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稍等,”我站起来正想走,她说,“我也得出去,可以和你一起走一段路。”
我在过道里等。她在厨房里换衣服。门开了一道缝。她脱下罩裙,穿着淡绿色的内衣站着。椅子的扶手上挂着两只长筒袜。她拿起其中一只,双手迅速交换地抓住套在脚上。她一条腿保持平衡,在那条腿的膝盖上撑住另一条腿的脚后跟,向前弯下身子,将卷起来的袜子套入脚尖,将脚尖置于椅子上,把袜子往上套到小腿肚、膝盖和大腿上,然后转向一侧,将袜子在长袜松紧带上系紧。她直起身子,脚离开椅子,然后抓起另一只长筒袜。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她的脖子和她的肩膀;看她的乳房,而她的内衣更多地是围住而不是藏住乳房;看她的屁股,当她把脚撑在膝盖上然后坐到椅子上时,她的内衣紧绷在屁股上;看她的大腿,它先是裸露着,很苍白,穿着袜子后丝一般熠熠发光。
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手拿另一只袜子没有接着穿,却是转身对着门口,盯着我的眼睛看。我不知道她带着怎样的目光。是惊讶、疑惑,还是会意,抑或责备?我脸色绯红。我脸上火辣辣地站了一会儿工夫。然后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屋子,奔下楼梯,离开了大楼。
我走得很慢。车站大街,霍塞尔大街,鲜花大街——多年来,这一直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我熟悉每一栋房子、每一座花园和每一道栅栏,这里的栅栏每年都要重新粉刷,上面的木头又灰又烂,我用手就可以把它们压碎,那些铁制栅栏,我在小时候就用木棒蹦蹦跳跳地对着它们敲击出声响来,还有那些高耸的砖头围墙,我站在围墙后面幻想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和令人恐怖的事情,直至我可以攀爬上去,看到围墙后面一排排花坛、浆果园以及菜畦,它们已遭废弃,惨不忍睹。我熟悉大街上的石块路面和焦油层,熟悉人行道上路面的不同变化,看到铺成波浪形的玄武岩小石块、焦油沥青以及碎石交替出现。
我熟悉所有的一切。当我的心跳不再急促,我的脸不再火辣辣时,厨房和过道之间的相遇已经离我远去。我感到恼火。我像个孩子似的奔出去,而没有像对自己期待的那样做出信心十足的反应。我不再是九岁,而是十五岁。可是,何谓信心十足的反应,对我而言始终是个不解之谜。
另外一个不解之谜,则是厨房和过道之间的相遇本身。为什么我就没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呢?她的身体非常结实又非常女性化,比我喜欢过和盯着看过的姑娘更为丰满。我相信,即便我在游泳池里看见她,我也肯定没有注意过她。她也并没有展现得比我在游泳池里看到的姑娘和女人更为裸露。另外,她比我的梦中女孩的年纪大了好多。三十多岁了吗?如果自己还没活到或接近这个年龄,就很难猜得出人家的岁数。
多年后,我才想起,我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离不开她,并非简单地因为她的外表,而是她的姿势和动作的缘故。我曾经请求我的女友们穿上长筒袜,可我不愿意解释我的请求,不愿意讲述厨房和过道之间的相遇之谜。因此,我的请求被视为渴望长筒袜的吊带和花边,渴望狂热的色欲。而这种请求一旦得到满足,就以卖弄风情的姿态出现。并非我的眼神离不开她。她并没有摆出姿态,并没有卖弄风情。我也不记得她平时做不做这样的事。我记得她的身体、她的姿态和动作往往看上去笨重迟钝。并非因为她人长得笨重粗壮。不如说,她似乎隐退至身体的内部,将身体托付给身体自身,且没有被身体的命令打乱平静节奏,进而忘却了外部世界。对这个世界的这种忘却,就体现在她穿上袜子时的那些姿态和动作中。可她在这里却不是笨重迟钝,而是流畅、优雅而充满诱惑——并非乳房、臀部和大腿的诱惑,而是使人在身体的内部忘却这个世界的邀约。
我当时不知道这一点——尽管我现在知道了,而且不只是弄清楚了。可是,就在我当时考虑究竟是什么令我如此激动不安的时候,那种激动不安又重现了。为了解开这一谜团,那次相遇唤起了我的记忆,而我曾经通过让它成为不解之谜而创造出来的距离感也烟消云散了。我看到一切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无法再离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