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号包厢(续)
里夏尔先生说完,便不再管检查员,和刚进来的行政主管处理其他事务。检查员以为自己可以走了,就轻手轻脚地,轻手轻脚地,噢!天哪!如此轻手轻脚地!……倒退着往门口靠,可他的行动还是被里夏尔先生发现了。“不许动!”经理先生雷鸣般的一声吼,使他像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在雷米先生的安排下,派人去找那个领座员,她在普罗旺斯街给人家当门房,和歌剧院离得很近。不一会儿,她走进了办公室。
“您叫什么名字?”
“吉里太太。您一定认识我,经理先生;我是小吉里,小梅格的母亲!”
她语气生硬,一本正经,一时震住了里夏尔先生。他把吉里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烟灰色的帽子,褪色的披肩,旧的塔夫绸裙子,磨破的鞋。显然,从经理先生的态度看,他根本不认识,或者说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吉里太太,更不用说什么小吉里,“小梅格”了!但是,吉里太太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不免让人想到这个出了名的领座员(我认为当时剧院后台流行的行话有一个家喻户晓的词儿“吉里”,就来自她的名字。比如,一名女演员在责备她的女同事说别人闲话,扯东家长西家短时,总是说:“你这人,真吉里!”),这个领座员好像自以为所有的人都应该认识她似的。
“不认识!”经理先生最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不过,吉里太太,我还是想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逼得您和检查员先生去找一名城市保安帮忙……”
“经理先生,我正想来跟您说这件事,目的呢,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们别像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那样倒霉……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愿意听我的话……”
“我没有问您这些。我问您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吉里太太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别人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猛地站了起来,好像要拂袖而去,她已经提起裙摆,还神气地扇动着烟灰色帽子上的羽毛;突然,她改变了主意,重新坐下来,傲慢地说道:
“还有人找幽灵的麻烦,就是这么回事!”
听她这么说,里夏尔先生正要大发雷霆,这时候蒙沙尔曼先生赶紧插话,盘问吉里太太,并得出结论:吉里太太认为,在空无一人的包厢里居然能听见有个声音说这里有人,这事是十分自然的。这种怪现象对她一点也不新鲜,她作出的惟一解释就是幽灵在作祟。这个幽灵,谁在包厢里都看不见,但人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常常听见他的声音,而且她的话是可信的,因为她从不说谎。谁要是不信,可以去向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打听,去向所有认识她的人打听,还可以去向被幽灵打断了一条腿的伊西多尔·扎克先生打听!
“真的吗?”蒙沙尔曼打断她的话,“幽灵打断了可怜的伊西多尔·扎克的一条腿?”
吉里太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居然有人对这事毫不知情,真让她感到大为吃惊。最后,她觉得应该教育一下这两个无知的可怜人。事情要从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时期说起,也是发生在5号包厢里,同样是上演《浮士德》的时候。
吉里太太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她开始……好像她正准备唱古诺大师的一大段曲子似的。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那天晚上,包厢的前排坐着马尼拉先生和他的太太,这对夫妻是莫加多尔街的宝石商,坐在马尼拉太太身后的是他们的密友伊西多尔·扎克先生。靡菲斯特[18]在唱(吉里太太学唱道):‘你让人昏昏欲睡。’而马尼拉先生的右耳(他太太坐在他的左边)却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讲:‘啊!啊!朱莉娅并没有让人昏昏欲睡!’(他太太名字正好叫朱莉娅)。马尼拉先生转身向右,想看看是谁在对他这样讲话。没有人!他摸摸自己的右耳,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在做梦?’这时候,台上的靡菲斯特在继续唱着……哦!经理先生,也许我的话让你们听烦了?”
“不烦!不烦!接着往下说……”
“经理先生真是大好人!(吉里太太做了个怪相。)噢!靡菲斯特继续在唱(吉里太太学唱道):‘我深爱的凯瑟琳,你为何不给乞求你的情人,一个如此甜蜜的吻?’而马尼拉先生的右耳却立即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啊!啊!难道朱莉娅拒绝给伊西多尔一个吻?’听到这声音,他马上转身,但这回是转向他太太和伊西多尔一边,他看见什么啦?伊西多尔从后面抓着他太太的手,正在网眼手套的小孔中吻个不停……好心的先生,你们看,就像这样(吉里太太吻着从网眼手套中裸露出来的肉手)。嘿,你们一定想到,这事可不会悄悄地过去的。只听见啪!啪!高大壮实的马尼拉先生,哦!长得就跟您里夏尔先生一样,伸手给了伊西多尔·扎克先生两个耳光,而伊西多尔·扎克先生看上去瘦小虚弱,和蒙沙尔曼先生差不多,我这样说请别介意。这确实是件丑闻。剧场内有人高喊:‘够了!够了!……他快要把他打死了!……’最后,伊西多尔·扎克先生只得落荒而逃……”
“这么说,他的腿不是被幽灵弄断的?”蒙沙尔曼先生问道,他没想到自己的体格居然给吉里太太留下虚弱的印象,心里有点儿恼火。
“是被他弄断的,先生,”吉里太太高声反驳道(因为她听出蒙沙尔曼先生的话有恶意伤人的味道),“肯定是被他在大楼梯里弄断的,他下楼时跑得太快,先生!因此,我敢肯定,可怜的伊西多尔还来不及重新走上那座大楼梯!……”
“是幽灵亲口告诉您他在马尼拉先生右耳边说的那些话的吗?”蒙沙尔曼像预审法官那样,用他以为最具喜剧色彩的一本正经的腔调问道。
“不是!先生,是马尼拉先生亲口说的。所以……”
“那么您呢?善良的太太,您已经和幽灵说过话了?”
“就像我现在和您说话一样,善良的先生……”
“那幽灵和您说话的时候,都说些什么呢?”
“好吧,他要我给他拿一张小板凳!”
吉里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就脸色大变,变得像夹着丝丝红色条纹的黄色大理石,跟支撑大楼梯的萨朗柯兰彩色大理石立柱一模一样。
这一次,里夏尔跟着蒙沙尔曼和秘书雷米一起放声大笑;但检查员接受了刚才的教训,没有再笑。他背靠着墙,焦躁不安地摆弄着口袋里的钥匙,暗自寻思这个故事如何收场。吉里太太的腔调越是“傲慢”,他就越是害怕经理先生会转喜为怒!可现在,看见经理们在哈哈大笑,吉里太太居然敢变得气势汹汹!确确实实的气势汹汹!
“你们别再笑话幽灵,”她气呼呼地大声说道,“你们最好还是像波里尼先生那样做,他么,他可知道……”
“知道什么?”蒙沙尔曼插进来问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知道幽灵的事!……我这就对你们说……听着!……(她认为现在到了严重时刻,便一下子镇静下来。)听着!……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昨天的事。那次上演的是《犹太姑娘》。波里尼先生想独自坐在幽灵的专用包厢里观看表演。克劳瑟太太的表演大获成功。她刚唱到第二幕的精彩之处(吉里太太随即低声唱了起来):
“在我所爱的人身旁
我愿与他同生共亡,
连死神本身
也不能让我俩天各一方。”
“行了!行了!我知道这段下面怎么唱,”蒙沙尔曼先生带着一种让人气馁的微笑,提醒说。
但是,吉里太太仍然一边摇动着烟灰色帽子上的羽毛,一边低声唱道:
“走吧!走吧!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堂,
从今以后,同样的命运在等着我们俩。”
“行了!行了!我们知道了!”里夏尔也等得不耐烦了,忙不迭地说,“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就在这时候,男主角利奥波德一声大喊:‘我们快逃吧!’是不是这样?而以利亚撒拦住他们问道:‘你们跑到哪儿去?’嘿,正巧在这个时候,我从旁边一个也是空着的包厢的里角落,望着波里尼先生,只见波里尼先生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僵硬得像尊石像似的走出去,我只来得及跟以利亚撒一样问了一句:‘您去哪儿?’但是他没有回答,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我看见他走下楼梯,不过他没有摔断腿……不过,他走路的样子好像在梦游,好像在做噩梦,连去路也找不到……而他对歌剧院的路是了如指掌的呀!”
吉里太太说完这些话,一下子打住,她想看看这些话产生了怎样的后果。波里尼的故事让蒙沙尔曼先生听了直摇头。
“所有这些话都没有告诉我歌剧院幽灵是在什么情况下,怎样跟您要小板凳的。”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吉里太太,就像平常所说的“四目相对”,一个劲地追问。
“那好吧!从那天晚上开始……因为,打那天晚上起,大伙让我们的幽灵,让他太平了……大伙不再试图和他争那个包厢。德比埃纳先生和波里尼先生下令,无论上演什么节目,都把那个包厢留给他。于是,每次他来看演出的时候,就跟我要一张小板凳……”
“哟!哟!一个要一张小板凳的幽灵?难道您的幽灵是个女人?”蒙沙尔曼问道。
“不,幽灵是个男的。”
“您怎么知道的?”
“他说话的声音是男人的,噢!是一种男人的温柔声音!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他来到歌剧院的时候,一般是在快到第一幕的中场的时候到的,就在5号包厢的门上轻轻地敲三下,声音很清脆。第一次,我听到这三下敲门声时,心里非常清楚,包厢里还根本没有人,你们可想而知,我当时是多么吃惊!我打开门,听了听,往里一看:没有人!紧接着,真没想到,我听到有个声音对我说:‘于勒太太(我死去的丈夫姓于勒),请给我一张小板凳,好吗?’不瞒您说,经理先生,我当时吓得像只熟透的西红柿,一下子酥软了……而那声音继续说:‘于勒太太,您别害怕,我是歌剧院幽灵!!!’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得说一句,那声音听上去如此好听,如此‘舒服’,几乎使我不再害怕了。经理先生,那声音是从右边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上发出的。虽然我没有看见座位上有什么人,但简直可以感觉到座位上坐着一个人,在那儿讲话,而且我相信,是个彬彬有礼的人。”
“5号包厢右边的包厢,”蒙沙尔曼问道,“里面有人吗?”
“没有人;右边的7号包厢和左边的3号包厢一样,都还没有人。演出才刚刚开始。”
“那您接下来做什么?”
“噢,我去拿了张小板凳。很显然,他要一张小板凳不是给他自己的,而是给他女伴的!但他的女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说话,也没有见过她……”
是吗?怎么回事?幽灵现在居然有了一位夫人!蒙沙尔曼先生和里夏尔先生的目光从吉里太太身上,移到了站在领座员后面的检查员身上,他正在那儿挥动双臂,想引起上司们的注意。他用食指敲敲自己的额头,向经理们示意于勒大妈肯定是疯了,这一手势最终促使里夏尔先生不去理会检查员,他居然会留用一个有幻觉的女人。这个好心的女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幽灵,她现在开始对幽灵的慷慨大方赞不绝口。
“每次看完演出,他总是给我一枚四十个苏的硬币,有时是一百个苏,当他隔了好几天才来时,有时甚至给我十个法郎。不过,自从有人又开始惹他不开心以后,他就一个子儿也不给我了……”
“对不起,好心的夫人……(一听到如此亲切的称呼,吉里太太烟灰色帽子上的羽毛又开始晃动起来)对不起!……但是,幽灵他怎样把四十个苏交给您的呢?”天生就好奇的蒙沙尔曼问道。
“噢!他把钱留在包厢里的小茶几上,和我早先送过去的节目单放在一起;有几个晚上,我甚至在包厢里找到花,一朵从他女伴的上衣上掉下来的玫瑰……因为,可以肯定,他有时是带着一个女伴一起来的,有一天他们还把扇子忘在了包厢里。”
“啊!幽灵把扇子忘在了包厢里?那您怎么办呢?”
“这事好办,他下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把扇子带给他。”
这时,检查员开口说话了:
“吉里太太,您没有遵守有关规定,我要处您罚款。”
“闭嘴!你这个笨蛋!”(这是菲尔曼·里夏尔先生在低声呵斥。)
“您把扇子带来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把扇子取走了,经理先生;演出结束以后,我没有再看见扇子,在原来放扇子的位置,他们留下了一盒我非常喜欢吃的英国糖,经理先生。这正是幽灵讨人喜欢的地方……”
“很好,吉里太太……您可以走了。”
吉里太太以她惯有的不卑不亢态度向这两位经理行礼告退后,他们向检查员先生宣布决定解雇这个疯婆子。然后,他们又打发走了检查员先生。
检查员先生表白了一番自己如何对歌剧院忠心耿耿,退出去以后,两位经理先生便通知行政主管先生,给检查员先生结账。等到只剩下他俩的时候,他们互相说出了一个同时闪现在脑海里的想法:到5号包厢里去看看。
下面,我们马上便作跟踪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