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当代运用
“他者”和“他性”的内涵,不仅具有词源学上的丰富性,还表现出当代阐释的丰富性。接下来,笔者将借助《后现代主义百科全书》《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百科全书》以及部分当代论者的理论阐释,采用以小见大的方式,简要梳理“他者”和“他性”的当代内涵。
为《后现代主义百科全书》(英文版)撰写altarity词条的汤姆·卡尔森(Tom Carlson)认为,altarity最早出现于1987年美国当代哲学家马克·泰勒(Mark C.Taylor)的《他者》(Altarity)一书。泰勒创造altarity一词的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对宗教性他者之重要性(the religious significance of the otherness or altarity)的关注。他认为,他者长期以来被人类主体的现代概念(modern conceptions of the human subject)所压迫或排斥,[14]它所带来的问题已非常严重。为了唤起人们对上述压迫的关注,他倡导一种宗教性他者,旨在针砭现代主体观念存有的不足。可见,泰勒所说的他者,主要是指那些受压迫或排斥的主体,它具有精神性、宗教性的社会功能。
而撰写alterity词条的杰芙瑞·考斯基(Jeffrey Kosky)则认为,“他者”是指在某一闭合系统内,要么被反对和隔离,要么被支配的那些东西。[15]后现代思想家对他者或他性(alterity or otherness)的理解,可以追溯到黑格尔的逻辑学和辩证法。他说,“在黑格尔的思想中,他者(the other)是作为自我(the self)或‘我’(the I)的反对物,是对自我的否定,且这种自我的否定反过来又为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的过程所再次否定,因而,自我再次在他者中回复到自我。换句话说,‘我’处于并通过否定他性的他者而在外在的自我中认出了自身,继而成为自身充分的在。”[16]考斯基从对黑格尔他者思想的解读中,发现了他者思想所蕴含的巨大颠覆性。他认为,重新思考他者问题已成为后现代思想家们的共同任务。
考斯基认为,在后现代思想家中,他者思想有着两大不同方向。其中,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吉尔·德勒兹以及部分女性主义思想家、种族思想家和部分神学家,从“他者的概念并不是作为自我的对立面或否定者而出现的”这一基点出发,阐发了各自的他者理论。而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和福柯等人,则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压抑”和“无意识”概念,以及马丁·海德格尔的“忘却”概念(notions of forgetfulness)或“存在的忘却”(the oblivion of Being)等思想出发,认为他者是“整体性的缺失”(a lack within the whole),他者的在场是整体或同一缺场的结果,假如同一的自我认同被确认,则他者将为总体性所排斥或控制。[17]显然,考斯基为我们理解他者的当代内涵指出了两条思路,即“他者的概念并不是作为自我的对立面或否定者而出现的”和“他者是整体性的缺失”。考斯基从闭合系统内主体的权力地位这一角度出发,指出自我实现过程中他者受排斥或同化的现实状况,可谓从认识论的角度展示了他者的社会功能。需要注意的是,考斯基与泰勒在社会功能的分析上有着不同的侧重,考斯基强调颠覆性,而泰勒侧重精神性或宗教性,即建构性。
考斯基与泰勒从社会功用性的视角切入到对他者的界定,揭示了他者内涵的一个重要方面。然而,在女性主义理论家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苏兹·卡皮拉为《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百科全书》(英文版)撰写了“他者”(other)词条,她认为,“‘他者’这一术语,从系谱学的角度来说,可以追溯到多种不同的学科,如哲学、人类学和心理分析,以及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批评等。通常它都被喻为思维二元结构中性别和种族的差异”[18]。卡皮拉将性别差异和种族差异引入对他者内涵的阐释,为他者理论的阐发开拓了新境界,其切入角度显然与考斯基与泰勒有别。
卡皮拉的他者理论得益于德里达对二元思维结构的批判。德里达的思想在一定意义上为建基于性别差异和种族差异之上的女性主义的他者理论(后殖民的他者理论、东方主义的他者理论等也是如此)提供了哲学基础。德里达通过对二元思维结构的批判界定他者,这一理论思路我们还可以从芭芭拉·约翰逊《书写》一文的相关表述中进一步理解。约翰逊强调:“对德里达而言,阅读遵循了一种指涉结构的‘他者’逻辑。在书写中,这种逻辑同传统逻辑的含义、同一性、意识或意图或许一致。因为它涵括了普遍阅读所忽视、略过或剔除了的诸多因素……同样,德里达在文本的空白、边缘、比喻、摹声、离题、不连贯、相互矛盾以及含混中,暗示了潜力。读者的任务就是解读文本中所写的东西,而不是单纯地探求文本中所可能包含的东西……假如每一个文本都被视为表达了一种这样的立场:寻求控制、清除或扭曲多样的‘他者’(它的痕迹可以为反控制的读者所发现),那么,宽泛意义上的‘阅读’便与权力和权威的问题关联了起来。”[19]可见,德里达从指涉结构的分析中发现了阅读中与传统逻辑不同的“他者”逻辑——它专注于传统逻辑所忽视、略过或剔除了的因素,具有独特的价值取向。可以说,德里达在“整体性的缺失”的他者观上又迈进了一步,即从语言学和符号学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切入到对他者问题的分析,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整体性他者”之路。
西蒙·马尔帕斯在《后现代》一书中认为,“在殖民的语境下,我们在或隐或显的种族主义中见到了他者的欲望,它将主体转变成众多他者对象中的一个对象,同时破坏了认同……在文化象征论者看来,他者不是某一人文主义的个体,而是附着在黑性(blackness)之上的‘传奇、故事、历史’”。[20]在马尔帕斯看来,他者的内涵与殖民语境下的种族主义倾向密切相关,它往往通过主体的对象化而具有文化象征的含义。不仅如此,此种文化身份还会牢固地附着于主体,并以文化无意识的方式不断地困扰主体,有时甚至还会以暴力行为或越代创伤的极端方式呈现。[21]
霍米·芭芭在《视为奇异的符号》一文中所持的观点,正好验证了马尔帕斯和施瓦布的看法。霍米·芭芭认为:“对自我/他者的区分、对殖民权利的质问、对殖民者/被殖民者的区隔,这种殖民定位,在情感上是矛盾的,它使得殖民定位的界限不同于黑格尔式的主人/奴仆的辩证法或他者现象……例如,文化殖民主义的歧视效果,不仅指在自我和他者间某个‘人’或某种逻辑权利的斗争,而且指母体文化与外来文化间的歧视。”[22]
美国解构主义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认为,在当前的文学和文化研究中,“他者”概念的使用,大多数暗示了某种种族的、性别的或异教徒的含义。甚至这个术语还被用来作为某种命名方式,即,某一霸权文化或性别群体,视相异的和弱势文化或群体为奇异的或劣等的,或通常的外来民,继而将它看作通过某种公然暴力或非暴力的手段,抹去或同化异教徒的好方法。[23]在米勒看来,“他者”被表述为“我者”所清除或同化的对象,具有鲜明的“身份他者”的色彩。在这里,米勒从身份视角切入对他者内涵的阐释,探求其背后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和文化,从而进一步开拓了新领域。实际上,对“身份他者”的界定非常普遍,不仅体现在身份烦恼层面(即厌弃层面),而且体现在自我认同层面(积极体认层面)。例如,迪克·海布迪基在《亚文化:风格的含义》一文中谈到“蓬克人炫耀他者,他们充当异族人、神秘者而在世界中即兴表演”,[24]这种他者就是积极体认层面的身份他者。
综上所述,他者内涵的当代阐释非常丰富,不仅体现在深层的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追问之中,如对自我与他者之不可分离的追问、对他者本体之神秘性的考察、对自我与他者之相遇的关系认证等,还体现在广阔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现实诉求之上,如女性主义批评、后殖民批评、东方主义批评等许多批评理论中的他者问题;不仅体现在哲学学科中,还体现在神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学等学科中,此外,它还广泛地存在于旅游、电影、电视、广告、服装、时尚等文化领域,并且具有跨学科、超学科的“大文化”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