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琴音将起
魏国。
盛乐城外草木萧瑟,广阔的树林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城门的守军心知有异,连忙让士兵取出弓箭,并拉弓作势……
那一声之后便没了动静,这边人怒目注视,眼球都快要瞪出来了,那草木依旧未动。半晌后,林中些许火星渐渐燃起,越燃越高。
“走水,走水了!”
一个士兵往树林中间奔去,还未跑到那火星处,耳畔掠过一声啸叫,惊见对面山上立起无数人马,紧接着射出了带着火把的箭雨。
箭雨落地,霎时红遍半天,其间有火团突起,被套着车辕的嘶嘶烈马拖动,飞一般滚了几周,火蛇蜿蜒,伴随阵阵硝烟漫天而至……
城门上的众人见所未见,皆瞠目结舌。
“有人攻城,快放箭!”
这边人们便齐齐放出利箭,可惜在硝烟弥漫之下,丝毫看不清前方。
正是北魏始光年间,战事总是不断,魏国北部边境的百姓最怕的就是见到柔然兵马刀光剑影、骏马长嘶的模样。
这日听说外头大战,有胆子大的人把头伸出窗外或者走到街上,想一探究竟,却见了硝烟,硝烟之后是无数马蹄震得地动山摇,呼喊声惊天动地,最后才是刀剑拼刺的声音。见闻此番情景,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也不怪百姓视守军无用,那高鼻梁八字胡的柔然郁久闾可汗通过英明指挥,将盛乐城层层包围,守军毫无办法,只抵抗得几轮就落荒而逃,对方排山倒海的骑兵从四面八方拥入,斧凿朽木一般所向无敌,长驱直入直逼城中。
天的另一边,柔然京都,畿和。
你看草原上的那些绵羊见到得胜归来的马兵却毫不惧怕,反而仰头高叫,这才是安平一方该有的模样。
天地相接,一派堂皇富丽的可汗王庭之外,一身海蓝色底纹华丽月白长袍的男子骑着一匹黑马嘚嘚而来,两旁士兵见了便躬身行礼,他径直沿王庭甬道入,随后下马推帘而进。
这名男子如他父汗一般的高鼻梁,浓浓的眉毛、鬓角上扬,下有卷睫毛加深邃的双目,长须发在头上分梳成弓形,耳后插着两根若隐若现的狐毛,胸前垂下的余发则被两条缀满碧玉的丝带缠住。
站在帐外,他左手放置胸口处行礼,低沉道:“父汗。”
听声音,自然是二王子木伦。
木伦踏进殿中,迎面看见三人——父汗郁久闾、右相步鹿真和左相纪由。本是大举获胜,满载而归,但大座上的郁久闾可汗并非满面笑容,这让木伦心中生疑。
盛乐大胜后,郁久闾可汗便回到畿和,留下主将陟斤与他的长子秃鹿愧守城。木伦原以为,这史无前例的胜利,会抵消父汗的忧虑,眼下看来不尽然了,当有更大的顾虑在困扰着他。
果然,他刚走到郁久闾面前,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听见父汗问道:“儿子,我与两位丞相正商量要不要将战线再往前推进,你有何看法?”
木伦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边行礼边道:“儿臣先为父汗与王兄盛乐大胜道喜!”头一句,他言笑晏晏,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得知盛乐大胜,儿臣便与右相商量,胜仗是喜也是功,但是目前是否该继续打下去,还想与父汗商榷。”
郁久闾盯着他道:“说下去。”
木伦再行一礼:“父汗,盛乐易主,城内百姓人人自危,而我军远征疲惫。儿臣以为这时候,宜息兵内养,外定民心,以守为稳。”
郁久闾皱皱眉头,看着步鹿真,口中调侃道:“右相,平日道你老谋深算,依本汗看,你满脑子都是小聪明。”
步鹿真听罢,一脸乐呵呵地看着郁久闾可汗,他摸着自己似有似无的胡子,似笑非笑:“可汗莫怪臣授意二王子殿下,臣与二王子殿下其实内心都非常想立即乘胜追击,去攻打魏国首都平城。可事实是,平城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
说起右丞相步鹿真这人,也是大有来头,他原是当今郁久闾可汗的老师,之前扶持可汗登基,后又奉命教导二王子木伦。在充斥着权力与倾轧、深不见底的柔然权贵中,世子们自幼就有朝中权势之臣担任导师,这无疑是权力之争的又一手段。木伦王子虽然不及其兄长战功赫赫,却也是足智多谋,有着异于草原游牧人的沉着冷静,为此深受步鹿真丞相的喜爱。
右丞相步鹿真在郁久闾可汗继位之后便被封为正一品丞相,自然先占得了选择权,他可在两位皇子中选一个,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二王子木伦。
但是后来者也不觉吃亏,来年可汗又封了一位从一品的左丞相,名为尔绵升纪由。此人自有老成圆滑的心思和高深莫测的手段,他被册封后便教导大王子。
步鹿真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左丞相尔绵升纪由上前一步,只听他正色道:“大汗,臣以为二王子与右丞相之言颇有见地。”
郁久闾可汗眉头皱得越发紧:“为何?”
尔绵升纪由:“经盛乐一战,魏国各城池防备只会增不会减,若按一个方向出兵,即便可能有所突破,也是一支孤军深入中原,万一失利,没有增援,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在魏国土地上,魏军人多势众,我们只能硬拼,而此刻,刚刚吃了大亏的魏帝正等着我们硬拼,所以,再继续打只怕是下下策。”
郁久闾可汗直直地看着尔绵升纪由,接着又看了看步鹿真:“哦,左丞相与右丞相的意见是一致的?”
步鹿真与纪由不自然地看了对方一眼,陆续点了下头。
“这倒是难得。”郁久闾心里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巴不得今日取下盛乐,明日便攻下平城,后日即占领魏国,三日收复中原!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在四人中,郁久闾可汗是最强烈的,所以即便是听见他们二人所言很有道理,他内心也不免有些失望。
“你呢?”他问木伦。
木伦当然知晓父汗的心思,缓缓开口道:“父汗,平城是一定要收复的,不过,目前还需要等待。”
郁久闾可汗显然已经有些不悦:“你说!究竟要等到何时?我们大胜在前,现在却这么空等?”
“儿臣岂会空等?”木伦言道,“取得中原的方法不一定非得打仗,平城乃是魏国京都,商贸繁盛之地,儿臣早已经有了学习中原经济之心,此刻既然不论战争,不如就让儿臣去魏都平城,也好早日学习,早做准备。”
这话突兀而出,连尔绵升纪由都愣了。郁久闾可汗也半晌没吭声。他先想了一阵,这才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木伦啊,父汗知道你早有去中原见识的心思,但是此时两方战事刚停,时局不稳,还是等等吧。”
木伦听出了父汗话中别有意味,于是忙回道:“父汗深思熟虑,若是王兄那边有任何需要儿臣的地方,儿臣听凭指派,绝不推辞。”
郁久闾可汗点点头,还是暗叹口气:“但是……”
“但是现在战事平矣,又没有继续打的打算,儿臣若是这时候跑到盛乐去,就有点坐享其成的嫌疑了……”
“坐享其成?”郁久闾不解道,“本汗认为你倒是能够守住盛乐的不二人选,你却说是罪过?哪里来的罪过?”
尔绵升纪由站在一旁,只字未语,就连步鹿真也没言语,只是微微一弓腰,默默退在一旁。
木伦慢慢向他解释:“父汗,眼下刚刚取得了盛乐,儿臣认为守城才是重中之重,可是如何守得住盛乐,却是我们最大的困顿。盛乐由柔然人驻扎,却是中原城池,倘若不用中原的方式管理,必会大乱,柔然人与中原人都无法在那边生存。我们既然已经有了并吞中原城池的决心,下一步就不得不学习他们的管理方式,用魏人的方式管理魏人,才能将魏国的城池真正收入囊中——儿臣这么想,您认同吗?”
郁久闾可汗目光有些游动,以马蹄得天下的他虽不完全认同,但中原的某些方面,譬如商业、文化比草原繁盛先进许多,这一点,他是承认的。
“再者,王兄已有了战功,儿臣也该有所准备,我们二人一个主战事,一个主经济,到时准备充分,再由您英明策划,即使是平城,也是一举成功!”木伦再下一剂猛药!
正在郁久闾可汗深度思虑时,步鹿真悄悄瞟了一眼一旁的尔绵升纪由,已经年过四十的纪由脸上此刻呈现的是一丝素淡的浅笑,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雅俊淡然。这抹笑容在步鹿真眼里,意味着他的老对手对于木伦请命去平城的态度,是袖手旁观与置之不理。
郁久闾可汗正努力克制自己得陇望蜀的野心,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子臣之言十分正确,这时候再启战事,战局必会有新的变化,而在这种变化中,失掉盛乐或者腹背受敌比推进战线的可能大太多了。
“如此……便罢了。”郁久闾可汗蹙眉沉声,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牙吩咐,“木伦既然不去,那就让大将陟斤去吧。让秃鹿愧好生在盛乐待着,守城不比攻城那么容易,安顿上下都是麻烦,他性子急躁,交给他磨炼正好,叮嘱他仔细处理,等过些日子,城内安稳了,他再回来。”
纪由点头:“大汗说得是,两个王子如今正是需要好好历练的时候。”
郁久闾可汗又道:“你去平城,带多少人马?”
木伦立刻答道:“就儿臣一人,撑死了再带上贺术也。”
即使郁久闾可汗知晓木伦要乔装打扮,但听见“撑死了”几个字,他还是吃惊不小,一时摸不准这个儿子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愚笨。
“殿下,再带上老臣一个,应该不会撑死吧?”步鹿真在旁边悠悠地道。
“不必多说了!你们二人一起去,我也放心些。”郁久闾可汗此刻没有心情开玩笑,他大手一挥,示意他们退下,接着便靠在他的宝座上,闭目歇息。
四下皆悄然退下。
三人出了大帐,分道散去。
纪由与随从举步归家,行走了好一段路以后,纪由方才开口:“给魏国启老大去个信,就说两只肥羊不日将赶到平城,要他好好处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要说最了解尔绵升纪由的人,莫过于他身边的管家约突,此刻约突听了纪由的话却大惊失色。启老大是他遵循纪由的意思在中原安插的探子,显然这一遭如果得手,那位启老大得到的,怕是他余生几十载都享用不尽的金银,只是这两个人物非同一般……
“老爷,这事怕是太大,可汗那边……万一有所察觉可怎么办?”
纪由面无表情,反问道:“你方才在殿外近处听得真真切切,我问你,他们二人要去平城,可是我在可汗面前出的主意?”
约突迟疑了下:“您在可汗面前当然没提……”
纪由打断他的话,接着问道:“二王子独自去平城,可是我出的主意?”
“不是,当然不是。”
纪由大眼一瞪:“既如此,那你还不快去?”
约突似有所悟,没敢耽搁,行罢礼转身即走。
草原上,几匹快马奔腾,马蹄声响彻半边天。
这是木伦与丞相步鹿真带着护卫队正快马加鞭地赶往魏国。
“丞相,”木伦不满道,“既然说了就咱们二人,你还带那么些人做什么?”
步鹿真的一双眸子深似大海:“殿下看看自己身后,既然不是千军万马,那就和自己来没什么区别。”
木伦侧头看到他一脸警觉:“您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步鹿真面无表情地道:“殿下担心的就是臣担心的。”
纪由是一个阴险狡诈且很有野心的丞相,木伦稍稍皱了下眉头:“王兄攻占了盛乐,他自然不希望我去分一杯羹,我说不去盛乐,他便顺水推舟。他是个聪明人,成全了我,其实也成全了他。”
“不过,”木伦思忖道,“他若不想我瓜分王兄的胜果,也必定想把我拦在平城。所以我在大帐中当他的面明示父汗,让他无法阻拦。”
步鹿真顿了下,然后道:“殿下,柔然的大帐内他无法阻拦,出了柔然呢?”
木伦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相当凝重,他自然明白步鹿真的猜测。虽然目前还只是猜测,但他们二人都明白,这种猜测非常有可能……
五更半,当他们抵达平城的时候,正是魏国朝臣上朝的时候。
执勤的卫兵擂响了鼓楼上的大鼓,鼓声首先自北魏王宫中传出,接着所有鼓依次响起,连绵起伏,半刻就传到了城门。
一个面貌俊美的男子走过城门,仰望天空,用清澈睿智的目光审视着这座与草原上截然不同的城邦。初次踏入中原大国,他的心中充满着喜悦与激动……
此时,木伦换了一身颜色亮丽的衣衫,又执一扇在手,两鬓头发垂了下来。
“我们来得太是时候了!老师。”木伦冲着步鹿真笑道,碍于身份不能轻易暴露,他唤敬如师长的步鹿真丞相为老师。
由于天还没有放亮,朝官们都是带着奴仆出发,这时候进城,就可以看见那些地位举足轻重的大臣骑着马慢行,左右侍从为他们在夜色中掌灯。
“老师!”定睛一看,木伦愣了,“中原大臣怎么穿成这样?一身布衣也就罢了,居然没有领子,领口大敞……”
步鹿真因为年迈深陷进去的双目此刻充满慈爱:“公子,这些骑着马的,有些是朝臣,有些就不是了。”
“那是农民?”木伦抬眼看天空还是漆黑一片,“是商贩吧?”
“算是吧。”
“老师,商贩和朝臣都要早起,只有农民,靠着太阳吃饭,所以可以起得比太阳晚,对吧?”
“哦……”步鹿真想了想,觉得新鲜又有道理,点了点头,“也算是吧……”
“既然这样,人人都想去耕地了,为什么中原还有那么多的商贾?”
“公子,耕地需要付出的艰辛可比商人们多多了。况且,哪一块田地长粮食,哪一块只能长杂草,这也是由上天决定的。”
“什么都是看天气,这倒是有点像我们草原。”他转悠脑袋,望了一圈,“这样看来,中原女子是最幸福的,这个时辰竟没有一个出来。”
背后有人轻轻一笑:“我可是在书中瞧过,上面写着中原女子手如柔荑,肤若凝脂,美目盼兮……只可惜,还未见过真容。”
木伦转头看了一眼他的侍卫长贺术也,就是这一看,让他还看见几个与他体型相近之人在远远跟着,目光一直锁定在他们几人身上。
一行人分开而行,不久天就开始放亮,金光灿烂的太阳照耀着这片大地,街市上农商奔走,僧侣流动,还有女子美丽的容颜也完全暴露在了炽热的阳光下。
木伦不停地打量行人,美景犹如群马过江一般让他目瞪口呆。
两个时辰以后,一行人会合,找到落脚的客栈,那里离魏宫不远,从窗边望去,正好能够望见魏宫叠嶂屋檐的一角。
平城西市中最大的药店老板走在街头,步履稍快,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圆脸姑娘。她叫合达安,一身汉人布衣裳,鼻梁高耸、双目圆亮,是北魏、柔然的混血。
木伦悠悠地坐在桌旁,看着两个人走进来,一前一后皆垂头低目。他刚要开口问话,只见前头一人抬起头,客气地问道:“几位客人,你们远从柔然来,实在辛苦了,今早进城可还顺利?”
木伦面无表情:“你疏通得不错,我们自己也有熟人打点,还算省事。”
老板有些尴尬地冲他笑道:“现在时局不稳,你等贵人面相与中原人相差甚远,所以怕是只能多散些钱财。”他干笑两声,“咳咳,几位,见谅见谅啊!”
木伦并不与他多言,歪着头看了眼药店老板身后,因为老板身宽体胖,他还刻意又歪了下身子,才看清楚稍后几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
坐直身子后,他问:“我们要的人呢?可来了?”
老板脸上依然挂着笑容:“那当然,客人们的吩咐,我们不敢怠慢。”
木伦点点头:“那么,叫进来吧。”
老板有些愣住,朝旁边迈了一步,伸出食指指指后面。
“哦……”木伦看着她,“一声不吭的,我还以为就是个丫鬟呢。”
还是十数日以前,就在柔然畿和城内及可汗王庭弥漫着攻占盛乐的喜乐时候,步鹿真亲自去了一趟魏国平城。虽说盛乐战败人心惶惶,但毕竟还在千里之外,正是中秋前后,平城一扫先前的萧条,街坊市区到处布满了小商小贩,都想利用节日发点财。
与步鹿真相见的正是在平城住了许多年的一个药店老板,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柔然的探子。
见面后,步鹿真就道:“你找一个懂行的人,最近我会带着我家公子来一趟平城,想让他见识一下平城的买卖交易,学些商道回去也能派上用场。”
老板点头,也松了口气。比起以往的活,这事要轻松许多,平城中稍微有些名气的商贩,他识得大半。
“你记着方才那位姑娘的模样了吗?”步鹿真突然问道。
老板赶紧回头看去,虽只是一个背影,他却眼熟得很:“那姑娘并不是哪家商号的大人物……”老板不知为何步鹿真看上了她,想要劝说时,被步鹿真毅然打断。
“找那些大人物做什么?我家公子对商号出了多少货物,能赚多少银两毫无兴趣,他要学的是商道,是民生,是最基础的经营之道。”
老板表面上点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内心不解。此时正好经过盛乐一战,柔然大胜,最为得意的就是他们的政治对手左丞相纪由与木伦的哥哥秃鹿愧。他不明白为何他的主人要弃掉马踏天下的成功大道,而走这条赚取蝇头小利的路上来。
步鹿真回去后,将此决定告诉了木伦。
在步鹿真眼中,盛乐这一仗不是不该打,而是守不住。所以步鹿真劝谏木伦对此战不闻不问,继而转向平城。
步鹿真回到柔然,将此决定告诉木伦后,木伦觉得新鲜有趣,笑问道:“学经济之道?这倒是个不去理会盛乐战事的好借口。你许了他们多少?”
步鹿真丞相捋着胡须道:“不多,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我便许了三十两银子。”
此刻,木伦盯着面前的年轻姑娘,三十两银子的价钱不算低,怎么就来这么个小丫头?站了半天,一声不响。
合达安低头暗喜,丝毫未留意面前人的神色,只是盘算着等待日后把三十两银子抱回家,至于这个陌生人……
步鹿真开口道:“既然是请来的人,不让她说话的时候,自然是不能说的。”
老板连忙打圆场:“自然是,自然是。”
木伦冷冷道:“就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你以为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他本以为是一个年过四十的精明商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个身量都嫌纤细的小丫头。
老板一听,连忙摇头:“客人,您千万别动气,别小看这丫头,她从小在街市里头打滚,很有些门道的,可比那些锦衣遍体的老商人通透多了。”
木伦面无表情,依旧冷漠。
“从小在街市打滚?都做过什么?”他终于开始问合达安。
“卖绫绸,卖花样什么的……也卖过草药。”
“前些日子盛乐在打仗,你听说了吧?若你是盛乐的太守,盛乐城里一贫如洗,你该怎么办?”
“啊?”合达安一愣,她连太守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得出来,“自……自然是想办法赚银子。”
“你说,怎么赚?”木伦盯着她,视线如同一把狼刀般锋利,且光芒四射。
这三十两银子就这样溜走了?合达安什么都说不出来,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木伦看看步鹿真,意思已经很明确。步鹿真这才开口:“不急,公子,容我多问几句。”他看向合达安,问道:“接着方才公子的话,我问你,如果你是盛乐城里的流民,无家可归一路逃到平城,你该如何?”
像是有了转机,合达安仔细想着,这个情景倒是似曾相识:“我家只有我与老母亲,若是知晓要打仗了,我们只能拿了行李逃命。到了平城,可以做些鞋垫、毡垫还有帽子什么的,费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拿出来沿街叫卖,能换些衣食。”
闻言,木伦看向她的眼神温和了些,倒是什么也没说。
步鹿真又问:“要是身上没有这些物件,你该如何活命?”
“回这位大人,我还会刻笔管,能挣上钱活命。”
“刻笔管是啥?”没忍住的木伦接了一句。
“回公子,就是一种帮人在羊毫上刻字的活,我小时候读过几本书,能写得几个字。”
深吸一口气,木伦暗自已经有些佩服,却道:“那能挣几个钱?”
听到他的话,又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合达安白了他一眼,心里默想:钱鬼!嘴上却说:“那要看刻什么内容,多少字,刻在哪种笔管上。我并不会要高价,但有些字,是一字千金的不是吗?”
姑娘的眼睛闪亮,木伦倒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经大致有数。
“公子,你觉得如何?”步鹿真看到了他眼里的光芒,却淡淡地问,“若是您真想要一个精通算学、熟知行商的商使,我这就着人去寻,只是多花些银子多耽误些工夫的事。”
木伦笑道:“不必了老师,您为什么找上她,我已经明白了大半。姑娘,有礼了,你叫什么?”后一句问的是合达安。
半个多月前,正是中秋。
街市上行人满满,有一位乍一看就与众不同。他叫晋浩,是冯夷亲王的儿子,富贵人家的公子爷。这位少爷有一身功夫,却待人谦厚,在外对自己的家门只字不提。今日他正要陪着宫中的小妹出来买东西,特意一身半旧衣裳,除了腰间的束带上面有块璞玉以外,并无旁的华贵物品。
俩人出宫后一左一右走在街头,时不时嘻嘻哈哈。
晋浩突然想起一事,提醒她道:“前些日子爹爹跟我说道,最近抓出城的柔然商人抓得可多了,守城侍卫不论有无钱财,只要发现来自那儿的,一律关押起来。你可切记莫要冒险,记住了吗?”
他垂头一看,小妹此时正在街上的丝绸摊探头细察,对他的话似乎充耳不闻。
“你杵着干吗?”他问,“不是要去卖草药吗?”
她依旧没听见,问丝绸摊商贩:“老板,您这布料卖多少钱?”
那老板下意识摸着下颌,伸出来时是两根手指,举起来的却是三根手指头:“这个数。”
一看他的手,合达安恼得快要跳起来:“这么好的绣工怎么就值这些?”
那老板一愣,转过脑袋上下打量着她。
“您瞧这丝边的滚绣,是得绣娘熬上半夜才能弄出来的,还有这中间的缂丝,挑经显纬,犹如雕琢镂刻一般,怎么才卖得二三两?”她尖锐的目光刺向那商贩,“虽是丝料差些,可就是这绣工,也不止这个价。”
旁人不懂,这是她与母亲辛劳几日的成果,怎可能就卖那点银子?她说:“一寸缂丝一寸金,你不会不晓得吧?”
“嫌少,那你给多少?”
“我……我就是问问……”她语气不稳,歉意地看着他。
“二两半,我要了!”
听到这句话,合达安表情微怒,半怒半感慨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我就是喜欢这个。”晋浩收好钱袋,高举丝帕朝前走,“你瞧这上头的人,双目犹似清泉,顾盼之际,更有一股轻灵之气,就像空行母。”
“行!二两半。”合达安笑道,“回头那边付了工钱,我请你吃大餐!”
他俩正说着,一抬头,一个笑脸盈盈的老人正对她笑,正是药店的老板。
今日很奇怪,合达安弄来的草药他向来都不屑一顾,但是今日他不仅收了她的草药,还请他二人进药坊中小坐。
“你做生意没多久吧?”老板问。
哪里算什么生意?只是永巷生活不如意,做些小买卖而已。合达安想了想:“六年零七个月多吧。”
老板愣住,看看她旁边的公子,晋浩只是唉声叹气,合达安的遭遇,他都知道。老板接着道:“那我问你,一年能赚多少?”
“七八两吧。”她回道,一双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现在有个活,给你三十两,你做不做?”
“自然是做的!”
知道她缺钱,晋浩无奈瞟了她一眼,插嘴道:“是什么活?”
“有个来自高昌的公子,需要一个人花上一到三个月的时间,带着他在平城的街市走上一遭。”
“就这?这算是什么活?”晋浩不解,看向合达安,她同样不解。
老板并不明说,以他多年当探子的经验,这个晋浩绝对不是普通的富家公子,此事不能说与他听。他只道:“此人只是一个富家公子,家中历代从商,只是想要学些门道,回去好用得上。”
待半炷香后,二人出了药店,并肩往回走。
“你想去,是不是?”走了一段路,晋浩直截了当地问。
合达安想了片刻,最终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三十两啊,为什么不赚?”
晋浩不回答,他听说过这种活,有些门道、手艺的人会被人请去教传技艺,可是合达安在街口摸爬滚打的小伎俩,真能让他们看上吗?他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正在思虑时,又听见合达安道:“我以前听说过这活,不过就是带着富家公子玩些日子。他们不学无术,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切记不要让我娘知道。”
“行,为了安全,你得答应我,一不能告诉别人你的身世,二不能告诉别人你住在宫内,三……合达安,你叫什么?”
凭着两人相识多年的默契,合达安一下就明白他最末一句的意思,还是不要随意暴露自己的真名为好。更何况,她有个异族人的名字。
“你说呢?”她问。
晋浩靠她近一些,小声说:“前些日子夫子给你的那些书,你还留着吗?”
那些无聊的诗书,她早已将它们送到当铺,换了银钱,她道:“在家里好好的,怎么了?”
晋浩冷哼了一声,也不拆穿她,道:“我记得其中有个《归田赋》,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鰡,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他略一思虑,“你不如就叫俄景,怎么样?”
合达安大喜,拍手道:“行!就叫俄景。”
一听她说自己的名字,木伦忍不住粲然大笑:“真叫俄景?”
合达安睁着眼说瞎话:“真的。”
“你正是佳龄,怎把自己比作西斜的太阳?”他问。
想不到他还读汉书!合达安咽了咽口水,暗悔自己当初为了几枚铜钱偷卖了诗书。她抬眼偷看木伦,只见他侧耳倾听,一旁的老者有意压低声音,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
看出她胡编了假名,木伦稍疑,转向步鹿真低声道:“这丫头什么身份,您查实了吗?”
“这倒是大意了,想来只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什么可防的。”
“可我怎么见她似有难言之隐,这是什么缘故?”
“公子,此人生于小街小市中,生路不多,再加上我们都是异族人,不愿报上实名也是正常。”
“罢了!”木伦点点头,“丫头,明早日出的时候,你在客栈门口等我,不能来早了,也不能迟了,此事你应该也清楚,绝不能和旁人提起,记住了吗?”
“记住了!”一想起三十两算是有着落了,合达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叫作逸禽。”木伦谎称。
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木伦有些无奈,他打了个送他们出去的手势,并没再说什么。
贺术也不敢耽搁,立即引着他俩出去。
合达安与药店老板再次垂目低头,跟着贺术也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