径就得有两哩,半径就是一哩,八十秒就得自转一圈,才能产生和阿尔布赫星一样的重力。”

“听起来是合理的。可行。”我说。

“你们在说什么?”珂尔德问。

“你能在一架一分半钟转一圈的旋转木马上生存吗?”

她耸了耸肩:“能啊。”

“你们是不是在讲表亲是从哪儿来的啊?”罗斯克扭头喊了一句。他并不懂奥尔特语,却能从个别听过的单词和我们的语调中听出些门道。

“我们争论的是这种讨论到底有没有用处。”我说,但是公路噪音太大了,坐在后座上嚷嚷,要让前座的人听清可着实有点儿困难。

“要是看书和斯皮里的话,有时候你会看到一种宇宙科幻的情节,讲一个古老的种族,分成几拨殖民到不同的星系,后来彼此之间失去了联系。”罗斯克主动说道。

车里其他的阿佛特人都像咬了舌头似的缄默不语。

“罗斯克,问题在于,我们有一套化石记录——”

“那可以上溯到上百亿年前,没错,对于我的想法这的确是个问题。”罗斯克承认。我猜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当着面把这个想法五马分尸了,但是罗斯克太喜欢它了,完全舍不得放弃——他从来也没听说过什么狄亚克斯耙子法则。

珂尔德又把毯子蒙回了头上,接着说道:“我们刚才还谈到了另一个想法,你知道,就是关于平行宇宙的整体观。而嘉德士指出,这艘飞船很显然是属于这个宇宙的。”

“太煞风景了。”我叹了一句——当然用的是弗卢克语。

“是呀。”她说,“跟你们这些人一起出来可真没劲,总这么讲逻辑。说到这个——你注意到那个几何证明式了吗?”

“什么?”

“刚才他们一直在说那东西,说个没完没了。”

我也钻回了毯子底下。她已经知道怎么移动和放大记忆板上的图像了,于是便把飞船的一个面放大了,拖到画面中间。图像放大后变得更模糊,条纹也更明显了,但可以看到一个充满整个画面的图形:

“在飞船上弄这么个图形显然很怪。”我说着又把图像缩小了一点,好看看这图形在什么位置。它在紧挨着船底的一个三角面上,就在三角形的正中。如果船的外壳是用碎石拼成的矩阵,那这个图形就是表面上的马赛克镶嵌,它是用一块块颜色较深的碎石精心拼成的。他们可真没少在这上面花功夫。

“这是他们的徽标。”我说,其实这只是我的猜想。但也没人开口反对。我又把图像重新放大,仔细查看起那几根线连成的网格。这显然是个证明式——而且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阿德拉贡定理,属于弟子们常做的那类题目。我也好像突然变回了那个在课室里跟杰斯里比赛解题的弟子,开始拆分三角形,找起证明所需的直角和其他元素。任何从奥利森纳课室出来的弟子此刻都应该已经得到答案了,可我的平面几何有点儿烂——

等等!脑子有个声音在说。

我又从毯子底下冒出头来,这回留了神,没再晃着珂尔德的眼睛了。

“真让人发毛。”我说。

“利奥用的也是这个词儿。”罗斯克回头喊道。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都觉得它让人发毛?”珂尔德想知道原因。

“请给出这个弗卢克语常用词‘发毛’的定义。”嘉德士说。

我试着跟千年士解释了起来,但这种发自本能的感觉却并不好用奥尔特语来说明。

“是一种与恐惧感相结合的精神直觉?”嘉德士试着猜道。

“恐惧有点儿言过其实了,但您说的也差不多。”

现在得回答珂尔德的问题了。我也试着解释了几次,都是一张嘴就不对头。我看见萨曼正瞧着我,于是想出个点子:“我们这儿的萨曼是一位信息专家。对他来说,沟通的意思就是传输一连串的字符。”

“比如减震杠上的这些字母?”珂尔德问道。

“正是,”我说,“但是表亲用的字母跟我们不同,语言也不一样,所以他们写的信息对我们来说就跟密码一样。必须先破解密码,才能把它翻译成我们的语言。表亲也不想这样,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决定——”

“绕过语言。”我的狼狈相已经连萨曼都看不下去了。

“正是,所以他们就直接用图了。”

“你觉得他们把它放在这儿是为了让我们瞧见?”珂尔德问道。

“否则干吗还要费劲儿在飞船外面画东西?他们想用我们看得懂的东西来给自己做记号。而这就是让人发毛的地方,他们事先已经知道我们能看懂这东西了。”

“可我就看不懂啊。”珂尔德提出了抗议。

“你只是现在还不懂。但你还是认识它的。对我们来说,让你看懂这个图可比破解一门外星语言要容易多了。我看嘉德士好像已经把它解出来了。”我的目光落到他腿上的一张页子上,他已经把那个图形照着画了下来,证明的过程中还加上了一些记号和标注。

逻辑。证明。表亲也有这些,跟我们一样。

准确地说,是跟我们这些集院里的人一样。

拥有核武器的阿佛特人!

在一座以炸弹为动力的集院里,从一个星系漫游到另一个星系,与他们的星际同胞进行接触。

“振作!拉兹!”我对自己说。

“是的。”一直盯着我看的嘉德士说,“请吧。”

“表亲来了,”我说,“世俗政权用雷达发现了他们,跟踪了他们,为他们而忧虑,给他们拍了照片,看到了这个。”我指着嘉德士膝头的几何证明式。“他们把这认成阿佛特人的东西了,于是就担心了起来。他们发现,不知怎的,阿佛特人也已经观测到了这艘飞船,观测到它的至少有一个士,就是敖罗洛。”

“是我告诉他的。”萨曼说。

“什么?”

萨曼显得一脸不自在。我猜的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纠正起我来。“世俗政权给我们发来了一条消息。”他说。

“‘我们’指的是伊塔人?”

“三级罔络。”

“哈?”

“别管那个了。他们让我们绕过戒尊,直接把这件事告诉集院里最杰出的宇宙学家。”

“然后呢?”

“没有更多的指示了。”萨曼说。

“所以你就选了敖罗洛。”

萨曼耸了耸肩:“有一天夜里,我趁他一个人在葡萄园里跟葡萄赌气的时候找到了他,告诉他我在查看邮件往来协议路线的时候碰巧发现了这件事。”

那些乱七八糟的伊塔词汇我一个也没听懂,但大概意思是明白了。“世俗政权还命令你们装作这都是你们自己的意思——”

“这样的话,东窗事发的时候他们还可以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萨曼说。

“我怀疑他们没有这个先见之明。”正当我和萨曼鬼鬼祟祟地聊到激动处时,嘉德士不温不火地插了这么一句。“咱们用用耙子法则吧,”嘉德接着说,“世俗政权有雷达,但却没有照片。要得到照片,他们就需要天文望远镜和会用天文望远镜的人。可他们并不想把戒尊牵扯进来,于是就想出了萨曼刚才说的那种策略。这只是为了尽可能快,尽可能低调地弄到照片罢了。但他们真弄到照片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他把手掌按在腿上那张几何证明式上。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我的语调平静了不少,“他们把表亲的存在和本质泄露给了自己最不希望知情的人。”

“这才有了星阵的关闭和敖罗洛身上发生的事情,”萨曼说,“也是因为这个我才上了这趟车,我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

我一直以为萨曼是获得准许才踏上这次旅程的。到这会儿我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听一个伊塔人表达自己对摊上事儿的畏惧,这感觉可够新鲜的,因为通常都是我们担心他们的诡计,比如让敖罗洛掉进坑里这一出。但我看问题的角度突然变了,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立场。正是因为人们对伊塔人的一贯看法,所以就算所有事儿都大白于天下,也没人愿意相信萨曼的故事,没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所以你拷贝了这份记忆板,把它留在自己手里,以便——”

“给自己留一手。”他说。

“你还在克莱斯提拉之眼里现了身,用一种留有转圜余地的方式宣告了你的知情——你掌握了一些信息。”

“这是广告。”萨曼说着,腮帮上的胡子动了动,脸的形状也变了变——他这是表示自己在笑。

“好吧,的确奏效。”我说,“所以你就到了这里,被一帮慕像者拉着,上了这条不知去向的路。”

珂尔德已经听够了奥尔特语,挪到前座去挨着罗斯克了。我感到抱歉,但有些东西几乎没法用弗卢克语讲出来。

我也很想问问嘉德士关于核废料的事儿,但这个话题又不便当着萨曼的面提。于是我也描了一份飞船上的几何图形,研究起来,但不一会儿就陷入了困境。珂尔德和罗斯克用车上的音响放起了音乐,起初声音比较小,后来见没人反对就放大了一些。嘉德士肯定是头一回听流行音乐,面对这局面我窘得手足无措,五内俱焚。但千年士却处之泰然,和拿到电动剃须刀的时候一样平静。我把几何题放在一边,开始望着窗外听起了音乐。尽管我对墙外文化怀有偏见,但这些歌曲却时时令我惊艳。它们十之八九并不起眼,但偶尔一两个变奏也足以说明作曲者的悟性。不知是墙外的音乐都这么好听,还是珂尔德对好歌独具慧眼,只挑了好听的歌存在唧嘎上。

音乐,午后的炎热,飞驰车的颠簸,缺觉,离开集院带来的震惊——种种刺激一股脑儿袭来,也难怪我解不出题了。但随着天色渐晚,日头西斜,车窗外荒弃的城镇和灌溉渠也越来越少,沿途的景色渐渐变成了单调的荒漠,只有零星的石头废墟作为点缀,我的思绪又被吸引到了另一件事上。

原来我一直觉得敖罗洛已经死了。当然那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也没有被埋葬,那只是对我而言的死。这就是诅革的作用:无须肉体伤害便可将一个阿佛特人消灭。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死亡。现在又得用短短几个小时去适应新的情况——我又要见到敖罗洛了。我知道,现在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抑或是他为了观测夜空而攀爬峭壁的身影,抑或是吃肝愚氓的后人们丢出的一堆乱石,和乱石下一具枯槁的尸骸。一想到其中任意一种画面随时有可能出现在眼前,我就再也不能思考别的事情了。

珂尔德朝我转过脸来。她伸手够着控制面板,调低了音响,反复说着什么。我已经进入了一种离魂的状态,动了动身体才恢复过来。

“费尔曼在用唧嘎跟咱们通话。”她解释说,“他想停车。尿个尿顺便谈点事儿。”

这俩主意都正合我意,于是我们在弯曲的坡道上找了处较宽的路段靠边停了车。这条坡道我们已经下了三分之一,再开上半个小时,车子就会进入一条平底的山谷。这山谷一直通到远方的地平线,谷中全无葱茏滋润之色,尽是一片衰相,孱弱的溪流在这里走向死亡,猛烈的山洪也只能把满腔愤怒倾倒在无动于衷的荒土之上。参差嶙峋的棕色玄武岩抛出远超其高度的瘦长的影子。二三十哩之外矗立着两座孤山。我们围着舆图器研究了一番,确信它们就是我们之前锁定的三个目标之二。至于第三个,好像就是我们脚下的这座,刚才已经绕过它的高处,一会儿还会扫荡它的低坡。

费尔曼想跟作为领队的我谈话。我摆脱掉最后一丝魂不守舍,打起了精神。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信神,”他开了腔,“但考虑到你们的生活方式,我想你们会更乐意住在——”

“巴兹教僧侣的住处?”我试探着问。

“是的,正是。”发现我已经知道了,差点儿把他吓着。其实我只是碰运气蒙对的。之前萨曼提到费尔曼跟“巴兹机构”通话的时候,我曾想象过主教座堂那种富丽堂皇的地方。但那是在看到眼前这番景象之前。

“那两座山上是不是有个修道院?”我问道。

“就在比较近的这一座上,你可以在北坡半山腰上看到它。”

有了费尔曼的提示我才看到,那片山坡上有一块平地,是一片被深绿色笼罩的新月形平台,那深绿色的估计是树。

“我曾在那里清修。”费尔曼说,“每年夏天都会送我的孩子们过去。”

我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是清修,后来才意识到这就是我一生的生活方式。

费尔曼误解了我的沉默。他转过身来,掌心冲外举起双手。“要是你们不愿意,那我们也有足够的水、食物和卧具,所以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宿营。不过我本来以为——”

“你说的可行,”我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接纳女性。”

“僧侣们有自己的院子,和营地是隔开的。营地里随时都有女性——他们也有女性工作人员。”

这一天的事儿已经够多的了。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也累了,耸了耸肩。“就算再不济,”我说,“也能当个不错的故事,到了特雷德加还能给人讲讲。”

利奥和阿尔西巴尔特一直在边上转悠。费尔曼·贝勒一走,他们就扑了上来。二人都是一脸焦躁,任何人跟巴尔布待上几个小时都得是这副表情。“伊拉斯玛士,”阿尔西巴尔特先开了口,“咱们还是现实点儿吧。瞧瞧这景色,没有人能独自在这种地方生存的。到哪儿去弄食物、水和药啊?”

“山上还有个地方长着树呢。”我说,“这可能就意味着那里有新鲜水源。像费尔曼这样的人都会把孩子送来过夏令营,这地方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那是绿洲!”利奥饶有兴味地吐出了这个带有异域情调的字眼。

“是呀。既然近处这座山上能有这么大一片绿洲,连修道院和夏令营地都能装下,那远处那座山上就不能有个可供林栖涧饮的地方,能容下布利、埃斯特马尔德和敖罗洛这样的浪士吗?”

“但食物的问题还是没法解决啊。”阿尔西巴尔特指出。

“好吧,那我原来想象出的画面还得改善改善。”没必要跟他们解释,因为他们的脑袋里肯定也是这样一派场景:一个绝望的人,住在山顶上,以苔藓为食。

“但肯定还是有办法的,”我接着说,“那些巴兹教僧侣就做到了。”

“他们是大社区,而且还有布施供养。”阿尔西巴尔特说。

“敖罗洛告诉我,埃斯特马尔德从布利岗给他寄信都寄了好几年了。而且布利也在那儿住过一段——”

“那是因为愚氓们崇拜他。”利奥指出。

“好吧,或许我们也能找到一小撮儿膜拜敖罗洛的愚氓。也不知道那儿有没有什么营生,兴许还有旅游业呢。”

“你在开玩笑吗?”阿尔西巴尔特问。

“看看咱们停车的这截加宽路段吧。”我说。

“这儿怎么了?”

“你们觉得为什么要把加宽路段放在这里?”

“毫无概念,我又不是实践理学家。”阿尔西巴尔特说。

“更容易错车?”利奥猜道。

我伸手一指,让他们注意到了眼前的风景。“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个。”

“什么?因为风景优美?”

“是呀。”我说着又把头转向利奥,发现他已经迈步准备开拔,便跟了上去。阿尔西巴尔特还留在原地仔细审视那片风景,好像只要盯得足够久就能找出我的逻辑漏洞似的。

“你抽空看过那个二十面体了吗?”利奥问我。

“看了。那个几何图形我也看到了。”

“你觉得这些人跟咱们很像吧。他们应该也和我们一样赞同叙莱亚母的观点吧。”他想试试能否把这种想法加到我的头上。

觉察到他的侧翼攻击,我已经提高了戒备:“噢,我想他们拿阿德拉贡定理作徽标明显是有所企图的。”

“这艘飞船可是全副武装的。”他说。

“显而易见。”

他已经摇起头来:“我说的不是推进用的炸弹。那些几乎不能当武器用。我说的是飞船上的其他东西——只要仔细找,很容易就能看见。”

“我没看见什么像武器的东西啊。”

“一哩长的减震杠里藏得下不少装备呢。”他说,“而且谁知道那些碎石拼嵌下边藏着什么。”

“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那些三角面上有些等间距排列的东西。我想那是天线。”

“所以呢?他们显然应该有天线。”

“那是相控阵。”他说,“是军事设备。就是用来瞄准X射线激光器或者高速冲击器的。要想知道得更多我还得查书。还有,我不喜欢船顶上的那排行星。”

“什么意思?”

“有一根靠前的减震杠上画着一排圆形图案,一共是四个。我想他们画的是行星,就像践行时代军用飞机上的那种。”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等一下,你觉得它们是毁灭者?”

利奥耸了耸肩。

“好吧,再等等。”我说,“它们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比较善意的东西?也许那些行星代表的是表亲的老家呢?”

“我只是觉得所有人都想找个和和美美的解释,都被这种渴望冲昏了头——”

“而你作为准守卫督察,就得有更强的警惕性,”我说,“干得漂亮。”

“谢谢。”

我们沉默地沿着宽阔路段来回溜达,偶尔也会遇见一两个下车活动筋骨的人。当我们碰到独自散步的嘉德士时,我决定抓住机会。

“利奥士,”我说,“嘉德士告诉我,埃德哈的仟岁纪马特是大改组前后世俗政权放置核废料的三个地点之一。其他两处在兰姆巴尔弗和特雷德加。昨天夜里这些地方都被表亲的飞船用激光照了。”

听到这话,利奥并没有我预料得那么惊讶:“在守卫督察那边,一直有人怀疑三座无玷马特没遭到劫掠是有原因的。有一种假说,认为这些地方是万灭者和践行时代其他危险剩余物资的垃圾场。”

“拜托。你们说的可是我的家。别叫它垃圾场嘛。”嘉德士说。他倒显得挺乐呵,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的意思。他真是有点儿……如果我能这么评价一个千年士的话,他真是有点儿顽皮。

“您见过那些东西吗?”利奥问。

“噢,见过呀。就装在圆筒形的罐子里,放在一个岩洞里。我们每天都能看见。”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比如,我的副业就是缮屋顶。”

“缮屋顶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是一种古老的职业:用茅草造屋顶。”

“这在核废料库能有什么用啊?”

“岩洞的洞顶会结出冷凝水,淋在罐子顶上。这么淋上几千年,罐子就算不被蚀穿,也得被顶上的石笋压碎。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一直在用茅草给这些罐子缮顶。”

这可真够诡异的,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接着说些礼貌性的废话:“噢,明白了。那些草您是从哪儿弄来的?您那里能种草的地方不多吧,不是吗?”

“我们也不需要太多的草,缮得好的屋顶可以用上很长时间。我弟子阿芙拉黛尔女上次缮的屋顶,到现在还一直用着呢,都一百年了。”

我和利奥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猛然琢磨过味儿来;我俩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

到达营地以后,我和利奥进我俩的寝室去放背包时,才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他这是在涮咱们玩儿呢。”我说,“是对咱们管他们马特叫垃圾场的报复。”

利奥什么都没说。

“利奥,他哪儿有那么老!”

利奥把包放下,挺直身子,活络起了肩膀,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恢复平衡的办法,好像只要摆出胜者的姿势就能将对手击败似的。“咱就别操心他的岁数了。”

“那你是觉得他真有那么大岁数?”

“我是说咱们不用为这个担忧。”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担忧的,但要能知道会很有趣吧。”

“有趣?”利奥又活络了一通肩膀,“瞧,咱们这是在说诡话,你同意吗?”

“是的,我同意。”我马上说。

“那就得了。要是不想被捆在柱子上烧死,咱们就得有话直说,说完闭嘴。”

“好吧。你是从守卫督察的角度看这件事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好。那咱们都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什么了吧。”

“要是不修复细胞核里的传序,一个人是不可能活那么久的。”我说。

“特别是守着辐射物工作的人。”

“这我还真没想过。”我沉思了片刻,回想着刚才跟嘉德士的谈话。“他怎么可能不小心泄露这种事情呢?他肯定知道,即便是稍微暗示一下——呃——他是那种能修复自己细胞的人,都够危险的。”

“你在开玩笑吧?这可不是无心之失,他这是故意的,拉兹。”

“他就是要让我们知道——”

“这是对我们以命相托的信任啊。”利奥说,“你没注意到他今天是怎么打量每一个人的吗?他选中了咱们,我的弟兄。”

“哇哦!要真是这样,我可太荣耀啦。”

“得啦,你就臭美吧,”利奥说,“这种荣耀从来都是离不开责任的。”

“你觉得是什么样的责任?”

“我怎么知道?我只想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被召唤,他们肯定是指望他干些什么事儿的。他就要开始制定战略了。而我们都会成为这个战略的一部分,成为士兵、走卒。”

他这话说得我一时张口结舌,脑子都不好使了。

随后才恢复了思绪。

“反正我们已经成了走卒。”我说。

“是的。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愿给一个看得见的人当走卒。”利奥说罢,还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微笑,这是他昨夜以来第一次展露笑容。他已经变得比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利奥严肃多了。不过飞船上那一排毁灭者的徽标——如果确有其事的话——也的确给了他严肃起来的理由。

我们阿佛特人总爱说自己生活艰苦朴素,那是跟膏粱锦绣的巴兹教士相比。可至少我们的建筑是石头的,无须太多的维修。而这里的建筑都是木头的:在高高的山坡上,一座小小的圣约堂,一圈栅栏,围着一眼泉水,便成了一座修道院。在修道院外,靠山下道路的一面,有两排上下铺的寝室,和一座带有食堂和会议室的大房子。这些建筑都养护得很好,但朽坏显然在不断地发生,如果人去楼空,不出几十年,这地方就得变成一堆废柴。

僧侣们的起居场所无法得见。我们留宿的寝室虽然干净,墙上和铺板上却刻满了涂鸦,是那些来过夏令营的小孩弄上去的。不过也算是走了狗屎运,我们来的时候没赶上小孩。据说几天前刚走了一拨,还有一拨马上要来。在这儿上班的有六个年轻人,其中四个趁着休息回了城。剩下的两人和主管清修中心的巴兹教牧师给我们准备了一顿简餐。我们把包放进寝室,在公共浴室匆匆洗了澡,便全体来到食堂,在成排的折叠桌边坐了下来。这些桌子跟我们大隙节用的那种很像,整个饭厅都散发着一股绘画用品的气味。

听说这里的僧侣只有四十三人,和我们那儿的人数相比真是少得可怜,我们一个分会都有百十来人。陪我们一起用餐的还有四位从修道院下来的僧侣。不清楚他们是像戒尊那样地位特殊的人物,还是四十三人中仅有的几个对我们心存好奇的人。这四位都是胡须花白的老者,他们都想见见嘉德士。巴兹正教用的奥尔特语有七成跟我们的一样。

你可能以为,经过了刚才那番对话,我和利奥肯定想坐到嘉德士身边,但实际上我们的反应却恰恰相反,坐得能离他多远就有多远——我们就像斯皮里中的秘密特工,卖力保持着伪装,尽可能不露声色。阿尔西巴尔特跟几个百年士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赶来——他们一直猫在一间小屋里做演算来着。他一脸狂躁,拼命地想要跟人说话。他直到最后才捞着机会仔细查看那块照相记忆板。现在他终于看到表亲飞船上那个几何证明式了,简直都要爆炸了。我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因为他一进食堂就发现,要是跟我和利奥坐在一块儿,就没法挨着嘉德士和几位巴兹教僧侣了,反之亦然。费尔曼·贝勒发现了他的踌躇,便站起身来招呼他。拒绝人家的好意不免显得失礼,于是阿尔西巴尔特只好跟费尔曼坐在了一块儿。

我们每次开饭前都要缅怀嘉尔塔斯。这是有原因的,尽管滋养我们头脑的是各式各样的思想,从克诺乌斯以来的思想家都对我们有恩,但我们吃饱肚子靠的却是戒律规范下的协作互助,这就要归功于嘉尔塔斯了。慕像者也有他们自己的餐前仪式。巴兹正教是后农耕时代的宗教,献祭用的活物已经换成了象征性的祭品;开饭前,他们要先用假祭品比画上一通,对神赞颂一番,再求神布德施惠。清修中心的主管牧师习惯性地开始了动作,但才做到一半就乱了方寸,因为他发现所有的阿佛特人都没低头,只是好奇地盯着他。我觉得他并不是出于我们不信奉他的信仰而感到烦恼——这个他肯定早就习惯了,他主要是在为自己的失礼感到难堪。于是仪式一结束,他便恳求我们,让我们讲讲马特世界有什么传统的祝福或祷告仪式。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这群人男女比例失调,所以既没有女高音也没有女低音,不过男高音、男中音和男低音倒是足够,合唱一支简单古老的嘉尔塔斯祷歌还是没问题的。嘉德士唱低音,我发誓,桌上的银餐具都跟着他的声音震动了起来。

那四位僧侣似乎很喜欢这首歌,我们唱完他们也站起身唱了一段祷歌,听上去和我们那首一样古老。这首歌肯定是在他们的僧侣时代早期,也就是巴兹帝国刚灭亡的时候创作的,因为歌词里的古奥尔特语跟我们的毫无二致,曲调也明显是马特音乐与僧侣音乐分野之前的风格。要是不把精力都花在听歌词上,你很可能会误以为这是我们的歌曲。

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出了那么多事,餐桌上我们却只能聊些场面话,因为我们只能用弗卢克语交谈,还不能当着主人的面提飞船的事情。我渐渐地心生沮丧,又因沮丧而无聊,因无聊而昏昏欲睡,多数时候只管埋头吃东西。珂尔德和罗斯克则只管聊自己的。他俩不是教徒,看得出这场合也让他们觉得很尴尬。一位年轻的女职员想让他们自在一些,使出了浑身解数,却适得其反。萨曼一心一意地摆弄着唧嘎,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它连进了清修中心的通信系统。巴尔布找了一张营地规章表背了起来。三位百年士凑在一块儿聊着自己的话题;他们不会说弗卢克语,也没有千年士的光环,不像嘉德士那样集巴兹教僧侣的关注于一身。我发现阿尔西巴尔特正跟费尔曼聊得兴致勃勃,珂尔德和罗斯克也凑了过去,于是我也靠上前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费尔曼似乎还惦记着司康派,想了解得更多一些。阿尔西巴尔特也没别的法子打发时间,就讲起了《苍蝇、蝙蝠和蚯蚓》的粉本,这是向弟子解释司康派时空理论的传统方法。

“您看桌上那只苍蝇。”阿尔西巴尔特说,“不,不用把它轰走。看看就行,您看它眼睛的大小。”

费尔曼·贝勒很快地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到他的饭食上:“是呀,看起来半拉身子都是眼睛。”

“实际上那是成千上万只小眼睛构成的。这么多的眼睛看起来好像有点儿多余。”阿尔西巴尔特身子往后一仰,把手一扬,差点儿打到我的脸上,“但如果我在这里挥手,离得远它就不在乎,因为它知道没有威胁。可要是我把手离近点儿——”

阿尔西巴尔特把手往前一伸,苍蝇就飞走了。

“——它那个微小的脑可以通过成千上万个构造简单的小眼睛获取信号,再把这些信号整合成正确的图像,而且这图像不仅是空间的,还是时空的。它知道我的手在哪儿,也知道我的手要是接着挥动,很快就会拍到它身上——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你觉得表亲也长着这种眼睛?”贝勒问。

阿尔西巴尔特话锋一转:“他们也有可能更像是蝙蝠。能凭借回声探测到我的手。”

贝勒耸耸肩:“好吧。也许表亲会像蝙蝠那样吱吱叫。”

“另一方面,如果我挪动身子拍苍蝇,桌子也会产生振动,即使是又瞎又聋的动物也能感觉得到,比如蚯蚓……”

“你这是要说什么呀?”贝勒问。

“让我们来做个思维试验吧。”阿尔西巴尔特说,“请设想一只普洛特苍蝇。我是说纯粹的理想形式的苍蝇。”

“意思是?”

“只有眼睛,没有别的感觉器官。”

“好吧,我想想。”贝勒努力让自己提起兴致。

“现在,再来只普洛特蝙蝠。”

“只有耳朵?”

“是的。现在是普洛特蚯蚓。”

“意思是只有触觉?”

“是的,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鼻子——只有皮肤。”

“咱们要把五感全来一遍吗?”

“再多就没意思了,三个就可以了。”阿尔西巴尔特说,“我们设想一个房间,房间里放着一样东西,比如说一根蜡烛,再把苍蝇、蝙蝠和蚯蚓放进这间屋里。苍蝇可以看见蜡烛的光。蝙蝠可以冲它叫,听见它的回声。蚯蚓可以感觉它的温度,还能在上边爬,感觉它的形状。”

“听起来有点儿像那个古代寓言故事,就是六个盲人和——”

“不!”阿尔西巴尔特说,“完全是两回事。几乎截然相反。六个盲人拥有的感官都是一样的——”

贝勒明白了,点了点头:“是呀,苍蝇、蝙蝠和蚯蚓的感觉器官是不同的。”

“而且六个盲人对自己摸到的东西有着不同的见解——”

“但苍蝇、蝙蝠和蚯蚓的见解是一样的?”贝勒扬了扬眉毛问道。

“听起来你还有点儿怀疑,不过就是这样,它们感知的是同一样东西,不是吗?”

“没错,”贝勒说,“但你说它们三个见解一致,我就不大明白了。”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咱们可以做一番探究。先把规则稍微改改吧,”阿尔西巴尔特说,“把危险系数定得高点,它们就必须得取得一致了。现在把屋子中间的蜡烛换成陷阱吧。”

“陷阱?! ”贝勒笑了起来。

阿尔西巴尔特一脸得意。

“用意何在呢?”贝勒问。

“您可以看到,现在有危险了。要是它们不弄清那是什么东西,就会被抓住。”

“为什么不是一只拍向它们的手?”

“这个我也想过,”阿尔西巴尔特承认,“但可怜的蚯蚓反应太迟钝了,不能让它跟不上另外两位的速度。”

“好吧。”贝勒说,“我还以为它们仨迟早都要被陷阱抓住呢。”

“它们非常聪明。”阿尔西巴尔特插了一句。

“但是——”

“好吧,那咱们把小房间换成大山洞,把一只苍蝇、一只蝙蝠和一只蚯蚓换成成千上万的苍蝇、蝙蝠和蚯蚓。山洞里还有成千上万的陷阱。一个陷阱可以抓住或杀死一个倒霉蛋,别人目睹悲剧就会吸取教训。”

贝勒又给自己盛了点蔬菜,一边盛菜还一边琢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我猜你是要说,只要经过足够的时间,被捉住的家伙够多,苍蝇就能看出陷阱的样子,蝙蝠就能听出陷阱的声音,蚯蚓也能感觉出它的形状。”

“布陷阱的人是打算把它们都杀光的。所以他们不断地给这些陷阱做伪装,改换它们的设计。”

“那好吧,”贝勒说,“所以苍蝇、蝙蝠和蚯蚓得足够聪明才能认出经过伪装的陷阱。”

“陷阱可能什么模样的都有,”阿尔西巴尔特说,“所以他们必须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研究一遍,才能弄清它们会不会是陷阱。”

“好吧。”

“现在,再把一些陷阱挂到绳子上。这样蚯蚓就够不着了,也感觉不到它们的摆动。”

“蚯蚓可惨了。”贝勒说。

“到了夜里苍蝇也什么都瞧不见。”

“可怜的苍蝇。”

“洞里有的地儿很吵,蝙蝠一到这些地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哦,看来苍蝇、蝙蝠和蚯蚓好像得学会合作才行。”贝勒说。

“怎么合作呢?”听起来他的一条腿已经陷进了阿尔西巴尔特的陷阱。

“呃,交流吧,我猜。”

“噢。那蚯蚓要跟蝙蝠说些什么?”

“可这些跟表亲有什么关系?”贝勒问。

“这些全都跟他们有关。”

“你觉得表亲是苍蝇、蝙蝠和蚯蚓的混血?”

“不,”阿尔西巴尔特说,“我想我们才是。”

“啊——! ”贝勒叫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阿尔西巴尔特抬起双手,好像在说:“我还能怎么把这事儿说得更清楚啊?”

“请解释一下吧。”贝勒说,“我还不习惯这种事儿,我的脑子都累了。”

“不,还是你来解释吧,蚯蚓该对蝙蝠说些什么呢?”

“可蚯蚓不会说话啊!”

“这不是关键问题。蚯蚓经过长期学习已经学会把身子扭成不同的形状,蝙蝠和苍蝇通过形状就能知道它的意思了。”

“好。那——让我看看——苍蝇可以在蚯蚓的背上爬,用这种方式给蚯蚓发信号。诸如此类的吧。所以我猜这些动物能发明可以让另外两种动物理解的信号:蚯蚓对蝙蝠,蝙蝠对苍蝇,等等。”

“我同意。那么现在它们该对彼此说些什么呢?”

“噢,等一下,阿尔西巴尔特。你跳得太快了!就算是蚯蚓可以把身子扭成C形或者S形,苍蝇从上往下就能辨认出来。可这是字母,不是语言啊。”

阿尔西巴尔特耸耸肩:“但语言是一点点发展出来的。猴子间的嗷嗷乱叫就可以发展成一种原始的语言,比如‘石头底下有蛇’之类的。”

“好吧,很好,如果你要说的就只是石头和蛇的话,也罢。”

“这个思维实验里的世界,”阿尔西巴尔特说,“就是个形状不规则的巨大山洞,里面遍布着陷阱:有的陷阱是刚摆上的,还有危险;也有一些已经弹起来,没有危险了,可以忽略不计。”

“你特意说它们是机械装置,是不是想说这些陷阱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这样您和我都能认出它来,也能明白它的工作原理。”

“好吧,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齿轮咬着另一个齿轮,另一个齿轮连着根杠杆,杠杆又连着弹簧?”

阿尔西巴尔特点了点头:“是的。这才是苍蝇、蝙蝠和蚯蚓必须告诉对方的东西,知道了这些,它们就能分辨出哪个是陷阱,哪个不是了。”

“好吧。就像树上的猴子用固定的叫声指示‘石头’和‘蛇’一样,它们也给‘杠杆’‘齿轮’之类的东西发明了专用的符号——也就是词。”

“这就够用了吗?”阿尔西巴尔特问。

“对于复杂的发条装置来说肯定不够。你看,两个齿轮光是靠得近还不行,二者的齿必须咬合到一起才能发生联动。”

“靠近程度,距离,尺寸。可蚯蚓该怎么测量两根杆之间的距离呢?”

“爬在一根杆上,把身子抻长了去够另一根。”

“要是两根杆离得太远呢?”

“就从这一根爬到那一根,一边爬一边记着爬了多远。”

“那蝙蝠呢?”

“可以计算回声在两根杆之间反弹的时间差。”

“苍蝇呢?”

“苍蝇就简单了:比较眼睛里看到的图像就好了。”

“很好,就像您说的这样,蚯蚓、蝙蝠和苍蝇都分别探测出两根杆之间的距离,可它们怎么比较自己的记录呢?”

“比如,蚯蚓可以用你说的扭成字母的方法,把它知道的东西翻译出来。”

“那一只苍蝇会怎么跟另一只苍蝇说它看到的东西呢?”

“不知道。”

“它会说,蚯蚓似乎想用扭来扭去的动作说明什么事情,但我不会在地上蠕动,也想象不出看不见是种什么感觉,所以我完全不明白它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哦,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贝勒抱怨着,“他们必须要有语言——而不只是符号。”

阿尔西巴尔特问道:“唯一一种能发挥作用的语言会是什么呢?”

贝勒思索了一会儿。

“他们想要跟对方交流的是什么呢?”阿尔西巴尔特给他提了个醒。

“三维的几何信息。”贝勒说,“而且因为机件部件会活动,所以还需要时间信息。”

“如果蚯蚓对苍蝇、苍蝇对蝙蝠或者蝙蝠对蚯蚓说话,说的只可能是胡言乱语。”阿尔西巴尔特引导着贝勒。

“就像是对一个盲人说‘蓝色’一样。”

“对盲人说‘蓝色’是没用,但描述几何形状和时间是就不一样了。这就是它们可以共享的唯一一种语言。”

“这让我想到了表亲飞船上的几何证明式。”贝勒说,“你是不是说我们就像蚯蚓,表亲就像蝙蝠?那些几何式是我们能跟对方交流的唯一方式?”

“噢,不是的。”阿尔西巴尔特说,“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那你要说的是什么?”贝勒问。

“您知道多细胞生物是怎么进化来的吗?”

“呃,单细胞有机体为了互惠而凑到了一块儿?”

“是的,也有一个把另一个包裹起来的情况。”

“我听说过这个概念。”

“我们的大脑就是如此。”

“什么?! ”

“我们的大脑就是为了互惠而凑在一块儿的苍蝇、蝙蝠和蚯蚓。大脑的这些部分时刻不停地在跟彼此说着话,把它们领会到的东西翻译成共通的几何语言。大脑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意识就是这么来的。”

贝勒慌乱了几秒才抑制住尖叫着逃跑的冲动,又细细地琢磨了好几分钟。阿尔西巴尔特则一直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

“你不是真的想说我们的大脑是这么进化出来的吧。”贝勒试探着问。

“当然不是。”

“哦。幸亏不是。”

“但我跟您说,费尔曼,我们的大脑在功能上跟这么进化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区别。”

“因为我们的大脑也得随时进行那样的活动,好让——”

“好让我们保持意识,能把我们的各种感官知觉整合成一个协调一致的模型,一个囊括了我们自身和周围环境的模型。”

“这就是你之前讲的那套司康派的东西吗?”

阿尔西巴尔特点了点头:“差不多。不过这是后司康派的东西。这种论点比司康派出现得晚,是在第一次厄报前后,由一些深受司康派影响的理而上学家想出来的。”这些东西,对费尔曼·贝勒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了。但阿尔西巴尔特却朝我这边瞟了一眼,像是在肯定我的猜测:他在研究伊文内德里克晚年著作的时候一直在读这类东西。

听他们聊得起劲儿,我也迟迟未去。直到人们的谈兴淡了,我才直奔寝室而去,打算好好地睡一觉。但阿尔西巴尔特飞快地蹿出食堂,追了上来,还把我撞了个跟头。

“有什么事儿吗?”我问他。

“几位百年士在晚饭前刚做了个小演算。”

“我注意到了。”

“算出的数字出了问题。”

“什么数字?”

“飞船的尺寸不够大,没法在可接受的时间里从一个星系飞到另一个星系。它带的原子弹不足以把它自身的质量加速到足够的速度(相对论速度)。”

“哦,”我说,“也许它是从一艘我们还没看到的母舰分离出来的呢,也许母舰足够大吧。”

“可它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运载器。”阿尔西巴尔特说,“它很巨大,里面的空间说不定能容下几万人。”

“要说是穿梭机就太大了——而要说是星际巡航舰又太小了。”我说。

“正是。”

“看来你也只能瞎猜了。”

“唉,你说的是。”他一耸肩膀说道。可我敢说,他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好吧。那你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想它来自另一个宇宙,”他说,“也就是因为这个,帕弗拉贡才会被召唤。”

话到此处,我们已经来到了寝室的门口。

“咱们住的这个宇宙已经够让我困惑的了,”我说,“况且已经这个点儿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能耐再去琢磨另一个宇宙。”

“那就晚安吧,伊拉斯玛士。”

“晚安,阿尔西巴尔特士。”


一阵钟声将我唤醒,我没听出那是什么钟。随后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明白过来这不是我们的钟声,而是僧侣的,是唤他们起床去进行某种凌晨仪式的。

我的思绪已清晰了大半。前一天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想法、事件、人物和图像都已被整理了出来,像一张张页子似的卷起来插进了不同的柜格。倒不是说哪件事儿得到了真正的解决。所有的问题都还是我脑袋粘在枕头之前的样子,悬而未决。但我的大脑已在这几个小时里发生了变化,适应了周围世界的新形态。我猜这就是睡觉时没法干别的事儿的原因:睡眠才是我们工作得最卖力的时候。

钟声渐渐弱了,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钟声还是我的耳鸣。还有个低沉的声音仍未消歇,平稳、单调,却因遥远而显得不甚分明。我莫名地知晓,这声音已在我耳中响了几个钟头了,夜里翻身的时候,拉被子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我都会听到这个声音,并在重新入梦之前猜想这是什么声音。很容易把它猜成某种夜鸟的鸣叫。可对鸟类的歌喉来说,这声音又太低了:就像是有人在吹一根十呎长的笛子,笛子里还有一半塞满了石头、灌满了水。而且鸟类似乎也不会大半宿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叫。要么就是某种庞大的两栖动物,蹲在泉边的石头上,为了求偶而疯狂地震着气囊吼叫。但这声音很规律。也许是发电机的嗡鸣?山谷里灌溉用的水泵?开着空气制动器下坡的卡车?

好奇心和膀胱的充盈让我没能再度睡去。最后我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没有吵醒利奥。我扯起了毯子,差点儿习惯性地把它裹在身上。随即迟疑了一下,想起现在应该穿墙外的衣服。但天色未明,我连昨夜扔在地上的那堆衣裤都看不见。于是只好按原计划行事,从床上扯下毯子,裹在身上出了门。

那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但当我如厕完毕,踏入清晨的冷空气时,就渐渐明白了它的来源:那边是一段依山而建的岩石护土墙,是僧侣们为防止陡坡路段塌方修建的。我朝着那边走了过去,突然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惊讶得直摇头,我怎么会这么蠢,把这声音想成了两栖动物,想成了卡车。那显然是人类的声音。有人在唱歌,或者说是单音低鸣,因为我醒来后这声音就一直保持着同一个音高。

忽然音高有了轻微的变化。好吧,那这就不是单音低鸣了。这是一支咏,一支非常非常缓慢的咏。

我不想走到跟前去打扰嘉德士,便踩着湿软的草地,从清修中心的射箭场绕了过去,在百呎开外找了个能看到他的地方站住了。这条护土墙由一段段直墙和几座圆柱形小塔连缀而成,小塔的直径大约四呎,顶是平的。嘉德士把打了包的帛单翻了出来,蓬到冬装的厚度,裹在身上,爬到了一座可将南面沙漠尽收眼底的小塔之上。他在塔顶盘腿而坐,双臂外展。左面的天边已泛起紫色的微明,星光也淡了。右面还有几颗明亮的恒星与行星闪耀,与新来的天光较量着,可随着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就一个接一个地投了降。

我一直站在那里观察聆听,可能站了几个小时。我有了一种想法,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我想嘉德士唱的可能是一支宇宙志咏,是唱给被晨曦吞噬的星辰的安魂曲。这音乐的确是有着宇宙运行般的缓慢速度。有些音符要拖上好久,比我一口气的时间还长。他肯定有什么技巧,可以一边唱一边呼吸。

在我身后,山坡高处的修道院里响起一记钟声。一位教士用古奥尔特语唱起了祷歌,一支合唱队与之相和。这可能是在召集“黎明奥特”之类的。他们的歌声盖过了嘉德士的咏,有点儿扫兴。不过我得承认,要是让珂尔德起床来看看这一切,她大概很难分辨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不知道嘉德士唱的是什么,但那肯定是数千年的理学研究与数千年的音乐传统融合的产物。可究竟为什么要把理学融入音乐?又何至于坐在美景之中把这支曲子唱上一整夜呢?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六年前,我度过了生命中那个多事之秋,从高声部一路下降,之后一直在唱男低音。在我们马特,男低音很多时候唱的都是单音低鸣。如果把同一个音唱上三个小时,你的大脑就会发生一些变化。而你若跟一群人站在一块儿合唱一个低音,引起了大院堂的自然共振,那影响效果还会强烈更多倍(再加上靠墙堆放的千万只酒桶,就更不用说了)。我深信,声波在脑中引起的物理震动会改变大脑的工作方式。假如我不是一介十九岁的十年士,而是个满脸褶子的千年士,也许就可以底气十足地断言:大脑在这种状态下能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进行思考。所以我想,嘉德士成宿地歌唱并不只是出于他对音乐的爱好。他准是在做什么事情。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离开了嘉德士,四处走了走。食堂传来锅碗瓢盆和蒸汽的声音,告诉我清修中心的工作人员已经起来做早饭了,于是我也回寝室换上了墙外的衣服,去食堂搭了把手。虽然在有些方面我可能对墙外人毫无用处,但我会做饭。嘉德士和我们另外几个伙伴也一个个地溜达进来,想要帮忙,但都被拒绝了,工作人员让他们去吃饭。

早餐的时候,除了昨天和我们共进晚餐的四位,又来了另外三位僧侣,其中有一位耄耋老者,耳背得厉害,他也想要跟嘉德士攀谈。别的阿佛特人因此便都没上前去凑趣。这些僧侣似乎把跟千年士谈话当成了至高无上的荣幸,所以我们何必还要妨碍他们呢?他们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早餐结束时,他们送了我们一些书。我让阿尔西巴尔特把书收下,他还发表了一番漂亮的演讲。他们很喜欢他的发言,弄得我都有点儿紧张了,因为他像是要鼓励他们见证阿佛特人与僧侣之间的各种固有关联。但好在也没出什么岔子。这些人待我们很友善,而且真心实意,也不图回报——我敢肯定,世俗政权也不会偿付他们一分一毫!这就是阿尔西巴尔特的发言让我不安的原因——他好像在说,作为对他们的报答,我们将来还有可能跟他们来往。我踩了下他的脚趾头,他好像明白了。又过了几分钟,我们便踏上了下山的征程,僧侣的书也收进了阿尔西巴尔特的活动图书馆。

【伊拉斯玛】改元14世纪巴里托集院的一位士,与乌唐提娜女共同创立了一个理而上学的分支学派,名为复杂普洛特主义。

——《词典》,第四版,改元3000年

在修道院和布利岗之间,横亘着一道很大的峡谷,谷中蜿蜒着一条很小的河流,河上只有一座适合使用的桥梁。过桥前还不用为选择路线费心,可一过桥就碰到了分叉路口。摆在眼前的路有两条,左边一条是绕山脚而过的平路,右边一条是上山的路,从河岸边一直通到舆图器上标出的桑布勒居民区。于是我们走了右边这条路,车子开出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发现眼前光秃秃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刷锅球似的东西。那是一片茂密的树木。离得更近些时,还能看到居民区纵横交错的墙壁、屋顶和栅栏,将树木隔成一片一片的。有几棵比较高大的树木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中间是一片草坪,这里的浓荫显然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居民,树的后面是一座巴兹对立教的圣约堂,它木构的尖顶从树冠顶上露了出来。两辆车子不约而同地朝着那片绿地开去。一下车就能听到从圣约堂传来的歌声,却一个人也看不到。此时,全镇的人都在那座建筑里面,圣约堂后的土地上还停着加涅里埃尔·克拉德的飞驰车——他也在里面。

看来在这儿找到敖罗洛或埃斯特马尔德(假如他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们还是得到了一点线索:若是两三个浪士住在附近,只要到桑布勒来弄点食物药物,还是可以生存下去的。至于如何支付这些东西的费用,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卡尔莫拉图士指出,在桑布勒应该不用考虑太多的经济问题。附近又没有别的市镇,这片土地也无法耕种作物,又没有什么产业。他提出了一种理论,认为桑布勒跟我们昨夜留宿的修道院一样,也是个宗教社区。要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埃斯特马尔德和敖罗洛能给这些村民帮上点忙,也许就不用花钱买东西了。

“他们也可能只靠乞讨为生,”嘉德士提出,“就像某些古老的会。”

似乎喜欢乞丐说的阿佛特人更多一些,他们不愿相信埃斯特马尔德或敖罗洛会为这样一些人做事。这引起了一场热烈的讨论。如果此刻圣约堂内是一片安静或冥想的氛围,我们的争辩肯定会打搅到他们,但那地方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嘈杂,充满了大喊大叫一般的歌声。终于有人退出了辩论,对照着舆图器观察起了这座山岗,发现从桑布勒出发,刚好有一条通向山顶的盘山土路,卡尔莫拉图士猜测,桑布勒这个地名就是古称“布利”注16的缩写。我们只用了几分钟就找到了那条路的起点:就是圣约堂后边的那片土地。但我们一时半会儿却没法把车子开上去。因为这块地上现在停满了汽车:其中有几辆闪闪发亮的摩布,它们的车主估计在桑布勒都算得上市人了,而占多数的还是些灰头土脸的大轱辘飞驰车。车场中间原本还有条可容一车通过的窄空,但加涅里埃尔·克拉德的飞驰车刚好把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注16:桑布勒的原文为“Samble”,布利的原文为“Savant Bly”。

从舆图器上看,从这儿到山顶只有四哩路,我也不想闲待着,于是便用草坪上的压水井给瓶子里加了水,朝盘山路走了过去。利奥也跟了上来,一起来的还有百年士里最年轻的克里斯坎士。在桑布勒信众的飞驰车之间穿行时我还觉得有点儿怪异,但从克拉德的飞驰车旁挤过去后,我们就踏上了弯弯曲曲的盘山道,小镇也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只过了一会儿,圣约堂的叫喊声就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沙漠吹来的旱风带着香脂植物的刺鼻气味,噼啪作响地向我们扑来。我们爬得越来越起劲,很快便登上了高处,气温也渐渐低了下来。当我们绕到桑布勒的背面时,通向山顶的道路便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几栋建筑、几座旧天线塔和一座多面体穹顶的骨架残骸。我们猜这是个军事遗迹,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经历了几千年的开拓,这种东西几乎遍布星球上所有的地方。

沿着盘山路又绕了半圈,桑布勒便再度出现在我们脚下,从这里还能向山下的朋友们挥手。圣约堂里的仪式丝毫没有要收场的意思。原本还以为那两辆车很快就能赶上我们,换句话说,我们本来只想爬爬山练练腿脚,没打算一路走到山顶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也许能比开车的先到山顶。不知为什么,这倒激发了我们的竞争欲,让我们爬得更快了。我们发现了一条别人走出来的小道,于是便顺着往上爬了一两百呎,结果让我们少走了一圈的盘山路。

走完这段捷径,便到了一处可以观赏风景的地方,我们歇了歇脚,喝了口水,又为我们的成就感叹了一番。借此机会,我向克里斯坎问道:“您认识帕弗拉贡士吗?”

“我是他的弟子。”克里斯坎说,“你是敖罗洛的弟子吗?”

我点了点头:“您知道吗,在帕弗拉贡穿过迷园进入你们马特之前,敖罗洛也曾是帕弗拉贡的弟子。”

克里斯坎士什么也没说。如果帕弗拉贡对克里斯坎提敖罗洛,或者提自己过去当十年士时的事情,就会违反戒律。但要谈起一个人的工作,这种信息很容易就会泄露出来。我接着说:“帕弗拉贡和另一位叫作埃斯特马尔德的十年士一起工作,共同培养了敖罗洛。他们是同时离开的:帕弗拉贡进了迷园,埃斯特马尔德出了日纪门。而埃斯特马尔德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克里斯坎问道:“敖罗洛的名声怎样?我是说诅革以前。”

“他是我们中最优秀的。”这问题让我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问?帕弗拉贡的名声如何?”

“一样的。”

“然而——? ”我敢说他接下来要说的第一个词肯定是“然而”。

“他的副业有点儿奇怪。他从事的不是多数人那样动手的副业,他的嗜好是研究……”

“我们知道,”我说,“多重宇宙和(或)叙莱亚理学世界。”

“你看过他的著作了。”克里斯坎说。

“二十年前的旧作。”我提醒道,“对于他最近的研究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克里斯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说道:“跟这次大集似乎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猜告诉你们也没问题。”

“我们不会告发你的。”利奥向他许诺。

克里斯坎没领会这种幽默。“你们有没有发现,人们在谈到叙莱亚理学世界的时候,最后总会画同一个图表?”

“是呀——既然你也提到了它。”我说。

“两个圆圈或两个方块。”利奥说,“还有个箭头把它们连在一块儿。”

“一个圆圈或方块代表叙莱亚理学世界,它是箭头的起点。”我说,“另一个被箭头指向的圆圈或方块就代表这个世界。”

“这个宇宙。”克里斯坎纠正我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因果域。那箭头代表的是?”

“信息流,”利奥说,“关于三角形的知识顺着它流进我们的大脑。”

“因果关系。”我想起了敖罗洛讲过的因果域剪切,于是便猜着说道。

“这两种说法是一回事。”克里斯坎提醒我们,“这种图表是一种断言,认为与理学形式相关的信息可以从HTW来到我们的宇宙,并对这里造成可测的影响。”

“等一下,可测?你说的是哪种测算啊?”利奥问,“您可没法给三角形称重,也没法往阿德拉贡定理上钉钉子。”

“但你可以思考这些事物,”克里斯坎说,“而思考就是发生在神经组织里的一种物理过程。”

“你可以往脑子里插探针去测量它。”我说。

“没错,”克里斯坎说,“普洛特主义的根本前提就在于,大脑在接收叙莱亚理学世界传来的信息流时,脑探针会显示出与非接收状态不同的结果。”

“我猜也是这样,”利奥承认,“可照您这么说也太简略了吧。”

“先别管这个了。”克里斯坎说。我们正走在一段陡坡路上,又被太阳一照,全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也不想在这种问题上浪费精力。“咱们还是回过头来,说说那两个方框组成的图表吧。帕弗拉贡属于对它提出质疑的一派,他们提出的质疑是‘为什么只有两个方框?',这一派的传统可以上溯到改元14世纪巴里托的乌唐提娜女。据说有一次乌唐提娜走进了一间课室,碰巧看到石板上画着两个方框组成的这种传统图表,便问出了‘为什么只有两个’的问题,当时画图的是一位名为伊拉斯玛的士。”

利奥转过头来看着我。

“是的,”我说,“与我同名。”

克里斯坎接着说:“乌唐提娜对伊拉斯玛说:‘我看到你在给弟子们讲有向无环图,可是什么时候你才能讲点更有趣的东西?’伊拉斯玛回答说:‘请原谅,但这并不是有向无环图,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这话让乌唐提娜女感觉受了冒犯,毕竟她是位耗尽毕生心血钻研这类问题的理学者。她说:‘是不是有向无环图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伊拉斯玛也被惹恼了,但反思过后,他还是下决心信服了这位姊妹的高见。于是乌唐提娜和伊拉斯玛便发展出了复杂普洛特主义。”

“是与简单普洛特主义相对应的吗?”我问道。

“是的,”克里斯坎说,“简单普洛特主义是只有两个方框的那种。而复杂普洛特主义可以包含任意数量的方框和箭头,只是那些箭头永远也不会连成环。”

我们绕到了山岗的阴面,这里的地面被一层雨季的淤泥盖着,可以在上边毫不费力地画图。趁着喝水休息的当儿,克里斯坎又教了我们一套关于复杂普洛特主义的粉本见粉本3。(原作注)。它讲的主要是,从叙莱亚理学世界接收信息的因果域远远不止我们一个宇宙,我们的宇宙可能只是多重宇宙网上的一个节点,信息就像灯芯里的灯油一样,一直在这个网络里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其他宇宙可能跟我们的宇宙没什么区别,但有可能在灯芯图里居于我们的上游,向我们传送信息;也可能居于我们的下游,从我们这里承接信息。这种说法似乎非常激进,但至少帮我理解了帕弗拉贡被召唤的理由。

“现在我也想问你们十年士一个问题。”我们起身后,克里斯坎说道,“埃斯特马尔德是怎样一个人?”

“我们录进来之前他就出走了,”我说,“所以我们也不知道。”

“噢,那好吧,”克里斯坎说,“反正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我们沉默着走了没几步,利奥便机警地瞥向已经不远的山头,说道:“我对埃斯特马尔德倒有点儿研究。也许在闯进他家之前,我能给你们讲点儿我知道的。”

“真有你的。你知道些什么?”我问。

“他可能属于那种如果不出走就会被遣退的情况。”利奥说。

“真的吗?!他干了什么?”

“他的副业是铺地砖,”利奥说,“新洗衣房地面上那些特别漂亮的地砖就是他铺的。”

“那些几何纹样。”我说。

“是的。但他似乎在打着这个幌子探究一道叫作泰格龙的古代几何题。那就是个拼地砖问题,它的起源可以一直上溯到奥利森纳殿。”

“不会就是那个把一大群人逼疯了的问题吧?”我问。

“美忒克兰斯被火山灰掩埋的时候,就站在奥利森纳殿前的十边形场地上冥思苦想泰格龙问题。”克里斯坎说。

我说:“拉贝梅凯斯在被巴兹士兵的长矛刺穿的时候,也在海滩上思考这个问题。”

利奥说:“叙莱亚的女儿卡尔拉女,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于是把解法画在了一条路的路面浮土上,而这条恰是通往上考尔邦的道路,她刚画好,一支由国王鲁达派上前线送死的军队就从上边踏了过去。后来她就再也没能恢复神智。为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已经在理学领域辟出一个完整的子学科了。自古至今,一直有人过分地关注这个问题,做一些对自己有害无益的事。这种执迷也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你说的是宗系。”克里斯坎说。

“是的。”利奥答道,再次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你说的是哪个宗系?”我问。

“就是宗系,人们就是这么叫它的,”克里斯坎说,“有时候也叫古宗系。”

“噢……我还是不明白。它是以哪些集院为根据地的?”

克里斯坎摇了摇头:“你是把它当成会了,可宗系是可以上溯到大改组之前的——甚至比嘉尔塔斯还早。有人认为它创立于游方时代,是由那些曾与美忒克兰斯共事过的理学者创立的。”

“那些人可没跟他一块儿被埋在三百呎的地下。”利奥补充了一句。

“要是这么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说,“如果这是真的,那这宗系根本就不属于马特世界。”

“问题就在这儿,”利奥说,“宗系比整个马特、士、女的概念还早上几百年。所以不可能指望它遵循我们这些会的一般规定。”

“你用的是现在时。”我指出。

克里斯坎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但什么都没说。利奥又朝上瞥了一眼,脚步也慢了下来。

“怎么了?你俩为什么这么紧张?”我问。

“也有人怀疑埃斯特马尔特是宗系成员。”利奥说。

“可埃斯特马尔德是埃德哈会士啊。”我说。

“这就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利奥说。

“问题?”我问。

“是的。”克里斯坎说,“起码对你我来说是。”

“为什么?因为您和我都是埃德哈会的?”

“是的。”克里斯坎飞快地瞥了一眼利奥。

“噢,对利奥我是可以以命相托的。”我告诉他,“您能跟我这个埃德哈会同人说的话,都可以当着他的面说。”

“好吧。”克里斯坎说,“你没听说过这事儿倒也不奇怪,因为你加入埃德哈会才只有几个月,而且你只是一个——呃——”

“只是个十年士?”我说,“接着说吧,我不介意。”但其实我有那么点儿介意。利奥站在克里斯坎背后冲我做了个鬼脸,让我宽心。

“不然的话你应该已经听到关于这种事儿的流言蜚语了,有各种议论。”

“怎么说?”

“首先,埃德哈会士普遍有点儿古怪——有点儿神秘。”

“我当然知道,是有人喜欢这么说。”我说。

“正是如此。”克里斯坎说,“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们埃德哈会士受人睥睨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对叙莱亚理学世界的执着似乎已经超过了对戒律和大改组原则的忠诚。”

“行吧,”我说,“我想这是不公平的,但我能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有这种想法。”

利奥补充了一句:“也有人是假装有这种想法,把这当成打埃德哈会士脸的武器。”

“那你就想象一下吧,”克里斯坎说,“如果存在,或者说人们认为存在过一个相当于超级埃德哈会的宗系,会是什么样子。”

“您是不是说,有人认为我们会跟宗系有关?”

克里斯坎点了点头:“有人甚至已经提出指控,说埃德哈会只是个幌子——它的真实面目其实是泰格龙信徒赖以寄生的宿主。”

鉴于埃德哈会几千年来在理学领域做出的诸多贡献,我都懒得去驳斥这种谬论,但一个词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信徒。”我重复道。

克里斯坎叹了口气。“散播这种流言的人——”他开口道。

“——就是那些把我们对叙莱亚理学世界的信仰视同于宗教信仰的人。”我得出了结论,“这也符合他们的目的:散播埃德哈会内部有个秘密教派的说法。”

克里斯坎点了点头。

“真有吗?”利奥问。

要是能让他把这话咽回去,我还真想给他一拳。克里斯坎可不了解利奥的幽默,被这话狠狠地噎了一下。

“那从事副业的时候,埃斯特马尔德实际上干了什么吗?”我问利奥,“他看书了?解泰格龙了?还是点着蜡烛念咒了?”

“主要是看书——一些非常古老的书。”利奥说,“留下这些古书的人生前都曾被怀疑是宗系的人。”

“似乎挺有趣,但也不碍别人的事吧。”我说。

“人们还注意到他对仟岁纪马特抱有过分的关注。举行奥特的时候,他甚至会趁千年士歌唱时记谱。”

“不记谱怎么可能真正理解那些咏的含义?”

“他还总去上迷园。”

“好吧,”我承认,“这是有点儿不正常……关于宗系的传言里是不是就有这条?说宗系成员违反戒律——和别的马特的人沟通?”

“是的。”克里斯坎说,“这种说法也符合那一整套的阴谋论。人们在污蔑埃德哈会的时候,通常会说埃德哈会士认为自己的工作比别人的更出色更重要,说他们对叙莱亚理学世界的追求已经凌驾于戒律之上了。所以,在追求真理的时候,如果需要与其他马特的阿佛特人或外人沟通,他们就会毫无内疚地去做。”

越说越离谱了,我开始觉得这可能是那些怪咖百年士心血来潮编出来的。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想起了敖罗洛在葡萄园里跟萨曼说话的事儿,还有他违反禁令做观测的事儿。

利奥哼了一声:“外人?什么样的外人会在意一个六千年前的神秘理学问题?”

“就是这两天我们碰见的这些人。”克里斯坎说。

我们的脚步已完全停下了。我向前迈了一步:“好吧,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咱们跑到这儿来可就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克里斯坎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利奥看起来还是一脸迷惑。我接着说:“特雷德加满是世界各地来的阿佛特人。戒尊们肯定会登记都有谁来了,从哪个集院来的。而我们这支从埃德哈集院来的,主要是埃德哈会士的队伍——就要迟到了——”

“迟到的原因是我们违反规定——混迹于慕像者之中——”利奥开始明白了。

“——来找两个不守规矩的士,这两个人还刚好就是克里斯坎说的那种典型。”

我和利奥几分钟后便登了顶,把气喘吁吁的克里斯坎落在了后面。这场诡异的谈话弄得我们莫名地紧张,实际上余下的路我们都是跑过去的——并不是为了赶时间,只是想把精力耗尽。

从山顶的样子来看,这里可能从布利时代起就已经是个宜居之所了。之所以会存在这样一个地方,是因为山顶上有块巨大的硬石透镜体,尽管方圆几哩外的岩土层都已被冲刷殆尽,它却禁受住了冲蚀,护住了下方那些不够坚硬的岩土。山顶上的地方很宽绰,足够建造一栋杰斯里家住的那种大宅了。但是千百年来,这地方已经挤挤插插地盖满了各式各样的建筑。地面的最下层是砖石垫底:这些砖头石块是直接用砂浆抹在山顶的硬石表面上的。后代的建造者又在这层底子上直接浇筑了人造石,建起了小掩体、警卫亭、碉堡、设备间,还有碟形天线和塔楼的基座。这些东西后来还改造过,建筑与建筑之间连起了各种管线。这些管线有的报废了,有的拆除了,有的锈蚀了,有的换成了新的,有的被掩埋了。那些石头,不论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都被一个时代或另一个时代的金属建筑染上了深棕色的锈迹。这么大点儿一块地方,建成这样也是够复杂的,够孩子们探上几个钟头的险了。我和利奥比孩子也大不了多少,自然也禁不起这种诱惑。但我们的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事情。于是我们找起了人类居住的迹象。最显眼的是立在旧天线塔基座上的一座反射式天文望远镜。我们先去了那里。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儿像珂尔德或她的朋友在工作坊里用钢铁边角料制作的艺术品。朝里面看,还能看见一面手工打磨的透镜,直径足有十二吋以上,看起来很完美。不难看出,这望远镜连着一台用马达、齿轮箱和轴承拼凑出来的极轴驱动器,天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找来的。从这里开始,我们跟随着一连串明显的弦索,走到了平台的另一头,沿着基座外侧的楼梯下去,到了这组建筑东南面一处较低的露台上。这里已经架起了烤肉的架子,摆上了防雨的塑料桌椅,还支起了一把大伞。一只塑料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些小孩的玩具,好像孩子们有时会来这儿玩,但不是每天都来。露台的一边有道门,通向一座塞满了小房间的杂院,虽然这些房间比设备间还小,但还是被改造成了一处人家。住在这儿的不管是谁,反正不可能是敖罗洛。看墙上的照片,这家住着一位老人和一位稍显年轻的妻子,他们的子孙少说也有两代。墙上的照片很多,圣像也很多,所以这显然是个慕像者家庭。我们把这些印象消化了一番,过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我们闯进了别人的家。蠢透了,阿佛特人就爱犯这种傻。我俩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差点儿撞在一块儿摔倒在地。

退回露台后,我们才注意到这里光溜溜的人造石地面。既然埃斯特马尔德那么热衷于铺砖,那这里怎么会没铺地砖呢?但我们又看到一条向上的楼梯,上边是一块向外突出的岩架,岩架上有一座砖砌的窑。窑的四周堆满了常年工作留下的各种物件:黏土、模子、盛釉料的罐子和成千上万的地砖和残片,这些砖跟埃德哈新洗衣房地面上的一样,都是简单的几何形。埃斯特马尔德之所以还没在露台上铺砖,是因为他还没找到完美的拼法。他还没解开泰格龙问题。

“他是已经疯了?”我问利奥,“还是快了?”

克里斯坎从另一条路赶了上来。他一见我们,就说自己看到了另一处更小的住所。我们便跟着他沿这片房子的南翼绕了回去。

我们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什么。针孔马特的种种特征一目了然。这是整片房子的一个犄角,要穿过一条狭长逼仄的小道才能进去,小道的尽头还立着一道栅栏,是最近刚用塑料布和三合板做出来的,充其量只算得上是个象征性的屏障。进了这道屏障,置身于这个环境给了我们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儿不过是另一片没有屋顶的石台。房地产商会管这个叫露台。但在我们眼里,这就是一座迷你隐院。所有的世俗植物都被一丝不苟地拔干净了,只留下一片陈旧且污渍斑斑的石头地,还有几件生活必需品,都是手工制作的。几根木料用绳子一捆,再绷上一块麻布,便是一副棚架,棚架下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角放着一只生锈的油漆桶,桶盖上压着一块石头。利奥打开盖,皱起鼻子闻了闻,宣布自己发现了敖罗洛的夜壶。这桶是空的,而且已经干了。火盆底下的灰是冷的。水罐也是空的,还有一个曾经放过食物的木头柜子,里面也被清空了,只剩了一点调料、碗盘和火柴。

一扇破旧的木门通向敖罗洛的寝室,里面差不多也是这个风格。不过那挂钟倒出奇的现代,一组发光的数字显示着时间,还是精确到百分之一秒的。书架是用旧楼梯踏板和砖块搭起来的,上边放着几本机器印刷的书和几张手写的页子。有一面墙上用图钉钉满了敖罗洛的图表和笔记。另一面墙上全是照片,看得出敖罗洛是在试着用上面那台手工望远镜捕捉飞船的图像。但最典型的图像也不过是一大片代表恒星轨迹的白色细条纹里夹着一根白色的粗条纹。但在这组照片的一角,敖罗洛还贴了几张不相干的图片,有的是从出版物上撕下来的,有的是用句法机打印出来的。乍看之下,这些照片拍的不过是地上的一个大洞:也许是个露天矿坑。

还有一些页子相互交叠着,形成了一组马赛克,页面与页面之间还画了一些线条,形成了一个树形的关联网。最靠上的一页标的是“奥利森纳”。在这页的顶端写着阿德拉贡的名字。从他的名字引出了两个箭头,其中一个垂直向下指着狄亚克斯的名字,再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还有一个箭头斜向下指着美忒克兰斯的名字,从美忒克兰斯又分出了三个分支树,包含了若干世纪若干地方的若干人名。

“呃噢。”利奥说。

“我不喜欢这东西的样子。”我承认。

“这是宗系的东西。”克里斯坎插了一句。

这时门开了,一场暴力冲突紧随而至。不过倒不持久,一秒钟就结束了,也不严重。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暴力,把我们的思绪一下子扯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一时半会儿甭想回得来了。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男人闯了进来,被利奥制服了。打斗结束的时候,利奥已经坐在了那男人的胸口上,着迷地查看起了从他腰间武器套里拔出来的一支发射性武器。“你有刀子之类的东西吗?”利奥边问边向门口瞟去。又有几个人赶了上来,最前边的是巴尔布。

“从我身上下去!”那人喊道,我们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奥尔特语,“把那个还给我!”我们注意到他岁数很大了,可他刚才进门的动作却敏捷得像个年轻人。

“埃斯特马尔德带了枪。”巴尔布宣布,“这是当地人的习俗。在他们眼里这不算是威胁。”

“好吧,那我敢肯定,我拿着这东西也不会让埃斯特马尔德觉得受到了威胁。”利奥说。他从埃斯特马尔德身上爬了下来,站起身,把枪口指向了天花板。

“你们没事儿不该到这里来。”埃斯特马尔德说,“至于我的枪,要么用它把我打死,要么把它交出来。”

交枪,是利奥连想都不会想的。

随着事态的发生,我被强烈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困惑攫住,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因为害怕帮倒忙,索性连忙都不敢帮了。可看看朋友们的脸色,又觉得还是应该出头,我也不想让自己显得笨嘴拙舌或者优柔寡断。“既然你刚刚断言我们不该来这儿,”我指出,“那武器到了你的手里对我们可没什么好处,顺便说一句,我们也不是无缘无故到这儿来的。”

这时候,其余几位游方成员也都拥上了露台。嘉德士走了进来,用肩膀把埃斯特马尔德挤到了一边,只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就端详起敖罗洛贴在墙上的页子和照片来了。这下子给他的打击比被利奥打倒、被我推翻还大,埃斯特马尔德终于明白自己没胜算了。他的身形缩小了一圈,眼光也避向了一边。和我们不同,他得在几分钟里习惯与一位千年士共处一室。

“利奥,外面很多人都带枪。”这是珂尔德的声音,“我明白你的误会是从哪儿来的,可你也得相信我,他是不会用这东西对付你们的。”没人答话。

“来吧,你们这些冒失鬼,来吃野餐吧。”

“野餐?”我说。

“只要天气好,”埃斯特马尔德说,“礼拜结束后我们都会在草地上来一场烧烤。”珂尔德一调停,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点儿。

我朝门外瞥了一眼,碰上了露台上阿尔西巴尔特的目光。他扬了扬眉毛。是的。埃斯特马尔德已经变成慕像者了。

在集院的时候,我们总把浪士描绘成长发披肩的野人,但埃斯特马尔德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偶尔出来登山健身的退休化学家。

埃斯特马尔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你肯定就是伊拉斯玛了。”他说。这好像让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把被利奥按倒在地带来的震惊甩了个一干二净。“好吧。只要你们保证不攻击别人,我就邀请你们参加野餐。”他看出反对从我的脑子里流露到了脸上,微笑着补充道,“我是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不相信他们会攻击你们;他们对阿佛特人可比你们对他们宽容得多。”

“敖罗洛在哪儿?”

嘉德士仍旧背对着我们,盯着那张露天矿坑的照片,我们都被他那次音速的嗓音吓了一跳:“敖罗洛往北方去了。”

埃斯特马尔德也吃了一惊,随即便恢复了微笑,好像他已经知道千年士是怎么看出来的了。“嘉德士说得对。”

“我们要参加野餐。”嘉德士用生硬的弗卢克语一字一顿地宣布,“利奥、伊拉斯玛和我最后下去,我们坐加涅里埃尔·克拉德的车。”

这指示传到了露台,人们都返身朝汽车走去。利奥把枪里的弹夹抽了出来,把它们分开还给了埃斯特马尔德。他接过枪后,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克里斯坎一起离开了。他俩一走出那道简易门,嘉德士就伸出手开始揭墙上的页子。利奥和我也帮了把手,又把我们揭下来的页子一块儿交给了嘉德士。他把大部分照片撂在一边,只挑出几张有地洞的递给了我。

千年士跨入敖罗洛的隐院,把那些页子一股脑儿塞进了火盆。然后从敖罗洛的食品柜里取出了火柴。“看这标签,我推断这应该是一种引火用的实践理学工具。”他说。

我们给他演示了火柴的用法。他把敖罗洛的那些页子给点了。我们围着火堆站着,直到它们全部化成灰烬。嘉德士随后还用棍子把灰都扒拉碎了。

“该去吃野餐了。”他说。

加涅里埃尔·克拉德开着车子环山而下,我们坐在敞篷飞驰车的后座上,像啤酒箱里的酒瓶似的,东倒西歪,摇来滚去,桑布勒村庄绿地上组织野餐的人群时不时映入眼帘。这些人对野餐的认真看上去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对礼拜的虔诚。

嘉德士好像在想着别的事儿,一路上一言不发。就在我们快到桑布勒的时候,他敲了敲飞驰车的篷顶,用奥尔特语问克拉德,是否介意在这里停几分钟。克拉德操着一口粗野的奥尔特语说,完全没问题。

我从没想过像克拉德这样的人竟会懂我们的语言。但这也在情理之中。巴兹对立教的信徒从不相信教士或者别的什么中间人。他们相信所有人都应该自己阅读经书。尽管他们读的几乎都是弗卢克语译本,但也不难想象,总会有些特别狂热或特立独行的派系,为了不将自己不朽的灵魂托付于翻译而亲自学习古典奥尔特语,比如桑布勒人。

嘉德士示意我下车。我跳下了飞驰车的后座,把他也搀了下来,这么做主要是出于礼貌,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怎么需要帮助。我们走到百十来步开外、车道转弯的地方,此处视野甚佳,高原沙漠与北方山峦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山上点缀着片片积雪与斑斑云影。“我们就像俯瞰埃特拉斯的普洛塔斯。”他说了这么一句。

我微微一笑,却不是嘲笑——很多人都认为普洛塔斯的著作幼稚得令人尴尬,几乎只在打趣和讽刺别人时才会提他的名字。但这种态度并非古已有之,它也是随着时代发展才愈演愈烈的。嘉德士可是来自与世隔绝六百九十年的千年马特,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呢。我站在那里看着他,追随他的目光,眺望北方的云和投在山坡上的云影,看得越久,就越为自己没有窃笑而感到高兴。

“你觉得敖罗洛站在这儿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嘉德士问。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鉴赏家,喜欢从星阵上眺望山脉。”我说。

“你认为他看到的是美?这是个安全的答案,因为这的确很美。但他想的是什么?这种美能让他领悟到什么?”

“这我可就一点儿也答不上来了。”

“不要答。要问。”

“说得更具体点吧,您想让我做些什么?”

“去北方。”他说,“追随敖罗洛,把他找到。”

“可特雷德加在东南方。”

“特雷德加。”他重复着,就像是刚从一场关于特雷德加的梦里走出来似的,“那是野餐后我和其他人要去的地方。”

“我到这儿来已经算得上违规了。”我说,“我们已经损失了一天——”

“一天,一天!”在嘉德士眼里,在这位千年士的眼里,我对一天时间的计较简直是个笑话。

“追上敖罗洛可能得花上几个月。”我说,“如果迟到,我可能会被遣退。就算不被遣退,起码也得再多罚几章。”

“你现在被罚到第几章了?”

“第五章。”

“第七章。”嘉德士说。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纠正我。随后又害怕起来,生怕这是他对我的判决。最后我才明白过来,被罚到第七章的是他自己。

那肯定耗掉了他好几年的时光。

为什么?他是怎么惹上这种大麻烦的?

他没疯吗?

可他要是已经疯了或者无药可救了,又为什么会从千年士里被召唤出来?为什么他被唤召之后,他那些姊妹弟兄都唱得撕心裂肺?

“我有很多问题。”我说。

“要想找答案,对你来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北去。”

我又把刚才的理由重复了一遍,他却扬起手制止了我:“我会尽一切努力,保证你不会受到惩罚。”

嘉德士在大集上真有这么大的权力吗?这种事儿我可没处打听,也没有勇气当面问他。既然没有勇气,我能说的也就只剩一句了:“好吧。野餐后我就上路。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那就一直往北走,直到你明白为止吧。”嘉德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