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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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祖父母

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曾祖以上都是种田的人家吗?一直到祖父方才识字读书。我祖父(第十五世彭年公)小时候很聪明,愿意读书。私塾里的丁姓先生很喜欢他。曾祖常常要叫祖父到田里边去做生活,而祖父不愿,总是走到私塾去。曾祖很发怒说道:“家里穷,人口多,不种田,哪里来得吃?父亲在田里晒太阳,儿子到屋子里乘风凉,哪是道理?”

丁先生总是帮祖父说好话,最后才决定半天读书,半天种田。等读完了《诗经》,能做七言对就停止,从此,我家也是读书人家了。

我曾祖曾经有一回,借了李姓的钱,没有还他就去世了。去世后,李姓迫不及待就向祖父大索其债,十分横蛮,不讲情理;祖父忍不下去,愤愤地说道:“父亲欠人债,儿子应该还,没有话说,但是不能受人家无理的侮辱。”于是即刻设法,当的当,借的借,凑成整数,请了许多戚友,当了众人面,还给李姓。到后来,祖父又请了通州宋蓬山先生,在家处馆。李姓要叫他的儿子来附读,请人来疏通。祖父说:“从前的事,已经了结,儿子附学,是现在的事,有何不可?”

那时乡里中,不时发生吵闹纷争的事,大家晓得祖父长厚,很有点公道,常常不约而同到我家,请祖父评理处断。祖父总是细心体会,事的来由,理的是非,心平气和,帮双方判断曲直,排难解纷;大家都是心悦诚服,就此相安无事。祖父常说:“我用口舌诚意,来保全乡里的和平,是良心上很安逸的事,可是后辈子孙,万万学不得。”这是祖父的意量和识见。

咸丰三四年间(1853—1854年),(南)通州海门一带,旱灾蝗害,遍地皆是;粮食一贵,穷人更多,求借讨饭,跑上门来,一天总有十几起。祖父及祖母,常常节省饭食,分给大家,个个欢天喜地。

有一年,我父出痘,邻居范姓子,也出痘。祖父怜他穷苦无告,拿了一条棉被,当了四百钱,帮他延医生,买药物,和照应自己儿子的病一样。

平常祖父坐小车出门,要过桥的时候,必定预先下车,自己走一段路再坐上去。告诉人说:“这一来,不但没有危险,还可活动筋骨,让车夫舒一舒气,省一省力。”这是祖父的仁慈,和恕道。

我现在再摘录一两段我父做的祖父的墓志铭,更可以看出祖父的生平了:

府君督謇兄弟读书力田,……曰:“从古无穷人之天也,人而惰,则天穷之。”每作一事,必具首尾;每论一事,必详其表里。虽仓卒小札,盐米计簿,字必完整,语必谨备,亦往往以此教子……方謇之甫登朝籍也,倭氛日棘,戚友贺者,数謇归期;府君曰:“丈夫之仕,犹女子之嫁也,子尚为吾有乎?”病亟,或问思謇否?府君曰:“渠不当归。”

我曾祖虽然不识字,然而有他卓绝的天性,耐得穷苦,有骨气。所以教导祖父,极为严正不苟。而祖父居心的仁慈,克己的勤苦,爱惜物力,无微不至;最难得,是以穷苦的人,救济穷苦的人,这是何等的人格!还靠着他的诚意口舌,帮乡里解纷争,保和平;但又极不愿子孙去学他管问事,这是何等远大的识见!儿子既然为国服务,就立即以子许国,不再以私人家庭的分际,分散儿子忠君奉公的责任;直到病危,依然不改。

一旦见儿子贵了,名气大了,心里边也不觉得有什么两样的地方,总是牢牢地不脱乡农的本色。这是何等恢宏的意量。甚至收拾一块地方,修订一本书册,都是极洁净,极有条理;这些事,看看不算稀奇,做做就很不容易了。

所以我家的一种安贫乐道、独立自重的家风,我曾祖传之祖父,祖父再传之我父,真所谓“水有源,木有根”。

我现在要一述祖母了,我祖母姓金氏,是东台金氏长女。在张潋亭先生所做的墓志铭和我父的行述里边,说她的为人,都很详细:

謇兄弟甫四五龄,母夜篝灯,教识字,益拥絮,手衣履箴作,且作且复问謇等。深宵寒风凛冽,室中萧然,顾视謇兄弟,辄泪下;盖其悲苦有不可道者……其平居训迪謇兄弟,必以远大中正,无世俗之言。诸子有过,痛笞楚不少贷。所与游,必问其何人,近者查视,远者参询,辄能决。是其贤也,则喜,必加敬礼;不贤也,戒勿与近,而其人后果往往败。(《金孺人墓志铭》)

母病,謇侍,叩所欲言,曰:“勉为好人,孝汝父。吾平时所言,所为,汝曹所悉者,谨记之,一生学不尽也。有不讳,勿营佛事;有钱,以偿夙负,振贫乏。汝曹有贤师友,乞数言,以永吾平生之苦,如是而已。”(我父行述)

平常的人家,大半是父亲是厉害的,母亲是宽纵的。为儿女的,当然怕惧厉害,喜欢宽纵。

自古及今,母教厉害,毫不假借的,儿女多半不会走上坏路。譬如许多人家的母亲,总没有希望儿女不做好人而堕落的道理;但是爱之不以其道,不问情由,瞒了父亲给儿女钱用,造成儿女的邪恶,世间多得很!

我祖母却大不然,她管教儿子,厉害的程度,或者比祖父还要加一点。我父的成立,得之祖母义方之教,不在少处。还有一件也很难能,就是祖母很相信念佛,平日供奉礼拜,虔诚异常,不管寒暑早晚,在起睡的前后,必定要跑到佛堂,去念几卷经;可是临危的时候,告诫家人说:“我去世以后,不要请和尚做佛事,有钱要还债,周济穷人。”信佛,而不一味愚佞,与寻常妇女的识见,确有不同的地方了!

我曾祖先后为祖父娶祖母兴化葛氏、东台金氏二人,葛太夫人先后生大伯父(名誉)及五叔父(名警)二人。

说到祖父娶金太夫人,内中还有一段很曲折的故实:先是外高祖开了一家小瓷货店,在通州金沙的地方。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晓得曾祖是个有志气的人,上了人当,才倾家败产,很加怜悯,于是就请人做媒,招曾祖做女婿,说定曾祖养了儿子,要兼祧吴氏的。不到几年,曾祖陆续生了儿女,人口日繁,恐怕牵累外家,于是移居到西亭。后来,外高祖从金沙迁到海门常乐镇,带种一点田。曾祖每隔一月,必定叫祖父从西亭走七十里路,到常乐镇去省视他的丈人。有起事来,少则住五六天,多则半月一月。哪晓得二叔祖忽遭横祸,于是三叔祖迁到通州住,祖父就奉了曾祖迁到常乐去住。等到外高祖去世了,外高祖母孤单一个人,年纪又很老了,听说同乡中有一位金氏女,很贤孝,于是告知曾祖,帮祖父娶来,一面侍奉她,一面郑重声明,要履行生子兼祧吴氏的前约。

祖母金太夫人来归后,先后生二伯父、三伯父及我父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