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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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总序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虹影创作的N面

林宋瑜

纳博科夫在他的《说吧,记忆》前言中写道:“对俄国记忆的一次英语重述的一次俄语复归的这一英语的再现,首先被证明是一项恶魔般的工作,但是给予我某种安慰的是想到这样一种为蝴蝶所熟知的多次蜕变,以前还从没有任何人尝试过。”[1]这里有几个关键词让我记忆犹新,一是语言,涉及母语及客语;二是重述与复归,涉及文化与经验;还有,就是“多次蜕变”。在我读到这个中文版本的《说吧,记忆》时,我差不多也与虹影的创作相遇了。当时的虹影,客居英国伦敦,她用中文写作,追述中国往事,重构记忆中的中国。

2021年3月,大部分地区正是春寒料峭,广州却已经一片姹紫嫣红。在生机盎然的气象中,我收到虹影发来的最新长篇小说《月光武士》的电子稿,文件名显示是3月8日修订的。3月8日这一天,是国际妇女节。《月光武士》书名很“异文化”,有玄幻小说的色彩。书名来自作为小说隐线的一则日本民谣故事:一身红衣的小小武士,骑着枣红色骏马闯荡四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天行道。他救了一个落难小姑娘,小姑娘不想活,小武士带她看月光下盛开的花,月色中长流的江水,人间美景皆是活泼泼的生命。小姑娘因此得到活下去的鼓励和力量……多么诗意和富有童话色彩!每个女孩心底都有一个“月光武士”,都有一种被呵护、被珍惜的渴望。虹影将这个情结置于残酷叙述之间,并让我们看见“月光武士”化身在人间,非常巧妙地化解了现实层面的悲惨、戾气、压抑和绝望的状态,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这种叙述方式,在虹影以往的长篇小说中是罕见的。

整个小说所呈现的生命情状,与广州这个季节的气息相呼应,是非常饱满、不断流动变化的生命方式。尘世的欲望与激情,色彩驳杂而灿烂;回首故乡的那种悲伤、审察和谅解的复杂心路,是对来路的回溯或追寻,潜蕴着对所爱之人刻骨铭心的依恋与怀念。小说通过真实与虚构的场景与人性解读,构造出一个强大的精神气场,生机盎然。而书名虽为“武士”,但我知道虹影的小说,主角必有奇女子。

这个一闪而过的猜想,大概来自对虹影数十年创作的理解。虹影在中国大陆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标题我还记得:《岔路上消失的女人》

(《花城》杂志1993年第5期),距今将近30年。虹影是多产的,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以及诗歌和散文,甚至童话作品,其创作迄今运用了多种不同体裁,当然最重要的体裁是小说。她的叙事风格、她藏在作品里的思想情感,也一直在微妙地变化着,然后渐渐形成了她丰富而独特的文学世界。“岔路上消失的女人”似乎成为一个隐喻,或者一个预言。虹影的作品,总会让我想起女人,她们的性格、命运、生活的道路……女人的面孔是在雾中的,但身影的轮廓清晰,风一样的女人,不走直路,不在主流路线上。她随时可能拐进前方的岔路,探出自己小径分岔的莫名远方,消失又出现,或者转身是另一个神秘女子……

读《月光武士》,在阅读中升起感慨。30年的创作,对于一个作家,意味着什么?《说吧,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浮现出来的。我从书柜里把泛黄的书找出来,重温纳博科夫的话。如果说,虹影创作的基石,也即叙事的出发点,来自她出生以来所遭遇的伤害、苦难及困扰,来自她昏天暗地的生活记忆,那么,这种记忆究竟发生多少次蜕变,才成就当下的言说?

我读《月光武士》,走进一个少年的青春期故事里。“成长”,是虹影小说最重要的元素之一。这一次的成长,是一个少年的形象,那个愣头青小子窦小明,他的成长过程同样充满艰难曲折,迷失与回归。在他身上,既可以看见虹影的影子,也可以看见虹影的梦想。通过窦小明,她再次讲述了记忆中生活的粗鄙、凉薄与悲情,却也书写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无法完成的爱情,心灵的热切追求,如梦如幻、义无返顾、至善至爱。因此让小说的底色突破灰暗岁月,很自然地呈现出一种明亮和纯粹,让阅读获得一种怦然心动和飞翔之感。

叛逆、自由、勇敢、好奇、侠气、专情……窦小明这个人物承载着理想和纯真,自带光芒,熠熠闪亮。他的生活背景是烟火气浓重的重庆市民社会。隔着纸页,我都闻得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妈小面馆”的麻辣香气,听到见江边码头汉子们粗野的吆喝。这也是一个重情有义的世界。所有的人,难以分好坏和正邪,他们是凡夫俗子,世俗的欲望与烦恼,不比你、我、他多,或者少。爱中有恨,恨里有爱,纠缠与分离,告别与重逢,剪不断的恩怨情仇,犹如那滔滔不绝的嘉陵江水,抽刀断水水更流。

当“大粉子秦佳惠”出现时,“整个身影罩着一层光,跟做梦似的”,让少年窦小明的“心飞快地跳动”。不是女主角会是谁?我还是不懂“粉子”的确切意思。专门查了一下词语解释:“粉子,形容漂亮女性。‘粉’就是漂亮的意思。对漂亮女人的赞美依次可以为:粉子、很粉、巨粉。在成都,大凡有点文化的人,把可能成为性对象的女人,都称为‘粉子’,算是对女性的一种尊称。”“粉子”是川方言。川方言在《月光武士》里并不少见,比如“哈巴”“水打棒”,诸如此类,非常醒目。对于我这个在另一种方言中长大的岭南人来讲,这种阅读获得奇妙的陌生化效果。

秦佳惠是一位中日混血儿,她就是少年窦小明心中的女神。她美丽、温柔、神秘。有特殊的感染力;她身上没有虹影早期小说那些女性的凌厉、剑拔弩张;没有如《康乃馨俱乐部》那种深怀大恨绝处反击颠覆反攻的复仇心态。秦佳惠是温婉的、隐忍的、顺从的,甚至低到尘埃的,同样也是情深义重的。因为秦佳惠,《月光武士》有一种柔韧绵美的力量。秦佳惠是小说人物关系的联结点,她的父亲、落难的大学教授秦源,黑社会混混头子、出于报恩所嫁的丈夫钢哥,曾经生活在中国的日本女子、母亲千惠子,粗野泼辣而又顽强的窦小明母亲……这些人物着墨并不太多,却个性传神,留下很多想象的空间。虹影的写作,到了现在,已经张驰有度,不煽情、不文艺腔。爱恨情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叙事时间跨越几十年的一部作品,故事经历了时代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叙述节奏把握得很稳。物事、场景和人物关系随着情节一层层展开,读到最后,让人有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唏嘘怅然,却也可以波澜不惊气定神闲了。

结尾写道:“人只有忘掉旧痛,才可重新开始,但旧痛仍在,噬人骨髓,他将如何重新开始?”这一段是写窦小明的,也是虹影的独白。

无论是救苏滟,还是救秦佳惠,“英雄救美”都只是故事的外壳,是引子。《月光武士》的核心,有关一座城的精神变迁史,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这种精神成长,不仅仅是窦小明的,也是虹影自己的。更是属于经历大时代动荡转折的一代人。所以,这部小说,尽管题材与《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的自传色彩有很明显的不同,但究其内核,却有一脉相传的联系。因其呈现出新的叙事角度和价值取向,以及对前两部自传体小说的呼应与突破,《月光武士》应该是虹影创作的重要节点,甚至可以视之为虹影新的精神自传。

窦小明是具有双重视角的角色。一个是显性的视角,虚构的小说人物、当事者少年窦小明、男性窦小明;另一个是隐性的视角,言说者虹影、目击者虹影、旁观者虹影、女性主义者虹影。

多线叙事和双重视角,使《月光武士》具有一种复调效果和变奏曲般的音乐感。小说人物繁多,内部有着多声部对话,不同人物有各自的立场与表述。欢乐与苦痛,都在对话里或暗藏或显现。也正是这种显隐结合的叙事方式,让我们读到了扎根于虹影心中最有生命的东西,即是她关于世界及复杂人性的解读中那种真实有力的心理现实。这部小说,从个人写到群体,从家庭写到社会,横跨大半个世纪,是最普通的山城重庆百姓在历史滚滚洪流中命运沉浮,悲欢离合的深情记录和歌哭,包含她的痛与爱。这是一种叙述的转向,虹影不再执着于追寻真相与辨认某种界定。甚至,作为叙述者的女性主体、女性视角是隐蔽的,历史与记忆,虚构与想象,基于她当下的情感形态和心理认同,她从而呈现了超越性别的写作方式。

回顾虹影的创作历程,才能明了她当下的言说。

童年时代插入胸膛的那根刺,还在那里。拨出来,伤口还在。虹影通过她的写作,一次次晾晒内心的伤痛,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歇斯底里的喊叫,暴力的场面、践踏尊严的羞辱,都让读者产生压抑、揪心的感受。

在心理学精神分析疗法中,有一项“修通”技术。就是通过打破强迫性重复,实现满足现实需要,最终发展出满足自己愿望的能力。而一个人的现实需要能得到满足,强迫性重复就会被终止。更进一步,一个人能发展出满足自己愿望的能力,能做自己喜欢的,自己追求的事,愿望达成,他的身心就会放松、自如,内外世界和谐。这就是创伤记忆与心理修通的关系。这个过程,有点类似禅宗的“悟”,而且是渐悟的过程。渐悟就是多重创伤愈合的过程,它是漫长而且曲折的修炼。虹影正是通过她一次次坦率大胆,甚至冒犯的书写,她的私人性故事与公众化表达,她看见了自己,接纳了自己,最终修通自己,活出自己缺少且一直追寻的那一部分。

这个最重要的蜕变契机,是女儿的诞生。“写完自传小说,是和过去的自己真实对视,在有了女儿后,才真正和过去的生活做了和解。”[2]虹影如是说。

成为母亲与书写母亲,是虹影最重要的生命经历。生命因母亲而来,18岁前在山城重庆南岸长大,也因此成为虹影生命的基阶。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读者与虹影一起经历着边缘女性沉重的生存危机(底层的)、身份危机(私生女)、性别危机(受侮辱并损害的女性),以及自我审视、挣扎的艰难过程。这个因创伤记忆造成的巨大心灵黑洞,需要一生的时间去不停填充。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饥饿!虹影曾经谈及心灵的伤痛:“我的内心一直住着一个困兽,我无法倾诉,我无法寻求救赎,我濒临窒息。我想一个女人为什么活着,男人、欲望、金钱和名誉?不,都不是,而是基本的生存中,那最寻常的安宁之乐,父母双全,一家人在一起相守。而现实总不会给我们。”

残缺之痛,被社会压到最低的弱者之痛,边缘性地位饱受偏见与侮辱之痛,被虹影赋予到小说女性命运遭遇中。女性,成为虹影无法回避也不回避的话题,“她是谁?”“她从何而来?往何处去?”成为她无法停歇地追问。虹影写了多少部小说,就有多少个处境不同、形象各异、生命既复杂又丰富、或纯粹或妖娆的女性形象。她更多地书写了女性的受难与抗争,比如母亲,比如六六。她们好像萧红笔下的女性,卑微、隐忍、抗命。虹影也写了一些以男性为主角的作品,比如《鹤止步》,还有最新完成的《月光武士》。但是她写男性,是试图以跨性别视角理解男性世界、审察性别关系。是站在“她”的立场发声。

评论家陈晓明曾经在《女性白日梦与历史寓言虹影的小说叙事》一文中剖析虹影的小说《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称之为“文化幻想小说”。所谓文化是指被漠视的文化冲突、文明冲突等问题,比如关于性与欲、财与权、肤色与信仰这些我们必须面临的现实处境中的危机与矛盾冲突,虹影通过带着芒刺和尖锐棱角的叙事话语,大胆质疑勇敢挑衅。而幻想,则是《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的三个独立篇章,由一个中国女子贯穿起来,在未来时间里,在三个著名世界城市:上海、纽约、布拉格的奇特经历。事实上,《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从体裁来看,也可以视为科幻文化小说,或者称之未来小说。关于《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中这位中国女子的名字“䗖蝀”,虹影在自序中诠释,典出《诗经·国风》“䗖蝀篇”。从诗中得解,包含这样复杂的意义:女人是水,水气升发得虹,女人成精;女人是祸,色彩艳丽更是祸。于是“不敢指”,可能有些人“莫敢视”也。这个时期的女主角,是为爱而生,也为爱敢恨的,富有破坏力、反叛力和抗争性。这也是虹影当时写作的内心经验、情感经验。而当第7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娄烨的新片《兰心大剧院》入选主竞赛单元时,作为该电影原著小说《上海之死》作者虹影,接受采访解读自己创作的女性人物时,她说:“我认为原谅、宽容以及自我审判才是文学更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女儿唤醒了我,只不过转换了一种方式去书写,我依然是一个女战士,在文本中书写女性的反叛。”[3]

《上海之死》是虹影一系列历史虚构小说之一。虹影已经陆续创作了不少历史虚构小说,如《K:中国情人》《走出印度:阿难》、上海三部曲(《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花开落》),都是借历史的碎片,抒写奇女子的命运故事及情感关系,其中包含着虹影强烈的女性观和生命观。虹影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但她如果停留在讲故事的层面,她会容易被指认为通俗作家。虹影说过:“关于小说创作,我以为只有一条规则,‘好故事,说得妙’。”[4]这个“妙”,包含了创作的各种玄机。一部作品,故事不是作为经验的表达,它还包括了精神的探索,生命意义的呼喊。它包括并呈现了人性的复杂、心灵的复杂,还有灵与肉的冲突、搏斗、交融。所以,真正的小说创作,我们称之为叙事艺术,因为它通过叙事话语所体现的故事,其境界是一般讲故事所不可比拟的。这就是小说的人文价值、审美价值。也是创作的玄机所在。

关于女性的话题,《好儿女花》可以说是一条分界线。在此之前,尤其是《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三部曲(《康乃馨俱乐部》《逃出纽约》《千年之末布拉格》),在二十世纪90年代后期,正是世界女性主义理论登陆中国,各种相关概念、术语为理论界所热烈讨论、广泛使用,虹影的作品被视为最激进、张狂的女权主义文本。她笔下的女性,抗争的方式往往是对抗的、造反的、运动式的,有破坏力的。“女权主义”这个标签,贴在虹影的作品上久矣。不仅是《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三部曲,还有上海三部曲:《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花开落》,虹影以她的方式演绎并塑造了筱月桂——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黑帮女王的过程;也虚构创造一个女明星同时也是情报人员,如何面对爱恨生死的人生大问题……我认为,中国当代女作家中,没有谁比虹影更熟悉世界女权主义的理论及发生的现实演变,她也曾经很认可这样的标签。

《好儿女花》,是我初读时很震惊的小说。小说中涉及的暗黑而沉重的家族历史、怪诞而挑战人伦禁忌的婚姻生活,极端的、超常规的,都是我的想象力所不逮的世界。我与虹影,是在不同文化传统和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两类人。我自以为很了解现实生活中的虹影,但我还是无法判断小说里有多少成分是来自真实的原型真实的生活,有多少是虚构。而且面对这部作品,阅读也是需要勇气的。这部小说的动因,来自母亲的去世和破碎了的婚姻。同时,这部小说的扉页,写明“给我的女儿SYBIL”。虹影站在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一道门关上了,另一道门已打开。她追述、追寻半生的母亲走了,她自己成为母亲,女儿SYBIL诞生了。命运的改变,人生轨道的改弦换辙,同时成为虹影重建自我、确认自我的新起点。在《好儿女花》的首页《写在前面》,虹影写了一段话:“我没有想到,也未敢想,有一天我会再写一本关于母亲和自己的书,但我知道,只有写完这书,才不再迷失自己,并找到答案,即使部分答案也好。”

那么,《好儿女花》之后,虹影还是女权主义者吗?

2016年9月在广州的1200书店,虹影与评论家谢有顺、龙扬志和我的一场对话讨论中,“女权主义”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话题。虹影认为她已经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了。谢有顺当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认为最伟大的女性主义者绝不仅仅是反叛男性,或者对男性勇敢地抗议,我觉得这还不是伟大的女性主义者。最伟大的女性主义者肯定是包含了对男性的爱,其实最终还是希望改变两性对立的关系,而不是说要把男性从女性的世界摘除出去。恨不能改变一个人,也许爱才能改变。”[5]以此为标准,可以确定,虹影迄今依然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而且是当代中国女性作家中最彻底的女性主义者。“女权主义”与“女性主义”均是英文Feminism的不同译法,但我认为“女性主义”更为确切。“女权主义”让我们联想到的是“妇女的权利”(Women's rights),联想到西方曾经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以此区分,《好儿女花》之前,虹影是女权主义者,《好儿女花》之后,甚至可以说,自始至今,虹影就是一个彻底的女性主义者。这个定义,来自她全部作品最热切的关注,最热情的抒写,是关于女性生命成长的各种可能,关于女人的苦难、忍辱负重、反抗与努力、关于女人的蜕变与重生、关于女人与男人的爱恨、宽容与和解。而她的性别视角、女性主义观念,在创作过程中,是不断演变的。

我重读《好儿女花》,再次走进这部争议不休的小说里。外婆与母亲之间的恩怨,成为理解这部小说叙述转向的切入点。从起源处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以母亲为镜,看见自己尚未充分呈现的另一部分人格,给自己整合、重塑、新生的机会。我以为,这是《好儿女花》的书写意义之所在。“外婆的心眼儿诚,她种小桃红,朝夕祝福。母女之间长年存有的芥蒂之坝冲垮,母亲的心彻底向外婆投降。母亲泪水流个不断,悔呀恨呀,可是也没用,外婆不能死里复生……”[6]这是一部多线叙事的作品。除了母亲去世这条引线,还有婚姻崩溃这条线,还有“我”与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关系这条线……每条线既清晰又相交叉纠缠,是一团越扯越紧的人间乱麻。更重要的是,在这貌似纪实、裸露、传记体的显性叙述中,却有一种小说氛围被精心营造出来,把读者引进内在隐秘、紧张、险象环生的中心。越过了相互关联的人与事,穿过整个关系蛛网,我看见虹影在描叙“小姐姐”的小唐,又换一套笔墨在讲述“我”的丈夫。然后“小唐”与“丈夫”合二为一,那些伤害、屈辱、压抑、恐惧、危机感……与对母亲的追述交织一起,五味杂陈,伤痕累累。“我”和母亲作为典型的女性边缘人物,一生贯串着被嫌弃、被嘲笑、被误读、被羞辱的命运,但也以不同的方式相似的勇敢顽强,忍受着来自世界的恶意,经历跨越创伤、自我疗愈、忏悔、和解、包容并重建的艰难过程。

而对于这部小说中“我”与小唐、小姐姐的三人行关系,我曾经目瞪口呆,找不到如何评述的词。但这次重读,我清楚地看见虹影笔下一个PUA(Pick-up Artust)高手形象。“丈夫”形象可作如是观。我不知道虹影在写《好儿女花》时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但至少,她大概知道心理学中“煤气灯效应”,即认知否定。一种通过“扭曲”受害者眼中的真实,而进行的心理操控和精神洗脑。在创作《好儿女花》时的虹影,以强烈的女性身体意识和直觉在书写创伤,小说中连篇累牍的短句子,那种紧迫节奏,像是沉重的喘气,给人一种窒息感。压抑的痛苦、深藏的悲伤和耻辱感,构成文本的隐性层面。其基底,有心碎、怨怒、依恋而关于母亲的叙事,从《饥饿的女儿》开始,就执拗地贯穿在虹影大多数的小说中,这是她难以释怀的心结。这部为虹影带来极大创作声誉的自传体小说,同时也是饱受争议和误读的作品。因为身世之谜及身份危机所带来的困扰,虹影闯进兵荒马乱之年母亲的爱情与婚姻历史之中。“我是谁?”“生命从何而来?”“什么是爱?”“母爱是什么?”这些看似终极追问的困惑,在敞开裸露的家族历史追寻中,一步步逼近真相,难以直面。这让一个十八岁少女情感变得复杂、矛盾而纠结,几近崩溃。而它所引发的争议,恰恰是这种言说的方式触及当时作为叙事禁区的身体伦理与情感越轨。今天重新读《饥饿的女儿》,会发现,这种看起来极其大胆妄为的叙述,其实是老实坦白的手法。迫不及待地直白倾诉,甚至滔滔不绝,让虹影顾不上修饰、隐匿、曲笔、善巧。正如汉学家葛浩文的评价:“许多此类书,我看有个共同点,就是想要宽恕自身劣行,或呼喊受冤,或自我标榜,或有意卖弄……《饥饿的女儿》贯穿的特点是坦率诚挚,不隐不瞒,它就是为什么连续三天时间我一直在读这本相当长的书稿。”[7]

写女性的命运道路,写两性关系,脱离不了性爱描写。而性描写,也是虹影小说被议论纷纷的一个方面。但不得不承认,虹影是描写情色的高手。性爱几乎是她小说的贯穿性旋律,1999年写成的长篇小说《K:英国情人》,是其性爱主题的登峰造极。也因其惊世骇俗、颠覆传统引发更激烈的争论,甚至惹来官司。这部小说的内容,通过东方知识女性林与西方登徒子、青年教授朱利安的性爱传奇,将女性的主动性、自主性、自由精神写得淋漓尽致,无法无天。这显然是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挑战。中国没有哪一个女作家敢如此写,也没有哪一个男作家会这样写。而最新完成的《月光武士》,荷尔蒙气息和肾上腺素同样弥漫纸页之间,写得血脉偾张。细节,非常考验创作功力,它是小说坚实而永恒的支点。正是通过细腻而奇妙的性爱细节,画面感极强、激情洋溢、狂野浪漫,使虹影小说中的性爱描写场面,被关注,也被读者津津乐道、褒贬不一。虹影写性,不是欲望化叙事,也不在于猎艳、宣泄。“性”是其风月宝鉴,以此照见人性与人心,照见性别文化的历史与演变。也是从写“性”的态度上,虹影小说显示出极大的文化张力:性别文化、中西文化、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碰撞……

好小说除了好故事,还应该在其话语方式中包括作家对世界、对生命、对生存的看法和态度,以及价值取向。创作技巧是融入作家的洞察力、评判力和思想观念的。

很难说虹影的话语方式是传统写实还是后现代颠覆,是女性主义还是新历史主义,是海外流散文学还是乡土文学。似乎都包含了,界限不清。更准确的说,她的创作,从形式到内容,往往是跨界的。

创作达到成熟的阶段,跨界是自然而然的,体裁只是借来表述的工具。就好比武林高手,不按套路不拘拳法,该出手时就出手。萨尔曼·拉什迪给儿子写过《哈龙和故事海》,智利女作家,《幽灵之家》的作者伊莎贝尔·阿连德给自己的孩子写过少年探险奇幻三部曲《怪兽之城》《金龙王国》《矮人森林》,英国大作家吉普林写过《丛林里故事》。而成为母亲的虹影,是否也会为她的孩子写书呢?

虹影果然写了《神奇少女米米朵拉系列》、《神奇少年桑桑系列》九本小说。《米米朵拉》讲述了10岁主人公米米朵拉怎样在“丢失母亲”之后走遍世界的寻母冒险记,是一次对童话、神话、奇幻、民间故事等多体裁的混搭,讲未来世界人类会面对的种种困惑和危险。这是她对女儿爱的启迪与教育,她自己也在成长。成长是生命不断变化,从一种境遇走向另一种境遇的过程。小说所要表达的,正是这种变化着的生命哲学。她从对女性欲望叙事、两性关系探寻,到对母爱、友谊、亲情等普遍人性光辉的呈现,把自己生命中寻找到的重要意义表达出来。而这个核心,是关于女性身份与生命道路,关于女性命运的各种可能性,关于女性心灵的深刻体验。在这个意义上,虹影是真正的、彻底的女性主义者。

《好儿女花》之后,虹影关于性别关系及女性的生命观,有明显的转变。如果之前的女性形象面对男权中心世界的方式是呈现创伤、控诉呐喊、对峙复仇的,在《罗马》《月光武士》中,她赋予女性人物更鲜明的现代性,独立、自主、圆融洒脱。比如《罗马》里的燕燕和露露,以及《月光武士》里的苏滟,还有秦佳惠最后的人生抉择……她更多强调女性的自我意识,自我觉醒,女性必须成为一个吹笛者,才能得到拯救。

转变的力量来自虹影心灵上生长起来的爱。小说既是虚构,但它的情感、表现出来的生命情状都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所以说,小说也可以视为作家的个人史、心灵史。虹影的小说人物,总在反复提出这样的问题并试图去解答:什么是爱?什么是生命?你是谁?我是谁?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象?

神秘的幻象也是虹影小说中无法忽略的写作元素。她以此呈现另一类生命景象,另一种声音的存在。她看见不同的能量。《月光武士》中总在江边赤裸出没、不断被性诱怀孕的黑姑,她面貌丑陋、疯癫狂野,却也叛逆强悍、肆无忌惮。这个角色,在《饥饿的女儿》中曾以花痴的面目出现。无论是黑姑还是花痴,这个形象给作品带来怪异的气氛,有一种冲击力。我设想,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是虹影童年记忆之一,她的叛逆强悍是虹影在屈辱无助的年代内心渴望拥有的力量。如今她既是窦小明的性启蒙角色(有点类似《红楼梦》里贾宝玉梦遇秦可卿),也充当了秦佳惠形象的反衬。以一种非常态的出场,释放出被压抑的最原始的生命能量,挑衅强权的男性世界。这是虹影一以贯之的女性主义立场。

而出现在《月光武士》中的另一个神秘人物是黑衣黑帽的宾爷。来无踪去无影,神出鬼没,似在非在,似人非人,却牵着会算命的神鹅,“会算命,代写信”。他出没于窦小明走投无路之时,犹如路标或先知。宾爷与其说是一个人物,不如说是一个作者设置的隐喻性符号。宾爷让人想起写于1996年的《饥饿的女儿》中那个在“我”走过的路上若隐若现、一闪而过的神秘男子。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也意味着前方有未知的各种可能。让“我”好奇,也让读者好奇。他仿佛是灵魂的秘密,而“我”的身世之谜已揭开,这个秘密却没有答案。20多年后,《月光武士》里的宾爷与之呼应,宾爷特立独行,走过混乱嘈杂的俗世,走过方向不明的暗夜,他是魂,是秘响,是叫醒的力量,他照见尚不为人知的精神内面。

这就是虹影的无界书写,也是她创作的N面。也借用《诗经》的诗句:“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典出《诗经·鄘风》“载驱”篇。这里的“女子”是诗中咏叹的远嫁许国的卫国女子许穆夫人。所谓“女子善怀,亦各有行”,指的是许穆夫人要回卫国吊唁卫侯失国,却遭许穆公等人阻拦,夫人被迫折回,路上抒发自己不满情绪。身为女子,虽多愁善感,但亦有她的做人准则……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女权思想表达了,许穆夫人道出多少善怀女子的共同心声。虹影的叙事风格,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在《月光武士》中,我读到平静淡定与开阔,她的写作进入一种新的境界。而且她的跨界写作已经很自如,不仅是历史与虚构融为一体,私人话语与公共表达也熔为一炉。诗意和散文化,也作为动人的抒情碎片镶嵌其中。而最根本的内核,悲伤之中对生命微光与暖意的珍惜,绝望中的信心与心怀希望,越来越昭显。

归去来兮,永远的长江水。从18岁知道“私生女”身世出走山城,到走遍世界之后,认定自己的灵感源泉依然在长江两岸。重庆,成为虹影写作的原点,流动的长江上游至下游(上海、武汉),成为她最根本的文学地理。每个人心中,都有回不去的欢愉或伤痛的过去,生命一直在流动中变化。说吧,记忆。重新发现,重新看待,重新获得新的视角与领悟,这是精神与心灵的转世重生。这个过程充满内在的艰难,却意味着脱胎换骨,意味着无限想象的各种可能。

2021年5月26日 星期三

注释

[1]纳博科夫《说吧,记忆》,杨青译,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

[2]“虹影:不再饥饿的女儿”,《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1期。

[3]“虹影,不再饥饿的女儿”,《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1期。

[4]虹影公众号,虹影:《我为爱写作》2020—2—14。

[5]花城出版社公众号,《虹影<康乃馨俱乐部>与中国女性书写蜕变》2016—09—14。

[6]《好儿女花》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9月版,第25页。

[7]葛浩文“饥饿的女儿——一个使人难以安枕的故事”,《饥饿的女儿》,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2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