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库全书总目》集部看讲学和文学的交集与殊途
柳燕[1]
摘要:《四库全书总目》凡例和经、史、子、集四部中有很多对讲学的论述,其对讲学自始至终贯彻着贬斥、批评的态度。集部作为一个文学文献相对集中的部类,也大量出现讲学家的身影,当讲学和文学交织碰撞在一起时,形成了和经、史、子部不一样的格局。讲学和文学像两条风格、气质格格不入的平行线,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路向前延展,但是在特定的背景之下两者又会偶尔交集,短暂的交集之后必然会因各自特性的差异而再次走向殊途。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 集部 讲学 文学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是一部官修目录著作,在全面清理乾隆时期存世文献、彰显文治之功的同时,也集中体现了当时由上而下的文治教化思想。“讲学”作为一种特殊的学术文化传播手段,在《总目》的凡例、四部总序、部类小序以及提要中多次出现,而且总体而言,《总目》对之贬斥、否定多,赞许、肯定少,言辞大多非常犀利。集部位列四部之末,集中收录文学类文献,却也大量出现“讲学”字样,讲学和文学在集部紧密交织在一起,然而细看两者又是明显的两条路径,本文拟对两者之间的离析分合进行深入分析,以厘清《总目》集部这种独特现象。
一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对讲学的定位和评价
《总目·凡例》中不惜用大段文字对讲学家痛加贬责:“汉唐儒者,谨守师说而已。自南宋至明,凡说经、讲学、论文,皆各立门户。大抵数名人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嚣然助之。朋党一分,千秋吴越,渐流渐远,并其本师之宗旨亦失其传。而仇隙相寻,操戈不已,名为争是非,实则争胜负也。人心世道之害,莫甚于斯。”[2]讲学不仅仅是传授师说,在尊师说的同时,门派、朋党日渐滋生,最后从争是非变为争胜负,惑乱人心、危及宗社,其害大矣。集部固然以阐释文学现象为主,对于讲学这个特殊的现象却是不折不扣地延续了《凡例》中定下的主旨,其对讲学的评价主要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空疏
“今人之学,所见虽远,而皆空言,此岂朱子毕尽精微以教世之意哉!”[3]讲学之家多好发高论,空谈国事,却难以落到实处。如宋陈渊“惟与翁子静论陶渊明,以不知义责之,未免讲学诸人好为高论之锢习。”[4]以“不知义”贬斥陶渊明殊为乖戾,发此言论多是标新立异,不至于被漫漫群言所埋没,没有事实根据可言,所以《总目》认为是“好为高论之锢习”。
有的提要从正面肯定讲学家笃实有本,对讲学家普遍性的蹈空之习提出批评。如宋陈傅良“在宋儒之中,可称笃实。故集中多切于实用之文,而密栗坚峭,自然高雅,亦无南渡末流冗沓腐滥之气。盖有本之言,固迥不同矣。”[5]又如宋王炎“盖学有本原,则词无鄙诞,较以语录为诗文者,固有蹈空、征实之别矣。”[6]明章懋“其讲学恪守前贤,弗踰尺寸,不屑为浮夸表暴之谈,在明代诸儒尤为淳实。”[7]明何瑭“不以讲学自名,然论其笃实乃在讲学诸家上。至如《均徭》、《均粮》、《论兵》诸篇,究心世务,皆能深中时弊,尤非空谈三代迂疏无用者比。”[8]类似的提要还有很多,都指向了讲学家蹈空、虚谈之弊。
(二)争浮名、立门户
顾宪成《泾皋藏稿》提要云:“明末,东林声气倾动四方,君子小人互相搏击,置君国而争门户,驯至于宗社沦胥,犹蔓延诟争而未已。《春秋》责备贤者,推原祸本,不能不遗恨于清流,宪成其始事者也。考宪成与高攀龙,初不过一二人相聚讲学,以砥砺节概为事。迨其后标榜日甚,攀附渐多,遂致流品混淆,上者或不免于好名,其下者遂至依托门墙,假借羽翼,用以快恩仇而争进取,非特不得比于宋之道学,并不得希踪于汉之党锢。故论者谓攻东林者多小人,而东林不必皆君子,亦公评也。足见聚徒立说,其流弊不可胜穷,非儒者闇修之正轨矣。”[9]这则提要被冠以“御题”之名,详细论述了东林党从最初的一两人相聚讲学,逐渐发展到后来的朋党之争,酿成祸患,充分体现了当政者对讲学家争浮名、立门户的痛恨。
除了这条“御题”之外,明刘宗周《刘蕺山集》提要再次大为张本,细数讲学之失:“讲学之风,至明季而极盛,亦至明季而极弊。姚江一派,自王畿传周汝登,汝登传陶望龄、陶奭龄,无不提唱禅机,恣为高论。奭、龄至以‘因果’立说,全失儒家之本旨。宗周虽源出良知,而能以慎独为宗,以敦行为本,临没犹以诚敬诲弟子。其学问特为笃实。东林一派始以务为名高,继乃酿成朋党,小人君子,杂糅难分,门户之祸,延及朝廷,驯至于宗社沦亡,势犹未已。”[10]
由此可见,争浮名、立门户是讲学最大的弊端,因此在集部提要中,对于这一点的批评是最多的。如以下几则提要。
《庸斋集》提要:“宋赵汝腾撰。……是则宋季士大夫崇尚道学、矫激沽名之流弊,观于是集,良足为千古炯鉴也。”[11]
《兰皋集》提要:“宋吴锡畴撰。……盖笃实潜修之士,不欲以聚徒讲学嚣竞浮也。”[12]
《龟山集》提要:“宋杨时撰。……盖瑕瑜并见,通蔽互形,过誉过毁,皆讲学家门户之私,不足据也。”[13]
《孜堂文集》提要:“国朝张烈撰。……盖汉学但有传经之支派,各守师说而已。宋学既争门户,则不得不百计以求胜,亦势之不得不然者欤?”[14]
有的是正面褒奖笃实潜修之士,有的是直接对争门户之举提出批评,有的更是点明矫激沽名之流弊,强调要以此为鉴。
(三)涉禅
宋明理学是儒、释、道三教融通的新儒学,二程即程颢和程颐、朱熹都对佛学多有涉猎。程颐评价其兄程颢的学术是:“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15]朱熹亦云:“端居独无事,聊披释氏书。暂释尘累牵,趣然与道俱。”[16]全祖望更是直接指出“两宋诸儒,门庭径路,半出入于佛老”。[17]《总目》经部总序在总结经学发展的六变时,第三变便是“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18]。自嘉靖年间以后,王守仁的“心学”流布天下,王世贞曾说:“今天下之好称守仁者十七八也。”[19]可以想见当时以禅解经是何等狂热,影响范围有多大。在集部提要中亦多次论及讲学家涉禅之弊。
如《慈湖遗书》十八卷《续集》二卷(宋杨简撰)提要云:“金溪之学,以简为大宗,所为文章,大抵敷畅其师说,其讲学纯入于禅,先儒论之详矣。”[20]《念庵集》二十二卷提要(明罗洪先撰):“故其说仍以良知为宗,后作守仁年谱,乃自称曰门人,不免讲学家门户之习,其学惟静观本体,亦究不免于入禅。”[21]又如《让溪甲集》四卷《乙集》十卷提要(明游震得撰):“震得少与欧阳德、邹守益诸人游,故颇讲姚江之学。然与王畿书,多所规正,犹异于末派之狂禅。”[22]从侧面指出王学末派涉于狂禅。《学余堂文集》二十八卷《诗集》五十卷《外集》二卷(清施闰章撰)提要云:“以讲学譬之,王所造如陆,施所造如朱。陆天分独高,自能超悟,非拘守绳墨者所及。朱则笃实操修,由积学而渐进。然陆学惟陆能为之,杨简以下一传而为禅矣。朱学数传以后,尚有典型,则虚悟、实修之别也。”[23]可见“心学”因涉禅而日益强调静修、虚悟,故其末派愈失其初始本源,派系分化、余流脉脉,最后走向衰竭。相对于朱子学派的笃实、纯粹,实在是相去日远。
二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讲学与文学的交集
《总目》集部主要著录文学类典籍,讲学大量出现在集部,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和文学的交集,这种交集有显性体现和隐性体现两种方式。
(一)显性体现
《总目》集部分为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诗文评类和词曲类五个部类,每个部类中讲学出现的频率差别是非常大的。集部涉及讲学的提要分布情况见表1。
表1 集部涉及讲学的提要分布情况
从表1可以看出,“讲学”主要出现在集部的别集类,共有154条提要论及“讲学”,其中正目部分有73条,存目部分有81条。正目部分提要涉及讲学的朝代主要是宋、元、明三朝,共计65条。存目部分涉及讲学最多的朝代是明、清两朝,共计79条。在宋、元、明、清四朝别集中,明代与讲学有关的提要又是最多的,共有81条,其次是清朝31条,宋朝29条。由此可见讲学在明代是一个绝对的高峰时期。集部总序云:“四部之书,别集最杂,兹其故欤!然典册高文,清词丽句,亦未尝不高标独秀,挺出邓林。”[24]在集部的五个部类中,别集类最集中反映各个时期诗歌、散文创作风貌,讲学家以诗说理、以文阐理,所以必然在别集类中出现最为集中。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很多讲学家在文学创作上造诣颇深,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元许谦“初从金履祥游,讲明朱子之学,不甚留意于词藻。然其诗理趣之中颇含兴象,五言古体尤谐雅音,非《击壤集》一派惟涉理路者比。文亦醇古,无宋人语录之气,犹讲学家之兼擅文章者也”[25]。讲学家实则兼有文学家的身份,这种双重身份正是讲学和文学交集的显性表现。
(二)隐性体现
讲学和文学交集的隐性体现就是讲学发展史和文学发展史的交集。
讲学兴起、发展、衰落的时间历经宋、元、明、清四朝,宋代是讲学的开端,此时笃守师传、其源尚清,其后门派日益增多,壁垒日益森严,逐渐丧失了最初的宗旨。清代随着考据学风的兴起,讲学之家又渐趋笃实。这种发展线索在《总目》经史子集四部提要中零星谈到。
《山堂考索前集》提要:“宋自南渡以后,通儒尊性命而薄事功,文士尚议论而鲜考证。”[26]
《闽中理学渊源考》提要:“宋儒讲学,盛于二程,其门人游、杨、吕、谢号为高足。而杨时一派,由罗从彦、李侗而及朱子,辗转授受,多在闽中,故清馥所述断自杨时。而分别支流,下迄明末。”[27]
《明儒学案》提要:“大抵朱、陆分门以后,至明而朱之传流为河东,陆之传流为姚江。其余或出或入,总往来于二派之间。”[28]
《朱子圣学考略》提要:“朱、陆二派,在宋已分。洎乎明代弘治以前,则朱胜陆。久而患朱学之拘。正德以后则朱、陆争诟,隆庆以后则陆竟胜朱。又久而厌陆学之放,则仍申朱而绌陆。讲学之士亦各随风气,以投时好。”[29]
《明儒讲学考》提要:“明代儒者,洪、永以来多守宋儒矩矱。自陈献章、王守仁、湛若水各立宗旨,分门别户。其后愈传愈远,益失其真,入主出奴,互兴毁誉。”[30]
这些关于讲学发展历程的论述都十分精要,但是当这些文字出现在集部时,就和集部提要构成了一个整体系统,不能完全摆脱文学这个大环境来孤立地判断。比如江湖诗派,在讲学和文学发展的过程中,都提到了这个点,这就是讲学和文学的一次交集。
《鹤山全集》提要云:“南宋之衰,学派变为门户,诗派变为江湖。”[31]江湖诗派和讲学家的交集点首先是时间上的重合,两者都是南渡之后形成的。两者交集的第二个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便是风格的类似。清初钱谦益曾说:“诗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谓江湖诗者,尤为尘俗可厌。盖自庆元、嘉定之间,刘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诗人启干谒之风。而其后钱塘湖山,什伯为群。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谓之阔匾,要求楮币,动以万计。当时之所谓处士者,其风流习尚如此。彼其尘容俗状,填塞于肠胃,而发作于语言文字之间,欲其为清新高雅之诗,如鹤鸣而鸾啸也,其可几乎?”袁行霈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中对江湖诗派的整体评价也不高,“献谒、应酬之作往往是即席而成,率意出手,有时甚至逞才求博,以多相夸,结果辞意俱落俗套,在艺术上相当粗糙。”[32]
刘克庄是江湖派的代表人物,《总目》对他的评价是:“其诗派近杨万里,大抵词病质俚,意伤浅露,故方回作《瀛奎律髓》极不满之。……《瀛奎律髓》载其《十老》诗最为俗格,……文体雅洁,较胜其诗。题跋诸篇,尤为独擅。盖南宋末年,江湖一派盛行,诗则汨于时趋,文则未失旧格也。”[33]刘克庄尚且不能脱俗,江湖诗派的整体风格可想而知。《江湖小集》提要云:“宋末诗格卑靡,所录不必尽工。”[34]再次从侧面说明江湖诗派诗品俚俗不精的特点。其他再如评价杨万里云:“方回《瀛奎律髓》称其一官一集,每集必变一格,虽沿江西诗派之末流,不免有颓唐粗俚之处,而才思健拔,包孕富有,自为南宋一作手,非后来四灵、江湖诸派可得而并称。”[35]评价宋董嗣杲云:“则其诗亦江湖集派,然吐属新颖,无鄙俚琐碎之态,固非江湖游士所及也。”[36]都可看到对于江湖诗派诗风俚俗的批评。
讲学家在文章写作方面主于达意,无意雕琢词句,《总目》集部中这样的例子也比较常见,以下几则提要都从反面说明了讲学家俚俗的特点。
《浮沚集》八卷提要:“宋周行己撰。……于苏轼亦极倾倒,绝不立洛蜀门户之见,故耳擩目染,诗文亦皆娴雅有法,尤讲学家所难能矣。”[37]
《湖山集》十卷提要:“宋吴芾撰。……是其末年亦颇欲附托于讲学。然其诗吐属高雅,究非有韵语录之比也。”[38]
《剩语》二卷提要:“……性夫虽讲学之家,而其诗气韵清拔,以妍雅为宗,绝不似宋末‘有韵之语录’。”[39]
《冯少墟集》二十二卷提要:“明冯从吾撰。……其中讲学之作,主于明理,论事之作,主于达意,不复以辞采为工。然有物之言,笃实切明,虽字句间涉俚俗,固不以弇陋讥也。”[40]
从以上分析可知,讲学和江湖诗派在风格主旨上都落于俗格,两者既在同一时间轴线上,又有着相似的风格,更有的江湖诗人兼涉讲学,真正是讲学、江湖难分彼此。
讲学发展史和文学发展史交集的另一个例子是永嘉学派。
永嘉学派是南宋时期在浙东永嘉(今温州)地区形成的一个儒家学派,溯源于北宋庆历之际的王开祖、丁昌期、林石等,后来周行己、许景衡等把“洛学”“关学”传到温州。永嘉学派著名的学者有郑伯熊、郑伯海、郑伯英、陈傅良、徐谊等,叶适堪称永嘉学派之集大成者。永嘉学派重视实用,重视事功,成为今日闻名天下的“温州模式”以及温州人“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的思想源头。
集部提要对于永嘉学派的几个代表性人物如周行己、许景衡、陈傅良、叶适等都有非常详细的论述,而且提要中对永嘉学派的发展历程也描述得非常清晰。
如《止斋文集》五十一卷《附录》一卷提要:“宋陈傅良撰。……自周行己传程子之学,永嘉遂自为一派,而傅良及叶适尤其巨擘。本传称永嘉郑伯熊、薛季宣,皆以学行闻。伯熊于古人经制治法讨论尤精,傅良皆师事之,而得季宣之学为多。及入太学,与广汉张栻、东莱吕祖谦友善。祖谦为言本朝文献相承,而主敬、集义之功得于栻为多。然傅良之学终以通知成败、谙练掌故为长,不专于坐谈心性,故本传又称傅良为学,自三代秦汉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必稽于实而后已,盖记其实也。……则傅良虽与讲学者游,而不涉植党之私,曲相附和,亦不涉争名之见,显立异同。在宋儒之中,可称笃实。故集中多切于实用之文,而密栗坚峭,自然高雅,亦无南渡末流冗沓腐滥之气。盖有本之言,固迥不同矣。”[41]
再如《浪语集》三十五卷提要:“宋薛季宣撰。……季宣少师事袁溉,传河南程氏之学,晚复与朱子、吕祖谦等相往来,多所商榷。然朱子喜谈心性,而季宣则兼重事功,所见微异。其后陈傅良、叶适等递相祖述,而永嘉之学遂别为一派。盖周行己开其源,而季倡导其流也。其历官所至,调辑兵民,兴除利弊,皆灼有成绩,在讲学之家可称有体有用者矣。……盖季宣学问最为淹雅,自六经、诸史、天官、地理、兵农、乐律、乡遂、司马之法以至于隐书、小语、名物、象数之细,靡不搜采研贯,故其持论明晰,考古详核,不必依傍儒先余绪,而立说精确,卓然自成一家。于诗则颇工七言,极踔厉纵横之致,惜其年止四十,得寿不永,又覃思考证,不甚专心于词翰,故遗稿止此。”[42]
这两则提要对陈傅良、薛季宣做了全面介绍和积极肯定,不仅让读者看到了他们作为文学家的一面,也展示了他们讲学而不坐谈心性、多切实用,对于传播程氏之学、发展永嘉学派做出的贡献。提要把永嘉学派的创立、代表人物、致力实用等娓娓道来,不枝不蔓、层次清晰,传递出的丰富的学术信息,体现了《总目》“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功能,也彰显了提要编纂者深厚的学识功力。通过这些提要,我们也看到文学和讲学再次彼此渗透,交集在一起。
三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讲学与文学的殊途
《总目》集部总序云:“大抵门户构争之见,莫甚于讲学,而论文次之。讲学者聚党分朋,往往祸延宗社。操觚之士,笔舌相攻,则未有乱及国事者。盖讲学者必辨是非,辨是非必及时政。其事与权势相连,故其患大。文人词翰,所争者名誉而已,与朝廷无预,故其患小也。”这里已经把讲学和文人词翰并列对举,两者之间的分野显而易见。具体而言,集部讲学和文学的殊途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看。
(一)从提要结构看,诗歌、文章、讲学三线并行、分而论之,体现出三者之间的差别
程颐曾经明确地把学术一分为三,把文学摆在儒学相对立的地位上:“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集部提要虽然没有这样明确加以区分,但是提要中诗歌、文章、讲学三线并行的例子非常多,可以看出提要撰写有一个内在的程序和规定,这种内在模式外化成一种固定结构,那就是诗歌、文章、讲学分而论之,彼此分野十分清晰。如:
元汪克宽撰。……其平生以聚徒讲学为业,本不留意于文章谈艺之家,亦未有以文章称克宽者。然其学以朱子为宗,故其文皆持论谨严,敷词明达,无支离迂怪之习。诗仅存十余首,虽亦濂洛风雅之派,而其中七言古诗数首,造语新警,乃颇近温庭筠、李贺之格,较诸演语录以成篇,方言俚字无不可以入集者,亦殊胜之,在其乡人中,不失为陈栎、胡炳文之亚。[43]
明罗钦顺撰。钦顺之学以穷理格物为宗,力攻王守仁良知之说,其大旨具见所作《困知记》中,已别著录。至词章之事,非其所好,谈艺家亦罕论及之。……然集中所作,虽意境稍涉平衍,而典雅醇正,犹未失成化以来旧格。诗虽近击壤派,尚不至为有韵之语录,以抗行作者则不能,在讲学诸家亦可云质有其文矣。[44]
明夏尚朴撰。……尚朴本讲学之士,不以文章为工,然其言醇正,固亦不乖于大雅焉。[45]
明毛宪撰。……宪居言路,以戆直称,故所作颇有刚劲之气。以耳疾谢归后,与王守仁、湛若水诸人讲学,绳墨自守,务为笃实,故亦不恣意高谈。然以文章而论,则于是事非当家也。[46]
明蔡清撰。……廷魁序中因反复辨论,历诋古来文士,而以清之诗文为著作之极轨。夫文以载道,不易之论也。然自战国以下,即以歧为二途,或以义理传,或以词藻见,如珍错之于菽粟,锦绣之于布帛,势不能偏废其一。故谓清之著作主于讲学明道,不必以声偶为诗,以雕绘为文,此公论也。[47]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些提要都把诗、文、讲学分开论述,三者的评判标准也不尽相同,如讲学之文不必如文章那么精工、醇正,贵在其理可通。正如《环谷集》八卷(元汪克宽撰)提要云:“文士之文以词胜,而防其害理,词胜而不至害理,则其词可传,道学之文理胜,而病其不文,理胜而不至不文,则其理亦可传,固不必以一格绳古人矣。”文士之文和道学之文是两个不同的评判标准,明显体现出文学和讲学的分途。
(二)从文学家和讲学家的身份看,前者称为作者,后者称为儒者
在集部提要中,文学家和讲学家还有两个不同的称呼,文学家往往被称为“作者”,而讲学家则被称为“儒者”,“作者”以文辞为美,“儒者”以解经传道为业。这种不同的称呼实则显示出两者的身份差异。
如《静修集》三十卷(元刘因撰)提要:“今考其论诗有曰:‘魏晋而降,诗学日盛,曹、刘、陶、谢,其至者也。隋唐而降,诗学日变,变而得正,李、杜、韩,其至者也。周宋而降,诗学日弱,弱而复强,欧、苏、黄,其至者也’云云。所见深悉源流,故其诗风格高迈,而比兴深微,闯然升作者之堂,讲学诸儒未有能及之者。王士祯作《古诗选》,于诗家流别品录颇严,而七言诗中独录其歌行为一家,可云豪杰之士,非门户所能限制者矣。”[48]刘因对诗歌源流深有体悟,诗歌创作也不同凡俗,故提要中称赞他已然“升作者之堂”,非讲学诸儒所能及。
再如《九华集》二十五卷《附录》一卷的提要:“宋员兴宗撰。……集中多与张栻、陆九渊往复书简,盖亦讲学之家。然所上奏议大抵毅然抗论,指陈时弊,多引绳批根之言。……学问淹雅,亦未易及。虽其文力追韩、柳,不无锤炼过甚之弊,然骨力峭劲,要无南渡以后冗长芜蔓之习,亦一作者也。”[49]员兴宗虽为讲学之家,但是他学识广博,其文章奏议颇有根砥,故亦能堪称“作者”。
还如《整庵存稿》二十卷提要:“明罗钦顺撰。……诗虽近击壤派,尚不至为有韵之语录,以抗行作者则不能,在讲学诸家亦可云质有其文矣。”[50]这则提要明显把作者和讲学对举,而罗钦顺的位置处于作者和讲学家之间。
其他再如《礼部集》二十卷《附录》一卷提要:“元吴师道撰。……于经术颇深……于史事亦颇有考证。又与黄溍、柳贯、吴莱相与往来倡和,故诗文具有法度。其文多阐明义理,排斥释老,能笃守师传。其诗则风骨遒上,意境亦深,褎然升作者之堂,非复《仁山集》中格律矣。盖其早年本留心记览,刻意词章,弱冠以后,始研究真德秀书,故其所作,与讲学家以余力及之者迥不同耳。”[51]《重编琼台会稿》二十四卷提要:“明邱浚撰。……则其好论天下事,亦不过恃其博辨,非有实济。然记诵淹洽,冠绝一时,故其文章尔雅,终胜于游谈无根者流。在有明一代,亦不得不置诸作者之列焉。”[52]
从以上提要来看,作者和儒者显然是两种不同的身份角色。严格说来,儒者应该被归于经部或子部儒家类,但是因为这些讲学家又兼涉文学创作,而且文学造诣也较为深厚,集部必须客观著录,故而在集部中也大量出现“立身行己,诵法先王,务以通经适用而已”的儒者。集部在彰显其不同于经、史、子部的文学特质时,客观陈述位列其中的讲学家的儒家风范,这是最客观也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讲学因为和文学、经学、史学等有着割舍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在《总目》各个部类大量存在。《总目》虽然一以贯之地对讲学进行批评、贬斥,但是并没有简单地焚书灭迹,这其中的原因非一言两语能够说清。万物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讲学的存在也因它在宋、元、明、清四朝留下了太深的痕迹,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笔,它既推动了理性思辨和思想启蒙,也因为结党营私、祸延宗社而深受诟病,毁誉参半,留与后人评说。
Viewing the Intersection and Difference of Lectures and Literature from Siku Quanshu Zongmu
Liu Yan
Abstract:There are many discussions on the lectures in Siku Quanshu Zongmu,most of which are reprimanding and criticizing from beginning to end. As a relatively concentrated literary literature,Ji bu also has a large number of lecturers. When lectures and literature are intertwined,they form a pattern different from Jing bu,Shi bu,Zi bu. Lectures and literature are parallel lines of two styles and temperament,each of which is extended according to its own path. However,in a specific context,lectures and literature will occasionally intersect. After a short intersection,they will inevitably move again and go to the different way.
Keywords:Siku Quanshu Zongmu;Ji bu;Lectures;Literature
About the Author:Liu Yan(1975- ),Ph.D.,Associate Professor 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bei University. Research interests and specialties: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Magnum opuses:The Research on “Siku Quanshu Zongmu” of Ji bu,etc. Email:lychangchang @163.com.
[1] 柳燕(1975— ),博士,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代表作为《〈四库全书总目〉集部研究》。电子邮箱:lychangchang @163.com。
[2] (清)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中华书局,1997,第33页。
[3]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师山文集》八卷《遗文》五卷《附录》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47页。
[4]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默堂集》二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18页。
[5]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止斋文集》五十一卷《附录》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29页。
[6]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双溪集》二十七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36页。
[7]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枫山集》四卷《附录》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02页。
[8]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柏斋集》十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12页。
[9]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泾皋藏稿》二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32页。
[10]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刘蕺山集》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34页。
[11]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庸斋集》六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73页。
[12]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兰皋集》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85页。
[13]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龟山集》四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090页。
[14]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孜堂文集》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554页。
[15] 《二程文集》,《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134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723页。
[16] (宋)朱熹:《朱熹集》第1册,郭齐、尹波点校,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第17页。
[17] (清)全祖望:《鲒琦亭外编》卷三十一《题真西山集》,清嘉庆十六年刻本。
[18]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经部总序。
[19] 《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128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260页。
[20]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慈湖遗书》十八卷《续集》二卷提要,第2137页。
[21]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念庵集》二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20—2321页。
[22]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让溪甲集》四卷《乙集》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452页。
[23]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学余堂文集》二十八卷《诗集》五十卷《外集》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42页。
[24]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总序,第1971页。
[25]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白云集》四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16页。
[26]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子部《山堂考索前集》六十六卷《后集》六十五卷《续集》五十六卷《别集》二十五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1784页。
[27]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史部《闽中理学渊源考》九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818页。
[28]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史部《明儒学案》六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815页。
[29]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子部《朱子圣学考略》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1276页。
[30]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子部《明儒讲学考》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1293页。
[31]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鹤山全集》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58页。
[32]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第206页。
[33]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后村集》五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71页。
[34]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江湖小集》九十五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622页。
[35]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诚斋集》一百三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42页。
[36]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庐山集》五卷《英溪集》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92页。
[37]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浮沚集》八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084—2085页。
[38]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湖山集》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16页。
[39]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剩语》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05页。
[40]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冯少墟集》二十二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32—2333页。
[41]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止斋文集》五十一卷《附录》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29页。
[42]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浪语集》三十五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41—2142页。
[43]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环谷集》八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57页。
[44]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整庵存稿》二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09页。
[45]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东岩集》六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16页。
[46]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古庵文集》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422页。
[47]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蔡文庄集》八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405页。
[48]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静修集》三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13—2214页。
[49]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九华集》二十五卷《附录》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139—2140页。
[50]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整庵存稿》二十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309页。
[51]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礼部集》二十卷《附录》一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34页。
[52] 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集部《重编琼台会稿》二十四卷提要,中华书局,1997,第22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