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洗到哪里?”到“唧唧复唧唧”
买下工作室进行初步设计的时候,我盯着现场苦恼了一阵。要心烦的事太多了:房子很旧,要敲打的地方很多,各管路也都要重配,但施工队在哪里?人力怎么调动?又眼看台风季随后就到,排定的工作天数如果因为不得已而拖延,我怎么跟准备八月要来的第一批孩子们交代?
但在那么多的烦恼当中,埋首在一张张自己的手绘图、尺寸图中,却总有一两个快乐的幻想像圣诞树上的彩色灯泡那样闪烁而过。我想我可以给孩子一个精神上可爱的地方,而且,那些可爱来自我所熟悉的成长。我要改良我住校时生活空间的一些缺点,也要保留那时教育孩子们的朴实作风。
我曾有两次住校的经验,一次是十二岁的时候在圣心女中,另一次是在成大的四年。我初进大学在老宿舍住了一年后,就搬进了一九八一年完工的新宿舍“胜利九舍”。四十八年前进圣心女中,寝室三人一间房,每一楼一种颜色。早上起来,床都得铺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很合乎我的喜好。
小学在家那几年,我们一直住的是日式的房子,晚上要铺床铺被,早上所有的寝具要收进一个纸门的双层柜,只有爸妈睡的房间是一张西式的大床。我很喜欢铺床,所以自己玩过家家的时候,常常把一张四脚的琴椅靠墙当成床头,再把好几条被子铺成一张看起来松软舒适的床,然后在心里幻想自己是一个经营“旅馆”的人。怎么让客人吃得好、睡得好,想象力带着我无限地飞驰,没有同伴也很好玩。
去了圣心女中,每天更要铺床,怎么拉才漂亮,怎么塞才没有皱折,所有的研究都能引发我的兴趣,过家家竟然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圣心宿舍的盥洗空间在我房间反方向的尽头,晚上,上洗手间对我来说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在我设计的小住校里,这点一定要改善!我不能让孩子心里有任何害怕的感觉,为此,我得配合某些管道的走法才能规划出一间开放的大盥洗室。
我又想起三十九年前,成大胜利九舍一房四人同住,以当年的生活来看,房间的大小其实是够舒服的,也很符合学生的精神品质。大家住在一起就该注意自己的生活常规,不影响他人。这是住校生活的好处,可以得到下一轮进入社会工作前与人配合的实际训练,但是,大宿舍的缺点还是卫浴的规划,有人洗澡不小心,水就喷溅或淹过门槛,流淌一地,所以地板经常是湿的,不够清洁。为了改善那种从视觉激发出的维护心,我在卫浴的公共梳理区贴了长条的仿木地砖,在转角墙上挂起大镜子,镜子会映入远处窗外的凤凰树,如果孩子细心,他们时时刻刻可以看到镜中花木扶疏的绿意与爱河波光粼粼的景致。
但无论是在圣心或在成大,我喜欢淋裕室没有完全封顶的感觉,一间间哗啦啦的水声听起来好热闹,有一种与人同住的欢愉和安全。每天,包裹着洁白干净的大浴巾和踏出淋浴室时脚踩着两层软绵绵的踏垫的感觉,是我以前住校不可能有的。这种进步,不是奢侈,也不是过去不懂生活的落后,除了物质的供应比过去进步之外,孩子们和我肯为此付出维护的劳力,才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
晨起运动或黄昏打球之后,回家当然要冲凉更衣。当二楼的五间淋浴室同时启用时,室内一片热闹,水声夹着说话的声音流窜在隔间与天花板之间。天冷的季节,随着热气蒸腾而上的水雾会袅袅穿走在孩子们的语声笑句中。我挽着洗衣篮,带几个等着下一轮用淋浴室的孩子叠衣,或教他们熨烫的技巧,有时会听到几句让人忍俊不禁的对话。
有一次一个声音说:“你不要洗太快喔!要等我喔!”
隔壁的孩子出声问道:“那你洗到哪里了?”也许他在想,这要怎么个“等”法?是要放慢自己的速度,还是紧追着好朋友的进度。
想必“洗到哪里”这听似简单的问题也并不好答,某种含蓄的难言使这个问题在哗哗的水声中自然地消音了。
晚餐时,我把听到的对话跟孩子们分享,取笑他们:“谁会问人家‘你洗到哪?’这么奇怪的问题?”整桌孩子都笑了起来,桌上傍着花的烛光也仿佛听懂了,乘着孩子的笑声,颤颤地轻摆着烛芯。
隔一日的黄昏,又到忙碌完一天的卫生清理时间。斜阳倒影依旧、绿树微风依然,但哗哗水声中的语音却变了(很大的一个改变),我在拾级上楼往洗衣间去的廊道上听到的是: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孩子们一人两句,在烟雾轻飘中,正进行古诗接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