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苦学
讲到我父苦功读书,真是不容易呀!我父十六岁起去考州试,名次取在一百以外。同时有一范先生当世,是我父的朋友,取在第二名。回书塾以后,先生大为苛责,说:“假使有一千人去考,要取九百九十九人,只有一个不取,就是你!”
我父听了,非常地难过,于是在塾中窗格上,帐顶上,没一处不写“九百九十九”五个字。睡的时候,并且用两根短青竹头,拿辫子夹住了,只要头一动,身子一翻转,辫子牵动头皮,立刻就醒了;一醒以后,不管天亮不天亮,就爬起来读书,又处处看见五个大字,不由得不感伤落泪,也不觉得什么疲倦了。到了第二年,十七岁去考,我父名次取在前列,范倒反落后了。
塾中一到夏天,蚊子多得很,我父每夜点了油灯,写字读书,桌子底下的两只脚,差不多做了蚊子的饭菜,个个不住嘴地大吃特吃,我父弄得苦不胜言,后来想得一法,搬了两只空罐子摆在桌子底下,拿两只脚伸进罐里去,蚊子就没法来侵扰了。
科举的时代,城里人总是看不起乡下人,等到学使临试的时候,五属的士子都云集城中,有钱绅士子弟的预试,及已充廪生的,没有一个不是华服翩翩,自顾不凡。我父夏天只有一件旧沉香蓝袍,羽毛青套,冬天只有一件棉套,也不觉得难为情。进场的时候,常常立在试院门外石狮子前,不轻与人谈笑,我父心里想:“穿的绸儿缎儿,有什么用处?要考得好,才算得光荣得意。”每回发榜,我父总是第一名。
有一天,经古试题出来,大家多瞠目相对,莫名其妙,有的因为看夹带,就晓得了,于是交头接耳,奇货可居。我父看了,不耐烦起来,就将题解的出处,大书特书,粘在场屋的柱子当中,大家都看得了,那夹带的人反不高兴,起来质问我父。我父说:“就是大家做‘学而时习之’的题目,做起文章来,也有好坏。”
我父归籍以后,换了名考试,大家都不晓得;考试完毕,那许多妒忌的人,看见榜发,大家都拍手得意地说道:“这一回,不是张育才了。”哪晓得张謇就是张育才,名字虽然换了,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