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祖父(道光二十一年四月十七日)
祖父大人万福金安:
四月十一日由折差发第六号家信,十六日折弁又到。孙男等平安如常,孙妇亦起居维慎。
曾孙数日内添吃粥一顿,因母乳日少,饭食难喂,每日两饭一粥。今年散馆,湖南三人皆留,全单内共留五十二人,仅三人改部属,三人改知县。翰林衙门现已多至百四五十人,可谓极盛。
琦善已于十四日押解到京。奉上谕派亲王三人、郡王一人、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尚书会同审讯。现未定案。
梅霖生同年因去岁咳嗽未愈,日内颇患咯血。同乡各京官宅皆如故。
澄侯弟三月初四在县城发信已经收到,正月二十五信至今未接。兰姊以何时分娩?是男是女?伏望下次示知。
楚善八叔事,不知去冬是何光景。如绝无解危之处,则二伯祖母将穷迫难堪;竟希公之后人,将见笑于乡里矣。孙国藩去冬已写信求东阳叔祖兄弟,不知有补益否?此事全求祖父大人作主。如能救焚拯溺,何难嘘枯回生!伏念祖父平日积德累仁,救难济急,孙所知者,已难指数。如廖品一之孤、上莲叔之妻、彭定五之子、福益叔祖之母及小罗巷、樟树堂各庵,皆代为筹画,曲加矜恤。凡他人所束手无策、计无复之者,得祖父善为调停,旋乾转坤,无不立即解危,而况楚善八叔同胞之亲、万难之时乎?孙因念及家事,四千里外杳无消息,不知同堂诸叔目前光景。又念家中此时亦甚艰窘,辄敢冒昧饶舌,伏求祖父大人宽宥无知之罪。楚善叔事如有说法之处,望详细寄信来京。
兹逢折便,敬禀一二,即跪叩祖母大人万福金安。
评点 一个不同凡庸的乡村农民
《曾国藩全集·家书》共收有曾氏给祖父母或祖父的信十六封。曾氏的祖父名玉屏,号星冈,是一个不同凡庸的乡村农民。曾氏对祖父的崇仰之情远过父亲。从曾氏亲撰的墓表中可知,曾玉屏青少年时是个好游乐无节制的浮薄子弟,直到三十五岁时才洗心革面做一个规矩农民。曾玉屏体魄强壮,说话声如洪钟,有威仪,治家有方,一直是曾氏大家族的家长,且热心邻里之事,颇有乡党领袖的风度。曾玉屏少时不读书,壮年后深知读书的重要,对子孙课读甚严。他虽未经历过大世面,却有识见。在长孙点翰林后,他告诫家人:我们家以种田为本,虽富贵也不能丢了这个根本。国藩做翰林,只是刚开始,事业还长得很,家中的琐碎事不要去打扰他,以便他一心一意做官。因为有祖父这番叮嘱,故而曾氏做京官十余年,没有为家事操累过。祖母王氏,比丈夫整整大了七岁。直到道光二十六年,祖父祖母都还健在。那时曾氏已三十六岁,官居翰林院侍讲学士,从四品衔。这种家庭,世间并不多有。
曾氏想到自己上有祖父母、父母,中有诸弟姊妹,下有妻子儿女,又做了中级京官,真个是福禄周全、门祚鼎盛。他深知月盈则缺、花盛则谢的道理,常以盈满为戒,故将书房取名“求阙斋”。阙者,空也,缺也。曾氏希望今后在别的事情上存有缺憾,以便“堂上重庆”的福气能多保留些日子。
道光二十九年,曾氏官居礼部右侍郎兼兵部右侍郎,已是朝廷的高级官员了,曾玉屏才去世,享年七十六岁。按照当时礼制,他可以得到从一品荣禄大夫的封赠。一个乡间农民,能享到孙子所带来的这般好处,也可谓洪福齐天了。
在曾氏的心目中,祖父是一个有大智大才、只因生不逢时而未获大用的英雄豪杰。到了晚年,他已建立大功勋,封侯拜相,仍认为自己远不如祖父。纵观曾氏一生,我们可以看出祖父对他的影响很大,其中尤在两个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
一在为人上。他以祖父所说“懦弱无刚乃男人最大之耻”作为终身座右铭,并将这句话一再告诫子弟。曾氏又在“刚”中注入“毅”的成分。“刚毅”二字成为曾氏性格的主要特征,也是他一生事业成就的基石之所在。
将曾氏祖孙三代对照来分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前面说到,曾麟书是个平庸懦弱的人,而曾玉屏却是一个强悍不羁之才。这父子俩颇有点像虎父犬子。父祖两代均在曾氏的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曾氏多次说过自己“胆气薄弱”“禀性素弱”。从他带兵之初两次因失败而投江自杀的记录来看,可知其性格中有明显的脆弱的一面。显然,这源于其弱父的遗传,是他的先天禀赋。但他又有“打脱牙齿和血吞”“屡败屡战”的倔强、不服输的一面,看来这是自小起所接受的强祖耳提面命的结果,属于后天性的教育和影响。由此可见,天性并非就决定了一切,一个人青少年时代所处的环境,对其一生的走向也相当重要,尤其是至亲的言传身教,更有别人不可替代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祖父对曾氏的另一重大影响在治家上。曾氏“早、扫、考、宝、书、蔬、鱼、猪”治家八字诀,完全是对祖父平时所作所为的概括。他反复告诫子弟:“治家之道,一切以星冈公为法。”
信中所言“楚善八叔事”,系族叔楚善被债主追逼度日艰难,写信给曾氏请求帮助之事。因祖父在乡党中有威望,故曾氏将此事推给祖父,请他代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