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岩画狩猎说”辨析到甲骨文“族”字原意再考
刘学堂
本研究是国家哲社重点项目《楼兰地区史前遗存的多学科研究》(编号17AKG002)中期研究成果形式之一。
作者简介:
刘学堂,男,新疆师范大学教授。
摘 要:甲骨文中有一象形文字,古文字专家解释为“族”字。这个字上下结构,上半部分像旗帜,下半部分绘一支弓箭,这个“族”字一直被解释成具有军事性质的团体单位。本文通过对北方狩猎岩画的重新解读,认为甲骨文中的这个字的上半部分并不是旗帜,表示的是人或多人,下面的弓箭也不是实用的武器,其寓意在于生殖。“族”字原意是许多人认为自己出自一个男性祖先,与军事单位无涉。
关键词:甲骨文;族字;军事单位;岩画;象征性;生殖
“狩猎岩画”是欧亚北方地区岩画中常见的一类题材,甲骨文“族”字是商代甲骨刻文中一个象形字,二者似乎风马牛不相及。近来笔者在研读岩画学的著作时,通过对“狩猎岩画”构成要素的重读,受岩画研究的启发,发现古文字学家长期对甲骨文“族”字原意存在误读。我们之所以将“狩猎岩画”和甲骨文放到一起考察,一是它们都属于远古文化遗存,二是它们都是原始艺术中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如果这两类象征符号中的一些因素具有同样的含义,就可以通过对比进行互证研究,这是我们研究古代文化遗存时常用的一种方法。另外,结合岩画材料,对甲骨文献中“族”字的原意进行新考,也是想借此探索甲骨文献研究的新途径,为拓宽甲骨文献解读的新视野提供参考。
一
家族的“族”字,《说文解字》中云:“族,矢锋也,束之族族也,从 从矢”。曹定云在《论族字异构和“五族”合文》一文中,肯定了清人俞樾《儿笘录》对“族”字的解释,“族者,军中部族也。从方者,所以指摩也;从矢者,所以自卫也。《国语·楚语》曰:‘在中军王族而已’。韦昭注曰:‘唐云,族,亲族同性也。昭谓:族,部属也。传曰:‘乐范从其族夹公车,时二子将中军,中军非二子之亲也。’族字之义,韦昭所说最为得之”①。意思是说,“族”这个字从矢和,都与军事活动有关,是具有军事性质的部族。
图1 商代卜辞中的“族”字
(引自《美术、神话与祭祀》图14)
甲骨文象形文字中有一字,它有各种不同的写法,大小不一,相互之间略有区别。一般的写成“”形,简单的写成“”形,复杂一些的写成“”形。丁山等先辈学者隶定其为“族”字,很快被学术界普遍接受。从字体结构上看,这个字由两部分组成,上下结构,是一个会意字。那么这个会意字的原初字义是什么呢?因为字的下半部分,绘的是一支箭,上半部分较为复杂,像是一面旗帜,由弓箭和旗帜组合而成,画面意思明确,古文字学家也都同意清人俞樾的看法,认为甲骨文中的“族”字原初的会意指的是军事单位。斯维至明确指出:“族,甲骨文作,从从矢。表示在一个旗帜下共同作战之意。因为古代的兵制往往是按氏族编制的。引申之,同一血统的集团就叫作族”②。曹定云进而解释说,“‘族’字的原意是指部族,氏族。即同一血统的集团。此集团在战时又是一起行动的单位。当时的情况是,在某一军事行动之前,通常是要举行誓师仪式的,凡部族(或氏族)的成年男子都携带武器参加,因为他们都是当然的战士。因此,‘族’字既可以‘从从矢’(矢表示自卫),也可以‘从从大’(大表示人形,表示人站在旗帜下)”③。张光直先生又做了更进一步地说明,指出:“‘族’本身,大概就是最重要的社会强制组织。族规即是社会基本法律。甲骨文族字包括两个部分:上为一面旗帜,下为一支箭,其本义为军事组织。丁山这个解释已被人们普遍接受。古代中国旗帜与军队的联系人所共知,甲骨文中的‘族’被表现为战争中的行动团体。其中规模大约平均一百人,由来自一百个家庭的一百个男子组成。因此族的首领不仅是宗族或分支宗族的长老,同时也是军事头目。他的日常吩咐也像军事命令一样得到服从”④。(图1)
二
甲骨文的“族”字,经上述著名学者考释为军事组织后,迄今无人提出质疑。原因在于人们从不怀疑“族”字下面画的是一支箭,箭首先让人想到的是它用来作战的武器;也没有学者怀疑另一边绘的是一面旗帜,出于这两个成见,自然就把“族”字原意与军事组织联系起来了。实际上,“族”字上下结构中的这两个符号都被误读了。
其一,是象形文字“族”下面的那支箭。这里画的是箭明确无误,我们所持的不同意见是,甲骨文中的族字中绘的箭,并不是如上专家所言,只是用来射击的武器,而别有深义。要论证这一问题,则要从考古中发现的箭及其象征意义谈起。
考古调查中,人们不断地发现具有象征意义的弓箭。通常情况下,考古学家也不假思索地将它当成作战或者狩猎的武器,并据此解释,致使许多深层的历史信息,就在这种简单和望文生义的解读中被淹没了。这种情况在岩画研究中更为突出。以弓箭为题材的岩画,在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岩画中极为流行,每当岩画学者见到手持弓箭的人物与动物组合的画面,便会直截了当地将这幅岩画命名为“狩猎岩画”。浩如烟海的岩画报告和研究著作中,最频繁出现的就是狩猎一词,狩猎巫术岩画构成了岩画学的基础。用狩猎巫术解读那些动物和持弓箭人物组成的画面,不仅在岩画学界众口一词,也长期被考古、历史、宗教、美术等学界广泛接受,并引为自己学术研究的证据。实际上,这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读,之所以有这样的误读,也在于岩画学家们不约而同、不加分析地把狩猎岩画中的弓箭当成射猎的武器,把手持弓箭者当成了猎人。
按岩画学者的传统认识,所谓的狩猎岩画一般表现为猎人、弓箭和动物的组合,也被称为狩猎岩画的三要素,通过图像辨析,我们发现被岩画学家认定的、绝大多数狩猎岩画中“猎人”手中所持的弓箭,其实并不是什么用来射猎的武器,岩画中这些所谓的猎人也在扮演着与“猎人”毫无关系的角色。我们可以从弓箭、猎人及猎人与动物在画面上的关系等要素入手,分五点来说明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对狩猎岩画进行的重读。
第一,大量岩画实例中,我们发现绝大多数弓箭刻绘的样子很特别。这些弓箭并非在表现飞矢的尖锐锋利,相反,大多箭矢刻画粗钝,有的甚至是圆头的,箭体经过了艺术加工,其外形类似同时期人物岩画中刻绘的男根,一些岩画中箭矢与同一区域岩画中的男根,在绘法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的区别。有的箭矢还绘成鸟首状,众所周知,在原始宗教体系中,鸟常常用来象征男根。由此,推测大多数狩猎岩画中的箭矢,其意不在于表现它作为武器猎杀动物时的尖锐与锋利,而在于男根,从根本上讲,是要表现出男根所具有的强大的生殖力量。这类箭矢可称之为“生殖弓箭”(图2)。
图2 岩画中的“生殖弓箭”
(选自《贺兰山岩画》《阴山岩画》《新疆岩画》)
图3 岩画中的弓箭与交媾图
(图选自《贺兰山岩画》图271、图272;《新疆岩画》69页图8)
第二,有一些岩画则更直接地将弓箭与交媾画面接合为一体,对弓箭的宗教文化功能进行了很好的诠释。贺兰山的一幅岩画,画的是三组男女交欢图。上部的两组交欢图,其形态姿势和呼图壁岩画中的男女交欢图完全一致。画面一侧有一男女同体像,人像的头部绘成弓箭状,伸长的箭矢正指向一侧的正在交欢的男性①(图3左、中)。阿尔泰山发现的一幅生殖岩画,画面的一侧是男女交欢图,另一侧有一持巨弓的所谓的猎人,“猎人”所持的弓箭很长,直指并 “刺中”了处于祈求生殖交欢状态的一对男女,身旁还刻出一只很小的动物(图3右)①。
第三,由以上所论,岩画中所谓的猎人,其真实面目和身份也需要重新探讨,而这在岩画研究中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把中国北方岩画中被定为“猎人”的人物形象,搜集起来考察,会发现他们在刻绘方法和艺术表现上,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它们的刻绘都比较抽象,是一种符号化的表现。再将这位所谓的猎人分解为上下两部分,发现“猎人”的上体和上肢组合起来的符号,与猎人手中所持的弓十分接近,或者一致。可见当时刻绘者在描绘人体时,想到的并不是人体本身,更在意于利用人上体和双臂的结构来表现弓的形象。“猎人”的头和上躯竖直地绘成一字状,其整体形态也与“猎人”手中的箭矢没有多大区别。所以,这里的箭也不是用来射猎,而是形象地画成男根的形状。“猎人”的下肢间几无例外地表现出男根,并且多为夸张地表现。由此可见,岩画中的“猎人”是在男人形体的基本框架基础上,把弓、箭矢与男根融入画面,有的人头部也特意地绘成鸟首,这更能说明问题。这些“猎人”,并不是要表现他们的勇猛善射,根本上还在于他所具有的生殖神力,所以,我们把这类人物称为“生殖人神”,如此才揭开了“狩猎岩画”中“猎人”真面目,正确认识了这些所谓的“猎人”的真实身份(图4)。
图4 岩画中“生殖人物”图举例
(图选自《贺兰山岩画》《阴山岩画》《新疆岩画》)
贺兰山曾发现一组著名岩画,定名为“射猎”,被认为是古代狩猎岩画的代表作。这其实是一幅祈丰图,而且十分典型。画面中个体高大的持弓箭者,不是雄武有力的猎手,而是具有旺盛生殖力的“生殖人神”,他所持的弓箭指向一牝马,这里的箭也不是锐利无比的武器,而是被赋予了生殖神的“生殖弓箭”。这一男性生殖神,正利用弓箭的生殖神性,将生殖能力传递给牝马,生殖人神与马之间绘出一太阳,无疑强化了男性的生殖神力。牝马肚下刻画出刚出生的正在吃奶的小马①,则是这幅巫术岩画最终所要表达的意思。
图5 贺兰山狩猎岩画(图选自《贺兰山岩画》图365)
第四,古代岩画中,除少数例子外,岩画中的“猎人”和动物,大多都处于相对的静态。人、动物很悠然、安闲地静立于画面中,相互间亲切、和谐。无论哪一种形式的所谓狩猎岩画,被“猎”的动物多数都面向着“猎人”,迎着弓箭,动物和人物之间有某种默契,这从难以计数的关于岩画的著作中,很容易地能感受到。人和动物被一种共同的神秘力量所左右。这一共同的神秘力量源于巫术,通过巫术祈求人、动物的繁殖、丰产。由此,可以延伸至那些更多的动物和动物群岩画,这些岩画中有的省略了弓箭,只有人和动物,有的省略了人物,只有弓箭和动物,有的省略了动物,只有人和弓箭,与其将这些岩画都解释成狩猎岩画,不如解释成丰产岩画更有说服力。如上所述,这里的猎人也不是猎人,而是有兴旺生殖神力的生殖人物。这样的岩画在北方山区极为常见,我们只在图6举出几例。
图6 “狩猎岩画”举例(图选自《贺兰山岩画》《新疆岩画》)
第五,坚持狩猎岩画说的学者,认为这些遗存都是游牧狩猎经济的产物。从年代上看,所谓狩猎岩画流行于游牧经济形式和游牧民族形成之后,此前,狩猎和采集是人们获取生活资料的主要手段,岩画中也曾出现过以祈求狩猎成功为目的的祭祀活动,如欧洲一些旧石器洞穴岩画中表现的那样①。游牧经济形成后,人们主要依赖游牧、畜牧获取生活资料。畜群是游牧经济下最重要的财产形式,扩大畜群是当时社会生产的基本目标,是家庭或部落集团兴盛的标志。狩猎和采集仅仅是食物生产的一种补充形式。经济决定意识,这里的人们产生岩画生产的巫术艺术,祈求畜群的增殖,很容易得到理解,这也是这种特殊巫术活动普遍流行的内在社会原因。
弓箭所具有特殊的生殖神力,在历史文献和民俗材料也屡有所见,已经有许多学者做过研究②,把考古材料、历史文献和民俗材料结合起来,对我们揭开弓箭象征意义之谜,会提供更为丰富的材料。相较而言,弓箭作为生殖神力的象征,在古代岩画中表现得最为强烈,材料也最为集中,但又被多数的岩画学家所误读。
我们由狩猎岩画意义的辨析,再回到甲骨文的“族”字上面,就比较容易理解甲骨文象形文字“族”中的那支箭。甲骨文“族”字中的这支箭,其尾部无一例外地分叉,像是人的两条腿,使这里的箭矢更具有人格,预示着这是一位具有生殖神力的男性。这支箭也不像前述学者们所言的那样,是用于作战的武器,而是和岩画猎人手持的弓一样,是象征性的符号,象征着男性的生殖神力。由以上我们对狩猎岩画要素的重读,结合甲骨文“族”字中箭矢的特殊绘法,这种推测应该成立。
其二,是甲骨文“族”上面被公认的那面旗帜。实际上,这一误读应该比较容易辨识出来,只是人们受了汉代许慎、清人俞樾对“族”字字面意义解读的误导,再加上著名学者对甲骨文中“族”字结构中表意部分的错误判断,才使这面旗帜飘扬至今。甲骨文“族”字上边的符号,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旗帜。从结构最简的那个“族”字图案看,上面的那个字分明是“人”字,当写成单人与箭矢时就画成“”这个样子,甲骨文和金文中的“人”字,大都写成上面这个样子,应该没有异议。双人与箭矢则写成“”,而在竖线一侧画上三道的“”字,则是表示很多、多人,这时候,它的外形就很像是旗帜了。将两者结合起来,这里并非表现的是弓箭和旗帜,其原意是要表现人、众人与男根,整个文字要表述的是众人与男根的组合画面。
由此可见,将“族”字与军事团体联系起来,是从汉代开始的一种误读,这一误读又因近代甲骨文中象形文字“族”的发现和著名学者的误解,遂为人们接受。现在,我们重新回到甲骨文“族”字的原初字义,它原来的会意指向的是一群有着共同男性祖先的后裔,这才是“族”字的本质含义,这种含义直到今天并无大的改变。所以《辞海》中解释族字为家族与宗族的意思,这符合甲骨文中“族”字的原意。与“族”字意义相类的还有“镝”字,也都包含着“直系” 及“血缘关系亲密”的意思,所以《史记·匈奴传》载“镝,箭也”。在这个字的基础上又出现了“嫡”字,其直系的、具有生殖意义上的血统关系的意思更为明确。汉语中“嫡传”“嫡派”“嫡系”“嫡亲”“嫡堂”等,都是从直系这一基础上延伸和派生的词汇,均与弓箭象征男根有着渊源关系。
三
中国历史上,小学是最为发达的学术领域,小学家们埋头于微观的经文注疏或者语音、语义考据,也被认为是最有学问的人。中国小学的传统对当代人文学科研究仍有重要影响。但综观其研究,微观研究有余,宏观研究不足,这一缺陷在历史学、语言学,尤其是古文字研究方面尤为突出。正像是神话学家把神话当成神话来研究,古文字学家也只将文字当作文字来研究,人们只对形、章、义和发微索隐津津乐道,却没有想到语言文字本是思维的物质符号①,是人类象征艺术的集中体现。从多学科那里汲取营养,遵循远古人类的思维规则,站在人类学视野,会给传统和沉闷的古文字学研究开启一扇新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