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类聚落 泛州 有关她的一切
时间得回到约莫四年前。
或许,文字对周一寸来说意味着更多更多的事情。在她并不算长的童年中,所有的词语对她来说都意味着某种味道。她家乡的名字是“泛州”,虽说叫州,但其实只是海上的一座小岛罢了;儿时的她学识字比别人慢,珠算也是勉强才学到了三级。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周一寸说出或听到泛州这个词,总觉得嘴里有种好吃的味道,很好吃的味道。虽然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就是好吃。就好像“内容”“逻辑”“龙江”这些词,都像从耳蜗侵入她的味蕾一样,让她感觉吃到了什么。
“金丝雀”这个词在某些种族中的意思是“两者之间的信任和坚固的关系”。着实绕口,周一寸知道这事的时候还小。再后来,她再大一些,大到词语对她来说不过是词语,而不再是味蕾享受的时候,她知道了一个新的词。
——墨匠。
就好似铁匠、木匠、钟表匠,这世上有一专门和墨水相关的职业,就是墨匠。周一寸的父亲是个墨匠,诚实地说,她并不了解细节;时常会有来自各方的旅者来定制和购买墨水,这些人从船上下来的时候不免散发出奇怪的血腥味,周一寸并不喜欢。因此,“爸爸”这个词与“傻瓜”同义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可至少傻瓜还给她好吃的感觉)。
泛州是个很小的小岛,但总归有个学校。年幼的周一寸也像其他的女生一样在这里度过她的童年。她太在意自己的雀斑了,这份顾虑甚至盖住了她天生的黑发的美。总而言之,她与班上其他学生大多没有过深的交集。唯有一点她始终耿耿于怀,那就是流行一时的“睡前故事”。
周一寸的父亲周全光在娱乐方面非常严厉,他几乎不允许周一寸接触任何描述岛外故事的书籍。周一寸的所有憧憬只来自偷摸着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还有时而上岛之人随身携带的奇妙气味。她听说外面正在发生严重的战乱,而那战火的硝烟仿佛永远不会侵入她淡蓝色的童年。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战争往往只会影响她这样的孩子。对泛州这种小岛上的小孩来说,再世俗的故事也如天方夜谭一般有趣。某个冬天,泛州下雪了。周一寸第一次看雪,却没来得及玩,就被妈妈拉回了家里。根据零碎的记忆,她依稀记得邻居们在说,泛州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不再宜居,而从人类聚落变成新的远望点。
泛州是附近某个活动的重要中转站,因此就算泛州地不广人还稀,也总会有国会的船经过此处。他们会给泛州带来粮食补给,再在泛州稍作休息。其中也有不少伤员,不乏血腥的细节,不过周一寸这样的小孩对其就不清楚了。
某日,周一寸班上的某个女生突然要求母亲读睡前故事给自己听,她那满面油光的老妈子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睡前故事,讲了半天她自己是怎么把鸡从鸡笼里拎出来干脆利落手起刀落地杀掉的,可想而知,这个故事并不受欢迎。那女孩最后哭闹了半个小时才在疲惫中不悦地入睡。直到第二天,那母亲挺着满是脂肪的肚子走上大街,和其他主妇分享,才知道一本叫《怀尔德游记》的书流入了岛上。应该是中转的船员留下的。这本书迅速在小女孩们中间传开,第一次,“睡前故事”这个崭新的概念被带入了偏僻的泛州。
那之后的一个月中,岛上所有带小孩的人家都开始争相把这本书借来借去,但大家都出于一种尊敬的心态,所以不管过了多久,那本书也没有出现破损的迹象。若是有人不小心弄了污垢上去,定是很快就会被下一个人发现。在这小岛上若是被人冠以“讨厌”的属性,那就会立刻社会性死亡。
周一寸的母亲是个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人,大家自然也不太喜欢她,所以那本脍炙人口的书从未落到过周一寸母亲——朱三寸手里。
“妈,你是不是不讨人喜?”
“滚你妈的,你才不讨人喜。”刚洗完衣服的朱三寸粗暴地甩干了衣服,对着女儿摆了个极丑无比的表情。
“怎么滚,你就是我妈啊。”周一寸咬着嘴里的棒棒糖笑了出来。
儿时的一寸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后来她约莫能明白,笑容是经不起思考的。
在泛州,可能十个小孩就有七个想当远望者。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去做些什么,只是“离开小岛”这四个字就已经有足够的魅力了。周一寸属于那三个不想当的,因为家里人不准。
在父亲的培养下,她知道了“金丝雀”的含义,但也仅此而已。
“妈,我也想听睡前故事。”周一寸说,她把手里的泥巴捏成球。
“好,相信你妈。”
“可你这么说就没成功过。”
孩子就是孩子,想要的东西若不到手怎会罢休?执着大概是人类最早拥有的技能。周一寸还是缠着她妈跟她讲睡前故事。和父亲周全光不同,朱三寸没那么多学识和见识,她本来也想讲主妇的看家绝活:杀鸡。但有过同学前车之鉴的一寸很快就说:“我不听杀鸡。”
拗不过女儿,她只好捋了捋袖套,脱下满是污渍的围裙坐在女儿床边。当时的房间里充斥着橙黄色的灯光,以至于一寸后来的回忆总是充斥着橙色。一寸躺在床上,满是期待地等着母亲即将说的故事。
“在遥远的地方……”
“你现编啊?”一寸立马打断。
“听不听?”朱三寸说,“不听拉倒。”
“听。”
“一群人在寒冷的地方,发现了花园,一个开满各种花朵的花园。”朱三寸说,在一寸耳朵里,这完全是瞎编的故事,“怎么会有这么多花呢?是谁在这种没有人迹的地方管理花园呢?这些人想着……他们靠近一看,发现那些其实根本不是花。”
“我猜是伪装成花的动物!”周一寸说。
朱三寸吃瘪,只好说:“他们发现,那些花其实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谁需要那么多眼睛啊?”周一寸问。
“这个嘛……”朱三寸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把被子盖过周一寸的鼻子,“土地公公吧。”
听得云里雾里的一寸拉下被子,但她也明白自己的妈妈已经黔驴技穷,不好追究。朱三寸说的故事永远只有开头吸引人,后面的部分却总像是江湖郎中的胡扯一样不着边际。睡前故事归睡前故事,传言倒是被七嘴八舌地传开了。
朱三寸在买菜的时候遇到其他家长,定会被说:“你给你女儿讲些鬼故事!你不怕她以后心里畸形啊。”
“管好你自己吧。”朱三寸还是咧嘴笑着回答,由于生来便是这副姿态,其他人也权当笑料而不予认真计较。
一日,周一寸回家时被母亲赶紧塞到了房间里,三寸嘴里嘟囔着:“快进去,快进去。”
发生了什么一寸心里有数。果然,知道这事后的周全光大发雷霆,周一寸被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隔着房间的门板她隐约能听见父亲在吼什么:“说了别给她讲有的没的。”当时,她对着门大吼了一声:“关你屁事啊!”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吓得一寸后退了几步。因生气而涨红的脸上,她的雀斑好像更丑了。
日后,周一寸还是天天听妈妈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些骇人的内容有关奇妙的天气,颠覆常识的生物,一群人莫名其妙的争吵和冒险。这些内容总是不乏血腥和惊悚的部分,但一寸总是乐在其中,她并不是胆子大或不怕鬼,只是她总觉得从母亲口中编出来的那些无厘头又没头没尾的鬼故事像一种牵引,像一种依靠。
远望者,这是个很敏感的词,至少对于周一寸来说是这样;大家谈到这个词,要么脸色大变,要么嘲弄一番。她对此没有任何感受,她不觉得这个破小岛对她来说是什么监狱,尽管她和其他孩子一样梦想着从没吃过的食物和从没见过的新奇事,但她并不想为遥远的事情誓不罢休,只是懒得这么做而已。
周全光不在岛上的时候,周一寸是最开心的。她并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就算没有父亲的约束她也没法做太出格的事情,更何况岛上也没那条件。
只有特定的船、特定的人员可以离开小岛。泛州之外数百米的海域即是真正的远望点,是充斥着未知和危险的,不允许人类踏足的地域。周全光隶属于一支国会远征队,他的职责是队伍中的墨匠,负责在远征途中修复与补充墨水。周一寸并不知道队伍的名字,她也不认识爸爸的同僚。
虽然年纪大,但周全光在这个位置仍是新手,他只参加过一次远征,而那一次远征为期短短一星期。当时的目的地是位于泛州北部的迷你海岸。而正是那短短的一个星期,十八人的远征队只有四个人回来,周全光很幸运的是那其中之一。
对于在迷你海岸发生了什么,周全光闭口不谈。周一寸不敢问,朱三寸也从不牵涉这个话题。那些人是死了吗?周一寸如此想到,“死”这个概念模糊得像一种单调的颜色,她并不熟悉。
约莫两个月后,周全光收到了第二次远征的消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个晚上,黑压压的船靠在了泛州的岸边。焦油的味道和船只的漂浮声让送行的周一寸昏昏欲睡,她靠在朱三寸的怀里,目送父亲离开。
周全光和船上的其他人一样,穿上厚重且不透光的黑色大袍,帽子像是捕鱼人的斗笠,铁质的鞋子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看起来就很不方便。全部穿上后,自己的父亲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人类,反倒像是一大坨奇形怪状的石头。周全光没有一丝皮肤露在外面,周一寸也看不见他的五官。
周全光没有回头看自己的家人,他拖着极其不便的装束,踱步走向船上。
船上的人和周全光穿着完全一样的装束,他们双手合十,对周全光微微敬礼。随后,其中一人将手中的东西递交给周全光:一个尺寸小,却十分精致的墨水瓶。周全光接过瓶子,消失在了船舱里。
没有磨蹭,船很快就离港了。
小孩们直到船完全消失在海雾中之前都在探头探脑,周一寸却一点都不感兴趣,她也懒得管那墨水瓶子的用处到底是什么,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全部理解,或许而已。
直到那一天之前,她都没有得出答案。
没东西吃了。
在父亲走后的两周,周一寸迎来了她的九岁生日,但事实上,没东西吃了。小孩有些时候能比大家预想的要快地感知到某些问题。
没东西吃了。即使周一寸努力让自己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这一点上,但宛如扭曲的痛觉一般的饥饿感缠绕着她,没东西吃了,她再次告诉自己。
岛上闹了饥荒,牲畜和植物死了个精光,饥饿感在这座不大的小岛上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就连那以肥胖闻名的老阿姨也瘦了下来,当胖子丢掉脂肪的时候,给人带来的危机感可不是开玩笑的。
“妈,我饿。”周一寸对着墙讲。她不敢对母亲说,因为“我饿”这个词在她心中是个好吃的味道,毕竟以往只要她喊饿,就一定会有吃的。但现在就算她给母亲喊饿也没吃的,她大概明白,人有的时候并不是享受索求,而是享受必然的结果。若没有吃的,喊饿就是个摧残人心的过分事。她不想“我饿”这个词变得不好吃,所以她又对着墙喊了一句:“妈,我饿。”
第二天,周一寸吃到了馒头,那是母亲带回来的,她没有问,因为从那馒头被拿出来之前,甚至是她闻到馒头香气之前,甚至是她知道母亲发现自己饿得慌之前,她就知道那块馒头是属于自己的,即使是在饥荒之前,她也知道那块馒头是自己的。
“吃吧。”
“妈,我饿。”
“不是叫你吃吗?”殊不知女儿乐在其中的朱三寸把馒头硬塞进女儿嘴里。
除了周全光之外,岛上还有一个退休的远望者:住在小岛边缘的张七婆。张七婆为人尖刻,对人毫不客气。她身体消瘦,面相丑陋,青春年华早已毫不客气地从她脸上搬家。不知道是上了年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全身的骨头都动不利索,指头还有断过的痕迹。虽然她不去菜市场里买菜,但每当小孩看到她总会捏住鼻子四散着跑开;而她就会生气地挥着拐杖,嘴里喊着什么:“我打烂你们的狗腿!”
她不受饥荒所困。
当初,饿得不行的朱三寸用最后的力气找到张七婆的家,她去的时候手里提着把生锈的杀猪刀;有人嘲笑她们是村里的古怪老太太姐妹花,而这两位“古怪人士”之间并未产生什么羁绊,更何况这次朱三寸也是想拼命的。
“你啊,从小时候就怪吓人的。”张七婆看到披头散发的朱三寸,用鼻子哧了一下,“坐呗,以前你老骗我,让我坐下,结果把椅子抽了,记得不?哪像个女孩子啊。”
张七婆的家里脏得不像话,正体不明的黑色黏稠物体霸占了所有本应是其他颜色的空间,灰尘厚得像廉价蛋糕上随意涂抹的奶油。脏成这样,她真的有吃的?朱三寸甚至怀疑这老太婆活到今天啃的是自己的脚皮。
“你有吃的?”朱三寸开门见山地说。
张七婆没有回答,她从乱得像墓窟的抽屉里掏出一个镶了金色花纹的奶白色小瓶子,像是喝红茶的时候装牛奶的那种,上面还有个精巧的小盖子。张七婆把小瓶子支过头顶,另一只手的指甲刮过表面。小瓶子的盖子“哔”地一下打开,下一瞬间仿佛房间里所有的黑色都被涂掉了一样,污垢和灰尘伴随着臭味一起被吸入了这个小小的瓶子里。顿时,窗户透光了,家具也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房间里充斥着橙黄色的光芒,这份光来自夕阳。
看到这幅景象的朱三寸看了看自己抓着杀猪刀的右手,那上面因长时间过度用力而布满青筋,手掌部分则红得不行。
“老东西,私藏墨水啊。”朱三寸呛道,“犯法的。”
“你管好你自己就得。”张七婆在桌边坐下,“把刀放下。”
朱三寸上前一步,一刀劈在木制的桌子上。刀身深深地卡在桌子里,一动不动。朱三寸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喘着粗气。
“听说你把自己以前那点破事讲给你女儿听。”
“她们不愿意借书给我,还能咋?”朱三寸不肯看张七婆那张丑脸,转头说道。
张七婆叹了口气,她望着手里的小瓶子:“前半段你还能说,后半段你就靠编。这也难怪,你就一打杂的,跑去远征队里给人家做饭,你也是疯了。”
朱三寸一把年纪,却像个被训的小女孩一样撇着张脸。
张七婆接着说:“花园的故事,骨母。你看你都讲错了,那朵花根本不是骨母的眼睛,是她的发声器官。你当时肯定听到那个声音就流血昏死过去了,后半段你就编,还土地公公,纯瞎掰。”
朱三寸也不知道这老太婆从哪儿听来的细节,当然,最有可能的就是周一寸自己跑来问的。她刚想张口争回去些什么,张七婆却先开了口:“喏,在书桌里边儿。”
朱三寸愣了一会儿,猛地懂了张七婆的意思,她像看到香蕉的猴子一样扑到了桌子旁边,在抽屉里找到了吃的。
“给我啊?”朱三寸咧着嘴问,“白给啊?”
张七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手指头敲了两下朱三寸的额头:“不给你不砍我吗?”
“你自己有吃的不?”朱三寸问。
“人老了,饿不死。”张七婆简单地回答。
那之后,朱三寸带了馒头回去找周一寸。
但很快,其他饿得慌的村民发现朱三寸一家有东西吃,这可是个大新闻。他们拿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围在他们屋子外面,嘴上却亲和地喊着“出来,出来”。惹得周一寸怕得不行,她抓住妈妈的衣角,说:“他们有人骂脏话了。”
食物吃下去就没了,周一寸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用上厕所,没东西进哪有东西出呢?饿得发慌,周一寸只能猛喝水,好歹还能去厕所。就连周一寸也察觉到了母亲的无助,但她没有问。周一寸知道不会有答案,所以她对着墙问:“你还好吗?”
张七婆死了,怎么死的没人晓得,好像是阳光照到雪上一般地必然、灼热。大概也可能是生老病死了吧,她。无人问津,没有葬礼。
村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周一寸家里也再没有吃的了,她用泛黄的指甲不停抠着地板上的碎屑,享受着饥饿慢慢将她带走的每一刻。朱三寸找到女儿,用她的喉咙不断发出“呃……”一般的声音,但事实上她什么也讲不出来,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引起眼神空洞的女儿的注意。
“我不饿,妈。”周一寸学她咧嘴笑着说。
周一寸的大脑在极度饥饿中运转着,她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在饿死之前做些什么。
第二天,爸爸回来了,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和离开时不同的是,他的外装上布满了奇形怪状的伤口和血迹。大家都心知肚明,远征队送他回这个闹了饥荒的小岛等死,远征毫无疑问以失败告终。遣送人员临走之前问了句:“张雨缘在哪里?”
“死了!”朱三寸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像吼走七月的水逆那般大声。
“好的,那我们只回收。”说完,他们还真的在泛州掘地三尺。
那之后,周全光几乎不说话了。他发了疯一样烧书,烧自己读过的和没读过的,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他不过问一句妻子女儿饿不饿,也不过问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知疲倦似的,烧书。
当周全光烧到某些东西的时候,他发现有些书的位置明显有些变动。他回想起这几日朱三寸几乎不说话,这时他才从远征中缓过神来,意识到岛上的饥荒有多么严重。
“爸爸。”周一寸喊,她看到的是父亲那满是汗水的额头。
“你还好吗?”周一寸问,话音刚落,滚烫的痛觉在脸颊上染开。
那一天,她第一次被父亲赏了一耳光。
“你对你妈做了什么?”周全光的眼睛里透着血丝,满脸通红,并不是愤怒,他在恐惧。这是人类看到最纯粹的、令人恐惧的事物的时候会有的表情。
周一寸捂着发烫的半边脸,好像怕脸上的雀斑掉下来似的,直盯着恼火的父亲。
“你对你妈做了什么?”周全光问。
周一寸没有说话,她只觉得痛。
“你说话啊,你说话,说话,说话说话说话说话!”这个几乎发疯的男人掐住自己女儿的咽喉,不停甩来甩去。周一寸头发臭臭的味道和婴儿般的香气在空气中无耻地缠绕着。
此时的周一寸不在乎氧气被父亲的手指隔绝在鼻腔外,她想起五岁那年的生日蛋糕有个草莓被妈妈抢走吃了,此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否有机会向友人,或者是爱人阐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瓶中的金丝雀死了。周一寸则本能地抓起一旁的盘子,往周全光脸上狠狠砸去。
周一寸想逃出家门,但却被父亲一把拽了回来,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但饥荒实在是夺取了她太多体力,所以她像风中的垂柳一般被甩回了家里。而这一幕恰巧被回家的朱三寸撞见,她急忙冲了过去,却发现房门被周全光反锁。她抄起旁边的杀猪刀,一刀砍在门上,结果反而是脆弱的刀身裂了开来。
一生未与村里其他人说过太多话的朱三寸顾不得掉在半路的拖鞋和透支的体力,她一路冲向人家多的地方,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大家都饿得快死,没人在乎她说些什么。更何况,朱三寸已经说不出什么话,她干涸的口内不断传出:“女儿……女儿!女儿!女,女,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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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只觉得吵闹,有些人喊她疯子,甚至有些人在二楼朝着她吐痰之后就紧闭了门窗,懒得听她吵闹。“我没,我没疯,我没疯,我没疯,我没疯!”一字一顿地,朱三寸连续喊着这三个字,说“我”的时候,她张开的嘴出奇地丑;“没”这个字她则得先用力咬住两片嘴唇才能发得出来;而“疯”这个字最难讲,她说的时候总会喷出口水,下唇还被咬得出血。
朱三寸就这样在村里叫唤了一天,她回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在满地的泥泞里,她看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怀尔德游记》,是啊,那是她很熟悉的插图。那奢望已久却从未落入她手中的东西,现在却唾手可得,她跪在地上,捧起那本书,翻开了第一页——她不识字。
朱三寸到家时看到的,只有缩在墙角哭个不停的周一寸和死在井里的周全光。
朱三寸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