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追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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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与洛萨·斯特鲁维特·艾佐德联合著作

本书描述的法医学案例均取材于现实生活,书中所有人名及案发地点均为化名,如有雷同之处,纯属巧合。作者对第三方的对话和声明并没有逐字引用,而是根据其含义和内容进行了加工整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说,所有生命的最终目标都是死亡。他揭示了这样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每个人的生命都会在某个时间点终结,以自然或非自然的方式。

相对于疾病或衰老导致的自然死亡,我们会将由外部或人为因素造成的死亡称为非自然死亡,如因枪伤或刺伤引起的出血、由交通事故或头部受到打击而造成的颅脑外伤,以及由毒品或其他物质引起的中毒等。

如果对自然死亡的原因存疑,就需要我们法医人员出场了。这种概率比您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们的职责就是在暗夜里点亮一盏明灯,为调查人员和死者提供帮助。

在德国,平均每年有九十万人死亡,其中百分之三属于非自然死亡,这意味着德国每一百人中就有三人不是死于疾病或衰老,而是死于意外、谋杀或自杀。这个数字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因为没有专业法医人员来确定死因,许多非自然死亡的原因都不明确。有些案例看似自然,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不幸的是,正如萨宾·吕克特所言,死者不能说话。[1]在盎格鲁-撒克逊人居住的一些国家以及美国,死者被埋葬之前都由受过专门培训并被正式任命的验尸官和医学检验员进行尸检。而在德国,专科医生,包括实验室医师、妇科医生、骨科医生以及药理学家甚至全科医生都会与我们一起进行尸检。医生几乎无法简单地通过对尸体表面的检查获知死因,例如是否被亲属以强心苷或其他药物投毒而亡。甚至一个细微的针孔,如将空气注入静脉,都可以轻松骗过经验不足的验尸官。“死亡确认”通常是死者生前的家庭医生的工作,但如果这位医生打开刺眼的灯光,给死者脱衣,对死者进行全面检查,仔细查看伤口,甚至在家人注视之下寻找是否有勒痕,就非常容易引起家人的不满,从而导致失去客户。同样,察看现场的垃圾桶,寻找是否有药瓶或注射器之类的物品也肯定不会受到家属的欢迎。然而,医生一旦签发了自然死亡证明,通常为时已晚。如果死者已被安葬,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允许开棺验尸;而如果尸体被火化,再寻找证据已无可能。尸体在八百到一千摄氏度的火葬炉中经过一小时焚烧,所有痕迹都会被破坏。火葬后死者只剩一堆骨灰,甚至无法通过DNA分析来确认其身份,更不要说鉴定是否有毒药或外力的作用了。

如果像美国那样进行全面尸检,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法医专家。目前德国只有大约二百五十名训练有素的法医,和其他医学学科相比,人数可能是最少的。

我二十多年来的法医之路说起来也算稀松平常。在德国联邦国防军服役时,一位同僚偶然告诉我,如果报名参加当时仍然很普遍的“医学测试”,会得到两天假期。这项医学测试能在一定程度上替代毕业会考成绩(所以会考成绩平庸或较差也没有关系),甚至无须等待就可以进入大学的医学系学习。我参加并通过了测试,不久之后便开始研习医学。

当年,我每天晚上参加学生派对,通常只休息两三个小时,早上七点便现身在解剖室。如今想来,那段经历真是不可思议。

大学期间首先引起我的兴趣的是解剖学,那时我正面临抉择,在成为一名外科医生、病理学家、神经病学家、精神病学家、内科医生或心脏病专家之间摇摆不定。就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全德毕业统考之前,我参加了一个法医学讲座,顿时明白了我一直在等待什么。一时间,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汇聚在这里:一方面,我洞悉了解剖学和病理学是整个医学领域的基石;另一方面,我对心理学方面的兴趣也被唤醒。没有任何医生能像法医一样深入探究人类的心灵。

自我决定学习法医学以来,至今已近二十年。我从事法医工作十五年,主持过约九千五百次验尸,参加过一万四千多次其他尸检工作,并在德国北部各个太平间和火葬场进行了约三万三千次死因调查。我是柏林两个法医研究所——夏里特法医学研究所和柏林国家法医与社会医学研究所的所长,这两个研究所每年进行约两千次尸检。

我经常被人问到,每天直面如此多的死亡,如何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这个问题颇具代表性,毕竟我所目睹的血腥和恐怖场面比我们社会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多。目击过可怕场面的消防员和警察事后都要接受心理疏导和专业监督。那我又是如何消解压力的呢?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既不吸毒,也不会在下班后狂饮;既不沮丧也不曾遭受创伤。我晚上睡得很好,而且从未做过与工作有关的噩梦。即使我的工作与众不同,我依然可以很好地调整工作带来的压力、紧张和特殊挑战,就像“正常”员工在其“正常”工作中所做的一样。我会在施普雷河边或动物园里跑步,周末与家人在波罗的海度假休闲,和朋友看电影、歌剧或者一个人静静地读一本有趣的书。而且,虽然电视剧中的法医在会议室里听音乐的场景不会出现在我们真实的日常工作中,但我们的生活也并非如别人想象般沉闷无聊。在与彼此相处的方式上,我们与其他职业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对我和我的同事来说,有些事情至关重要:我们工作时必须保持客观,保持距离,包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对受害者,对肇事者以及对自己的情感。我们是专家,不是传教士,也不是评委。情感会消解揭露真相所需的客观性。死者不能说话,因此我们必须尝试找出他们无法告诉我们的事实来替他们代言,这是我们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铁石心肠,也不意味着人世间的悲喜不会触动我们的心灵。比如说,我无法想象在儿童癌症病房中当医生,因为在那里每天都会看到小病人的痛苦,而自己却爱莫能助。

我当然知道那些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的惨状常常是恐怖的,然而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这些工作包括:采证并建立文档,基于因果关系和科学原则进行评估。法医的任务就是提供这些数据,这是我们能为受害者及其家人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在我看来,我们伸张正义首要且唯一的理念永远基于这句拉丁语格言:Mortui vivos docent——死者教导活人。或者反过来说:活人向死者学习。

为什么这么说呢?也许有人会问:法医学难道不仅仅是协助警方断案的一门辅助学科吗?难道不是在“孩子已落入井中”、在事态已无可挽回时才用到的一门学科吗?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虽然不能帮助那些躺在研究所里的死人,但我们的调查结果却会对生者有所帮助。

法医学和病理学一样,属于质量控制医学。我们的任务还包括鉴定是否因某个手术方法或药物治疗,或者因为没有及时确诊从而导致患者死亡。当考量到医学上总是出现新型外科手术和药物治疗方法时,这一点显得尤其重要。

法医学可以通过鉴定一个人何时何地以及在什么情况下被杀,将凶手和罪犯绳之以法,从而保护其他潜在受害者,使之免受伤害。

法医工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识别无名尸,其中很多是几乎无法识别的尸体。这是我们为死者亲属所能提供的最后的服务,他们的亲人是失踪还是死亡,或者尚在人世,还有什么比生活在一个不确定的状态中更令人揪心?根据我自己的专业经验,因此导致家庭破裂的情况不在少数,有些亲属以酗酒甚至自杀来寻求解脱。为了避免让亲属在希望与恐惧之间反复煎熬,死亡鉴定的意义不容忽视,它与破解谋杀案同样重要。

法医不仅处理死亡事件,相反,我们从死亡的角度诠释生命以及生活。

有时,法医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见证岁月的轨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致命的“快铁冲浪”[2]风行时,法医就是这一新“潮流”的第一见证者。同样还有“撞车小子”,年轻人用偷来的汽车横冲直撞,却被撞断颈骨,他们寄希望于安全气囊,但安全气囊并非万无一失。“宾果饮酒游戏”、自制的致命性药物、撒旦的杀戮仪式、连环谋杀、性行为实验导致死亡……这些形形色色的受害者被一一摆上我们的尸检台,大部分并未引起媒体和公众注意。亲爱的读者,请放心,您不会想知道哪些内容没有被公开。否则,与我不同,您将无法再次安然入睡。

您还需要其他例子吗?原材料商品价格最近大幅上涨,尤其是铜。您觉得只有股票商对此感兴趣?事实远非如此。有人用断线钳剪断电缆偷铜线,但是,这些电缆通常处于高压电流下。其结果就是,被烧焦的尸体和断线钳一起躺在我们的解剖台上。

如您所见,对死亡的研究是重要且必需的。其实法医学早些年已经得到了进一步关注,因为近年来法医学经历了真正的繁荣,尤其在多彩的媒体世界中。《CSI:犯罪现场》、《穿越乔丹》(Cross Jordan)、《尸检》(Autopsy)等美国电视剧受到了热烈追捧,图书、电影和犯罪小说、恐怖小说里也频繁出现描述尸检和法医方面的情节。基于法医检查结果的尸检报告、毒理学发现和检察官办公室调查声明的发布频率也越来越高。

但不幸的是,有关法医的小说、电视剧和电影中展现的很多场景都是虚构的,这就是我决定写这本书的原因。本书的重点是对法医日常工作的全面介绍,以及一些不寻常的尸体案例研究。

在这本书中,我从过往亲自参与主持的尸检案例中精选出十三例,以期对法医的工作方法和技术运用进行一个系统的介绍。一些章节将大部分笔墨放在复杂的案件本身和调查人员的解疑上,而另一些章节则详细介绍了“弃尸”或“自杀行为心态”之类的社会现象。为了保护死者及其亲属的隐私,我更改了相关的人名、日期和地点(除了轰动一时,成为医学范例的杰西卡案)。

正如一位退休同事所言,我们不能将之称为“解剖台上的爆炸性案例”,本书侧重的是人们感兴趣的法医工作日常。在这种意义上,本书不会涉及玛丽莲·梦露那种迷离的死因,也不存在暗杀约翰·肯尼迪的阴谋论。相反,我将为您展示真实的法医日常生活。

对于有经验的法医来说,杀人,即因谋杀和过失杀人导致的死亡相对而言比较容易处理。一个人被刺了多少刀,从哪个方向、以什么力度刺中受害者,以及凶器属于哪种类型的刀(单刃、双刃,刀片可能的长度和宽度),这些常规发现需要法医具备良好的医学、物理知识和法医经验。令我们感到兴奋的是那些没有被电视或其他媒体报道过的、不为公众所知的死亡案例,这些案例是我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并且往往鉴定难度很高。在这些情况下,除了我们的取证工具外,在还原事件时还需要对大量证物进行细致的组合。要解决这些案例,除了法医的常规工作之外,还需具备较高的分析整合能力,对案件进行重组。一位优秀的法医必须同时具备对微小细节(能够指出解决案件的方法)的观察处理能力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案件本身却不一定是耸人听闻的。

人们对我们常规尸检的基本操作、方法和技术运用知之甚少,对法医的职能了解得更多。其实,刑事调查和法医工作并非结合在一起进行,我们的调查结果通常只是一个大难题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节,即使有时很关键。

本书将向你展现我和同事们如何搜集证据,如何去伪存真,如何创建尸检报告。您将见证我们的法医团队如何在被死亡笼罩的暗夜里点亮一盏明灯。

法医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工作。读完本书后,相信即使是惊悚迷也不会反对我这一观点:小说中的世界并不比现实生活广阔,而是恰恰相反。

米夏埃尔·索克斯

柏林,二〇〇九年春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