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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座古桥的宿命

远远地看那座夕阳下的古桥,就像一副恐龙的骨架。也有人说,那就是王婆的驼背。这里说的王婆当然是一个老太太,但不是《金瓶梅》里的那个媒婆。中国的民间智慧人物里,有不少这样的老太太。她们迈动着三寸金莲,在河岸两侧的田塍或菜畦里忙碌。基本上她们的故事乏善可陈,无非是相夫教子、家长里短之类。但她们一旦发力,并且无意中触动了农耕社会的某一根筋骨,她们也会突然走红,成为信息匮乏时代家喻户晓的人物。

据说这里的王婆是个贤良女子,她本名叫杨氏,针线活儿特别好,也有叫她杨娘娘的。她男人去世早,她当然得守寡,一边抚养孩子。后来据说她的孩子掉到河里淹死了,她差点哭瞎了眼睛。再后来,她决定倾其所有,给上城路旁的一条河上架一座桥。可能是因为,她经常到河边去,老是看到那些上学孩子在河岸边摆渡的情景。她恍惚觉得,她的孩子就在他们中间,或者,她担心他们像她的孩子那样,会被汹涌的河水卷走。摆渡这件事,很多时刻总会让人比较焦心,或是刮风下雨,或是船工生病或者船体漏水。孩子们的漫长等待,总是一个让太多人纠结的话题。人们看到王婆的一双伶俐的小脚在田塍上飞快地走过去,迅速在天际线边消失。她去了哪里,当然没有人知道。有时她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会在一个悄然到来的黄昏,背囊沉重地踯躅在晦暗的村道上。有人看到她风餐露宿地在邻乡讨饭,她反对这样的说法。其实,她只是沿着一条她并不熟悉的乡路,去给一些她原本不认识的人,讲述一个关于她的孩子突然被河水吞噬的故事。显然,在不断的讲述中,这个故事在不断加长,在故事的结尾,她会呼唤一座桥的诞生,这个时候她会擦干泪痕,以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宣布,这座桥必须由她来出资建造。

没有人知道她外出讨饭到底积攒了多少银子。但是真的没过几年,一座青石铺成的拱桥,在遍栽桑树、开满油菜花的河岸上弓起了它的脊梁。模糊的旧志没有留下对王婆捐资造桥的任何细节,但广袤的原野上到处流传着王婆造桥的传奇故事。几乎每朝每代,封闭而寂寞的乡村都需要一些励志的故事来激励并抚慰它的子孙。王朝在迅疾更迭,岁月的流逝是如此飞快,但王婆并没有走进时间的深处,她被风雨无阻地镌刻在桥头的首端。在古老的中国,口碑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无影无踪,但无时不在。百姓的口,你能管得住吗?他们可以吃不饱饭,但你限制不了他们传播故事的权利。以王婆名字命名的桥梁不仅是一个故事的主角,而且成了一个地域的气场。

有后人质疑,偏偏是杨氏的善举,怎么落到了王婆的头上。于是考证学家出来解释,太平天国年间,长毛造反,官军追杀东王杨秀清。杀到最后,见到姓杨的就咔嚓一刀。所以杨婆只能改成了王婆。

又据说,王婆并没有见到这座桥的诞生。她可能就在桥梁合成的前夜离去。当地的人们甚至没有找到她的遗体,只是在她破败茅屋的床前发现一摊发暗的鲜血,而她的被窝还尚有余温。一种附会的说法是,她在河岸上留下了一双破旧的布鞋,恍然间大家明白,她去找她的儿子去了。

百余年过去,王婆的三寸金莲在故事里依然步履矫健。但王婆桥却因为风雨剥蚀而颓败得摇摇欲坠。连绵的战乱让富庶的江南春荒连接着秋荒,饥肠辘辘的人们不可能指望王婆从故事里走出来再去修桥。

且说原先王婆居住的村上有一户钱姓人家,主人叫钱生祥,县学生,怎么也算个秀才。据说他在一篇应试的文章里写到了王婆造桥的善举,并说他一旦成家立业,第一件事就是要从每年的收入里拿出不小的一笔,用于修缮和保障王婆桥的稳固与安全。县学生钱生祥每天进城必经此桥,这也是他寒窗岁月的一个见证。奇怪的是他没有像他的同窗们那样,受命于朝廷去做官,而是回到了幼时“耕读传家”的生活轨道,继承钱家祖上留下的大片土地和家业。他喜欢泥土以及乡间的风物,也懂得稼穑艰难和百姓困苦。耕,自然是立命之本;读,则是修身之道。在读过的太多的古书里他知道了官场的潜在规则,他对那个巨大深邃的酱缸心生厌恶,陶渊明的诗集成为他案头床边的必备之书。

如果要追溯钱家的祖先,那是非常大的来头。在钱家的祠堂里,供奉着老祖宗钱镠的画像与牌位。五代十国的时候,他在杭州临安创业,是吴越国的创建者。早先,钱镠在唐末之时,跟随董昌保护乡里,抵御乱军,累迁至镇海军节度使,后因董昌叛唐称帝,他受诏讨平董昌,再加镇东军节度使。后来逐渐占据以杭州为首的两浙十三州,先后被中原王朝(唐朝、后梁、后唐)封为越王、吴王、吴越王、吴越国王。其在位四十一年,庙号太祖,谥号武肃王,葬于钱王陵。

好大一棵树,枝蔓何其多。至于钱生祥这一脉何时迁徙到江南古阳羡定居,那又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家谱摆在祠堂的案头,修订是一代接着一代的事。老祖宗的辉煌,从来被钱生祥们在约定俗成的家规里予以遮蔽,三缄其口的原因,除了不显摆,还有自剪羽翼、免遭嫉妒而横生灾祸的意味。

选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钱生祥点燃了开工修建王婆桥的第一枚鞭炮。这里的乡间有一项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谁行了善举,他的名字必将与那件善事捆绑在一起,名扬四方。有人提议将王婆桥改为生祥桥,被钱生祥一口否决。他甚至不愿意在桥前立一块重修王婆桥的石碑,他并非那么讨厌雁过留名,而是觉得这般张扬是对那位在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王婆长辈的亵渎。

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在钱生祥身上还有很多。比如,他并不像别的有钱人那样三妻四妾;他也不抽大烟和酗酒。遗憾的是,这样的洁身自爱并没有让他延年益寿。四十三岁。这是一个壮年汉子正当大展宏图的年龄。原野一隅的钱氏墓群新添的一座土坟向众人表明,贡生钱生祥的过早离去与积德行善添福添寿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钱熙勋是钱生祥的次子。在钱氏家族的成员里,他好学、敏锐,行事果决而广结善缘,秉持了乃父勤俭持家的风格。与父亲不同的是,他更看重文化对一个人的教化作用。他与妻子生了三子二女。十指固连心,但他却独独喜欢一个叫秀玲的次女。这个女孩不单是伶俐,而且有一种过目不忘的天资。三岁即能背诵唐诗,一笔书法也稚拙可爱。在桃花汛期到来的春夏,钱熙勋经常牵着她的小手,穿过青青阡陌,徜徉在激流汹涌的王婆桥畔。想必他要给可爱的女儿设定一种美妙的语境。着迷的秀玲常常会在父亲的讲述中提出诸多疑问,为什么王婆要去外乡讨饭?村上那么多人为什么不帮助她?为此她竟然不肯吃饭,因为她梦见了王婆还在讨饭的背影。然后她指着家里高高的满满的米屯,说,为什么不把它们分给王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