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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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亚瑟被带进了港口的那座巨大的中世纪要塞里。他觉得监狱生活是完全可以忍受的。他的囚室既潮湿又黑暗,很不舒服;不过,他是在亚波拉街的一个府第里长大的,无论是空气不流通、老鼠横行,还是腐臭味,对他来说都不新奇。囚食也很差,而且不够吃。幸好詹姆斯很快便获得了允许,从家里把生活必需品都送了来。亚瑟被单独囚禁着,虽然狱卒对他看管得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么严,可是他却得不到关于他被捕原因的任何解释。尽管如此,他来到要塞时的那种平静的心情却没有改变。不准许他看书,他就把时间花在祈祷和虔诚的默想上,不急不躁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一天,有位士兵打开了牢房的门锁,冲他喊道:“请随我来!”亚瑟问了两三句话,都没有得到回答,听到的只是“不准说话”;后来索性听天由命,跟着士兵穿过迷宫似的一些院落、走廊和楼梯——这些地方多少都散发出霉味,最后来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只见三个穿军装的人坐在一张铺着绿呢台布、堆满了文件的长桌旁,正懒洋洋地、百无聊赖地闲聊。他一走进来,那些人就板起面孔,换上一副办公务的表情。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摆出浮华的派头,满脸灰白的络腮胡子,穿一件上校军服,指了指桌子另一侧的椅子,接着便开始预审。

亚瑟原以为会受到恐吓、侮辱和谩骂,准备表现出尊严和毅力来,而现在却感到既高兴又失望。上校铁着脸,冷冰冰地打着官腔,态度却十分有礼貌。他按常规问了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亚瑟的回答被一一记录了下来。亚瑟正有些厌倦和不耐烦,却听上校问道:

“请问,伯顿先生,关于青年意大利党,你都知道哪些情况?”

“据我所知,那个团体在马赛出版一份报纸,却在意大利发行,宗旨在于号召人民起义,将奥地利军队赶出这个国家。”

“你大概看过这种报纸吧?”

“是的,我对那种事业很感兴趣。”

“你在看报的时候,可知道你的行为是违法的?”

“当然知道。”

“在你房间里搜到的那些报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伯顿先生,在这里你不许说‘我不能告诉’,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反对用‘不能’这样的词,那就是我不愿意告诉你。”

“倘使你纵容自己,再使用这样的词语,你会后悔的。”上校说。由于亚瑟没有搭腔,他又继续说道:“我可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证明你还不仅仅是阅读被禁止的报纸,而且跟那个团体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老实交代对你是有好处的。事情终究会水落石出,你将会发现遮掩、躲避和抵赖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并不希望遮掩自己。你想了解什么情况呢?”

“首先,你作为外国人,是怎么纠缠进这种事情里的?”

“对于那项事业我做过思考,凡是能找到的材料我都阅读,于是形成了自己的结论。”

“是谁劝你加入这个团体的?”

“没人劝,是我自己想加入。”

“你在耍笑我。”上校严厉地说,显然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不经人介绍,是无法加入一个团体的。你对谁表达过你在这方面的愿望?”

沉默。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你提那种问题,我就不回答。”

亚瑟说话时阴沉着脸,心里涌起了一种奇特的、神经质的愤怒感。他这时已得知在来亨和比萨两处有许多人遭到了逮捕。虽然还不了解这场灾难的范围有多大,但他就凭已经获悉的情况,便足以令他为詹玛及其他朋友的安全牵肠挂肚了。军官们伪装出的礼貌态度,无聊乏味的口舌交锋、狡猾的问题和搪塞的回答,使得他烦躁和气恼。门外哨兵走来走去发出的笨拙、沉重的脚步声,讨厌地刺激着他的耳膜。

“哦,顺便问问,你最后一次见乔万尼·波拉是什么时候?”上校又跟亚瑟斗了几句嘴之后,这样问道,“是不是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

“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什么?不认识乔万尼·波拉?你当然认识他——一位高个子年轻人,脸刮得光光的。喂,他跟你可是同学呀。”

“学校里有许多同学我都不认识。”

“不过,波拉你肯定是认识的!瞧,这是他的笔迹。你看,他对你倒是够熟的。”

上校漫不经心地递给他一张纸,上面的标题是“招供纪录”,后边的签名是“乔万尼·波拉”。亚瑟把目光朝下一溜,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是让我看吗?”

“你不妨读读,这跟你有关。”

亚瑟看了起来,而军官们默默地坐在那里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这份材料像是回答一长串问题时录下的口供。波拉显然也被捕了。口供的前一部分是通常的那种千篇一律的东西,接下来是一段关于波拉怎样跟那个团体产生了联系,怎样在来亨散发违禁书报以及学生们怎样开会的简单叙述。后边有这样一段话:“在我们的成员中有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亚瑟·伯顿,他是富有的轮船主家庭的子弟。”

热血冲上了亚瑟的脸。波拉出卖了他!波拉,一个担负着发起者庄严使命的人;波拉,一个改变了詹玛的信仰并爱上了她的人!亚瑟把材料放下,呆呆地望着地板。

“看来,这份材料唤起了你的记忆吧?”上校礼貌地提示道。

亚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一个叫这名字的人,”他用一种沉闷、阴郁的声音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定是产生了某种误会。”

“误会?算啦,简直是胡言乱语!好啦,伯顿先生,侠肝义胆和讲交情按说是非常优良的品质,但犯不着做得太过分。你们年轻人一开始都容易犯这种错误。仔细想想吧,为着一个出卖了你的人拘泥于愚蠢的形式,致使自己受连累,毁掉自己一生的前程,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看得出,他在谈到你时,并没有为你着想。”

上校的声音里隐约掺入了一丝嘲讽的语气。亚瑟惊诧地抬头望去,心里豁然明亮起来。

“谎言!”他嚷嚷出了声,“这是伪造的!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你这个懦夫……你是想陷害哪个犯人或者是想把我拖入陷阱。你这个伪造材料的骗子、流氓……”

“住口!”上校狂怒地蹦起来叫喊道。他的两位同人也已站起了身。“托马斯上尉,”他冲一位同人说道,“请按门铃叫卫兵来,把这位年轻的绅士送进惩罚室关几天。我看应该教训教训他,让他恢复理智。”

惩罚室是一间阴暗、潮湿和肮脏的地牢。亚瑟非但没有“恢复理智”,反倒被彻底激怒了。富裕的家庭使他对个人卫生非常讲究和挑剔;滑腻腻的爬满了害虫的墙壁、堆满了脏物和垃圾的地板,以及霉烂的东西、污水和朽木发出的可怕的臭味,最初对他产生的影响足以令那位受到冒犯的军官感到满意了。他被推入囚室,身后的门就锁上了。他伸出两手,谨小慎微地向前走了三步,手指一接触到滑腻腻的墙壁,便恶心得浑身打哆嗦;他在一片漆黑之中摸索着,想找一块相比较而言略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

漫长的白天在永恒的黑暗及沉寂中度过了,夜晚的情况也是一样。随着外界印象的彻底泯灭和消逝,他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次日晨,当有人用钥匙开门锁,受惊的老鼠尖叫着从他身边跑过时,他吓了一跳。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心脏狂烈地跳动,耳边响起轰鸣声,仿佛他跟光和声的隔绝已有数月,而不是若干小时。

门打开了,放入一线微弱的灯光——这在他看来却是如潮涌来的光——狱卒头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亚瑟趋前一步,深信这人是来放他出去的。他未及说话,狱卒头目把面包和水塞到他手里,转身一声不响地走了,重又把牢门锁好。

亚瑟在地上乱跺脚。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随着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流逝,他对时间和地点的感觉一点点儿逐渐消失了。黑暗像是一种无边无际的东西,既无开始也无末端,生命对他来说已经停止。第三天的傍晚,牢门开了,狱卒头目和一位士兵出现在了门槛那儿。亚瑟抬起头,感到头晕目眩和惊慌错乱,用手遮住眼睛避开那不习惯的光线,迷迷瞪瞪地不知道自己在这坟墓里待了多少个小时或多少个星期。

“请跟我来。”狱卒用冷冰冰、一本正经的声音说道。亚瑟站起身,机械地朝前走,步子古怪而不稳,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狱卒要搀扶他走上那些通向院里的陡峭和狭窄的台阶,却惹恼了他;可是,当他踏上最高的一级台阶时,突然一阵目眩,身子摇晃了一下。要不是狱卒抓住他的肩膀,他会仰面朝后倒下的。

“瞧,他马上就会好的,”一个欢快的声音说道,“他们一从那里走出来,多半都这么昏厥过去。”

又是一捧水泼到了亚瑟的脸上,他拼命挣扎,吸了口气。黑暗似乎刺啦一声破成了碎片,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突然清醒过来,彻底恢复了意识,将狱卒的胳膊推开,迈着近乎稳健的步子穿过走廊,攀上楼梯。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了一会儿,接着房门打开了。他还没来得及弄清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就已经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审讯室,困惑迷茫地望着那张桌子、那些文件以及坐在老位子上的军官们。

“啊,是伯顿先生!”上校说道,“希望咱们现在能比较愉快地谈谈。哦,你觉得黑牢怎么样?论豪华,恐怕不及你哥哥的客厅吧?”

亚瑟抬眼望着上校笑吟吟的面孔。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扑到这位长着灰白络腮胡的花花太岁身上,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也许这种心情反映在了他的脸上,只听上校立即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口气又说道:“请坐,伯顿先生。喝些水吧,你太激动了。”

亚瑟把递给他的那杯水推开,将两只胳膊放在桌上,用手托住额头,努力把思想集中起来。上校密切地观察着他,以老练的目光注视着他发抖的手和嘴唇,以及他那湿淋淋的头发和蒙眬的眼睛——这说明他身体衰弱、精神紊乱。

“伯顿先生,”他隔了几分钟后说道,“咱们现在从上次中断的地方谈起。咱们之间曾有过一些不愉快。首先我不妨向你做一声明:我别无他意,只是希望能对你宽容一些。如果你能表现得规矩和理智些,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用不必要的严厉措施对待你。”

“你想让我做什么?”

亚瑟说话的声音既强硬又气愤,与平时的语调迥然不同。

“我只想让你以诚实体面的态度,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这个团体及其信徒的情况坦率地告诉我们。首先,你认识波拉有多长时间啦?”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个人,对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

“真的吗?好吧,咱们过一会儿再谈这个问题。我想你总认识一个叫卡洛·毕尼的年轻人吧?”

“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这就太奇怪了。佛兰西斯克·奈里呢?”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这儿有封信是你亲笔写给他的。你瞧!”

亚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把信放到了一边。

“认出这封信啦?”

“不。”

“你否认这是你写的?”

“我什么也不否认。我记不起来了。”

“你也许记得这封吧?”

第二封信递给了他,他认出这封信是他去年秋天写给一位同学的。

“不。”

“连收信人也不记得啦?”

“是的,记不起来了。”

“你的记忆力真是差得惊人哪。”

“我一直有这种缺憾。”

“真的吗?可我那天听一位大学教授说你的记忆力一点儿都不差,实际上你是相当聪明的。”

“你大概用的是警察的标准判断聪明与否,大学教授所使用的词汇别有含义。”

亚瑟说话的语调里可以明显地听出,愤怒的火焰正在他心里升腾。由于饥饿、空气污浊和缺乏睡眠,他的体力已消耗殆尽;他身上的每一个骨头似乎都在发痛;上校的声音就像石笔与石板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刺啦声,刺激着他那已被激怒的神经,使他感到腻烦。

“伯顿先生,”上校坐在椅子上把身子朝后靠了靠,严肃地说道,“你又忘乎所以啦。我再次警告你,说这种话对你没有好处。你无疑已尝够了黑牢的滋味,仅就眼下而言是不愿再到那里去了。我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将采取激烈的措施对付你。你听着,我是有证据的——确凿的证据——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些参与了偷运违禁书报入港的活动,而你跟他们保持着联系。你能不能不要我们强迫,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亚瑟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一种轻率、鲁莽、野性的愤怒在他心里冲撞,就像是一个活的生物。他很可能会失去自我控制,这比任何威胁都让他害怕。他第一次意识到,有教养的绅士和虔诚的基督徒心里隐藏着怎样的潜在爆发力。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

“我在等着你回答呢。”上校说。

“我无话可说。”

“你坚决拒绝回答问题?”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那么我就只得命令你回到惩罚室里去,一直等到你回心转意。如果你泥古不化,再顽抗下去,就给你戴上镣铐。”

亚瑟抬起眼来,从头到脚浑身战栗着。“悉听尊便。”他缓慢地说道,“至于英国大使能否容忍你这般戏弄一个毫无罪过的英国臣民,那得由他自己决定。”

最后,亚瑟被带回了他自己的囚室,扑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没有戴镣铐,也没有进那可怕的黑牢;但每一次审讯,都使他跟上校之间的仇恨加深一分。他在囚室想通过祈祷体面地克服邪恶的激愤,花半夜时间默思基督的耐心和仁慈,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一被带入那个空荡荡的狭长的房间,看到那张铺着呢布的桌子以及上校蜡黄的胡须,他就会受到非基督徒思想的控制,回答问题时说出刻薄的话来。入狱还不到一个月,他和上校彼此间的愤恨便不共戴天了,两人一见面就要发脾气。

这种小摩擦所造成的持续不断的压力,开始严重地影响他的精神。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十分严密地监视着,并且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些传闻,说是监狱里暗中给犯人吃颠茄药剂把他麻醉倒,将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于是他渐渐变得害怕睡觉和吃东西了;夜间要是有只老鼠从他身边跑过,他会突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来,恐惧得直打哆嗦,幻想着有人藏在囚室里偷听他说梦话。宪兵们显然要引他上钩,让他供出一些能够牵连波拉的事情来;他非常害怕于疏忽之中落入圈套,因而精神紧张,真有暴露波拉的危险。波拉的名字不分日夜在他的耳边鸣响,甚至干扰着他虔诚的祈祷,他在数念珠时想到的不是圣母马利亚,而是波拉。但最糟糕的是,他的宗教观念和外部世界一样,一天天离他愈来愈远。他狂热地、顽强地要坚守住这最后的一个据点,每天花费好几个小时祈祷和默想;可他老是走神,对波拉想得愈来愈多,于是他的祈祷变得十分机械。

给他最大安慰的是牢里的狱卒头目。这位谢了顶的胖胖的小老头起初竭力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可他的善良从胖脸上的每一个酒窝里透露出来。他渐渐克服了职务上的顾虑,开始往返于囚室之间为犯人传递起消息来。

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这位狱卒头目走进牢里,表情阴郁、满脸怒容,使得亚瑟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

“喂,安里柯!”亚瑟嚷嚷道,“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安里柯悻悻地说。他走到小床前,揭起铺在上面的毯子——那是亚瑟的财产。

“拿我的东西做什么?是不是让我搬到别的牢房去?”

“不,你被释放了。”

“释放?什么——今天?全都放出去,安里柯?”

亚瑟激动得拉住了老人的胳膊,可对方生气地甩脱了他。

“安里柯,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把我们全都放出去吗?”

对方仅仅轻蔑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瞧瞧你!”亚瑟笑着又一次拉住了狱卒头目的胳膊,“跟我耍脾气不顶用,反正我是不会生气的。我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哪些其他的人?”安里柯咆哮道,突然把手中正在叠的衬衣放了下来,“大概不是指波拉吧?”

“当然是指波拉以及所有其他的人。安里柯,你这是怎么啦?”

“他可能一时出不去,那可怜的孩子让一位同志出卖啦。哼!”安里柯说完,又拿起了那件衬衣。

“把他出卖了?一位同志?啊,真是太可怕了!”亚瑟瞪大了眼睛,眼里充满了恐惧。安里柯猛地转过身来。

“怎么?不是你干的?”

“我?伙计,你是昏了头吧?是我?”

“哦,可他们昨天审讯时是这么告诉他的。如果不是你,我就很高兴,因为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挺正派的小伙子。请随我来!”安里柯跨出囚室到了走廊里,亚瑟跟在后面,一线光亮射进了他那迷乱的大脑里。

“他们告诉波拉是我出卖了他?他们当然会那样做的!你要知道,伙计,他们也告诉过我,说他出卖了我。波拉绝不会蠢得连这种鬼话也相信吧?”

“这么说,那件事的确不是真的?”安里柯到了楼梯脚停下来,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亚瑟,而亚瑟只是耸了耸肩。

“当然是谎言。”

“这话让我听了高兴。孩子,我去把你这话转告给他。不过你要知道,他们说你告发他是出于……出于妒忌,因为你们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谎言!”亚瑟紧张得急忙把刚才的话低声又重复了一遍。一种令人瘫软的恐惧突如其来地袭上他的心头。“同一姑娘……妒忌!”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

“等一等,孩子,”安里柯在通往审讯室的走廊里停了下来,轻声说道,“我相信你的话,但有一件事请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你是否在忏悔时说过什么……”

“没有的事!”亚瑟这次提高嗓门,几乎喊了起来。

安里柯耸耸肩,又朝前走了。“你当然是最清楚的;不过,像这样上当受骗的小傻瓜不止你一个人。眼下。比萨正为了一个神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家伙还是你的一些朋友查出来的呢。他们印发了传单,说他是个间谍。”

他打开审讯室的门,见亚瑟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茫然地望着眼前发愣,便轻轻将他推进了房门。

“下午好,伯顿先生。”上校和善地露出牙齿笑着说,“我以极大的喜悦对你表示祝贺。佛罗伦萨来了一道命令,让释放你。是否请你在这份文件上把你的名字签上?”

亚瑟走上前去。“我想知道,”他以沉闷的声音说道,“是谁出卖了我?”

上校笑盈盈地扬起了眉毛。

“猜不出来吗?你想一下吧。”

亚瑟摇了摇头。上校把双手一摊,文雅地摆出一个表示诧异的姿势。

“猜不出来?真的吗?嘿,是你自己,伯顿先生。别人谁会知道你的男女私情呢?”

亚瑟默默地把脸掉开。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雕耶稣蒙难十字架,他游移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耶稣的脸上;他的眼里没有祈求,只隐约有一线纳闷的神情,不明白这位苟且姑息的上帝为什么没有用雷电惩罚将忏悔词泄露出去的神父。

“这是领回你的笔记本的收据,能签个字吗?”上校和蔼地说,“签了字,我就不必再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急着回家呢。为了那个愚蠢的年轻人波拉的事情,我正忙得不可开交,这对基督徒的耐性可是个十分严峻的考验。对他判的刑恐怕不会太轻。再见啦!”

亚瑟签过收据,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走了出去。他随安里柯走向沉重的大门,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便下了台阶到水边,那儿有个船夫正等着渡他过水沟。待他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阶时,一个身穿布衣、头戴草帽的姑娘朝前伸着手飞跑了过来。

“亚瑟!啊,我太高兴啦……我太高兴啦!”

亚瑟把手抽回去,浑身颤抖着。

“詹玛!”末了他说道,那声音似乎不是他的,“詹玛!”

“我候在这儿有半小时了。他们说你四点出来。亚瑟,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出什么事了吧!亚瑟,你遇到什么情况啦?你停下来!”

亚瑟掉过身子沿街道慢慢朝前走了,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被他的样子吓慌了,从后边追上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亚瑟!”

他停下来,抬起头,目光迷惘地望了望。她将自己的胳膊插进他的胳膊弯里,二人又朝前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柔声细语地启口道,“不要为那件不幸的事情把自己弄得心烦意乱。我知道情况对你是非常冷酷的,但大伙儿心里理解你。”

“哪件事情?”他问道,声音还是那般低沉。

“我是指波拉的信。”

一听到波拉的名字,亚瑟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

“我想你不会知道那信,”詹玛继续说道,“不过他们也许已经告诉了你。波拉一定是彻底疯啦,竟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哪样的想法?”

“看来,你是不知道喽?他写了一封可怕的信,说你供出了关于轮船的事情,才导致了他的被捕。简直荒谬到了极点,凡是了解你的人都看得很清,只有不了解你的人才会相信他的话。真的,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组织里的人对那套话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詹玛!可那是……那是实情!”

她退缩着慢慢离开了他,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儿,眼睛圆睁,目光里阴沉沉地充满了恐惧,脸色跟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白。沉默似一股冰冷的潮水冲过他们的四周,将他们封闭在一个另外的世界里,与街上的人及场景隔绝开。

“是的,”他最后低声说道,“我提到了轮船的事情,还提到了他的名字……啊,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

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她在跟前,看见了她脸上惊恐万状的表情。是啊,她一定会以为……

“詹玛,你不明白!”他脱口说道,同时靠近她身旁,而她尖叫一声躲开了。

“别碰我!”

亚瑟猛地一下抓住了她的右手。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听我说!那不是我的过错!我……”

“放开,把我的手放开!放开!”

随即,她将手抽了回去,伸出巴掌掴了他一耳光。

他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迷雾。刹那间,除了詹玛苍白、绝望的面孔以及她那只拼命在棉布裙上擦来擦去的右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后来日光又重新出现,他四周一瞧,发现詹玛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