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县城附近的春天
藜蒿是必需的。藜蒿是我故乡鄱阳区别于北方和南方许多地区的重要植物,我每年首次见到它,是在春节前后的一道藜蒿炒腊肉的家常菜里。将藜蒿青嫩的茎折成两寸左右的小段和切成小片的腊肉一起放在旺火上一阵爆炒,腊肉变成了半透明的薄片,藜蒿则因腊肉热油的渗入而祛了青气,诱导出药材般的奇香。口感先是有点涩,多嚼几根,则肺腑生香。现在这道菜已成为鄱阳湖周边许多城市里的名肴了。
而在正月和藜蒿之间,还隔着由冷至暖的无数场春雨。我住在县城暖和的家里,每每忽略了这个美好的孕育过程。一个住在鄱阳湖草洲上的朋友寄了一篇稿子给我,这是许多年前我在县报编副刊的事,我忘了稿子的内容,却记牢了一句话:深夜,我听见初春的雨洒在无边的鄱阳湖草洲上。这是我最喜欢的描写家乡的句子,因为它散发出了在雨水里怀孕的鄱阳湖湿地的气息。
在县城的正月,我常在雨声的伴奏下无聊地看电视或读书至深夜。我最喜欢这样的初春之夜,双脚踏在干燥的木地板上,身子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听细小而密集的雨落在薄瓦(我曾有幸在某些春天住过这样的房子)和窗玻璃上。更晚些时我躺在被窝里想象不远处的鄱阳湖上发生的那些事,想象迷迷蒙蒙的雨阵在夜湖和草洲之间来回走动的情景,想象藜蒿和其他植物喝饱了春雨一扭一扭地挣脱泥土束缚的样子,这样我会觉得被淫雨浸泡也是件很温暖很有美感的事。
当藜蒿炒腊肉的香味和爆竹的硫黄味一起消散了,我的注意力从餐桌和室内转移到在县城之外的广阔天地上。这时天空比正月要高很多,白云和蓝天的关系也得到了澄清。油菜花摆在田野上的圣筵已经准备就绪,郊外的公路上常有赴约的青年男女挎着相机骑着自行车飞驰,车龙头上颤动着一簇耀眼的淡黄或金黄。
我想我有必要让叙述在油菜花贫贱的词根处停留片刻,它确实是很独特的一种花。它不是为了审美而是作为生产菜油的经济作物而存在的,但它无边无际的美差不多堵塞了我对春天的其他想象;另外,一朵油菜花算不上很美,它的美和数量成正比,这也是其他花卉不可比的一个特点。一万朵玫瑰挤在一起会很庸俗,一万朵油菜花却可以铺成通往天堂的地毯。我曾在飞机降落时俯瞰过油菜花簇拥的南昌昌北机场,并不晕机的我体验了巨大的金黄的晕眩。
离城十里许的风雨山是我们通常探入春天的深度。十华里,骑行的最佳距离,便于产生远离了县城的错觉(其实是被高高的油菜花遮住了视线),便于积攒轻微的疲劳和燥热感,让身材好的姑娘有理由在油菜田边的草地上脱下棉袄露出埋没了一冬的三围。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油菜花反射的光影里完成是很令人心动的,充满了浮想和暗示。除了照相,在油菜地边可以做的事还有许多,像个花痴那样赶跑“嗡嗡”地吵个不停的蜜蜂,用快要失灵的鼻子作吸管伸到花蕊间,吸食那种粉粉的略含阳光味的淡香是走到户外的人都爱做的事;如能说服刚认识的姑娘躲到油菜地间的田埂上说些和春天有关的话就更有意思了。你们坐在那里,同伴们看不见,你却可以在风吹菜花低的那个瞬间欣赏他们脸上的春愁。
在县城附近徒步漫游也是很有意思的。我常去的地方是城后芝山之外的一些小村落。比如范家舍,这个同我姓氏一样的村子和我并无任何关系,却保留了一些别致的春色。我穿过大片油菜地走近这个二十多户的小村,恍如回到了古代,因为时间突然被取消了。缀满野花的竹篱、废弃的碾屋、布满绿苔的老井……它们一千年前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村边有几株桃花,灼灼地烧着。桃阴里,一个老农踩在牛拉的犁铧上耙地。我打算绕过桃树去看他身上穿的是不是唐朝的布衣,却被一株杏树挡住了。它横在路上,如一个白衣女子,白得鲜艳欲滴,白得我眼前一黑在离县城三里远的春色里彻底迷了路。
映山红离县城很远,虽然不时能看到一些刚下中巴的人手里捧着一束。我知道,它们大多来自遥远的鄱北山区,像我在外婆的老家度过的童年那么远。而即便在遥远的童年里,映山红也是远的,我们要等开春大人去三里外的莲山砍柴回来时才能看到,大人们把它们插在堆满柴火的独轮车上,花瓣像他们一路哼唱的小调那样沿途洒落……
更多的时候,县城附近的春天被一种生机盎然的落寞笼罩着,如同老电影《小城之春》里的意境。我很容易在这样的春天里陷入亢奋和幻灭交替的困境。不论是作为中学教师还是县报编辑,我都有大把的时间用于感时伤怀。爱情不开花的日子,我骑着自行车在飘满被单和水滴的小巷里没有目的地晃来晃去。我的眼球似乎加了滤色镜,远处的天空变成了紫蓝,阳光是柠檬黄,晒得我失去了思维。如果在城里没找到同类,就继续骑行到圩堤外的河滩边,蹲在潮湿的草地上皱着眉头抽烟,想些爱情或远行的事。那时我酷爱着小城的春色,又对县城之外的城市的春天想入非非。我被河面的银光晃花了眼时,野花在我的阴影里悄悄地开了一片,几只叫天子的轻啼和远处一艘运沙船的马达把春野的安静抬到了半空。
在我的记忆里,县城附近的春色到风雨山下的油菜地和范家舍的桃树及杏花那里为止,但并不是气数已尽了。等这些花儿将谢,县城里的小巷又一片一片地绿起来。我故乡那些善做美食的女人们把芥菜洗净后晾晒到竹篙上,然后腌制成有名的咸菜,名叫“春不老”。“春不老”不是一般的咸菜,腌制后色泽不褪,口感鲜脆,能从春天一直吃到冬天。故乡鄱阳县城附近的春天就这样在一坛坛的“春不老”中将寿命延长了数倍。我在县城里郁积的浓艳而空洞的春愁,也要拖到盛夏之后,才渐渐在骄阳下融化成对来年春天的无尽想象。
2002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