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大开的哲学简史:8世纪后60个有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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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 陆九渊

陆九渊(Lu Jiuyuan)

1139-1193年〔南宋〕

古中国的金溪

“格物致知是错的。”

淳熙二年(1175年),鹅湖寺。

一场哲学辩论会正静悄悄地在此进行。

当陆九渊吟诵他的诗作刚过一半,他注意到了朱熹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他清楚自己念到“支离”二字时,咬字太刻意,用力太过猛了。但事已至此,他必须把这首酝酿多日的诗作全部吟诵完毕,这不仅是他和朱熹两人之间的学术切磋,也关系到他和两位兄长陆九龄、陆九韶一起初创的心学,能否经此一役之后与朱熹的理学分庭抗礼。朱熹的理学我们都已经知道了,需要读书人到外面世界转一大圈,去格物致知后再回来,但这么做很容易就收回些支离破碎的知识,完全不太有希望回归到仁的本心上。陆九渊自少年时就明白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的道理,所以他以为只要用自己的心,直接去观照宇宙,关于仁的知识就能瞬间了然于心,完全不必像朱熹那样,兜兜转转去做这许多无用功。

陆九渊没有停歇,他假装并不在乎朱熹的脸色,吟诵完了这首诗作最后一个字,而整首诗歌的余音,依旧在这片小天地中,袅袅不散。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这首诗作的大意是:废墟坟墓使人哀伤,宗祠庙宇令人钦敬。哀伤钦敬的心情,是千古不变共有的人心。涓涓溪流积成大海,拳拳石块垒成泰山。易简功夫才是长远大事,支离学问最终命运浮沉。想要知道从下到上的修行之路,只在于辨别那一瞬的真假。

在座的除了一起前来的陆九渊的兄长陆九龄,还有一些学人、官员,以及这次朱陆相会的组织者吕祖谦。吕祖谦知道朱熹心里已经很不高兴了。本来,在陆九渊吟诵这首诗之前,他的五哥陆九龄已经念了一首,那首诗的意思和陆九渊这首差不多,但好歹还顾及了念书学习的好处,希望能“古圣相传只此心”,也给到了对方面子,提及要“珍重朋友相切琢”。最关键的,并没吐槽对方的学问是支离破碎。

本来陆九龄吟诵完毕,按规矩是轮到朱熹来说两句作为回应的。但他没想到的是,心急的陆九渊紧接着就抛出这首支离诗,这让朱熹如何下得台来。吕祖谦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次聚会之前,他和朱熹合作,编纂了《近思录》。他太了解朱熹了,也清楚陆九渊他们的哲学立场。他很想让他们有更多思想上的交流和交锋,但眼下,他必须稳住场子,宣布休会……

淳熙二年,也就是1175年,在江西铅(yán)山下的鹅湖寺,中国历史上最精致繁复的两家哲学派别,不顾长江以北的金兵虎视眈眈,也无视杭州临安的皇帝夙夜不寐,却要在初夏见面的第一天,即要分个高下,哪怕双方不欢而散,也需各自肝胆相见。人类对真和善的追求,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凸显出来的,是美。

之后的两天,双方各抒己见,一时瑜亮。朱熹是一个很善于思考的人。他们一共讨论了十个问题,看起来每次都是陆九渊他们占了上风,但也许朱熹是把更多时间花在了沉思上。因为朱熹的确在陆九渊的哲学思想里,看到了自己哲学体系里一些早就让他担忧的苗头,那就是宇宙实在太大了,你再怎么精简,也不可能被你格完,到头来很可能是你反被宇宙格了个底朝天。此外,朱熹在那个时候,毕竟已经是一方名家,他应该也看到了陆九渊那套做法的缺陷,但他并不会当面直陈,自掉身价。他只是事后和人聊起这次辩论时,才说出了他内心的看法。朱熹认为,陆九渊那一套,不去求学只管体悟,简直错得离谱。而且他们太过自信,眼界狭窄,看不得别人长处,这么下去迟早完蛋,而他们却还蒙在鼓里。

当六年之后,陆九渊和朱熹再次于南康会面时,陆九龄已经过世了。陆九渊这次来,是想请朱熹为陆九龄写墓志铭的。当他和朱熹一同泛舟同游时,他会忆及什么呢?无论是心学,还是理学,它们真的能和这山这水一样,比人类的存在更为长久吗?恰在这时,朱熹感慨道:“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陆九渊当下明白,当今世上能理解他的人,也就是这位值得尊敬一生的对手了。通过自己在当地白鹿书院对朱熹学生们的几场演讲,陆九渊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他和朱熹两人在道德伦理观念上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在义利方面,也完全步调一致,他们甚至都在四岁时,也步调一致,都对天地之外是什么感到好奇并向各自的父亲发问。

在这次南康相会前,陆九龄在生前拜访过朱熹一次。陆九龄是一个比较替对方考虑问题的人,在哲学思想上也不像陆九渊那么执拗。他的谦虚赢得了朱熹的好感。朱熹当时回赠了一首诗,作为对鹅湖之会陆九渊那首诗作的回应。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朱熹这首诗作,前四句表达了自己对陆九龄的尊重和感谢,后四句表明了自己对鹅湖之会的态度,以及目前的学习状况:过去的学问通过上次辩论后,变得更加严密,新学到的知识经过潜心培养后,变得深远厚沉。但我也担心学问做到语言无法说出的高度,连人间是否有古今都变得恍惚不知。

朱熹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他愿意向自己的对手坦诚自己理学所遇到的困难:在格物致知到最后的突破时刻,却发现一旦进入超验境界,他就无法把握这个时候的理,是否还带着仁所特有的经验性。然而,现在陆九龄去世了,朱熹也失去了一位最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不得不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身边这位陆九渊身上,希望陆九渊能和自己一起努力,开创一个新的哲学世界。不管这个新世界,是理学,还是心学,只要为了这天下,理学和心学这点摩擦,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陆九渊不是陆九龄,虽然他一时被朱熹感动,但他做不到朱熹想要他做的那种人。陆九渊是一个直觉能力强过陆九龄许多的悟者,早在他和陆九龄一起读书时,就表现出不一样的领悟力。当时陆九龄正在读《程氏易传》,对其中“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一句特别赞赏,反复诵读。结果陆九渊走过一看,却认为这句话道理说得非常糊涂。陆九龄问他应该怎么解,陆九渊就回答:前一句说的是无我,后一句说的是无物。意思就是说,抱住别人的背部却抱不着,是因为无我;行在别人的庭院里却看不到人,是因为无物。陆九渊的解读相当费解曲折,几乎只有禅宗那一路才可以完全跟得上他的节奏,而这也正是朱熹最厌恶的一门学问。

可是,心学恰恰是要用类似禅宗的方法,直观地把握到整个道德宇宙之后,再去细想所有的细节。这就是为什么陆九渊总是喜欢喊“先立乎其大者”,这是一种伦理学上自顶而下的设计,因为陆九渊断定,“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也就是说,朱熹要找的那个理,不用到外面去找,它其实就在每个人的心里,只要向内去找就能找到,找到后自然就能引爆小宇宙了。这就是陆九渊那首诗里自诩的“易简功夫”。

然而,有思想没方法,有设计没结构,有假设没证明,有感情没理性,是中国北宋哲学的通病,连朱熹都看不惯陆九渊这番做派,抱怨说我做饭还要先搞定柴火与米呢,上来就玩易简功夫,是不是有点托大了?

每个人的学问发展,都会按照自己最舒服也最擅长的路径去延拓。陆九渊也一样,他不会在乎朱熹的抱怨,他只会在心学的道路上越钻越深,与朱熹的距离也渐行渐远。两人虽书信不断,但两人心里都清楚,朱熹想要的那种殊途同归的结局,自南康同舟之后,再无可能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今天,让我们为曾经在鹅湖有过的灿烂,做一部神奇的动画片吧。在动画片里,朱熹和陆九渊,相视一笑,天地将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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