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张载
当北宋五子里面,排在首位的周敦颐写下“自无极而太极”时,他真正想说的意思,可能还是庄周的无中生有概念。但这对宋儒来说,又是一个天要塌下来的灾难。对,宋儒就是这般,时不时担惊受怕,不是外面金兵要入侵,就是内部儒学要崩解。
在宋儒眼里,这个世界必须从有开始。太极就是有的一个最开始的生长点,而它应该是至全的,自己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所以绝对不能来自无。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马虎不得。怎么办?改啊。到了南宋,集儒学大成于一身的朱熹,就一直要求记录这句话的另一位学者洪迈,删掉开头的一个字,将之改为“无极而太极”,这样一改,无极和太极至少就并列了,然后再注解一下这个“而”字,就能把无极解释为是修饰太极用的。这样,句子意思就变了,变成在说太极是本来就有的,只不过是无形的罢了。洪迈老顽固,也是朱熹的死对头,觉得自己记录下来的不会错,不肯改。朱熹没招了,就只能等他死,等啊等啊,老不死的洪迈终于死啦,朱熹赶紧改了,于是大获全胜。
即便朱熹这么卖力,依旧还有人不买账啊,认为朱熹还是太软弱。陆九韶和陆九渊兄弟两个就和朱熹杠上了。他们索性咬死周敦颐连这句话都不曾说过,并声称写有这句话的《太极图说》乃是伪作。双方就这么吵啊吵,一直吵到宋朝灭亡,也真是够拧巴的。
相比之下,我们的张载就显得世故多了。他上来就只给了一句“太和所谓道”,只字不提无极和太极。他单用一个太和的概念,就一劳永逸解决了所有关于道的定义。而这个太和究竟是什么,那就全由他张载自己说了算。张载给出的初始条件里,放了阴阳两种元素,当它们运转起来后,就称此时的太和为太虚。太虚是没有形状的,作为气的本体,聚而生成万物,万物散而复归太虚。
一个改进的可循环儒式宇宙体系就这样巧妙构造好了,并避开了无中生有这种道教特有的形而上学观念。相比张载的这个宇宙模型而言,后来朱熹他们追随周敦颐的那个模型,耗费时力,却一点不讨好。
张载用实打实的气来贯穿宇宙和个体,尽管比古希腊的阿那克西美尼晚了1500年,相形之下会有些让人羞愧,但不要忘记,中国哲学的最高目标,不是在于解释自然,而是在于规范道德。在张载那个年代的欧洲,马上就要迎来实验科学的兴起,但宋朝的哲学家,依旧在沿着既定的思想路径埋头前进。
为了更好地描述宇宙,张载在气的基础上,又设计了天和神两个概念,专门用来描述宇宙之气。其中,天是可以观测的气,神是不可以观测的气,并且“缓辞不足以尽神”,也就是说,用有限的语言是无法充分描述神的。这样,张载在人类可观测天地生万物的背后,又构造了一个形而上的神,并且将这个神纳入他的太虚之气的体系里,从而不仅和佛学、道学有了一个清晰的划界,而且给予了道德上的仁一个可以方便打开的后门:我们人类之所以本质上是善良的,可以行仁义之事,是因为背后有一套看不见的运行模式在支持。在天这个东西叫作神,在人这个东西叫作啥呢?当然就是性本善的性啦。
在孟子那会儿,性本善虽然确立了,但并没有给出性本善的形而上理论。现在张载给出了,张载自然还要进一步把剩下的活给做干净:既然性本善,那么恶是从哪里来的?孟子说是物欲造成的,那么人的物欲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也困扰了西方基督教无数个年头,其实在没有上帝的东方,中国哲学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张载为此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宇宙的气在凝结为每个人的形体时,会出现不同维度的偏差(请回忆卢克莱修的神奇思想:原子在自由下落时,会自己决定偏离原来轨迹一点点),这种偏差,导致每个人的性格有了刚柔之分,脾气有了缓急之别,聪明才智上也出现了差异。如果偏差得很厉害,那么人的善良天性就会被屏蔽得很严重,于是产生物欲的动力也就无形中得到了加强。如果人想要回到圣人的行列,那就该把屏蔽拆掉,但是呢,屏蔽薄的还好拆,屏蔽厚的就很难拆,但不管怎样,靠后天努力以圣贤为榜样,刻苦学习,突破屏蔽还是有希望的。论证到这里,张载给出的书单,自然首推《论语》《孟子》,至于《道藏》《释典》,当然看不看就都无所谓了。
就这样,张载把整个知识分子的儒家传统,全部纳入几乎与宗教毫无二致的修习过程里,完成了一次儒家形而上学的整体动迁工程。在这工程中,他提出了两条修习成圣的道路:一条是“自诚明”,就是先诚悟背后的一贯之性,再明了前面的万物之理;另一条是“自明诚”,就是先明了前面的万物之理,再诚悟背后的一贯之性。这两条道路在张载看来是等价的,此等做法,类似于在宗教里,有的人选择先信仰后学习,有的人选择先学习后信仰。不管怎么选,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
人们在讥评儒家思想时,往往会蔑称其为儒教。可是实际上,真正离儒教很接近的这套张载的学说,他活着的时候并没得到重视,程颢、程颐他们还把他的想法移花接木,用以抒发自己的一套理论。到了南宋,朱熹他们又都忙着改弄周敦颐去了,张载的学说就跟一条咸鱼一样被扔一旁晾干着。即便到了明清之际,有人为了反对朱熹,又把这条咸鱼翻出来晒,但也没有将儒家思想带到真正的宗教领域。可见,儒家思想是一种很贴地面的陆行思想,与其费尽心思要让它飞起来,还不如因材施教,让它跑得更矫健一些算了。
最后,让我们摘录一段张载的诗句,作为对其哲学思想的映照吧。无论是禅意,还是诗意,张载的这首作品的确要比邵壅那首来得更浩渺些。
八吟翁十首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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