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统与学统的调适:宋元两浙朱子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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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朱熹的道统观与师道观

一般认为,对“道统”一词进行最严密周详的哲学讨论的学者,首推朱熹(1130~1200)。但就字面而言,最早在唐代就有人使用“道统”一词。宋人使用此语者有李若水(1093~1127)、刘才邵(1086~1158)、李流谦(1123~1176)、秦桧(1090~1155),都早于朱熹。[1]

但在思想意义上接近于朱熹道统说的观点,则从韩愈开始已经屡屡被提出,周敦颐、张载、二程则正式提出了道统说[2],朱震(1072~1138)于绍兴六年(1136)所上的奏札[3],正面提出二程是直接孟子不传之学,这是南宋复兴程学最早的宣言。[4]乾道八年(1172),李元纲《圣门事业图》的第一图《传道正统图》已初具理学道统观的基本要素。到了朱熹《中庸章句序》,则正式提出了理学意义上的“接夫道统之传”。此后,黄榦(1152~1221)在《朱文公行状》中说:“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5]则“道统”即“道之正统”。这样一来,儒学道统说必然建筑于两个基点之上:何为“道之正”,何为“道之统”。

“道之正”主要回答什么是道之本体的问题。而每一种新的道统观论说的出现,都是因为对道之本体的认识发生了突变,遂根据新的认知对道统谱系进行新的厘定和判教。

“道之统”,则指道在历史时空中呈现的传承脉络,这一脉络表现为学者的谱系,即黄榦所谓“待人而后传”。“道”如果只是保存于经典之中,那么就不能称之为“传”。只有经典中的“道”被人所发掘、弘扬、传播,“道之正统”才获得了延续和新生。黄榦进一步指出,道统之内,“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既能“明道”又能够“传道”“弘道”者只有一二人,朱熹即其一。

但是,“道之统”与“道之正”是什么关系呢?陈荣捷教授认为:“道统之绪,在基本上乃为哲学性之统系而非历史性或经籍上之系列。进一步言之,即道统之观念,乃起自新儒学发展之哲学内在需要。”[6]据此,“道统”的确立,并不以历史上实际发生过的人际关系,或者文献记载为根据,而是根据构建道统者本人的哲学思想,选取历史上的人物组成道统谱系的人物,这样一来,道统谱系中各个传道者的思想观点必然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延续性。

1982年,刘述先先生发表了《朱子建立道统的理据问题之省察》,比较系统地发挥了陈荣捷先生关于朱子学道统的哲学性本质的论说,指出道统成立的真正基础在于此心此理之体认[7],他还具体论证了程朱理学与先秦儒学之间的确有一种本质性的关联:“我们至少可以说,宋儒是在不违背孔孟的基本精神之下,受到佛老的冲击,所发展出来的一套新儒家的思想。”[8]根据这套思想标准,宋儒把某一些思想包含在道统的范围内,或排拒在道统之外:“这一个标准即是宋儒体证得最真切的内圣之学。”这样一来,“从纯考据的观点看,道统的观念显然是难以成立的”[9]。不过,只要认识到“道统”“根本不是知识的对象,知识信仰的对象”,那么道统自然可以成立:

而且,在这样的精神的主导之下,客观的学统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然而我们必须了解,道统与学统本原于两个不同的层面。若由纯道统的观点来看,我们只能够问,生生之仁的体证反映了生命的真理,其余有关考古、历史、考据的问题,都不是十分相干的问题。[10]

刘先生所谓“客观的学统”当指学者之间的授受关系,毫无疑问,朱熹所提出的道统谱系中,有多个环节是断裂的、跳跃的,特别是从孟子到二程之间,长达千余年的空缺。陈荣捷先生也指出,道统说的哲学性决定了其“非历史性或经籍上之系列”,那么是否可以说道统的“道之正”并不需要任何文献的依据呢?刘述先先生对此做了一个很谨慎的分辨:

如果以宋学为标准,则内在中心的体证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章句的解释其余事耳。学问的目的是在见道,其目的本不在词章记诵,更不在客观的饾饤考据的工作。始于文字的解释,一以主观的体验为基础,故此对文义的引申,不只不当做一种错误或过失,反而被当作一种慧解的印证看待。……这样的解释可能越出了古典的原义,正如海德格所谓的doing violence to the text,但却不一定违反原典的精神。而慧识的传递,比章句的解释,对宋儒来说,显然是有远更重要的价值。[11]

宋儒面对先秦的文本,一开始由文字的解释而入,接着又以主观的体验为基础,故所引申出来的是见解可能不符合文本的“原义”,但这是“慧解的印证”,不应该被当作是一种错误或过失。

从陈荣捷先生到刘述先先生,朱熹道统说是以心的主观体证为依据,对经典文本进行再解释,从而形成一套哲学性的标准,再根据这套标准对历史上的人物和文献进行拣择、筛选,形成道统谱系。这样一来,显然是“道之正”塑造了“道之统”。

1981年,狄百瑞(de.Bary)教授出版了《道统与心性》一书,通过对程颐《明道先生墓表》的解读,对理学道统观做了三点概括:第一,道必须是长期失传;第二,它的再发现有赖于圣贤(inspired individual);第三,道的每一次再发现都是为了对抗文化上的敌人,譬如佛教。[12]

到了2003年,余英时先生出版了《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在此书的《上篇·绪说》中,他对陈荣捷先生主张的“道统之绪,基本上乃为哲学性统系而非历史性或经籍性上之系列”进行了批评,指出朱熹虽然赋予了道统哲学的内容,但陈氏没有注意到《中庸章句序》中存在“道统”“道学”两个不同的概念。[13]余先生认为,根据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的观点,他有意将“道统”和“道学”划分为两个历史阶段:自“上古圣神”至周公是“道统”的时代,其最显著特征为内圣与外王合而为一。周公以后,内圣与外王已分裂为二,历史进入另一阶段,这便是孔子的“道学”时代。宋代周、张、二程所直接承续的是孔子以下的“道学”,而不是上古圣王代代相传的“道统”。[14]换言之,北宋理学所继承的并非“道统”而是“道学”。譬如撰于淳熙八年(1181)的《书濂溪光风霁月亭》称赞周敦颐:“承天畀,系道统。”[15]余先生认为朱熹在淳熙八年(1181)时对道统和道学的分辨尚不清晰;而到了淳熙十年(1183),朱熹对“孔子所传与周、程所继者称之为‘道学’”这一点确定无疑;至淳熙十二年(1185)、十三年(1186)改定《中庸章句序》时,这两个重要观念的分野被完全厘清了。[16]不过,余先生显然没有注意到,淳熙十二年(1185)之后,朱熹的著作、语类中多次提到了孔子以下至北宋周、张、程诸儒乃是得“道统之传”,也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语境下,朱熹都没有做出下列区别,即以周公为界,将周公以前列圣对“道之本体”的传承称为“道统”,且此“道统”是内圣外王合一的;把周公之后孔子对“道之本体”的传承称为“道学”,且此“道学”为有内圣而无外王的。[17]

尽管余先生难以令人信服地证明,朱熹的道统观的本质是“回向三代”、重建人间秩序,但是他做了这样一个重要提示:朱熹对“道”曾经行于尧舜三代的传说深信不疑[18],因此,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的道统论述也是一种历史论述,而不仅仅是哲学论述。事实上,如果单纯将朱熹的道统论述定义为哲学论述,确与朱熹本人的理解存在较大的出入;但传道者与传道者之间又确乎存在千余年的历史间隔,如果不采取主观的哲学性论述,又如何论证其道统的历史性和客观性呢?下文围绕朱熹道统论述形成的渊源,梳理自孔孟到北宋理学诸儒的道统观,进而分析朱熹《中庸章句序》如何进行哲学性论证和历史性论证,建立道统的“学统模式”和“师统模式”,并提出自己对于传道方式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