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
朱门弟子围绕语录编纂的争论,就其本质而言,乃是朱子学内部的学统与师统之争。
第一章的分析已经指出,朱熹始终致力于弥合著作和门人的张力,而且最终确立了高度学统化的、贯穿了文本建设的师道理论。可是朱熹去世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与二程不同,朱熹既留下了篇幅庞大的著作和语录,也留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门人弟子群体。如果以朱熹思想为“道体”的话,那么传道的途径就分成了著作和门人两个渠道,其中著作代表了学统,门人代表了师统。而门人弟子为了强调自身的重要性,也就必然强调师统的重要性,强调“道”只能在师徒授受统绪中得到传承,师统成为道统之传的唯一形式,朱熹弟子度正“师焉者,道之所在;而门人弟子者,所以承斯道而传之者也”的言论,即是明证;同时,师徒授受关系中的每一代传人都成为传道者,朱熹去世后社会上对“道南正脉”的吹捧使得杨时、罗从彦、李侗都获得了传道者的地位,就反映了这一点。在语录编纂之争中,语录的记录者基本上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极少数为来访辩论的浙学、陆学人士),谁记录的语录能够进入《池录》,其在《池录》中的地位如何,便成了在师统中地位高下的标志,故黄榦对语录的编排极为慎重,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其中所隐含的师承谱系。
师统崇拜的勃兴对于朱子学的伤害是深远而巨大的。它首先排斥了未曾亲炙朱熹的朱子学人士,贬低了这一批人的历史地位,而历史事实是,嘉定更化中,有机会、有意愿、有能力为朱熹和朱子学平反而奔走呼号的恰恰是这些人:李道传、真德秀、魏了翁。其次,师统崇拜把对朱熹思想的理解局限于门人弟子的传授,而忽视了研读朱熹著作文本。正是看到这些弊病,魏了翁在《简州四先生祠堂记》(撰于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中写道:
逮伊洛诸儒,先奋乎千载之下,倡明此理,则士往往惊怪,以是为一家之学,不知尧舜三代之相传,孔、颜、曾、孟之所事,固未尝外此,诸儒先特表而出之,以嗣往开来耳,非其实始为此,以自标表,且教人以其所无者也。于是士欢然相谓曰:吾今知非伊洛之学,而洙泗之学也;非洙泗之学,而天下万世之学也。[82]
极端师统崇拜下的朱子学就会沦落为“一家之学”,而不是“天下万世之学”。当然,道学是“天下万世之学”这一命题,不是魏了翁孤明先发,早在绍熙元年(1190)刘光祖就提出“道学非程氏私言”[83],而魏了翁此番重申,可能是有感于自身在朱熹统绪上地位不高,故在满朝吹捧朱子门人之时,感触尤深。果然,魏了翁此文流传之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参知政事曾从龙、朱子学人士洪咨夔都致书魏了翁,表示热烈的支持。魏了翁在回复曾从龙的信中,将此文的针对性明白道破:“《四先生祠记》,不谓亦关听览,至蒙奖借。盖迩来学者之病诚然,不但学者,虽朝廷褒儒录后,大率若此。”[84]“褒儒”就是赐谥,“录后”就是赐予道学家子孙官职。值得注意的是,魏了翁本人就在嘉定九年(1216)为周敦颐、二程请谥,但是到了嘉定十三年(1220),他开始对这种行为感到厌倦。因为,这种行为尊崇的是具体的传道者,以及传道者的门人和子孙,而道统固然可以通过具体的人来传承,但围绕这些具体的传道者所形成的师徒关系、血缘关系则与道统并无必然联系,因此为了尊崇道而尊崇具体的传道者和他的门人子孙,可谓买椟还珠。何况,在没有传道者的情况下,“道”可以通过经典的流传而得到保存与传播,即通过学统延续道统。魏了翁未能亲炙朱熹,但他通过学习朱熹的著作或向朱熹门人请教而皈依了朱子学,对他来说,朱子学学统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师统。
幸运的是,以黄榦、陈淳为代表的朱门高足,没有受到世俗功利的引诱而夸大自身的重要性,他们坚持以朱熹著作文本为继承朱熹思想的首要权威,语录则等而下之,坚持要从字面上严格地遵守朱熹的教导,反对随意“创新”,违背朱熹的教导。在他们的坚持下,朱子学的师统与学统这两翼勉强保持了平衡。
[1]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四,第七册,页2754~2755。
[2]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一册,页15。
[3]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丁集“庆元党”,中华书局,1989,页149~150。
[4] 刘弥正:《晦庵先生朱文公覆谥议》,李心传《道命录》卷八,《丛书集成初编》册3343,页93。
[5] 刘弥正:《晦庵先生朱文公覆谥议》,李心传《道命录》卷八,《丛书集成初编》册3343,页94。
[6] 刘弥正是莆田人,卒于嘉定六年(1213),官至吏部侍郎,生平见叶适《故吏部侍郎刘公墓志铭》(《叶适集·水心文集》卷二十,中华书局,1961,页387~391),但叶适没有提及“去忠存文”之事。刘弥正的父亲刘夙的墓志铭也是叶适所作,见《著作正字二刘公墓志铭》(《叶适集·水心文集》卷十六,页301~306),可见叶刘两家关系亲密。
[7]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朱赵谥法”,页44。
[8] 《宋史全文》卷三十,嘉定元年(1208)十月,下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页2075。
[9] 按:杜海军《吕祖谦年谱》根据《泮宫礼乐疏》卷二、《浙江通志》卷一百七十六记载考证吕祖谦在嘉熙二年(1238)改谥“忠亮”(中华书局,2007,页298)。今检《宋史全文》嘉熙二年(1238)五月乙酉条,赐吕祖谦谥忠亮“谥祖谦曰忠亮”(卷三十三,下册,页2228)。可见终南宋一朝,吕祖谦没有改谥过。
[10] 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学一·张载》系在嘉定十三年(1220)(第三十六册,页12725,中华书局,1977),但与《道命录》记载抵牾。
[11] 李心传:《道命录》卷九,《丛书集成初编》册3343,页113~114。
[12] 关长龙:《两宋道学命运的历史考察》,学林出版社,2001,页434。
[13] 脱脱等:《宋史》卷四十六《度宗本纪》,第三册,页897。
[14] 邓庆平:《黄榦的朱学道统论》,陈来、朱杰人主编《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880周年纪念会论文集》,页405。
[15]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状》,页705。
[16]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状》,页423。
[17]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状》,页425。
[18]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状》,页703。
[19] 参顾宏义《“吾道南矣”说的文献学考察》,见陈来、朱杰人主编《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880周年纪念会论文集》,页366~381。
[20]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七,《朱子全书》第二十四册,页4064~4065。
[21]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六,《朱子全书》第二十四册,页4050。
[22]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六,《朱子全书》第二十四册,页532。
[23] 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七,《朱子全书》第二十五册,页4520。
[24] 陈来:《朱子哲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页71。朱熹与李侗的思想差异在《延平答问》中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相关分析见《朱子哲学研究》第二章“朱子与李延平”。
[25] 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状》,《朱子全书》第二十五册,页4520。又卷八十七《祭延平李先生文》:“进未获施,退未及传。殉身以殁,孰云非天!”(《朱子全书》第二十四册,页4065)
[26] 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状》,《朱子全书》第二十五册,页4520。
[27] 罗从彦:《豫章文集》卷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35,页777。参见顾宏义《“吾道南矣”说的文献学考察》,陈来、朱杰人主编《人文与价值——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朱子诞辰880周年纪念会论文集》页379~381。
[28] 杨栋:《请谥罗李二先生状》,《豫章文集》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35,页766。
[29] 罗从彦:《豫章文集》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35,页767。
[30] 刘宰:《漫塘集》卷六《回汤德远(镇)》,《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0,页363。
[31]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丁集“庆元党”,页150。
[32]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洛学”,页48。
[33] 周密:《癸辛杂识》,中华书局,1988,页115。
[34] 周密:《癸辛杂识》,页116。
[35] 度正:《性善堂稿》卷七《上费尚书书》,《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0,页202。
[36] 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九《论语详说后序》,《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4,页450。
[37] 杨栋:《请谥罗李二先生状》,《豫章文集》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35,页766。
[38] 刘将孙:《豫章先生遗稿跋》,《豫章文集》卷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35,页775。此文撰于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
[39] 〔美〕贾德讷:《宋代的思维模式与言说方式——关于“语录”体的几点思考》,〔美〕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编《宋代思想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页410。
[40] 〔美〕贾德讷:《宋代的思维模式与言说方式——关于“语录”体的几点思考》,〔美〕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编《宋代思想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页418。
[41] 朱熹:《晦庵集》卷三十七《答韩无咎》,《朱子全书》第二十一册,页1624。
[42]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十《书晦庵先生语录》,页513。
[43] 此据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附录·朱熹著述考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页1453~1458。
[44]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十《书晦庵先生语录》,第页513。
[45] 黄士毅:《朱子语类后序》(嘉定十二年,1219),《朱子语类》第一册,页8。
[46]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一册,页3。今本《勉斋集》元李性传所引此信。
[47] 参见邓艾民《朱熹与朱子语类》,《朱子语类》第一册,页8~9;姚瀛艇《黄士毅与朱子语类》,《河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4期。
[48] 度正:《性善堂稿》卷五《权夔宪举亚夫遗逸奏状》,《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0,页186。
[49]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十四《与李贯之兵部书·一》,第450页。
[50] 方彦寿:《朱熹书院与门人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页137。
[51]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朱子语录姓氏》,页13~15。
[52]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朱子语录姓氏》第一册,页18。
[53] 陈文蔚:《克斋集》卷五《答清江张元德书》,《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1,页39。
[54] 陈文蔚:《克斋集》卷五《与徐崇甫校书(庚辰二月)》,《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1,页38。
[55] 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七《答陈伯澡五》,《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68,页715。
[56]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七《复叶味道书·一》,页374。
[57]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十四《与李贯之兵部书·一》,页450。
[58] 黄士毅:《朱子语类后序》,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一册,页7。
[59] 李性传:《饶州刊朱子语续录后序》,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一册,页3~4。
[60]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第八册,页2920。
[61] 朱熹:《晦庵集》卷四十九《答滕德粹》(“所问祷祠之惑”),《朱子全书》第二十二册,页2273。
[62] 朱熹:《晦庵集》卷五十八《答丁宾臣》(“十二月十一日”),《朱子全书》第二十三册,页2801。
[63]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第七册,页2911。
[64] 朱熹:《晦庵集》卷六十四《答李好古》,《朱子全书》第二十三册,页3127。
[65] 陈文蔚:《克斋集》卷四《与李敬子教授书(甲子冬)》,《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71,页31。
[66]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十五《与陈子华书》,页460。按:《全宋文》卷六五四八编者认为此段元本误接在此,正确位置应在同卷《复王幼学书》中(《全宋文》第288册,页205),录以备考。
[67]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十五《复林自知》,页467。
[68]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十六《舜禹传心、周程言性二图辨寄黄子洪》,页589。
[69]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六《复胡伯量书·二》,页372。
[70]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六《复李公晦书·三》(“所拟近思数条”),第377页。
[71] 何俊:《南宋儒学建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351页。
[72] 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五《答郭子从一》,《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68,页697。
[73] 《论孟精义》共三十四卷,包括《孟子精义》十四卷、《论语精义》三十卷,初名“要义”,后改“精义”,再改名“集义”,皆为一书。参见束景南《朱熹著述考略》,《朱熹年谱长编》,第1446页。
[74] 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八《与陈伯澡论李公晦往复书》,《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68,页723。
[75] 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三《答李公晦三》,《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68,页684、685。
[76]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六《复李公晦书·二》,第376页。
[77] 引文见《文渊阁四库全书》册705,页79~84。
[78]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六《复胡伯量书·一》,页371。
[79] 黄榦:《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卷二十六《舜禹传心、周程言性二图辨寄黄子洪》,页589。
[80] 朱熹关于“人心”“道心”之论述的前后变化,亦见陈来《朱子哲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页230。
[81] 陈淳:《北溪大全集》卷三十九《(答陈伯澡)问子张问政章注》,《文渊阁四库全书》册1168,页813。
[82] 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二《简州四先生祠堂记》,《四部丛刊初编》册205,商务印书馆,1922年,页10。
[83] 脱脱等:《宋史》卷三十六《光宗本纪》,第三册,页698。
[84] 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十四《答曾参政(从龙)》,《四部丛刊初编》册205,页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