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亲的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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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年春天开始,贺天高的厄运就一直没有断过。
在他稍稍松弛的时候,他就会悲哀地想,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到底是不是因为当初对父母的背叛的报应。
贺天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曾有一次郑重地把贺天高抱在椅子上,蹲在他的面前良久,才叹息了一声说:“这孩子将来长大,注定是个孤独的孩子。”母亲不懂父亲一阵子怀疑上帝,一阵子匍匐向佛祖的怪异行径,但她知道丈夫有着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睿智,于是她紧张地询问儿子到底是怎么了。
“有人说孤独的孩子,是上帝派来寻找他丢失的礼物的。但是我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来人世间帮上帝寻找礼物。”父亲低垂着脑袋,那时候他还没有那么胖,他难过地不停叹息,他和母亲的对话以及叹息声,深深地烙在了贺天高的心里。
尽管他长大之后都没明白父亲的用意,但这个疑惑几乎伴随着他的一生。在他垂老的年月,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贺天高就让儿子陪着自己去南方的一座深山找到了鹤发童颜的欧阳燕。那时候欧阳燕已经坐在深山里思索了几十年,没想到找到欧阳燕之后,看不出一丝老态的欧阳燕一边给他们做饭,一边咯咯地笑着,像一个农妇一样毫不修饰地说:“哎哟我的个天哪,天高,哪有什么上帝的礼物,你爸学哲学鬼迷心窍了。”
“但是我觉着,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直在寻找珍贵的东西。”年迈的贺天高喘着气。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叫我说,上帝的礼物,对你们军人来说,就是当常胜将军;对农民来说,就是小麦水稻年年丰收。”欧阳燕端上一箩筐芋头,一边帮贺天高剥皮一边笑呵呵地说。
“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得到上帝的礼物了?”贺有些紧张地期待着欧阳燕的回答。
“就是啊!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一直得不到,你不孤独才怪了。你年轻的时候,一直希望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实现你的价值。可是天高,部队不是你贺天高的部队,你的一些想法未必别人都能认可。更何况,有些人压根就不想打仗的事儿,好端端的和平岁月,打什么仗呢?所以人家就觉得你是个怪物,所以你就压抑,孤独得不行。现在好了,你得到上帝的礼物了,可是还有人,一直在为理想苦苦奋斗,他们也孤单得很哪!”欧阳燕并不理会贺天高儿子,一直盯着贺天高疲惫的脸说话。
贺天高那一阵子就再没有听见欧阳燕说什么,他突然觉得,父亲困扰了他一辈子的话,在欧阳燕这里这么简单明了。
离去的时候,贺天高站在欧阳燕院子的外头,院子在一座山顶上,山下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是烟雾缭绕的沟壑。儿子搀扶着他的时候,他就像儿子小时候一样,把手伸进儿子的衣服里,一边给他挠着痒痒,一边笑着说:“你爷爷这些年把我绕进去了。他的那些哲学理论,叫欧阳燕一说,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孤独,那是因为你有理想,有野心。等见到你爷爷,我得给他说,他不是个合格的哲学教授,简单问题复杂化。”
回去的路上,贺天高一直要给儿子挠痒痒,儿子难堪而尴尬,但这是一个年迈的父亲对儿子的可能不会太多的疼爱,儿子就顺从地躺在火车的包厢里。贺天高一边替儿子挠痒痒,一边安上假牙,给儿子讲述自己和他父亲之间的故事,从小时候一直讲到了他父亲去世。
“为人父母的一句话,有时候,对孩子来说,就是源自血亲的昭示。有时候很神奇,有时候很诡异,有时候是鼓舞,有时候是魔咒。我就是被你爷爷的昭示下了咒语了。咯咯咯……”不知疲倦的贺天高给五十多岁的儿子一边挠着痒痒,一边像个孩子一样放肆地笑着。
“我对不起你爷爷和你奶奶。年轻的时候,人都自以为是。”儿子睡着的时候,贺天高还在继续唠叨着。
高考的时候,贺天高没有理会父母的劝阻,报考了特种兵指挥学院。母亲以为贺天高报考这所神秘的大学,完全是出于一个男孩子的虚荣,所以她用各种残酷的战场故事来劝说儿子,希望他能知难而退,但她连续几天劝说之后,贺天高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不明白”,此后就再不愿和母亲交流。
学哲学出身的父亲看着贺天高关上房门的时候,悲哀地告诉妻子:“你的儿子选择当兵,只是为了逃避。”
“他逃避什么?逃避这个家?”母亲顿时慌张了,她仔细地把贺天高从小到大的每一件大事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足以让儿子逃避家庭的事情。
“你的儿子想干大事!”父亲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贺天高的门口望着妻子说道。
“干大事非得去部队?社会这么大,哪里没有他的舞台!”贺天高的母亲震惊于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丈夫居然说出了那么狭隘幼稚的话。做医生的母亲一辈子都在反对战争,在她心里,干大事就是救人。
父亲盯着妻子良久,渐渐愤怒了起来,他压低声音,指着妻子说:“你儿子希望能心无旁骛地做事,所以,他选择了从军。”
“从军怎么就心无旁骛了?”母亲盯着丈夫,渴望从他眼里找到把儿子拉回身边的办法。
“这个社会,你吃一口屎,别人都会抢着和你凑热闹。但你要是去打仗,就没人和你抢了。”父亲肥胖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嘎直响。
父亲的愤怒终于唤醒了母亲的记忆,她泪眼婆娑地盯着丈夫,开始数落起丈夫对贺天高的影响。如果没有丈夫的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起,儿子不至于对这么美好的世界产生厌恶。是丈夫变态的清高影响了儿子,才让儿子把当兵当成了逃离世俗世界的唯一出路。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贺天高告诉父亲,他不想上学了,想跟着父亲在家学习,上完小学,再上完初中、高中,最后就是大学,至于有没有社会认可的学历,不重要。
“为什么?”哲学教授头也不回地盯着窗户外边。
“没意思,真没意思。我最好的朋友,拿着钱发给全班同学,让大家为他当班长投票。我没有要他的钱,我不投票,感觉挺羞耻的,在他的眼里我就值十块钱。”贺天高学着父亲的样子望着窗外,双手攀着窗沿,他看到了窗户外边窄窄的巷子,巷子里绿树成荫,安静祥和。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想上学?”急切的父亲只想知道儿子不想上学的原因。
“被钱收买的人没尊严,我要是不拿他的钱,全班同学都不愿和我交朋友。”当年幼的贺天高完全以一个成年人的口吻忧伤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哲学教授一下子瘫软在地。狂傲的教授头一次感到了恐惧,恐惧之后,就开始痛悔。他不该在贺天高才学会说话的时候,就给他反复灌输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意识,这可能让儿子成为一个比自己更孤独的男人。
苦思冥想了许久,父亲决定以最世俗的办法让贺天高妥协。他穿上西装,打好领带,把皮鞋擦得光亮,头发都打了发蜡,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突然给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儿子缓缓跪下了。
“你要是不去上学,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天高,你看看,你爸是个受人尊敬的教授,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现在却给你跪下了。”父亲仰望着儿子,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期盼。
事实证明,哲学教授对年幼的儿子还是有办法的,贺天高惊恐地盯着父亲一阵之后,就匆忙地背上书包夺门而逃了。从此,贺天高再也没有和父亲提起不上学的事情,但除了单骏,他再也没有交过一个朋友。
四年级的时候,单骏被寄养到了贺天高所在的城市,并和贺天高一起上学。单骏和贺天高一样缺少朋友,独来独往,而且眼睛永远都是平视着前方,样子高傲冷峻。年幼的贺天高想,如果单骏和他是朋友,他们俩一起这样傲慢冷酷地走在大街上,他们就可以把这个世界远远地甩在身后,再没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手画脚地说贺天高是个喜欢装冷酷的怪胎。后来他确实如愿地和单骏成了好朋友。
那天贺天高放学的时候,单骏提着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在小巷子里拦住了他。单骏的脑袋挺小,脖子细长,身子也细长,就像被抻开来的面人,但他的眼睛里却有其他同学所没有的沉静,贺天高那天感到了一丝害怕。
“你为什么要在背后骂我?”单骏提着刀问他。
“我为什么要骂你?”贺天高有些疑惑。
“不说这么多了,我们决斗。我劈你一刀,你劈我一刀,今天的事情就过去了!”单骏把刀扔给贺天高。
在单骏把刀扔过来的时候,贺天高发现,单骏就像一个骄傲的王,自己在单骏的面前显得土气而且不洒脱。他克制着害怕的心理把刀捡起来,郑重地交给了单骏,单骏接过刀看了贺天高一眼,旋即一刀抡下来,贺天高学着武士的样子闪开。单骏的刀也只是做了一个劈下来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双手把刀递给贺天高。贺天高同样也是看了单骏一眼,对着单骏的胳膊一刀挥了过去,但单骏没能完全躲开,左臂被贺天高划开了一道小口子。两个年幼的孩子愣住了,惊慌失措的贺天高帮单骏脱下衣服,手忙脚乱地帮单骏包扎。贺天高担心单骏的父亲知道这件事,但单骏告诉贺天高,自己早就没有爸爸了。
后来贺天高就把单骏当成最好的朋友,直至上了初中,单骏又带来一个长得丑丑的女生欧阳燕,贺天高算是有了两个朋友。三个小孩一起上完初中,单骏就回国了,欧阳燕和贺天高一起上了高中,但两人之间的关系明显不像单骏在的时候那么亲密了。一次贺天高想找欧阳燕聊天,欧阳燕试图躲闪他的目光,而且欧阳燕的眼神里,多少有一丝不耐烦,于是贺天高感觉遭受了一丝冷落,他从此决定不再找欧阳燕说一句话。
和欧阳燕再次见面说事,是贺天高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母亲无法劝阻儿子,就想办法找来了欧阳燕,她知道这个已经出落得无比漂亮的女孩,是儿子的朋友,年少的贺天高也许会听从欧阳燕的劝告。但事情又一次因哲学教授近乎无聊的一次安排而失败。
那天,贺天高一回家,就发现欧阳燕和自己的父母端坐在餐桌前,故伎重演的父亲不顾天气炎热,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油光皮鞋光亮。餐桌上摆放着“父亲、母亲、朋友”的桌签,欧阳燕局促地坐在“朋友”的桌签后,“当事人”的桌签显然是留给贺天高的。
还没来得及和欧阳燕打招呼,父亲就用一副只有会议上领导才会有的口吻开始了他的劝导。
“你有权选择你的未来,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当兵?”父亲郑重地问他。
贺天高顿时脸红了,巨大的羞耻感让他觉得父亲像一个小丑。贺天高奇怪地看看母亲,再看看欧阳燕,什么话也没说,进屋拿起自己的包装了几件衣服,就准备夺门而去。
“神经病!”临出门的时候,贺天高几乎是哭着喊了一声。欧阳燕一直低垂着头,这个在邻里被称为乖孩子的女生头一次来到贺天高的家里,却被贺天高古怪的父亲架在了难堪的火焰上。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儿子的绝情最终让父亲彻底绝望了。他在儿子夺门而出的时候,企图用庞大的身躯把儿子压倒,但儿子的骨骼比他预料的还要结实。他扑过去之后儿子轻轻地就把他从身上掀了下来,按回到椅子上。
贺天高晚上没有回家,父亲从这一夜,被发现有冠心病。母亲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贺天高,但冷静下来的父亲劝阻了母亲,他想用自己突然撒手人寰的悲剧来惩罚儿子,只是他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
其实偏执的父亲并不是不能接受贺天高报考军校,只是他一直以智者自诩,一直用哲学的眼光关注着这个世界,但偏偏在儿子的人生抉择上,他还没来得及思考,长大的贺天高就果断地把他扔到了一边。
哲学教授和妻子一样对贺天高不甘心。
“这是我人生中的头一次战争。我打败的对手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这是我最为痛悔的人生经历。但是,当兵就得打仗,我希望能把骁狼特战队打造成一支真正的、能打仗的部队。没人知道战争哪一天到来,但我必须得做好准备。军队,不能养官僚。”火车行驶在平原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一竿子高了,一夜没睡的贺天高伏在儿子身边,唠叨着。
6
南方的夏天异常潮湿,早晨起来还没走多少路,汗水就顺着身上不住地往下流,一直流过裤腰,在大腿根部像许多条虫子爬过一样,痒痒的,让人很不舒服。刚到特种兵指挥学院所在的城市,父亲先带着从未出过远门的贺天高逛游了一天,晚上两人都没说话。天气虽然炎热潮湿,但看得出来,贺天高对这里的气候并不反感。第二天一早,父亲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贺天高已经穿戴整齐,有些猴急地看着窗外。
“报名?”父亲洗漱完毕,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问了一声。
“走。”贺天高忙不迭地提起行李就出了门。父亲发现儿子下楼的时候,就像他当年急着相亲一样,连头都没回一下,一股酸涩从心里泛起,他知道,儿子不是对他的学校有多么喜欢,而是对他目前生活的环境有多么讨厌。他用近乎逃离的姿势,在逃离他生活的城市、家庭和学校。
事实证明父亲的猜测是准确的。学校组织了一场迎接新生的活动,在没有安装空调的小礼堂,军事教研室主任何玉凯接待了新生和他们的家人。看起来儒雅俊美的何玉凯穿着厚厚的迷彩服,戴着迷彩帽,棉质的帽子和衣裤几乎湿透了,但何玉凯没擦一把汗。他条理清楚地向家长们介绍特种兵指挥学院许多令人骄傲的成绩,还有他们的办学理念。
“特种兵神奇吗?其实也不神奇,因为只要你们努力,就能得到你们渴望的各种能力。特种兵不神奇吗?他很神奇,需要你们每个人付出别人不敢付出的努力。”何玉凯一直微笑着,不住地打量着面前的新生和他们的家长。贺天高父亲悄悄观察了一圈,他发现几十个学生中,只有贺天高和另外一个叫向北的始终正襟危坐,面带笑容倾听着,而其他的学生,有的苦着脸不停地擦汗,有的已经很不耐烦,但贺天高脸上的汗水就像雨淋了一样,他只是微微地擦一下,然后甩掉。那个叫向北的新生没有家长陪伴,他一直端正地坐在何玉凯面前,眉毛、鼻尖都挂着汗珠,汗珠滴落了,又挂上去。父亲看得心疼,但向北一动不动。
“这是个好孩子,将来也是贺天高的竞争对手。”父亲悄悄打量着向北和儿子,心里嘀咕起来。
“家长们放心,虽然学校很苦,将来他们毕业分配去的部队也很苦,但这种苦能成就一个男子汉。我们是一所培养特种兵指挥官的院校,能带领特种兵的指挥官,他们以后的人生几乎没有门槛。”何玉凯讲完话,家长和新生们叫苦连天地离开了小礼堂。果然如父亲所料,贺天高和向北被何玉凯留了下来。
“你叫向北?”何玉凯拿着一本花名册问向北,他盯着向北滴落在地的汗珠,头也不抬。
“是的老师,我叫向北。”向北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一样,站得笔直。
“家里怎么没来人?”何玉凯笑着问。
“爸妈特别想来,他们不放心我,但是我没同意。当兵了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向北看都不看贺天高。
“你军训过?”何玉凯帮向北擦了汗水。
“是的老师。我初中、高中时都军训过。我的堂哥也是军人,考完试,堂哥帮我训练过军姿。”向北脸上挂着冷峻的神情。
“好,以后叫我何教员,咱们军校对老师的称呼都是教员。”何玉凯拍了一下向北,贺天高父亲嫉妒地发现,这个叫何玉凯的教研室主任对向北很偏爱,于是他忙不迭地想和何玉凯套近乎。
“何教员,我们说起来是同行。我也是搞教育的,是哲学教授。我这个儿子,性格有些内向,但是品质非常优秀,他渴望军营,您看出来了,他一直正襟危坐,只是稍稍擦了一下汗。”父亲有些心疼地看着儿子,一脸的谦卑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得到。
“贺天高?身体要好好练,不够结实。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呢?”何玉凯捏着贺天高的胳膊打趣道。
“心比天高。”贺天高悄悄地看了一眼父亲,旋即低下了头。
“命,一定会比天高!你的父亲是高级知识分子,他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对你人生的警示,要你有高目标,还得不懈地奋斗,你觉得呢?”何玉凯望着贺天高父亲,显然是在求证自己的判断。于是贺天高父亲就有些感激地对着何玉凯竖起了大拇指。
下午,学生们分好宿舍,领了军装开始了第一天的军训。儿子穿上迷彩服站在队列里的时候,父亲就再也找不见贺天高了。等贺天高一直示意着让父亲看见他的时候,军训的教员已经喊着口令带着队伍跑步去了操场。他想从喊口号的声音中听见儿子的声音,但那根本不可能。
走出军校大门的一刹那,父亲发现,门口森严的哨兵已经把自己和儿子隔绝成两个世界。他泪眼婆娑地回望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莫名地感动了起来。自己一直冷静深刻地注视这个世界这么久,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这个充满了阳光和力量的地方,可能就是贺天高的桃花源。
“儿子,爸给你灌输的观念太过灰暗,你需要一个光明的世界。”父亲一个人行走在南方的街道上,他后悔不该在贺天高很小的时候,就让他认为这个世界是灰暗的,以至于贺天高就像逃避这个世界一样,最终选择了军营。父亲开始后悔自己准备用生命来惩罚儿子的决定,他想好好地活着,等儿子再长大些,父子俩一起喝着酒,再聊一聊他们对世界不同的看法。
“有这个何教员,我放心了。他对咱儿子十分关注,咱儿子也争气,汗水湿透了衣服,在何教员跟前几乎就没擦一把。军校很温暖,像家,你不用担心,就算打仗,他身边都是能帮助他的人,真不用担心。”父亲望着学校的大门,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就脚步轻快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去了机场。
父亲说的是心里话,虽然他一直被当成书呆子,但察言观色分析人的本事,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就像今天,他其实看出来了,这个挂着上校军衔的大人物何玉凯对儿子明显要偏爱一些,那个向北,也许是表现得有些过分了,反倒没让何玉凯有多么喜欢。
父亲的判断是准确的,何玉凯的确更喜欢贺天高。在和新生们交谈的时候,他专门留了个心,那些东倒西歪被热坏了的学生,他不想观察也认为没有观察的必要,开学后的训练和纪律一定会让他们慢慢地适应的。但他确实没想到,刚入学的贺天高和向北竟然如此懂事地和他这个教研室主任一起承受着酷暑,认真地听他讲了那么长时间。但是向北显然是受到了内行人的指点,刻意在自己跟前表现,在军校里如果能得到教研室主任这一级领导的重视,毫无疑问,这样的学生将来在毕业分配的时候,能沾不少光。但贺天高显然是用自己的本性本心在隐忍酷暑。大家坐下没多久,贺天高就惊讶地盯着自己湿透了的衣服,到后来就不再擦拭汗水,端端正正地坐着。也许这个十多岁的孩子从穿着军装的何玉凯身上发现,军人的样子就是他何玉凯的样子,入学也入伍的贺天高悄无声息地学着军人的姿态。
研究打仗的何玉凯其实一直在研究着形形色色的人。贺天高是他在学校里唯一见到的能迅速把自己转换成军人角色的学生。特种兵指挥学院的小礼堂,就是一道门槛,每年新生报到,何玉凯都要通过这道门槛上观察他的学生。
但是让何玉凯彻底发现贺天高的与众不同是在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天的课堂上,何玉凯把自己整理的经典战争案例逐一拿出来和他的学生分享,分享结束之后,开始让学生们来质疑甚至反驳自己对这些战例的分析。反驳军事权威何玉凯,哪怕反驳得有那么一点点道理,何玉凯都会感到欣慰,但这么多年来,大多数学生最终放弃了反驳,即使有学生反驳他的观点,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敢于反驳权威而生硬地寻找反驳的理由。
“我希望我的学生能质疑老师的一切见解。许多学术领域,权威似乎都不敢接受挑战,唯独战争的艺术,需要大胆地挑战。因为战争艺术最终需要用生命来验证,生命可经不起任何验证。”何玉凯一直盯着他的学生。这时,贺天高犹豫着举起了手。
“贺天高!”何玉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发现贺天高满脸都挂着一股浓烈的狐疑神色。
“到!”
“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咱们论论。”何玉凯预料贺天高会有比较独特的想法,但他没料到贺天高把自己隐藏了多年的秘密给揭穿了。
“报告何教员,我觉得这个战争案例是假的。”贺天高一开口,整个教室就嗡嗡了起来。因为何玉凯讲述的战争案例,不仅已经编入教材许多年,而且军事院校几乎都在以这些战争案例为教材,帮助学生分析战争。
“什么,假的?”何玉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假的。”贺天高有些心虚地看看四周,但很快就挺直了腰身。
“为什么?”何玉凯感觉自己的腿在微微发抖。
“这是设计的战争。比如天气,飓风刮来的时候偏偏战斗机需要起飞。保障装备没有抵达的时候,偏偏要在沙漠行军,以至于战靴的透气孔进了沙子,磨破了士兵的双脚,让他们不能快速行军。我觉得,这是刻意为战争准备编造的教材,不应该是真实的战例。”贺天高越说越精神,他几乎把这个战例说得一无是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战例太完美了,所以是假的,不可能遇到这么多的巧合。他甚至兴奋地说,这个完美的战争例子看起来似乎在警示指挥官要做到万无一失,但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指挥官恰恰都是畏首畏尾的指挥官。高级的指挥官要敢于从各种不可能、不完美中找到可能和完美。
“比如说,战靴气孔进了沙子,士兵无法行军,为什么不把战靴脱下来赤脚前进?”贺天高侃侃而谈的时候,何玉凯感觉自己的耳朵一直在轰鸣,最后自己是怎么离开教室的,他都不知道。
这的确是何玉凯编造的战例。他编造这样的战例,就是希望学生能在指挥打仗的时候,把可能存在的漏洞提前堵住。但他唯独没想到,等候完美的作战时机,是指挥官致命的缺陷。一个入学不到半年的学生把军事权威何玉凯编的教材给否定了,而且说编造教材的人培养不出高级的指挥官,贺天高在特种兵指挥学院迅速成了名人。虽然这并没有影响何玉凯的声誉,但他的信心从此就被打击得差点捡不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军事家,没想到被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学生一眼看穿了。
从那之后,何玉凯就萌生了下部队去锻炼的想法,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院校教员到部队任职,这是隔行,何玉凯申请了几次都没通过,直至“军改”之后,他终于获得了这个机会,但他没想到的是,才当上旅长没多久,就遇到了自己的学生贺天高。
寒假的时候,何玉凯亲自开车送贺天高去机场。那时候何玉凯已经不再把贺天高当成孩子,也不想仅仅把他当成学生,他希望贺天高能成为他的好朋友。何玉凯以为自己有浑身的本事,但只是个教书先生,他没有带兵打仗的机会,他的本事只有通过将来带兵打仗的学生才能施展开来。
“你胆子挺大的,就不怕我给你穿小鞋,天高?”在路上,何玉凯第一次和贺天高谈起他质疑教材上的战例的事情。但贺天高在他的询问中不但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反倒紧张得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您会给我穿小鞋?为什么?我没说错。”贺天高惊讶地看着何玉凯的时候,何玉凯心里就笑了。这是个单纯透顶的学生,在他的心里,他只是就教材说事,至于是否因此得罪了何玉凯,贺天高想都没想过。
“我不会给你穿小鞋的,天高,保持你的性格。军官不是官,你将来把自己当官看,就会生出一身的官僚气。军官是兵头,他还是兵,是兵,你就得打仗,打仗的兵来不得一点点官僚气。”何玉凯有些疲惫。但是这个看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在何玉凯的身边,却没几个人知道,或者不愿意知道。
第一次放假回家,贺天高特意穿上了军装,当他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候,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让父母亲不敢相信这是他们的儿子。在他们的心里,儿子一直没由来地沉重。才上了半年学,儿子黑了、结实了。年三十晚上,父亲试探着拿出珍藏的好酒,看着儿子,他希望儿子能提出来和自己对饮,只有如此,在父亲看来,儿子才算长大了。
贺天高没让父亲失望,他利索地打开酒瓶,给全家人倒满酒,然后就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吹嘘聊天。
“爸,告诉你,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光明、有温暖,你从小把我给害惨了,你一直说这个世界是灰色的,不是!”贺天高醉态毕现,酒量不高的他已经开始和父亲勾肩搭背了,父子少有的亲昵让母亲很感动。
“我把你害惨了,我罚一杯。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世界不是灰色的?”父亲狡黠地盯着醉了的儿子。
于是在父亲吃惊的眼神中,贺天高把他和何玉凯之间的故事详尽地说了一遍。他原本以为,父亲会为此感到高兴,但没料到的是,父亲认真地听完之后却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何教员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机场。”贺天高盯着父亲疑惑道。
“啧啧,这个何教员啊,非把你引导成一个不晓世事的人不可。他胸怀宽广,可是别人不一定个个都是他。儿子啊,我虽说只是个不成器的教书先生,但人情世故,我还是知道的。我让你看到了世界的灰色,何教员只让你看到了世界的光明,我俩一丘之貉。”父亲不再让贺天高喝酒,拉着儿子进了屋子,直至贺天高睡熟,他左右看看无人,悄悄亲了贺天高一口就回去睡觉了。
那天晚上,父亲再也没有起来……
安葬完父亲之后,母亲发现,一股忧伤总是挂在儿子脸上,好几次,她发现贺天高独自拿着酒瓶,时不时喝一口,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外,什么也不说。
7
闵一礼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遇上一个不稳重的下级,但他还是遇到了贺天高。这个看起来一脸高傲的年轻人,幼稚轻浮到了他不能理解的程度。
贺天高任连长时,闵一礼已经是副旅长了,特战旅从来没有搞后勤的军官升任旅级干部的先例,但后勤处长闵一礼却顺水顺风地当上了副旅长,尽管只是分管后勤和安全,但毕竟也算跨入了旅级干部的行列,未来怎么样,谁也不好说。所以从当上副旅长开始,闵一礼就有了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活得轰轰烈烈。
但遗憾的是,特战旅分配来一个贺天高,这个简单轻浮的小伙子动不动就冒泡,干啥都是一种盲目的积极认真的态度。尽管上级一直要求部队要备战,要把部队拉到最贴近战场的环境中训练,但这事闵一礼从骨子里是反对的。贴近战场环境练兵,你就得做好出事的准备,可一旦出了事,他这个分管安全的领导就得挨收拾。一次一个新兵被蛇咬了,差点出了事,闵一礼为此挨了上级的批评。
贺天高从特种兵指挥学院毕业之后,闵一礼就发现这个小伙子有些盲目冒进,经常在全旅的军事会议上逞能,动不动就拿他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玩意儿说事,甚至还给旅领导找事,说人家全世界的特种部队都在挑战极限中把部队练成了铁疙瘩,咱们旅也得让部队尝尝苦头。尽管贺天高说起来头头是道,但闵一礼心里却好笑得不成:“你个毛头小伙懂什么,理想和现实差十万八千里,那都是说小了。你让部队尝苦头,且不说官兵们能不能承受得住,万一出个什么事,会把你小伙子收拾得裤子都提不起。”可偏偏领导对毛手毛脚的贺天高喜欢得不行,更要命的是,他闵一礼刚当上副旅长不久,贺天高就当上了连长。
连长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在副旅长跟前根本不值一提,可问题是骁狼特战队独立驻守在戈壁腹地,而且连长完全有权力给部队制订训练计划,闵一礼想盯住贺天高,几乎没有可能。当上副旅长之后,闵一礼头一次检查安全工作,结果贺天高和他连队的十几号人都不在。提心吊胆的闵一礼守在驻训地,整整等了三天四夜,他们才终于回来,还抬着三个差点休克的新兵。在确定大家身体都好,枪支也没有损坏的,汽车零件也都好好的等情况之后,闵一礼悬着的心才放下。第二天一早,贺天高刚起床,闵一礼就客气地叫上贺天高走出营区,一边散步一边聊天,他希望贺天高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天高啊,训练得悠着点,万一把谁给累坏了,你就是第一责任人,知道吗?”闵一礼刻意温和地称呼着贺天高。
“谢谢副旅长关心,不过您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什么事。”贺天高有些感激地跟着闵一礼走着。
“你心里有数,老天爷心里没数,出问题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但也是谁都料想不到的。比如,车速太快,翻车了怎么办?比如,谁被蛇咬了怎么办?比如,谁原本就身体不好,累出毛病怎么办?科学施训,要记住‘科学’二字。举例说明吧,尽管训练大纲要求你全副武装泅渡的时候,负重得达到多少公斤,你完全可以根据大家的实际情况,少带点东西,只要完成泅渡就可以,这就是思想上的科学。天高啊,安全是个宝,谁都少不了;安全是底线,谁都不敢越。我别的意思没有,就是希望你能保证部队安全。”闵一礼蹲下身子,揪了一根骆驼刺嚼着,像个憨厚的老农一样,一脸的真诚。但贺天高却愣住了,他像个脑子不够数的傻子一样,半晌说不出话,而且眼珠子盯着闵一礼的脸动都不动一下。闵一礼被看得发毛,渐渐就红了脸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听,我也没办法,但要是出了事,你就得承担责任。”
闵一礼准备离去的时候,不远处的沙丘上突然卷起一股股烟尘,摩托车刺耳的声响也传了过来。贺天高盯着烟尘,兴奋地忘了闵一礼的存在,他挥舞着胳膊吆喝道:“兵王!兵王!耶!万岁!兵王!万岁!”
烟尘是兵王的摩托车队卷起来的。大清早,兵王就骑着他那辆破烂的摩托,带着一队官兵去了戈壁。陡峭的山坡上,两轮摩托像撒野的野马一样,卷起沙尘耀武扬威地一会儿冲上山坡,一会儿冲下沟底,甚至还炫耀般贴着陡峭的山崖冲击。摩托车就像被戈壁滩吸在了上头一样,灵活自如地行驶到闵一礼的面前停下。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骑手就像刚出土的兵马俑,他们盯着闵一礼等候新任副旅长的表扬,但敏感的闵一礼却想歪了,他觉得这些骑手和贺天高一样,懵懂地看着自己,这是在示威。但是他拿兵王甄志国一点办法没有,兵王是特战旅最老的兵,也是全军士兵中军衔最高的兵,他惹不起,也犯不着惹。于是闵一礼决定转身避开他们,但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兵王开口了。
“小贺!”兵王的声音一贯如同闷雷。
“到!”连长贺天高的声音洪亮极了。
“把闵副旅长请上我的车!”兵王盯着闵一礼一笑,焦黑的牙齿在布满灰尘的脸上反倒显得洁白。
“是!”贺天高响应一声后,就径直过去牵了闵一礼的手,把他拉到了兵王的摩托前,在兵王的示意下,闵一礼又被贺天高抱上摩托只剩下半拉子的后座。兵王一声呼哨,摩托车载着闵一礼卷起沙尘疾驰而去。
那一天,早就没了软垫的后座把闵一礼的裤裆都给磨烂了,摩托车呼啸着卷上山坡又冲下来的时候,闵一礼闭上了眼睛,他把命完全交给了老天,死了就死了,怪自己平时和这帮家伙关系处得太好,以至于一个大头兵甄志国都敢把自己绑在摩托上调戏。
“不,是贺天高!兵王是个粗鲁的家伙,和自己一直关系不赖,再加上人家兵龄长,可你贺天高算什么东西?居然把我堂堂的副旅长弄上甄志国的摩托,让我担惊受怕。”晚上回到旅部,闵一礼一边上药,一边自言自语。贺天高是军官,这种冒失鬼要是不早早地收拾了,官越大,出的事儿越大。出了事,他闵一礼就得挨收拾。
第二天一早,阳光照进办公室,茶杯的上半截刚好被鲜艳的阳光包裹,这个时间,正好是上班的时间。一夜没睡的闵一礼决定去找旅长雷公鸣和政委老王头。
“想办法把贺天高弄走!”进了雷公鸣的办公室,闵一礼试探着坐好,直至屁股上的伤口不再疼痛,他才盯着雷公鸣开口。
“弄哪里去?”
“其他部队。特战旅不能留!”
“为啥?”
“他就是个冒失鬼,以训练的名义满足自己的野心,他出事,是迟早的。”
“我们都不想要,谁能要他?”雷公鸣一直盯着闵一礼,看起来严肃而认真。闵一礼心里轻松了不少,也许口口声声说喜欢贺天高这种闯将的雷公鸣其实并不喜欢贺天高,他也怕贺天高倒腾出什么事。人啊,都是虚伪的。
“以推荐人才的理由,把贺天高推荐给集团军,让集团军分配给其他部队。”
“具体些,具体给谁?”
“炮兵旅。旅长,我的好老哥,炮兵旅好,就炮兵旅!”
“为啥?”
“炮兵旅旅长和您,任职时间差不多,将来调职高升,他就是您的竞争对手。”
“胡说,我怎么能把人才送给竞争对手呢?”
“我没有胡说!贺天高这样的人才,送给竞争对手,最好。贺天高会给他的领导帮倒忙。”
“怎么讲?”
“啧啧,您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贺天高迟早会让部队出事,要是炮兵旅整点动静出来,他旅长还想高升?”闵一礼试探着站起身子,从桌上准备拿烟抽,雷公鸣却把烟盒一把收起来。
“损人不利己,不怀好意,出去!”雷公鸣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再也不理闵一礼。这时,闵一礼才知道雷公鸣一直在戏弄自己。他半晌说不出话,走出雷公鸣办公室的时候,裤裆的伤疤他都没觉得有多疼。
“你雷公鸣不愿意收拾贺天高,我闵一礼动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闵一礼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要给贺天高上上发条,让这个装傻充愣的家伙收敛收敛。
冬天的时候,闵一礼终于等到一个机会,缘于贺天高酒后所作的一首诗。
那年冬天,特战旅把整个部队拉进了戈壁滩训练,紧张的战斗在缺吃少穿的环境下持续了三个多月,战争的残酷被雷公鸣和老王头带头尽情演绎了一遍。训练结束时,全旅每个人都像逃犯一样头发蓬乱,肮脏邋遢,衣服用指甲随便一拉,都能划出一道白色的印子。搞怪的老王头在和雷公鸣商量部队休整问题的时候,用坚硬肮脏的指甲在雷公鸣大衣的背上画了一张像极了雷公鸣的肖像,肖像上的雷公鸣张大嘴巴,嘴里冒着一大团火焰。
这次训练让军委十分满意。开心极了的雷公鸣和老王头商量,在部队回撤的时候,让这帮浑蛋美美地大吃一顿,大喝一顿,吃喝的地方就放在战场,兵就是兵,兵就得在狼烟将熄的地方灌酒啖肉,从容歌唱,豪迈摇旗。
老王头十分赞成雷公鸣的想法,他说在大漠戈壁里大吃大喝,狼烟四起,这是一场无声的思想教育。在这种豪迈的吃喝中,他相信的部队会滋生出战胜者的豪情。
闵一礼愉快地领受了安排部队吃喝的任务,他亲自带人去省城买来了丰美的食品和酒水。那时候部队还没有禁酒,但雷公鸣是小心的,他给连以上军官召开了一个会议。会场就在戈壁滩的一片空地,没有桌凳,也没有帐篷,雷公鸣看着大家整齐地坐在地上之后,就和老王头开始了训话。他裸露着脏兮兮的胸膛,一边搓着污垢一边粗声粗气地训话,搞怪的老王头不失时机地补充,或者是抢雷公鸣的风头,根本就不用顾忌他这个旅长的体面。
“酒,敞开了喝,但是……”雷公鸣扫视了一眼他眼前坐得笔直的连军官。
“要是有人撒酒疯,连长、指导员,全部撤职!”老王头迅速接上了雷公鸣的话。
“酒,敞开了喝,但是……”雷公鸣这一次刚刚挺起胸膛,老王头又抢了他的话。
“要是谁吃不好,喝不好,连长、指导员,全部做检查!”老王头顺手替雷公鸣掩上衣服,并把他搓着污垢的手从怀里拽了出来,帮他穿好背上画着喷火肖像的大衣。
训完话的雷公鸣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大衣后背的肖像清晰地展现在全旅官兵的面前,一阵剧烈的掌声突然传来的时候,雷公鸣吃惊回头,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鼓掌,疑惑中他举手示意的时候,掌声更加热烈了。一个憋不住笑的少校终于大笑出来,全场就爆发了巨大的笑声和掌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雷公鸣纳闷地跟着笑笑,疑惑地去准备旅部机关的会餐去了。
一贯严肃古板的部队,在打了三个多月仗之后,政委和旅长都变成了小孩,共同度过艰苦的岁月,可以让人变得纯洁干净。贺天高那天突然觉得十分放松,即使训练再苦再累,有老王头和雷公鸣这两个活宝领导,精神上永远都是放松的。回到连队之后,他和指导员陈斌两个开始给连队动员。他学着雷公鸣的口吻对全连说:“酒,放开了喝,喝不好,就收拾你!喝醉了,也收拾你!”
副连长李瑾带着司务长和全连开始了紧张的操作,许多只肥美的羊肉被架在烤箱里炙烤的时候,贺天高就特别渴望能有一碗酒,就着这浓烈的羊膻味,喝酒,哭,悼念他早逝的父亲。他觉得只有用喝酒大哭这种方式,才能让自己把积郁在心底对父亲的思念完全倾吐出来。父亲一辈子都渴望能与一个豪侠结交,畅饮美酒,大嚼羊肉,然后无所顾忌地指点江山。
如果父亲还在,那么父亲渴望结交的豪侠一定是他贺天高,但是父亲去世了。贺天高一直怅惘地喝酒,嚼着羊肉,始终不能像兵王那样把羊骨头嘎巴嘎巴地咬碎吞咽下去。
兵王拿着咬碎的羊骨吸吮骨髓,羊骨刺破了嘴巴,鲜血和骨髓被他一起吸入了肠胃,他蛮霸的吃相引得整个骁狼特战队的官兵们一起学着他的模样撕咬骨头。喝多了的官兵们开始横着膀子走路,不知所以地嗷嗷叫着,从这个山包冲上另一个山包,又卷起沙尘冲下来,瞬间,骁狼特战队会餐的场地开始烟尘飞扬。
贺天高望着烟尘四起的戈壁滩,他想学兵王的样子吃肉喝酒,舒一口憋在心里的闷气。从小他就一直有一种冲着大山呐喊的欲望,但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楼房,他不能呐喊。到了部队之后,他也曾对着戈壁呐喊过,但他不知道这种呐喊为什么不能抒发一下他心中的这股郁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郁闷什么。也许是生活在这个人世间,谁都不可避免地活得小心谨慎、缩手缩脚,真实的想法绝对不能酣畅淋漓地在众人面前表达。
但今天,光着膀子摔跤的,莫名其妙冲上山坡又滚下来的士兵们让贺天高想趁乱释放一下自己。他不知不觉间就醉了,恍惚间看见自己一脸沧桑,但目光像石头一样坚硬,此刻他正跨着一匹巨大的马,在身着铠甲的士卒间奔突。他的面前是一顶巨大的毡房,月亮升起时,毡房前两只大腿粗的血红色蜡烛被士卒用火把点燃,一条鲜红的毛毡等候着他的战马四只硕大的铁蹄踩踏上去。他的士卒和他一样,此刻刚刚打完一场胜仗,但明日的粮食在哪里,明日他们将要去哪里,他一无所知。一股巨大的惆怅让贺天高不由得脱口而出,端着酒碗吆喝着歌唱起来。他确实醉了,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只觉得用他粗豪的嗓门吆喝着歌唱完毕之后,才能找到真实的贺天高,那个父亲一直渴慕的侠客。
我有戈壁玉,为你琢钗簪。
我有黄河鲤,为你煮夜宴。
我烹滩羊髓,纵马铺红毡。
我歌塞上曲,红烛大月天。
黄河九万里,一勺酿醅甜。
贺兰捋野果,长醉不得眠。
皮帐有铜鼓,和你衣带宽。
铁甲销蚀处,添香意正酣。
黑发过细腰,为我织马鞭。
黑汉舂岗石,为我炉铁剑。
黑夜起飓风,为我屠楼兰。
黑马踏青砂,为我守城关。
塞外无君王,诸侯自屯田。
田地无稼穑,牧马过大山。
大山无水草,河中摘龙胆。
龙胆在我手,予尔净红颜。
当贺天高像一个激越的刺客一样,在出征之前脱口而出唱了这么一曲自己最终也没记住调子的歌之后,他的面前已经聚集了众多的官兵,他们被贺天高的歌震慑了。这是一群大多有着大学学历的士兵,有人当场就记下了贺天高的歌词。醉酒的贺天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等他醒过来时,部队已经开始回撤了,浩荡的军车寂然无声。
最终,这首歌的歌词被宣传科传到了部队的网站上。
部队回撤到市区大本营后的一个下午,贺天高带人在旅部对面的猎人基地训练。这时闵一礼在柴胜华的陪同下过来了。闵一礼坐在一节土墙上,屁股下铺了一张洁白的纸巾,他捏着打印出来的歌词阴沉地看着贺天高,半晌才问了一句:“你是贺天高?”
贺天高顿时愣住,片刻,闵一礼又重复了一句,旋即微微抬头斜着眼睛说:“我这是代表副旅长问你!”
“是,我是贺天高!”贺天高心里迅速泛起一丝反感,闵一礼白皙但松弛的皮肤在自己的眼前骤然间像洗白的毛肚一样让他不适。
“这是你写的?”闵一礼把歌词递到贺天高面前,一丝冷笑也跟着泛起。
“是!”
“写这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严肃点,我代表副旅长问你呢。”
“没什么意思。”
闵一礼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微微冷笑一下,接过司机给他的茶水喝了一口,准备把杯子递给司机的时候又拿回来,像在办公室和下级谈话一样,他一边摩挲着杯子,一边慢吞吞地说:“我是为你好。”
贺天高不明白闵一礼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问自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闵一礼显然没料到贺天高会这么对他,他微微一怔,但迅速冷静了下来:“虽然我大学是进修的,但我也是大学生,别以为你有文化,其实比你强的人太多了,你算什么?今年的自然灾害这么严重,食物很紧缺,我们有肉、有鱼、有水果、有酒,你还想要什么?”
贺天高糊涂了,他不知道闵一礼在说什么。
“我主管后勤,最讲究的是卫生,当然,还有廉洁。谁让你们喝黄河水了?还‘黄河九万里,一勺酿醅甜。贺兰捋野果,长醉不得眠’,水都是净化过的,净化器好几十万,什么时候喝黄河水了?苹果是从甘肃专门买的静宁红,六块钱一个,什么时候让你们吃野果了?你的意思是,我把伙食费克扣了?贪污了?你们吃了羊肉、黄河鲤鱼,还有我专门从省城批发的带鱼,为什么你的诗歌里不写带鱼,偏偏写黄河鲤鱼?黄河鲤鱼是比带鱼便宜些,你为什么专门挑便宜的写?有意见可以提,可以反映给巡视组或者纪委,不要夹枪带棒!”闵一礼翻着眼珠,冷冷地看着贺天高说了一堆。
那天柴胜华站在远处,盯着部队训练,根本不知道贺天高和闵一礼的对话,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会不客气地把闵一礼给怼一顿。尽管闵一礼是上级,但柴胜华是个只认死道理的人。
贺天高觉得闵一礼很无聊,这种可笑的怀疑让他不可能回答,也无法回答。何况他从来不会向无礼的挑衅妥协,于是他藐视地看着闵一礼,微微敬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贺天高不知道,闵一礼确实有些心虚,他采购会餐食品的时候,吃了一点回扣,没想到被精明的老王头给发现了,从来不知道给人留面子的老王头二话没说把闵一礼叫到办公室给收拾了一顿,勒令他退还了几千块的回扣。
闵一礼规规矩矩地退钱之后,这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但当他看到贺天高写的诗时,他惊慌地认为这个贺天高一定是在指桑骂槐,他必须让贺天高把刀子收起来。
贺天高的藐视,最终让闵一礼下决心要“阉割”他,尽管闵一礼清楚贺天高不是个善茬,何况贺天高只是他的下级,一个毕业不久的新兵蛋子。
决定捯饬贺天高的时候,闵一礼掐灭才燃了半截的香烟,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雕塑家或园艺师,而贺天高就是坚硬的石头或是浑身长满了刺的酸枣树,在他的调教下,贺天高将会成为让他骄傲的作品。这么一想的时候,闵一礼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自豪感,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了。
平心而论,闵一礼在当上副旅长之前,算得上是个优秀的后勤干部。当上副旅长之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变了,不但学会了背着手走路,还学会了和下级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文件或者远处。据说闵一礼刚当上副旅长时,在办公室抽了一宿的烟,第二天太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时,他缓缓地站在窗前,手捂在正团职军官的资历章上,万分感慨地自语道:“组织的太阳,终于照射在我闵一礼的胸前!”
沉浸在感慨之中的闵一礼不知道,他说话的样子刚好让准备进门打扫卫生的通信员看到,聪明的通信员听到闵一礼的感叹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但后来,闵一礼的感叹就从通信班一点点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老王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决定找闵一礼谈谈。军人把升官当成目的,这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情,老王头担心闵一礼承担不了副旅长岗位职责,但雷公鸣制止了老王头,他认为道听途说的闲话不一定准确,而且脾气火爆的老王头说不定会和闵一礼为此杠起来。
最终,老王头放弃了找闵一礼谈话的打算,但却不自觉地对闵一礼有了芥蒂。自打当年被兵王一脚从飞机上踹下去,老王头的性格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经常会忘记自己是特战旅最高指挥官之一。在营区行走的时候,一看见对面过来当兵的,他这个大校旅政委经常会主动给迎面而来的人敬礼,为此把大家搞得手忙脚乱。上下级碰面,敬礼是下级的事,上级只需要还礼就可以,但老王头总觉得在这个营区,除了常和自己掐架的雷公鸣之外,所有人都是他心目中重要的大人物,后来大家只要远远看见老王头,就远远躲开。但闵一礼却故作不知,他专门等着老王头给自己先敬礼,然后装作手忙脚乱地扶住老王头的胳膊,政委长政委短地极尽谦卑。后来老王头一看见闵一礼,就远远地躲开走了,他害怕闵一礼肉麻地抱住自己的胳膊表现出的那种谦卑。
谦卑的闵一礼唯独对贺天高极尽苛责,打算“阉割”贺天高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打过腹稿,甚至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排练过无数遍。刺头贺天高年轻气盛,说不定会让自己难堪,但事实证明,贺天高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刺头。
那天晚上,贺天高找闵一礼领弹药,他一边看着请领单,一边又提起了贺天高写的那首诗。聊着聊着,他就漫不经心地问道:“‘塞外无君王,诸侯自屯田’,是什么意思?”
“那只是追溯一千年前的情景,虚构的。”贺天高他心里笑了,闵一礼这是在刻意用上级的高深和权威给自己施压。
“这个诸侯指的是你吧?你想做诸侯?啧啧!”闵一礼愁苦地摩挲着稀疏的头发,终于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使劲抽了一口烟,眼睛却一直盯着贺天高,他脸上分明写着巨大的担心,这种担心让他不停地咂嘴,“分裂特战旅?啧啧……”
闵一礼似乎被巨大的压力压得虚软极了,他缓缓地仰着脑袋,再也不理贺天高。麻木的贺天高拿上签过字的请领单转身出了办公室,闵一礼依旧保持着这种虚弱无力的状态,直至从窗户上看到了贺天高狼狈逃窜的背影,才浑身充满了力量。
从那天晚上以后,贺天高再也没有写过诗。而且他在军校里暴露出来如同父亲一样热情张扬的个性,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他变得阴郁寡言,常常一个人闷在角落,心思重重地胡乱张望。
“这也许就是源自血亲的昭示,我注定将孤独一生,即使来到部队,才欢快了没几年。”每次躲在角落里沉思的时候,贺天高就恐惧地以为,父亲对他的暗示,也许将伴随他一辈子。在他幼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地说,因为贺天高的敏感和对这个世界过高的期盼,将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直至“军改”以后,贺天高发现,闵一礼的焦虑越来越明显,有时候看见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像在探究一个神奇物种。那时候,贺天高终于有了一丝丝的轻松,至少闵一礼不会再莫名其妙地折磨自己了,或者说,如今的贺天高已经让他有些难以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