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陈可抒
秦观，宋扬州高邮人，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他有两个弟弟：秦觌字少章，秦觏字少仪。觌与觏都有“见”的意思，以此推之，秦观的“观”字也应当取第一声，读如“关”，也是“见”的意思。
少年时，秦观喜爱唐代诗人杜牧的强志盛气，佩服他对治乱兴亡的用心，所以以他为榜样，期望能平扫辽与西夏，建功立业，便学着杜牧“独鹤初冲太虚日”的志气，取字“太虚”。中年以后，秦观的心气渐受消磨，不免有归隐之志，便追慕东汉时看破功名的马少游，将字改为“少游”。《颜氏家训》有云：“名以正体，字以表德。”秦观改字，正是他人生不同阶段的最好注解，他在诗词中的种种呈现，也正与此相合。
秦观词，颇有“观太虚”这般豪爽的一面，如“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望海潮》），写得“豪俊气如虹”，很有几分英雄气。虽然秦观词中的这种豪雄气概难以与他的老师苏轼相比肩，却也有其独特的俊朗风格，如“开尊待月，掩箔披风”（《长相思》），又如“长江滚滚，东流去，激浪飞珠溅雪”（《念奴娇·小孤山》），展示出他极为英气的样子。秦观虽然一生颇为坎坷，却总能展现出种种豪情快意，就连他的离世也很有传奇的色彩。据《冷斋诗话》，秦观晚年在藤州光华亭，醒酒后起身，拿玉盂汲泉水，欲饮未饮之时，在笑声中悠然坐化，正应和了他在几年前所写“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的词句，坐忘无觉，有万古如一之浑然。我想，这股豪爽之英气毕竟是贯穿于他生命始终的。
当然，他终究无法逃脱命运的摧折，加之心思细腻，秦观留下更多的还是“观少游”这般婉约绮媚、游戏人间的作品，更是因此被世人推崇为婉约派一代词宗。婉约词肇始于晚唐五代，第一部文人词选集《花间集》，整体水准却算不得很高，直至李煜、晏殊、欧阳修、秦观等一代名家的开拓，婉约词才有了质的飞跃，呈现出蔚然的气象，而秦观词又以其独特的风格卓然独立。
秦观词用语浅明，却富有神韵。大体而言，北宋词大多自然平易，不如南宋词那么精于雕琢，然而，秦观却总能以浅近的词语写出特别的精致，这种炼字的高明是罕逢敌手的。如“山抹微云，天粘衰草”，仅用“抹”“粘”两个字眼，便写得卓然不群；再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近乎口语，毫无雕琢，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秦观词用意幽深，亦不失俊朗。北宋诗僧惠洪说：“少游钟情，故其诗酸楚。”现实的坎坷和钟情的本心赋予了他写作的基调，潇洒的性格又赋予其作品奇异的风骨。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超越了前人的哀叹，呈现出不同的倔强；再如“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虽然写得很悲情，却也蕴含着超脱的气度。
秦观词善化成句，又翻出新意。诗词发展到宋代已达极致，很多名家都善于化用前人的诗词，便是所谓黄庭坚“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主张，秦观更是此中高手。如“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正是岑参“愁云遮却望乡处”之意，却多了与云对谈的意趣，写得很灵动；再如“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来自杜牧“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将梧桐之静换作黄鹂之动，便多了几分清妙。
秦观词笔法细腻，也深于共情。以他人、他物之口吻进行摹写，本是写诗的基本手段，到了北宋，文人填词，交由歌者演唱，亦成为一时之风气，所以，北宋词中多有代拟之作。不过，秦观词中却更有一番深幽的共情之心，最典型的是这首《虞美人》：
高城望断尘如雾，不见联骖处。
夕阳村外小湾头，只有柳花无数送归舟。
琼枝玉树频相见，只恨离人远。
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
这首词多被解读为怀念旧友之作，不过，若是照此理解，主人公因为朋友离去，便“欲将幽恨寄青楼”，总是不太像话的。其实，这首词并非秦观为自己而写，而是以一位青楼女子的口吻，怀念着两人“联骖”出游的快乐往事，再回忆起“小湾头”送行时的伤感，却又摆脱不了现实的无奈，这才有青楼之叹，而且，“琼枝玉树频相见”正是她日常生活中迎来送往的写照，这完全是由她的职业造成的，“欲将幽恨寄青楼”的心思也就不难理解了。
秦观这首词写得很深婉，种种微妙的心态也写得很细致。使人惊奇的是，落笔的是诗人，笔下却完全变成了青楼女子，一般心思，毫无二致，若是没有很深的共情之心，恐怕是很难写出来的。很多代拟的作品，如曹植“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同样是借妇人之口抒自己之怀而已，还有许多艳情诗，如温庭筠“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不过是一种猎奇的方式，变换视角以写出新意，都没有书写诗人真正的感受。还有很多共情的作品，如欧阳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或者柳永“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虽然以女子为主角，看似是体贴的代言，却只是描摹了一种较为泛泛的离愁别绪，似乎任何身份的女子都可以套用，并不能像秦观词这般有如此之深的代入感。
北宋时，词的地位并不很高，往往还是“诗馀”一般的存在。难能可贵的是，秦观对词下了很多功夫，积极探索，自觉地进行了很多尝试，再加上他才思富赡，下笔灵奇，便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几乎每篇都很耐读，很有新鲜感。
本书对秦观的每一首词都进行了赅简的评点，力求明快，毕竟，诗评很难超越诗词本身之妙。希望这些评点对阅读有所帮助，也恳请广大读者不吝指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