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史评论(2019年第1期/总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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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理解传统经济思想的立场与方法

后人对西汉均输政策的评价走向了两个极端。一种观点认为,桑弘羊行均输制度实现了“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值得效仿,杜佑《通典》、马端临《文献通考》中的观点即属此类。但这又很可能属于误读《史记》与《汉书》,实际上在《史记》中,“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是在司马迁论述了“盐铁助赋”、建立均输制度与平准制度、“吏得入粟补官”“罪人赎罪”、民入粟而“复终身”等政策之后,也就是说所谓“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只能是实施所有这些财政政策的共同结果,当代对于马端临等可能曾误读历史不得不察;同时还应认识到,在桑弘羊一人统揽农业、商业、财政大权的形势下,大农部完全可能全面操纵财赋政策,完成汉武帝的财政需求。而史学家的记载则难以清晰地分开大农部的三项职能。另一种认为,这是一种与民争利的政策,这个看法在中国古代史上是绝对的主流。对此,我们应反思以下三点,首先,人民对于封建政府行为的评价长期束缚于“义利”之辩,儒家思想认为,政府不应牟利,即所谓“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少,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81]否则即为“聚敛之臣”,大逆不道;其次,人们对于汉武帝重用商人管理国家抱有很深的成见,司马迁与班固决不为桑弘羊等计臣作传即先例,后来杜佑《通典》直指“兴利之官”始自汉武帝,[82]后汉时代朱晖说:“今均输之法与贾贩无异,……诚非明主所当宜行”,[83]其千年不变的价值观可见一斑。最后,桑弘羊在实现财政充裕同时,出现了一定政治腐败,如说桑弘羊“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84]以致遭遇不测,前功尽弃,令后人扼腕。

正确解读西汉均输制度要运用当代财政理论。运用西方学术范式研究中国古代思想、政策与制度,是实现古代知识现代化,并服务于当下的有效途径之一,在这方面,陈焕章先生功莫大焉。《孔门理财学》(The Economic Principle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构建的“消费-生产-财政”研究框架,对先秦到西汉时期的财政制度起源与定型讲得很清楚,在第34章引用了《尚书·禹贡》,详细剖析了均输思想与制度产生的历史与社会、经济背景。扼要来说,中国最早的赋税制度与地理区划密不可分,不甚发达的生产力,九州之内的中央财政及中央和地方财政关系,都决定了土地税赋既征特产,又征货币,但是由于货币经济在夏、商、周、秦时期没有完全发育,而且物资需求的数量与品种结构不稳定,再加上运输能力有限,且特产运输路途遥远、难以保管问题,尤其是汉武帝时期对外战争持续,战时物资与财政调拨量巨大,为了实现各地赋税与运输费用在内的总负担均等,筹措战费,建立了均输制度(Equal transportation)。在第14章,他写道,到了西汉时期,均输制度是一套由桑弘羊指派到各地的大小均输官管理并运作、类似现代税收科层体制,从中央延伸到基层,均输官把原来由商人扮演的倒买倒卖功能替代了,偏远地区以特产缴税,各地以大宗农产品缴税,赋税物只在官员之间交易,这样使得物价下降、政府盈利,节省各地运输成本、并使运费相等,便利边地缴税。在均输体制金字塔顶部,另外建立了平准署(system of level standard),赋税运输由平准署控制的全国体制办理;平抑物价只是平准署的功能之一。因此平准、均输虽各不统属,性质、功能也不同,但是二者相互依赖,都成为当时财政体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不过,他把均输归为社会政策(socialistic policies),是否准确,则有待商榷。[85]日本的加藤繁认为均输官职有两种,汉武帝时期的大司农与少府均设置了均输官,名称虽同,但职守并不同,少府均输掌管铸钱事务,大司农均输掌管一般货物的转输,他说,“我把他作这样的解释,少府的均输是掌管在出产铜的地方收纳铜,代替一般的租税,而且把它转运到京师的工作的。而它的方法和大司农的均输类似,因此也同样定名为均输的吧。我认为,天下的铜山交税时,就是交铜矿的矿石的,为了方便,这种铜矿石也由均输输送到京师,亦未可知;或者也有由均输购买了廉价的铜送到京师去的事情。总之,不妨这样的认识,锺官、辩铜、均输三官分担了钱的铸造和它的原料——铜的运送整理等的工作”。“但是,大司农的均输是在武帝时以增加收入为目的新设的,因此,少府的均输的设置,恐怕也在武帝的时候。”他的观点是综合《史记·平准书》《盐铁论》《汉书·食货志》及其裴骃集解、齐召南注、孟康注后得出的看法。[86]此论确否,有待考证。影山刚则认为,均输是通过按比例调节各地应向政府缴纳贡赋粮负担,实现责任均等的一种尝试,但是他又认为,运输在西汉时期成为均输制度的要素之一。[87]以上三种见解都是从财政角度对西汉均输的解读,从而有助于使当代更全面地认识西汉均输的原貌和政策本意。

准确理解文本兼顾本土化是复原西汉均输制度的基础。陈焕章对中国古代经济、政治制度的理解更直接,他为了保证对古代儒家思想的总结准确无误,均选用经典文献做参考。然而,陈焕章在此对于“均输”(System of equal transportation)的理解也难言全面,因为他没有译出“输”字中的“贡赋”(tribute)含义。[88]还应当看到,古代概念西译后也面临本土化要求,如古代概念“常平仓”中式译法是Constantly Normal Granary,为了更符合西方用法,就被改为Ever-Normal Granary,[89]所以,桑弘羊均输制度译为tribute equalization可能会更准确、贴切。值得注意的是,现在西方期刊及作者使用汉语拼音和简化字研究中国古代思想概念、人名、制度已蔚为大观,相信这一做法将彻底杜绝对古代思想的种种曲解,此如为历史趋势,那么“均输”和“平准”不妨径直译为Junshu与Pingz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