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生美人
白天刚刚听了爱情演说的她,一句有用的也记不起来,裹着被子盯着天花板,只想着自己没来得及漂移的四个弯。
“你跟踪我?”
男人也认出了喻之美:“是你?”
“你别过来!白天那一场纯属误会,我这个哥们儿本来也不怎么熟,纯粹帮他开车,你不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事和我没关系!”
男人在灯光下翻出的白眼特别白:“别闹行吗?我是隔壁的,你的邻居。”
香味有点熟悉,是每次出门都能在楼道隐隐闻到的味道。没等喻之美说话,男人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不常住这儿,吓到你了。”
“……哦。你的朋友还好吗?”
“她已经搭飞机回北京了,我让她回家躲一躲,上海不安全。”
“也不至于。”喻之美有点不快:“哥们儿虽然用情过深,也不是个犯罪分子。”
男人不再接这个的话题,开始教育喻之美:“女孩儿晚上这么晚回来,太危险了吧。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不是我,你就死定了。”他平翘舌很清晰,嗓音透着一丝自信,又有点武断,喻之美觉得有点意思,他大概特别喜欢在女孩面前逞英雄。“这种老房子谁会进来。”
“难说——坏人都隐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你一个人住?”
“嗯。”
“晚上我看电影,可能声音比较大,会吵到你。”
“哦?哦。”喻之美如梦初醒:“没关系,夜深人静,看小电影是正常的。”
“想什么呢。”男孩叹了口气,黑塑料袋打开是《美丽人生》和《杀人回忆》:“外国电影。”
“抱歉,我太粗俗了。这附近还有卖这种碟片的店?”
“在娄山关路那边。我比较懒得下载电影,去店里挑还能和老板聊聊天。”
走廊里一阵沉默,喻之美拎着一双鞋在黑暗中实在尴尬,想赶紧开门回家,换了话题:“这个灯……过几天我找房东来换。今天抱歉。”
“这个该找物业——房东只负责门里面的东西。”
“我印象中……我们的房子是同一个房东。这一小栋新式弄堂都是他的,除了一楼。”房东年纪不小了,个子不高驼着背,却非常热心,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楼下的小姑娘想要个电视,这个八十几岁的老头顶着烈日扛了个方方正正的老式大彩电送过来给她。
“你手里拎着什么?”
“鞋。”
“走路不穿鞋吗?”
“高跟鞋——太累了。”
“哦。以后你不要半夜回来,虽然是市中心,也不安全。虽然你开车那么凶猛,遇上男人,你也是没什么胜算的。”
男人说完了就进了门。喻之美站在门口心里纳闷,怎么这个年代了还能有把注意安全一直挂在嘴边的男人,比她爸还啰嗦。
推开门,身后响起了关门的声音,噜噜不出意外地已经来到了脚边。噜噜是只三岁的卷耳猫,非常聪明,抱它不出一会儿就会手酸,而不抱会引起他的不满。而有朋友造访时,噜噜躲在窗帘后面的架子上,不接客,不吃饭,变成非常冷酷而霸道,就像……隔壁的那位男主人。
喻之美住在新式弄堂的三层,进了门是小客厅和厨房卫浴,小楼梯往上引是阁楼,方的一块是卧室,斜顶一块做收纳,六十个平方布局清楚,不算局促。当年轻人怀着梦想涌进上海,想找到自己的居所时,市区的老公房多半成为他们的选择,或者稍远一些,租下地铁尽头的公寓,总之,弄堂……不是他们的选择。而从沿街老房子旁的窄门穿进去,遇到这三层的小房子,喻之美隐隐觉得,她找到宝了。把阁楼凸出一块改成四方的天窗收进阳光,又在金色的雕花栏杆搭上花架之后,大隐隐于市的生活正式开始。三楼原本有三户,隔壁男主人租下来的,似乎是把两套打通成了一套的大房子,足足有一百个平方。喻之美在开门时偶尔会回头看看那扇门,毕竟她想知道……一百平的上下层究竟比自己的大了多少,以及,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不过她现在一点都不好奇了,隔壁住的不是男孩,是个爹。
洗过澡出来,隔壁传来电影的声音,男孩儿在卧室看电影,阁楼的窗开着,是《杀人游戏》。不知道什么原因,喻之美怎么都睡不着,不停辱骂的对白和枪声在脑海里配上了画面,她想停都停不下来,心神不宁直到放映完最后一幕。凌晨两点一刻,她眼睛瞪得像铜铃,气得火冒三丈。她十二点前一定睡觉的良好习惯,今夜功亏一篑。
搂住她后背的那双手,温度似乎还没散,耳边又回荡着那句“如果站在这儿的不是我,你就死定了”,喻之美心咚咚地跳。白天刚刚听了爱情演说的她,一句有用的也记不起来,却裹着被子盯着天花板,只想着自己没来得及漂移的四个弯。他为什么就在沪太路下了,前面那么多弯道,稍微开快一点两条车道没车,妥妥能漂。这男孩是最近搬过来的?喻之美仔细回忆,没有印象。她的阳台和隔壁的阳台是可以牵手的距离,她每天在阳台浇花都没见到过隔壁的邻居,旁边那一小块空地荒凉得就像是无人居住。大概是对生活毫无热情的人才能让阳台空无一物,如果抽烟,都至少得有个烟灰缸吧?
她当然没睡好。噜噜五点四十分踩上她的脸,楼下锅碗瓢盆乱碰,洗衣服拧拖把的声音果然来了。市井的清晨来得早,加上有猫习惯了睡不太深,邻里的声音她都听得清。回笼觉没治好她的头疼,等电梯等得头昏脑涨,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一家家小公司,喻之美发现自己咖啡买错了。推开办公室的门,满屋子的男人正在对着电脑狂欢,媒体有热点都会害怕加班,而喜欢车的男人,热点只会让他们兴奋。今天大概一整天都要听着他们的调侃工作,不得安宁。
耳塞是喻之美认真办公的必备,准确地说,在采购办公室耗材的时候,她主动去找行政添加了这个选项——他们在市中心的共享办公室办公,走廊里是旅行社、贷款中介、设计工作室、通讯售后……大家共用茶水间的饮水机和会议室,每一间都拥挤不堪,实打实的“在夹缝中生存”。喻之美的老板猩总租了两间办公室,共十三个人,起初共用一张会议桌,器材都堆在地上,现在已经有了各自的桌子,转椅挪动就会碰到身后的同事,一点点声音也听得到。听说最早创业时,猩总和其他三个人在嘉定的汽车城在厂房,白天办公晚上睡觉,隔壁是维修厂和加油站,噪音不断,开始有盈利和投资就搬到市中心,不为别的,就为了提升公司的档次。但是猩总绝对没想到,寸土寸金的办公室连窗都没有,密不透风;员工因为选题吵架,也是一种噪音。
喻之美在一家小的车评公司做编导。每个人都有个动物代号,老板是猩猩,元老叫猴哥,猫被直系领导抢注,她生性太猛只得到老虎,大家又不敢唤。整个公司的女员工不超过三个,喻之美在有味道的办公室里,一年四季喷香水。之前在银行工作的三年,陆家嘴的办公楼拥有馥郁的香氛系统和精致的职场贵族,但是气氛压抑,等级森严。现在身边的男人痞气冲天,为了选题无孔不入,有求于她时奶茶不断,哀求连连——好玩。美姐姐是她们的内容保护神,涨粉看板娘,偶尔直播,她要出来扮演可爱的小姐姐,暖场抽奖。她觉得非常有趣,赶上忙季,她几乎要和这些连轴转的男人睡在办公室,想选题,盯数据,接合作,外卖吃完没时间扔,大楼的保洁闻风丧胆。但她觉得,真正变得有趣起来是在最近几年,之前的生活看似体面,隐形的规则太多,现在堂堂正正讲真话,大大方方恰烂钱,快乐。
没错,她人生的信条只剩下两条,钱和快乐。
“美姐姐!今天就靠你了,晚上六点钟准时发视频哦。”猴哥扛着摄像机准备去棚拍,亲热地和她打招呼。
“没问题。”棚拍省力,全靠稿子。影棚租在外环,场地大房租低,大家偶尔会借口拍摄出去透气。喻之美准备在猴哥出发的一个小时内写完,车子到影棚直接开工。她想都不想都知道是哪款车,昨天安全碰撞测试结果一出,车评自媒体统统都有了新素材。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找资料,起草稿,再绘声绘色地剪成视频。这个品牌国内外制造标准不同,基本路上撞车,全村吃饭,但公关做得极好,现在水军估计已经第一时间进驻大小论坛,伪装成被研究会诬陷。喻之美倒是很想看看他们这次要怎么洗白,毕竟碰撞测试里,安全气囊弹出的时候假人颈椎头部撞到了A柱,这个品牌还恰恰是国内保守的中产阶级最喜欢的经济车。
写过脚本,带着一个实习生女孩审素材、剪片子、加字幕特效,晚上视频一出,毁誉参半。男人聚在一起开会,重点内容十分钟,聊车能聊三小时,上至兰博基尼迈凯伦,下到东风农用三轮皮卡街边小摩的,什么都行。而提到感情问题,全员都和快没油的车一样,跑上一段就发虚,警示灯频频开跳,唯一能横跨两个领域的只有喻之美,辩论起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天的喻之美在爱情主题不停开小差,同事们聊完选题,直接散会。
周末,她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几罐啤酒和秋刀鱼,准备煎了看部电影。走到楼梯,三楼的走道灯已经修好了,邻居正站在门口和露台的空地,犹豫着不知道进门还是在外面吹风。他盯着喻之美的公主切发型看了很久,吊梢眼毫无笑意,只礼节地点了点头:“前几天差点让你摔倒,不好意思。”
“我也不好意思,追你的车。”
“那是找朋友借的。不过这事儿没必要再提了,毕竟别人感情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
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到隔壁的邻居,肩膀平直,头略大,眼角微微上挑,嘴唇厚且有好看的形状,眼角有睡眠不足的皱纹,皮肤却很白。最重要的他身上散发着旺盛的少年气,即便看得出年纪,也不得不承认,他长相很有女生缘。
“没事,毕竟没摔。刚下班?”
“准备出去喝酒。”
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喻之美想了想:“上次你的《杀人游戏》碟片还在吗?想和你借来看看。”
“可以,你稍等。”
男人开着门,鞋子甩在门口上了楼。房间比她的还要干净,门口的透明鞋架摆满了运动鞋,有几双是收藏级别。房间里的深色地板和家具不太搭调,沙发和咖啡桌都很漂亮。男人踩着白袜子下来,手里捏着张碟片:“外包装我找不到了,你先这样直接看吧。”
“……好看吗?”
“不知道,五分钟就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