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化传统的复兴与重构
20世纪初,交往日益频繁的印第安人群体为追求共同的政治、经济、环境和文化利益,选择忽略部落文化和地域上的差异以及部落间的历史恩怨,强调作为整体的“泛印第安”文化和联盟。1911年,美国的印第安人群体成立了第一个全国性的政治组织——“美国印第安人社团”(Society of American Indians),旨在改善全美印第安人的教育和生活条件,并于1924年的“印第安人公民法案”(Indian Citizenship Act)中得到批准;1912年,美国境内的克里克人、乔克托人、切罗基人和契卡索人因共同反对美国政府的分配政策而联合起来,成立了“四母社团”(Four Mothers Society);1934年,美国政府通过《印第安人重组法案》(Indian Reorganization Act)对其原本的同化和分配政策进行修改,内容涉及土地所有权和土地分配、扩大教育和就业机会、赋予印第安人以宗教自由等。泛印第安运动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印第安人群体中原本存在的诸多隔阂,如部落界限、居住地差别(保留地与城市)、身份悬殊、年龄差距,并逐渐形成一种社会思潮,由美国传播至美洲甚至世界范围内的原住民群体当中,推动了北美及世界原住民群体文化传统的全面复兴。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泛印第安运动本身可视为对北美本土文化进行重构的一次尝试,在最大限度整合各类资源并为印第安人所用。
在泛印第安主义和全球范围内去殖民化思潮与运动的推动下,20世纪50年代开始,北美的政治和文化大环境已有所好转,针对印第安人的宗教政策也逐渐放宽:1951年,加拿大的法律条文中撤销了有关禁止本土宗教实践的内容;1978年美国政府通过《美国印第安人宗教自由法案》(American Indian Religious Freedom Act),内容包括允许印第安人进入其传统的宗教圣地、享有崇拜自由和举行传统仪式等权利,可以使用并拥有神圣器具等。
这些法令的废除以及新赋予印第安人的相对自由的宗教权利,使很多本土宗教实践由秘密的地下活动转为公开的仪式和信仰行为,而且北美印第安人也开始积极主动地捍卫自己的宗教文化抑或其“灵性”的生活方式。1952年,英属哥伦比亚的印第安人在法令撤销之后便于维多利亚公开举行波多拉支仪式;20世纪70年代,在西北沿海的很多印第安人保留地中已经可以看到为进行宗教活动而专门建造的大屋;与此同时,夸扣特尔人也已经通过法律手段从白人建造的博物馆中拿回之前被没收的很多仪式器物,并将其存放在他们自己的博物馆中;西北沿海的其他印第安人群体也相继效仿,积极争取自己的权益,希望早年被没收的仪式器物能够重新回到印第安人当中;在美国,70年代以后的太阳舞仪式在举行次数和参与人数方面都成倍增加。
北美印第安文化的复兴意味着原住民文化自觉意识的提高及其对传统的简单恢复。在漫长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印第安人旧有的生活方式已经被改变,在内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其对传统的复兴也必然要被卷入一系列重构与“被发明”的历史进程之中。
从作为文化传承主体的北美印第安人自身来看,在传统复兴的浪潮中,长者(多为精神领袖)与青年一代似乎一直发挥着主力军的作用,与大多提倡社会同化的中年一代形成鲜明对比,很多年轻的印第安人不再信仰基督教转而开始其文化寻根的旅程,谙熟印第安人传统的长者成为他们咨询和学习的主要对象。拉科他人著名的巫医伦纳德·乌鸦·狗指导并帮助前来求教的年轻印第安人学习如何禁食、举行太阳舞仪式,以及重新引入幽灵舞仪式等。作为美国印第安人运动(AIM)创建人之一的艾迪·本顿(Eddie Benton)在加拿大多伦多创办了“第一民族学校”,不仅教授年轻印第安人本土文化,而且还将传统的宗教实践与理念还原到其日常生活当中。除伦纳德·乌鸦·狗和艾迪·本顿外,美国印第安人运动还吸引了众多传统主义的宗教领袖,这些年长的传统文化专家对年轻的印第安人影响很大,而且特别受大学校园和城市中的印第安年轻人青睐,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寻求长者的指导,通过禁食以实现“真实的自我”也逐渐成为原住民文化中的一种潮流,遍及北美各地。在一些印第安人传统近乎消失的地区,如美国新英格兰东部地区和加拿大大西洋沿岸诸省,年轻的印第安人也充当着复兴“蒸汗小屋”和“神圣烟斗”等仪式的重要力量。
为向史密斯森博物馆表达敬意,来自美国各地的印第安人群体身穿民族服饰聚集华盛顿特区,举行游行
[伊琳娜·安德鲁斯(Irina Andrews)摄]
神圣的蒸汗小屋
(约翰·R.劳伦斯 摄)
如果说自幼便受到传统文化熏陶的部落长者对复兴传统的热忱更多的是出于对过往美好生活的追忆以及对本土文化链条断裂的担忧,那么年轻一代的印第安人则更倾向于通过从年长的智者那里找寻失落的传统以寻回处于现实生存夹缝之中那个“迷失的自我”。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些举动在客观上对传统的复兴还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特点是通过在某些已经明显带有现代特征的本土文化形态中重新注入传统文化因子,从而使其更具历史感和传统意味。以发源于平原地区的帕瓦仪式(Powwows)为例,仪式名称原意为“具有灵性能力的人们为着治疗的目的而聚集在一起所举行的仪式”[44],带有明显的宗教性质,但白人曾因仪式中存在大量歌舞而一度将其视为纯粹世俗性的原住民集会,并用来指代所有的本土集会形式。在接受同化教育并使用英语之后,很多印第安人也接受了欧美社会对帕瓦仪式的重新解读(或许也是借由欧美社会的误读达到对传统宗教文化进行保护的目的)并逐渐将其发展成为以舞蹈竞技和丰厚的奖金为主要特征的现代形式,原住民和非原住民都可以参加。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印第安长者与年轻一辈的共同努力下,仪式的传统意义,主要是其宗教性再次被重提并得以强化,如仪式举行之前要用神圣的烟草净化仪式器具,仪式器具要以具有灵性的鹰羽装饰,仪式中的舞蹈被视为向神灵祈祷和献祭的一种方式,甚至连幻象要素与精灵小屋仪式等也被纳入仪式当中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45]
卢姆比印第安人帕瓦仪式中,青年舞者所着服饰色彩艳丽,夺人眼球
(桑德拉·雷眼摄于北卡罗来纳州,彭布罗克,2007年)
印第安长者为帕瓦仪式上为一场女子舞蹈比赛做评审
(桑德拉·雷眼摄于北卡罗来纳州,彭布罗克,2007年)
帕瓦仪式中,卢姆比人青年舞者身着羽毛服饰与他人斗舞
(桑德拉·雷眼摄于北卡罗来纳州,彭布罗克,2007年)
此外,这类仪式,诸如帕瓦仪式、太阳舞、幽灵舞等还被一些学者归入“泛印第安仪式”(pan-indian ritual)的行列之中,原因在于与特定地域文化传统的复兴(如东北文化区的大巫术社和西北沿海文化区的波多拉支仪式)不同,这些仪式虽发生于特定地域、文化与生态环境之中,但却在泛印第安主义的影响下与印第安人的整体利益诉求结合在一起,迅速传播至其他印第安人群体当中,并与其地方性文化传统融合在一起,在保留其核心要素的情况下同时呈现出多种版本,亦带有“被发明”与重构的痕迹。
与泛印第安主义背景下北美原住民对传统文化复兴所做出的诸种努力相比,对本土文化传统的重构还体现为将其视为一种灵性资源或文化资源加以利用并进行兜售,其中既包括非官方的个体行为也有官方的强制参与。
非官方的个体行为主要体现在部分印第安人对其传统灵性资源的滥用以及非原住民的“盗用”,二者都以获取经济利益为主要目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很多“来历不明”且自称为萨满或巫医的原住民开始以著书立作、举办培训班或创办传统宗教团体的形式,打着宣传所谓的本土宗教文化的旗帜谋取私利,如自称为女巫医的林恩·安德鲁斯(Lynn Andrews)和奥吉布瓦人太阳熊(Sun Bear)等。另有一些非原住民,凭借自己对本土传统流于表面的理解或给自己取一个印第安人名字迷惑他人,或盗用印第安人的灵性资源并收取昂贵的费用。对此,一些精通本土宗教传统的长者们表达了自己的强烈不满,对这些滥用者传授知识的准确性、目的及其传授资格提出质疑。
从官方参与的角度来看,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一般被视为文化资源或旅游资源加以利用和出售,完全无视其神圣性及印第安人的主体感受。位于现今南拉科他黑岗中的熊山(Bear Mountain)一直被拉科他人和夏延人视为最神圣的地方,至今仍有很多印第安人来这里祈祷或通过禁食等方式获得幻象和守护灵的庇佑。1961年拉科他州宣布将这里建成熊丘州立公园(Bear Butte State Park),游人们可以尾随印第安人观看其最为私密的本土灵性实践——幻象寻求。虽然园林方口口声声要求游客尊重烟草和布质祭品等圣物,却将这些祭品视为游戏奖品,鼓励游客寻找并作为纪念品带回家。作为平原印第安人传统仪式的太阳舞也经历过相似的遭遇,之前联邦政府曾立法加以禁止,但出于经济利益考虑,最终决定对其进行基督教化的改造并允许其作为一种吸引游客的手段而存在。
上述对北美原住民文化发展的简要概述,只是说明了在地区性生活方式和地方文化多样性形成的过程中,很多很复杂的历史、社会和生态转变的一个缩影。与哈尔特克兰兹在研究与宗教相互参照和渗透的北美本土医疗体系所面临的问题相似,任何对北美印第安人萨满教的概观,都要考虑其复合性和多样性,笔者试图研究的并不是某个特定印第安人群体的萨满教,而是对整个北美萨满教体系进行关照,而其中又存在多种与特定文化模式相适应的类型与传统,因此有必要对其文化生态的概貌及其社会文化的一般发展历程有所了解。
在经历了自然生境、社会组织形式的变化,从游群到部落再到被圈禁于保留地当中,经过与周围部落的互动以及遭遇基督教的洗礼,现今保留地内的印第安人群体仍延续着古老的灵性信仰与实践,而其中最核心也最具影响力的便是萨满教。可以说,萨满教是北美不同印第安人群体实现高度认同和内聚力的最重要的信仰根基,要进入北美印第安人的信仰和精神世界,首先要对其萨满教观念有所了解。
[1] 杨庭硕、罗康隆、潘盛之:《民族、文化与生境》,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第77页。
[2] 有关“文化区”的概念及其划分将在下文中详细介绍。“大西南文化区”(Greater Southwest)跨越美、墨边界线,囊括了位于墨西哥西北部的巴哈加利福尼亚州(Baja California)和马德雷山脉(Sierra Madre)地区。
[3] Mariko Namba Walter and Eva Jane Neumann Fridman(eds.),Shamanism:An Encyclopedia of World Beliefs,Practices,and Culture,California:ABC-CLIO,Inc,2004,p.275.
[4] Michael Johnson,The Native Tribes of North America—An Illustrated Encyclopedia,London:Compendium Publishing,1999,p.16.
[5] 马晓京:《加拿大西北沿岸印第安人图腾柱文化象征意义阐释》,中央民族大学博士毕业论文,2007,第16页。
[6] 在与欧洲殖民者深入接触以前,一些同操易洛魁语并在文化上有着共同起源的印第安人部落组成了易洛魁联盟(Iroquois League),又名“和平与(能)力的联盟”(League of Peace and Power)。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一般认为这一联盟可能形成于1450~1600年,开始主要由摩霍克(Mohawk)、奥奈达(Oneida)、奥内达加(Onondaga)、卡尤加(Cayuga)和塞内卡(Seneca)五个民族构成。1722年,塔斯卡洛拉人(Tuscarora)也加入到联盟当中,其成员扩充为六个民族。
[7]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0.
[8] 马晓京:《加拿大西北沿岸印第安人图腾柱文化象征意义阐释》,中央民族大学博士毕业论文,2007,第18页。
[9] 马晓京:《加拿大西北沿岸印第安人图腾柱文化象征意义阐释》,中央民族大学博士毕业论文,2007,第19~20页。
[10] 对于西北沿海印第安人来说,夏季是世俗的季节,是人们从事渔猎等经济活动的季节,氏族制度在这时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冬季是秘密的、神圣的,各种各样的神灵来到人间的季节,世俗生活被搁置一旁,整个社会由秘密团体控制。据研究,秘密团体源自夸扣特尔人,然后在整个沿海地区印第安人中传播开来,其出现与当地普遍流行的守护神观念有关。
[11]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0.
[12]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0.
[13]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1.
[14]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2.
[15] 北美东部密西西比河中下游森林地区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亦被称为“庙宇土丘文化”。该文化因吸收中美洲文化的一些因素而形成,以中美类型的集约型农业、品质较高的陶器、用栅栏围起的防御性村落、庙宇土丘和等级制度等为基本特征。这一文化源于公元700年前,至欧洲殖民入侵时期基本消亡。
[16] Michael Johnson,The Native Tribes of North America—An Illustrated Encyclopedia,London:Compendium Publishing,1999,p.21.
[17] Gene Weltfish,The Lost Universe:Pawnee Life and Culture,Lincoln,NE: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5,pp.4-8.
[18] Bruce E.Johansen and Barry M.Pritzker(eds.),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Indian History,California:ABC-CLIO,Inc.,2008,p.14.
[19] 〔美〕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生态扩张主义:欧洲900年到1900年的生态扩张》,许友民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第206页。
[20]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3.
[21] 李剑鸣:《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地制度的形成与作用》,《历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163页。
[22] 付成双:《试论毛皮贸易对北美印第安人的生态影响》,《世界历史》2006年第3期,第10页。
[23] 李剑鸣:《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地制度的形成与作用》,《历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163页。
[24] 付成双:《试论毛皮贸易对北美印第安人的生态影响》,《世界历史》2006年第3期,第5页。
[25] Eric Jay Dolin,Fur,Fortune and Empire:The Epic History of the Fur Trade in America,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10,p.xvi.
[26] Ray A.Billingtgon,Westward Expansion,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Frontier,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74,p.579.
[27] 参见http://www.ohiohistorycentral.org/entry.php?rec=1555&nm=Fur-Trade,下载日期:2011-10-17。
[28] Ake Hultkrantz,Shamanic Healing and Ritual Drama—Health and Medicine in 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s,New York:The Crossroad Publishing Company,1992,p.13.
[29] 具体指切罗基人、克里克人、乔克托人、契卡索人和塞米诺尔人等文明开化程度较高的五大部落。
[30] 〔德〕茨格内·蔡勒尔:《印第安人》,马立东译,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第42~43页。
[31] 李剑鸣:《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地制度的形成与作用》,《历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159页。
[32] 19世纪晚期,美国作家哈姆林·加兰这样评价保留地中印第安人的生存境况。
[33] 李剑鸣:《美国印第安人保留地制度的形成与作用》,《历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162页。
[34]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48.
[35] Wolfgang G.Jilek. “The Renaissance of Shamanic Dance in Indian Populations of North America”,In Diogenes,No.158,Summer,1992,p.87.
[36]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3.
[37] 西北沿海印第安人的传统冬节——“夸富宴”。
[38] 西北沿海印第安人传统的守护神仪式。
[39]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23.
[40] Wolfgang G.Jilek,“The Renaissance of Shamanic Dance in Indian Populations of North America”,In Diogenes,No.158,Summer,1992,p.87.
[41]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p.49-50.
[42] Thomas E.Mails,Fools Crow,New York:Doubleday,1979,p.45.
[43]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50.
[44]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150.
[45] Jordan Paper,Native North American Religious Tradition:Dancing for Life,Westport: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Inc.,2007,pp.148-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