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医院
当天傍晚,母亲让邻居给窦小明端了面条来,说是他有伤,吃辣椒不好,没放辣椒。面条上扣了一个荷包蛋,放了空心菜,还额外加了好多颗油酥黄豆。他接过面条,稀里哗啦吃起来,完全停不下,几分钟不到通通扫荡完,连面汤都喝掉。
病房里住进的一个麻脸男人,眼馋,不快地说:“这么好吃的面,搞两碗来多好。”
窦小明没说话。没过一会儿,麻脸男人的女人送饭来,是酸菜泡饭。女人是个哑巴,给男人打手势,看到男人点头,就一屁股坐在床上。
窦小明看着对方吃,肚子又饿了。
有人敲门,接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民警走进来,到窦小明的床边,问过名字和何时进医院后,说是有人报案。民警手里有本子和笔。
窦小明没想到,一脸惊异。“窦小明同学,今天上学路上是哪个人打伤你的?”民警问。
窦小明虽不知那个动手的矮个子叫什么名字,但很容易找到,同年级就四个班,一查便知。民警等着他回答,他却摇了摇头。
民警看了看他,问:“不是一个学校的?”“不认识。”他不想告诉民警打人的是谁,这个人是否会被处分或是记过,他不关心,他只知道这是自己和他们之间的事。“好吧,记起来后,来派出所报告。”
民警是块老姜,一眼把他看穿,手握本子和笔,然后离开。
窦小明不管。他心里想:谁报的案?苏滟,还是母亲?也可能是哪个多事的邻居,或路人。
有脚步声近了,秦佳惠推门进来,塞给他两个花卷,说:“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卷。我马上下班,有事你叫值班护士。今天晚上好好睡觉,明天检查后没事,你就可以回家了。”
窦小明好高兴,他埋头咬了一口花卷,花卷放了碱和花椒粉,也有盐,比他吃过的花卷好吃,满口香。
“佳惠姐姐,真好吃,谢谢你。”他抬头发现她不在房间里,已经离开了。
吃完花卷,用袖子擦完嘴,他想,母亲该认识佳惠姐姐,但她戴口罩,不认识也对。他困,却睡不着,眼睛还是亮亮的。第一次在医院这样的地方过夜不习惯,他想家里的窄床,屋子里有母亲对他不满的唠叨,它们能让他睡着。翻了一个身,正巧,值班护士查房,他找护士要了笔和纸,趴在床上画画,并答应她,十分钟后肯定熄灯睡觉。
房间里涌进来好多男男女女,是来看那个麻脸男人的。其中一个女人大嗓门去找护士,在走廊里吵闹,要出院。
护士让他们安静。但他们不听,没办法,护士让女人签字,让他们把麻脸男人带走。
房间突然清静了,窦小明画了一号桥桥墩,桥墩下面的船,还有一江水。有一艘船,船上坐着一个小男孩。男孩一个人在木船上,随波浪摇晃,天空在摇晃,江水也在摇晃。他的心在摇晃,这个世界,也慢慢摇晃起来,他会长大,一夜成人。
半夜刮起大风,没多久下起大雨,不过窦小明不知道,他睡得太沉了。第二天上午秦佳惠拎着一个书包,重重地放在窦小明的面前。响声弄醒了他。他睁开眼睛,窗外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
“昨夜雨下得好大!今天天气太好了!”秦佳惠说,她一身白衣,虽然戴着口罩,但可以看出她在对他微笑。
窦小明坐起来,吃惊地看着床边柜上的书包:边角都磨毛了,扣子周围有些脏,边上用圆珠笔画过。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用,先是带子长了,母亲折了一个褶,用针线缝住,说他上三年级就可放下来,结果上五年级他才放下来,不过相比同年龄男孩,他不算矮,也不算高。
生平头回在医院过夜,窦小明虽不习惯,但可以不上学了。“我去你家了。可惜不能上学,在这儿自习吧!”“你怎么找到的?”
“你昨天不是啥都告诉我了吗,包括你妈的名字?”她给他量体温,把温度计放在他腋下,“你妈人很好,以后不要和她调皮了。”
他点点头。“身体好点了吧?”“昨晚我发烧了。”
秦佳惠看了他一眼,将温度计取出:“36.5℃,正常了!”她低头在本子上写。
“我今天可以出院了吗?”“等大夫看过才晓得。”
窦小明不想出院,因为在这儿,可以见到她。他一抬头,发现她的脖子上有瘀斑,还有手指印,不由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飞机驶来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秦佳惠走到窗前,飞机从阴霾的东边朝西边飞,它靠近,轰隆声就大了一些。她说:“我从小到大喜欢看飞机。”
“我也是!”窦小明望着,由衷地说。
飞机钻入云层之中,瞬间消失殆尽。秦佳惠掉转脸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画了一个桥下的小男孩,江上荡漾着一艘船,铅笔轻轻勾勒,便问他:“是你画的?”
窦小明点点头,拿过书包,打开来,掏出课本。“画得不错,加油!不懂的地方问我。学习好了,长大了,才有本事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比我的老师好!”“她严厉吧,严厉才好。”
“我不反对严厉。但是,佳惠姐姐,你比她懂得多,你比她对我好,连你的声音也比她好听。”
“小精灵,嘴吃糖了。”
这天上午一个大嗓门的女人被抬进病房,她的颈子和脑部受伤,整个头裹了纱布。她吵闹着要吃止痛片,护士看了她,没有给药。她吵累了,闭眼睡着,打起呼噜,整个病房像有一列行驶的火车,轰隆声不停。
佳惠姐姐在意学习,那我要好好用功。窦小明看了一眼对面病床上的女人,静下心来做作业。结果作业很快做完。这天上午一个护士端着盘子进房间。
窦小明抬起头来,看到她,失望地垂下眼睛。“窦小明,是不是不想看到小汪姐姐?”护士逗趣地笑了。她的声音清脆,眉毛和眼睛长得很秀气。
窦小明想见到的是佳惠姐姐,这个小汪护士这么点中他的心思,他有点不高兴,却不想搭理她。
小汪让窦小明坐好,取下纱布,给他换药。“现在你的伤口长得不错,不必缠头。”她边说边剪短纱布,叠了三层,贴上胶布,“你看上去利索多了。窦小明同学,听着,大夫说了,你下午可以出院了。”
窦小明不太高兴,无精打采地问:“真的?”“注意伤口,不要沾水!”小汪想起什么,说,“你妈妈托人传话来,要你自己回去。”
穷人家的孩子,老天照顾。母亲说过,领老天的情,老天还会对他好;不领情,老天就不管他,让他成为一个可怜鬼。
他最好领情。
人真是怪,之前他讨厌住医院,现在呢,不想出院,因为可以天天看到佳惠姐姐。窦小明穿上鞋,背上书包,往外走。
这个下午,门诊那边传来嘈杂声,是因为有人敞开连接处的大门。走廊内弥漫着消毒药水味,墙上有些红字标语被油漆刷掉,还有主席像边上的另一个画像被取掉,有个空框,画像不在了,框里框外颜色不一样,里面白,外面白色变灰。
大白墙上有护士们的照片,不管是男是女,每张照片都拍得清清楚楚,小小的。他的眼光搜索着,看到今天给他换药的小汪护士,全名叫汪英,她的脸看上去活泼可爱,年纪很轻。在小汪的边上是一个略显忧伤、眼睛亮亮的姑娘的照片,照片下写着“秦佳惠”。照片拍得不好,光太强,没本人好看。
他见没人注意,迅速取下照片,放入裤袋。
窦小明心里惶惶不安,快速走出医院,一直绕过花台,朝马路上端走,走出好一段,才放慢脚步。
一号桥一带虽属于城中心,但并不繁华,住户大多是平民百姓,相比解放碑、朝天门、千厮门、重庆饭店周围那些老银行高层建筑,即使有水泥大楼,也没有超过十层。这儿吊脚楼依山坡而建,随便哪个角度都可看到若瑟堂的哥特式钟楼,尤其是那尖顶的十字架。老辈人说,以前里面每个周末传出歌声,人听了,心旷神怡。现在没有歌声,但门开了,人又可以去祈祷,哪怕是小孩子进去,也会变得安安静静。
中心街不像别的街巷污水横流,宽阔的石阶清扫干净,孩子爬在石阶上玩,一级级往下挪。地上如果有一个烂菜叶子和一团脏纸,会被人捡起。为什么呢?这儿是大家的脸,重庆话里连说高兴事也带脏字,可是重庆人爱光面子。中心街就是大家必经之地,好多人眼睛盯着。山坡下,嘉陵江静静地流着,在朝天门融入长江往东,经过三峡到武汉,在上海吴淞口,流入东海,到太平洋。
街上船员叔叔说,父亲走船不走海洋,只走长江。
窦小明对父亲的印象不是他走船,不是他一米八的身高,而是他的暴脾气,跟母亲在家里几句话不对付,两个人就会砸锅砸碗。两个人好的时候,会喝酒划拳,一起唱歌,也会把他扛在肩膀上,趴下让他骑。他想父亲,喜欢回到那个有父亲存在过的家。夏天涨水时木船驳船隐在一号桥下,他和别的孩子想方设法从这船头跳到那船尾。船主气得拿着竹竿子追赶他们。没用,他们跑得比泥鳅还快,蹦入江水里。父亲不走船时,经常陪他去江边,会和他一起跳进江里。
现在是初秋,桥下泊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差不多都离开了,全是风缠着桥墩,发出怪叫。
他站在高处,掏出照片看,佳惠姐姐绝对是大粉子。其实重庆话里没有“粉子”,这“粉子”两字是从成都那边传过来的,重庆人喜欢,就这么讲了。他左看右看照片,对秦佳惠说,你晓得吗,我想我的爸爸?他的眼睛红了,不行,不能当街哭鼻子,就把照片放回裤袋。想想,应回家,就沿着马路往回走。
转身跨入中心街,走了几步,就发现石阶右端,一个头发花白、一身黑衫、六七十岁的老头,吊着二郎腿坐在一个石坎上,双目紧闭,嘴里流着口水,戴着一顶裤腿做的黑帽子,一个大白鹅蹲在他的边上。他的面前摊了一张发黄的纸,搁了砚台、墨棒、毛笔和劣质宣纸,上面写着“知天命、代写信”。
那是神秘兮兮的宾爷。这片地区,有一半居民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有的来自江浙,有的来自广西,有的来自陕西、宁夏,有的来自湖北,比如胖妈,口音里有湖北腔,精明能干也像天上的九头鸟,只有宾爷来路不明。他在五台山待过,也去过乐山、阿坝,甚至也能说宁波一带的话。有时你能看到他,一天几乎三四次;有时几个月他都没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居无定所。没想到出院遇到的头一个熟人就是宾爷。窦小明感觉宾爷的眼睛微微睁开,盯着他。他心里一惊,一看,宾爷仍是闭着眼。
窦小明一甩手走了过去。不远处,一号桥桥边飘荡着一只红气球。他盯着看,一阵风吹来,它居然不是飞高,而是坠下桥墩,转眼没影。
华一岗正街在中心街下方一条有不少吊脚楼的小巷里,看着不远,但要经过一段上坡下石坎才能到达。这儿每幢房子都是低矮的小木窗,嵌了木柱,一些房子有旧旧的木阳台,变成灰黑色的栏杆,挂着篓、扫帚和洗过的衣服,它们摇摆在风中。他的家位于巷子尾端,同时也是另一个小街的头,正面看不到江,吊脚楼改建为半木质半砖房,屋外搭了一间小小的砖墙简易厨房,有个土灶。正屋里有一个丁字形房间,里面用布帘隔出个小空间来,放他的单人床。大的空间除了母亲的稍大一点的床外,还有一张吃饭的桌子、四个凳子;靠床放着简陋的五屉柜,上面放着一面圆镜、牛角梳子和毛主席瓷像;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镶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窦小明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在中间位置,他的父亲瘦瘦的,抱着他,母亲站在父亲身边;房门边是洗脸架和毛巾,重叠放着两个盆子,地上是两个热水瓶。
窦小明推门,推不开,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
他从厨房小碗柜里取钥匙,打开门。家里收拾得干净,桌子上有一大碗稀饭和一碟咸菜。他饿坏了,取了筷子,坐在桌前把稀饭吃完,这才掀开布帘到里面,倒在小床上,取出秦佳惠的照片来看。传说她是大粉子,一点不差,五官周正,额头饱满。他左看右看照片,她的眉眼有点清冷,只是眉眼有点清冷。她那么关心自己,这点让他意外,这个姐姐他认定了。
重庆以往哪年也没像1976年秋天天光奇短,这天,夜幕像块大抹布扔过来,一轮雾蒙蒙的月亮照着两江三岸,高高低低的房子依山坡错落有致,周围邻居家传出大人训斥孩子、夫妇婆媳争嘴吵闹、孩子互相追逐的声音,也有做饭和吃饭的嘈杂闹腾。不过昨天下过雨后,空气格外清朗。
母亲回来了,在洗脸盆里洗了好一阵手,用毛巾擦干后,烧水做泡酸萝卜面条。两个人的饭简单,做饭人动作又麻利,一眨眼,桌上就有了两碗面。
屋子里光线暗暗的,两个人吃完,没说一句话。
通常母亲会问窦小明几点回的,今天她不问,也没问他的伤口如何。
他去拿碗,准备去厨房洗。母亲摆了摆手,喝着瓶子里的老鹰茶水,然后身子掉转方向,望着屋外的空地。风把半敞开的房门弄得嘎吱响,她也没走过去关上。
屋子里太暗了,黑不溜秋的,窦小明进了布帘里自己的空间,拉亮灯,折纸飞机。
母亲开腔了:“电费太贵,开得太早了,天没黑尽。”
窦小明走回来,看母亲一眼,母亲还是喝着她的老鹰茶水。
整个房间里有泡酸萝卜的味道,这个小小的家,他有种久违的感觉。他回到自己的小空间,折纸飞机,折好后,到小木窗前,用力一扔。纸飞机蹿出窗柱,到窗外夜色中,像一只白鸟扑腾了几下,就被一阵风卷入一摊水里。他出房门,脏水把纸飞机弄得丑陋不堪。他索性把它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悻悻地回到房里,关上房门。
母亲借着窗外的路灯光,坐在床边补衣服,边穿针引线,边说:“不要沾水哟,不然伤口长不好。妈妈给你说的话,是为你好。我昨天在门口没走,听到那个秦佳惠说你闯祸是替人抱不平。下次,你得给我躲着祸走,不要让我担心,听到没有?”
“听到了。”他答应。难怪回家母亲没骂他。她怎么知道佳惠姐姐的名字?对了,她不是来取他的书包吗?当然就认识了。
“不要吃辣椒和酱油,不然伤口长不好,还要留疤痕;不要和妈妈拗着劲对着干,不然伤口长不好。小东西,晓得吗?”母亲说。
他笑出声。这跟伤口有什么关系?走入里间,他把母亲说的这句话写到墙上,写上时间。手一松,笔掉在床档头,他去捡,却弄翻木凳子。母亲咬掉衣服上的线头,拉亮外面的灯,整个屋里光线亮多了。她掀起布帘,看见他扶起凳子,倒立在墙上,生气地说:“你看,我的话都打水漂了,你不听,居然又在翻筋倒怪!”
倒立在地上看母亲,她的身子显得比平常长。他问她:“你有没有到一个什么人也不认识的地方?”
“做啥子?”
“闯世界。”“妈妈当年就是这样从石宝寨农村跑来重庆的。”
母亲偷了家里的蚊帐卖了坐船,为了和父亲在一起。母亲因为嫁给父亲,与外婆关系紧张了好些年。后来外婆原谅了母亲,经常到重庆来。外婆是在重庆离开人世的。母亲讲过这些事,他记得。“没有钱,能活吗?”
“能活,越穷的人,越顺风长。”“自己能长?”
“绝对。”母亲走到柜前梳头,“很久都没去看外婆了,她走前说,一定要葬回老家,遂了她的心愿,可是上坟不方便了。”
窦小明没搭腔,仍然倒立。有母亲的声音,这个家才像家。墙上有好多他的涂鸦:吊脚楼、星星和彩虹、弯来拐去的一号桥、黄葛树,还有脑子发热写的话。母亲倒也不管。可能他画画的兴趣就是来自这小房间的这面墙。
隔壁邻居马叔叔家的小石头一直在哭,他的哥哥一直在骂人,边骂边摔东西,他的姐姐在骂他的哥哥,边骂边哭,马叔叔在骂哥哥和姐姐,取了竹块,要将三个孩子一起揍:“站好,站成一排!”
“我明天会给你煮点绿豆稀饭!火炮,关灯,睡觉!”母亲在床上叫。
“崔素珍,你先睡。”“不准你叫我的名字。”
“除非你不那样叫我。”窦小明说着,双脚离开墙。他拉灭灯,躺在床上。
可是睡不着。他拿出秦佳惠的照片来,借着窗外的月光,发现照片被压皱了边,于是伸手抚平。母亲翻身起床,像是要走进来,他把那照片放在枕头下面。他把头埋在枕头上睡,还是睡不安稳。他的手伸入枕头下取出照片来,佳惠姐姐的眼睫毛很长,脖颈线条光滑,如果做雕像,这个地方要注意。她的头发很黑,如果散开,整个人会更好看。一不小心,对上她的眼睛,她看到他的心,微微一笑,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将照片放在床板下面。那儿有好几张《大众电影》杂志女影星封面,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他趁废品收购店老头不注意,偷偷撕下来的。他把那些美人折起来,以前他的下面急了,就看这些画片,他会把小床弄得有节奏地叽叽直响。现在给自己分了一个区域,有一个专门的区域,供着佳惠姐姐,跟以前的她们不同,他心里得修一个高高的龛,敬着,因为她是他的女神。
他小心地将她的照片夹入其中,然后躺在枕头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