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军政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 宋代主流意识抵触武力战争态度的发展与延续

宋真宗即位初,完全继承了以往的治国方略和御辽战略部署。但面对辽军的不时南犯,却一筹莫展,河北、河东前线形势持续紧张。咸平二年(999)年底和咸平六年四月,辽军先后两次南攻,爆发了瀛州之战、望都之战,宋军都惨遭失败。咸平五年三月,军事重镇灵州城被党项军攻陷,北宋对西北地区的统治受到很大威胁。可以说,宋廷陷于极大的边防困境,却茫然不知出路何在。

景德元年(1004),辽太后与辽圣宗率军大举南下,大有问鼎中原之意。宋朝在走消极防御之路不通的情况下,只能被迫发动全面抗战,宋真宗也赴澶州亲征。当辽军在黄河北岸遭到宋军有力抗击、双方交战僵持不下时,虽然宰相寇准等人希望坚持抗战,用武力手段彻底解决对辽问题,但宋真宗和多数朝臣无意恋战,主张抓住辽朝有意和谈的机会,通过议和达到休战的目的。于是,以付出经济代价换取辽军停战的澶渊之盟就此缔结。其实,这也是宋太宗朝以来国防战略转变后宋廷及主流意识的现实选择。

澶渊之盟的订立,使宋统治集团避免了与辽朝的一场殊死决战,更重要的是双方依照条约放弃武装敌对,维持现有边界,结为兄弟之邦,并互通边境官方贸易。随后,对冲突不断的西北前线,宋统治者也转为以议和的方式解决。就在澶渊之盟订立的同年,党项首领李继迁死,其子李德明即位,宋廷又借机主动与之议和,承认其割据现状,缓和了双方的紧张敌对关系。

如果说此前宋朝因为连续两次的北伐失败而挫伤了自己的锐气,宋真宗登基初又不断遭到辽军的打击,形势迫使北宋像西汉初年对待匈奴、唐初对待西突厥那样,也暂时采取守势,以财货换取对方撤军,然后着手聚集力量,待国力强盛后再适时发动反击,则属于审时度势下的权宜之计。但澶渊之盟订立后,宋朝却延续了对外消极防御的思路,标志着其走上了与以往王朝不同的发展路线。

宋朝与辽、夏议和后,调整了军事部署,裁减了前线驻军,减免了对地方的征调。其中在对辽前线,“放河北诸州强壮归农,令有司市耕牛给之”。“罢诸路行营,合镇、定两路都部署为一”,“罢北面部署、钤辖、都监、使臣二百九十余员”,“省河北戍兵十之五,缘边三之一”。[39]在西北前线,“缘边屯戍量留步兵,余悉分屯河中府、鄜州、永兴军,以就刍粟”。[40]为了表示和平的诚意,宋真宗还下诏将前线原敌对性的地名改为有通好之意的名称,如威虏军(治所在今河北徐水西)改为广信军,破虏军(治所在今河北霸州东北)改为信安军,定羌军(治所在今陕西府谷南)改为保德军,等等。[41]

分析当时的各种记载,不难发现宋统治者显然从议和中获得了一种启示,即通过金帛赎买的办法也能够消弭边患,并且代价比用兵更小。据以后宋人自己承认:本朝虽然向辽支付了岁币,但相较与辽交战的军费开支,不足百分之一二。[42]因此,宋真宗君臣认为突破了长期无法解决的边防困境,为内部的统治和建设创造了稳定的外部环境,巩固了“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可以说,从宋真宗朝以后,主和、反战的主张长期占据了庙堂的主导地位,成为朝廷的主流意识,并有意引导社会意识的趋向。虽然某些官员和许多在野的士人认为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并不完全认同议和政策,却不能左右主政者的走向。

景德二年,宋真宗在幸临国子监时对文教繁盛的局面表示赞美:“国家虽尚儒术,然非四方无事,何以及此。”[43]而宋人曹彦约对此指出:“臣前读《符瑞篇》固已略举用兵之害矣,上而为君不免宵衣旰食,下而为臣不免罢于奔命。此古之圣贤所以偃武而后修文,息马而后论道也。真宗皇帝四方无事之语发于景德二年,是时澶渊之盟契丹才一年耳,而圣训已及此,则知兵革不用,乃圣人本心,自是绝口不谈兵矣。”[44]即说明宋真宗对澶渊之盟深表满意,对用兵动武则表示怀疑和抵触。宋真宗曾对身边的近臣说:“自契丹约和以来,武臣屡言敌本疲困,惧于兵战,今国家岁赠遗之,是资敌也……武臣无事之际,喜谈策略,及其赴敌,罕能成功。好勇无谋,盖其常耳。”[45]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亲自撰写《崇儒术论》,向全社会表明尊崇儒学的坚定决心。他还对臣僚说明了写作此文的动机,其意大致是:儒术渊深,当发扬光大,国家理应尊崇。以往历代凡崇儒者则国运盛,凡抑文者则王业衰。本朝太祖、太宗“崇尚斯文”,才改变五代流俗。朕继承先帝遗业,“谨遵圣训,礼乐交举,儒术化成”。在宰相王旦的建议下,御撰《崇儒术论》被刻碑立于国子监。[46]

在此形势下,主张加强边防的呼声和官员都受到压制,武将群体也进一步被边缘化。如力主压制党项的西北守将曹玮、孙全照等,先后被调回内地。[47]大中祥符三年,当有将领反映西夏“颇不遵守誓约”时,宋真宗询问宰相王旦道:“方今四海无虞,而言事者谓和戎之利,不若克定之武也。”王旦则说服道:“止戈为武。佳兵者,不祥之器。祖宗平一宇内,每谓兴师动众,皆非获已。先帝时,颇已厌兵。今柔服异域,守在四夷,帝王之盛德也。”宋真宗深以为然。[48]大中祥符九年,河西节度使石普以天象变化为由上书,请求主动对党项用兵。结果被逮捕下狱,遭到罢官和监管的处分。[49]

宋真宗朝后期大规模的封禅活动,劳民伤财,遭到后世批评,但其实是宋朝运用神道为自己正统地位与“主和”路线所做的一场全民宣传动员。因此,宋辽、宋夏议和后,当政者在沿袭以往“守内虚外”思想的同时,又极其现实地将议和作为处理边患的一种手段,这便进一步对宋朝以后的主流意识和边防战略产生很大的影响。

到宋仁宗朝,推行“崇文抑武”方略的力度更甚于以往。历经长期文治建设,以至于连当时的僧人也认为“文儒之昌盛,虽三代两汉无以过也”。[50]因此,虽由于元昊称帝让宋廷有失脸面,使得北宋不得不对西夏采取打压行动,但战场上被动挨打与劳民伤财的结果,却再度引发宋统治者的厌战情绪。如知谏院张方平所反映:“今自陕西四路、河东麟府,远近输挽供给,天下为之劳弊,而解严息甲,未可以日月期也。”[51]以后宋人也指出:“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麒、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52]庆历四年(1044),宋与西夏签订庆历和议的妥协做法,其实与澶渊之盟精神相通。至于对辽关系,则长期依赖议和条款为保障,在北部边防上未做出任何变动。庆历二年,辽朝利用宋夏战争僵持不下的机会,派使臣以索要关南之地为名向宋朝进行要挟,宋廷仍力求通过和谈解决。最终北宋同意每年再向辽纳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53]宋仁宗朝后期,因为边防压力舒缓,当政者得以维持内部相对安宁的形势,而这一时期还被宋人美誉为“嘉祐之治”。[54]由此可见,宋朝对武力战争持抵触态度的主流意识,至此已根深蒂固,并成为一种惯性思维。

北宋中后期,统治集团基本维持以往的内政外交路线,特别是消极防御的思想,并视其为祖宗之法,[55]虽然在个别阶段有所调整,但其主体与精神基本上未被放弃,对西夏采取的主动“开边”举措,不过是有限的军事行动。值得注意的是,宋神宗时代试图通过实施变法措施,缓和社会矛盾,扭转已然下降的国势,并达到理财整军、改变对外屈辱状况的目的,但遭到人数众多的传统派官员反对。其中在边防问题上,传统的主流意识仍具有很大影响。如宋神宗征求元老大臣富弼、文彦博及张方平对经营边防的意见时,三人均流露出抵触情绪。富弼更直接告诫道:希望天子二十年“口不言兵”。司马光、范纯仁、郑獬等一批官员也先后上奏批评对西夏用兵的企图。[56]甚至宋神宗与王安石对此也存在一定的分歧,血气方刚的宋神宗有意走汉唐之路,主张积极对西夏采取攻势,而王安石虽对强国抱有期望,但对用兵作战之事则持慎重的态度。[57]因此,熙宁年间除了对河湟地区松散的吐蕃等族实施控制活动外,很少发起重大边防战争。如宋军对交趾的自卫反击战,便是战火燃遍南疆后被迫采取的行动,且最终主动撤军。王安石对保持与辽盟约关系也持肯定态度,如熙宁五年(1072)讨论有关应对辽朝挑衅问题时,王安石明确要求宋神宗坚守双方盟约,“臣愿陛下于薄物细故,勿与之校,务厚加恩礼,谨守誓约而已”。[58]元丰时期,宋神宗亲自主导变法后,抛开朝臣的反对意见,一度对西夏发动攻势,主要支持和参与者为武将和宦官,却都以失败告终。宋神宗信心大受打击,史称“深自悔咎,遂不复用兵,无意于西伐矣”。[59]宋神宗还因此忧愤成疾而死,主动用兵的主张遂宣告终止。

宋哲宗元祐年间,主政者在废除变法举措的同时,也将此前对夏“开边”活动视为弊政,全面加以清算,如将统军对夏作战的宦官李宪以“贪功生事”之罪,予以贬官监管;[60]实施“弃地”议和,将获得的缘边部分土地及城寨退回西夏;[61]等等。可以说,宋统治集团继续了排斥武功的趋向,立足于维持内部的稳定。这一时期被以后的宋人奉为全盛时期之一,其内政外交路线正集中代表了宋朝的价值取向和时代特征。朱熹曾不满地指出:“本朝全盛之时,如庆历元祐间,只是相共扶持这个天下,不敢做事,不敢动。被夷狄侮,也只忍受,不敢与较,亦不敢施设一事,方得天下稍宁。”[62]宋哲宗亲政后的数年里,虽在西部前线有所举动,其影响却未超出局部“蚕食”的范围。

宋徽宗时代,统治日趋腐朽混乱,在政坛投机风气的冲击下,传统的治国思想虽然根深蒂固,但相关举措以及许多制度遭到破坏,武备更为涣散。在大宦官童贯的主导下,宋与西夏发生时断时续的交战,这在当时和后世都遭到正统士大夫的抨击。正如宋人所说:“士大夫多以讳不言兵为贤,盖矫前日好兴边事之弊。”[63]北宋末,统治集团还利用辽朝即将灭亡的机会,仓促导演了联金攻辽的投机举动,试图假手他人收复燕云,也遭到许多官员的批评。[64]至靖康时,面对金军的两次围城,宋钦宗与主和派仍抱议和幻想,试图以和谈方式换取对方撤军。当幻想破灭后,宋廷有限的抗战力量终是无法挽救覆灭的结果。

通览南宋历史,不难发现:虽然宋廷长期处于外患的巨大压力下,民间要求抗金的呼声不断,许多文官武将也不甘屈辱现状,如辛弃疾与陆游的诗词、陈亮及真德秀的上疏,都集中体现了强烈抗战的愿望,但在长期惯性思维与制度的推动下,主和仍然成为影响朝廷的主流意识,抗战主张受到压制,被动求和成为边防不力下的无奈之举。南宋主和派长期当政,虽然他们在维护统治与抵抗女真、蒙古军队进攻时,不能不现实地选择战争手段反抗,然而在精神上却继续怀疑、抵触武力,不敢也无力主动用军事方式收复北方失地,只能满足于偏安江南。

宋高宗君臣甚至不惜借杀害岳飞之举,压制主战派力量,促成与金朝的“绍兴和议”。宋高宗赞扬秦桧的话“尽辟异议,决策和戎”,[65]反映了当时朝廷当政者主和避战的态度。秦桧死后,宋高宗还特别告诫执政大臣延续既定路线:“两国和议,秦桧中间主之甚坚,卿等皆预有力,今日尤协心一意,休兵息民,确守无变,以为宗社无穷之庆。”[66]其后,唯有在宋孝宗、宁宗朝,抗战主张曾一度冲击了传统的主和意识,并有过两次主动北伐行动,反映了长期遭到排斥者强烈的抗战要求,不过北伐既短暂,又告失败。战场的失利再度引发失败主义弥漫庙堂,主和派很快又占据主政地位,遂先后出现“隆庆和议”“嘉定和议”。揆诸其时其势,不满现状的宋孝宗虽心有不甘,也不免最终厌战。如宋人诗云:“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言厌兵。”[67]据记载,开禧北伐开始时宋宁宗便心存疑虑,事后他对大臣说道:“恢复岂非美事?但不量力。”[68]以宋宁宗名义下达给将士的诏书云:“岂不知机会可乘,仇耻未复,念甫伸于信誓,实重起于兵端。故宁咈廷绅进取之谋,不忍绝使传往来之好,每示固存之义,初无幸衅之心。”[69]说明之所以坚守议和盟约,关键在于不愿引发战祸。这其实表达的正是当时主政者及朝廷主流意识的主张。如南宋名臣真德秀批评:“以忍耻和戎为福,以息兵忘战为常,积安边之金缯,饰行人之玉帛。金邦尚存,则用之于金邦,强敌更生,则施之于强敌,此苟安之计也。”[70]

南宋后期,内外交困,江河日下,统治者面对空前强大的蒙古军的猛烈进攻,更难以应对,只能一面抵抗,一面继续寻求议和的解决之道,于是又产生了贾似道与忽必烈达成的议和密约。南宋末,在元朝大军兵临城下的情况下,宋廷已经失去和谈的资本,却依旧寄希望于议和,最终因遭到拒绝而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