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林文体大院

马卫民

认识李成林已经好几年了，从第一次见面到后来的多次接触，这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兄弟留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吸引我三番五次去海原县史店乡苍湾村，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藏书几万册的乡村图书馆，更是源于李成林自身所具有的某种气质，这种气质似乎早已渗透他的骨肉与血脉之中，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李成林告诉我，他读书不多，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可是，我却认为，一个人有没有文化，与学历似乎关系不大，一个博士生不一定就是一个有文化素养的人，而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有时候却让人感觉到他浑身充满文化气息。

几次去苍湾村，几次见李成林，我对成林文化大院印象深刻，看到的最好风景，就是一个人的善良。

1975年夏天，李成林在海原中学读完初中，回到自己的家乡，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懵懵懂懂地走向社会。起初，他在苍湾大队机务站工作，主要从事米面加工。后来，又在大队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包产到户后，他回了家，帮助多病的父母种地养羊，日子过得云淡风轻。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李成林的内心开始激荡不安。他想，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吃饭穿衣，还应该做点别的事情。特别是当他看到村子里的一些年轻人闲暇时刻无所事事，不是打架斗殴，就是打牌吹牛。这一切，李成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他觉得，他应该做点事情了。

2000年，李成林在自己的家里创办了一个书屋。虽然只有到处募集来的几百本书，但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宝贵的起点。一时间，他的书屋门庭若市，村子里的人茶余饭后纷纷来到他家借书，特别是一些放假回来的学生，也像小鸟一样，在他的书屋里唧唧喳喳。

几年下来，李成林做的事情像一阵风，吹遍史店乡的沟沟坎坎，乡里的领导来了，县上的领导来了，文化部门的领导来了，宣传部门的领导来了，记者来了，一些爱心人士也闻风而至。

2004年，李成林的书屋起名“成林文体大院”，县上来人给他挂牌。按照他的理解，一个健全的人，不仅仅要有一个强健的身体，更应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

2020年的夏天，我又一次走进苍湾村，走进李成林的文体大院，当我看见3万多册各类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一间8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我的内心无比震撼。

我仔细地翻阅了几本借阅登记册，无数个走进成林文体大院的读者形象鲜活地出现在我的脑中，有本村的村民，也有周边的百姓，他们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知识充盈自己的人生，让自己不安的心灵停泊在一个温暖的地方。

我一直坚信，教育成就未来，知识改变命运。

我曾经写过一篇《我的高考》，文章描写了我从一个农民的儿子，通过高考走出农村的事情。前不久，我看到我曾经的同事李生信也写了高考改变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女命运的文章。他在《高考那些事》里写道：“高考不仅成全了我，也成就了我的子女，几个孩子都是通过高考进入重点大学，然后分配到大城市工作，高考曾经是我们家生活的主旋律，现在高考远离我家的生活十几年了，但，每每高考临近，心中都有一阵骚动。”

在李成林家，我们像一对久违的朋友，促膝而谈。外面下着小雨，雨点落在树叶上，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雨声像一曲曼妙的轻音乐回荡在我们的耳畔。

李成林告诉我，他的几个孩子都很争气，特别是几个女儿，都是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村子里以及周边村庄来他这儿借过书的学生，好多都考上了，有了自己的工作。

我们之间的话题没完没了，一直聊到午饭时候。李成林的妻子做了烩小吃，里面有凉粉、萝卜和土豆，再搭几块牛肉或鸡肉，这种风味小吃很合我的胃口，我吃了不少，李成林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吃相，说我太实在了，就像是他的家人一样。

这些年，李成林的文体大院办得如火如荼，热闹非凡，除了图书馆，他还承办了十几届农民篮球运动会，效果非常好。

对于脱贫，李成林理解得更加深刻，给人几个钱，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永远；给人知识，能够改变他的一生。这些朴实的话语里蕴含着极其深刻的哲理。

李成林的文体大院，自2000年11月创办以来，这个海原县乃至宁夏唯一的农民家庭图书馆，接待读者几万人次，20多年来，李成林舍小家而顾大家，默默无闻地为村民服务，为读者服务，扶志扶智，为苍湾村脱贫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这是值得书写和尊重的。

李成林的图书馆论规模比不上城市里的任何一座图书馆，充其量只是一个书屋，但是他把自家最大最好的上房让给了书，自己和家人住在狭小的偏房里，书在他的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朴实无华的房子，装满书籍的房子，却是贫穷山村里一栋最豪华的文化大宅。

这个80多平方米的大房间里，纤尘不染。任你左顾右盼，极目之处，书籍连着书籍，杂志连着杂志，书本之外，报纸、海报、挂历、奖牌、奖状、奖章，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书屋里每一张照片记录着图书馆的重要时刻，这些留着图书馆历史痕迹的图片，被李成林当作宝贝精心呵护。

20年来，李成林的文体大院越办越好，越办越红火，藏书从最初的几百种发展到目前的3万多种，最重要的是文化的种子已经植根于芸芸众生之中，这是无法估量的。

在这个独特的乡村图书馆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各种书籍，还有信念和希望，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坚韧不拔的信念，会插上翅膀飞向更远的地方。

我一直认为，李成林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欺世盗名，不是沽名钓誉。他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舒适安逸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偏偏选择了操劳，选择了为他人作嫁衣，选择了做一个传播文明的使者。

除了办好图书馆，李成林还积极操办了苍湾村农民篮球运动会。每年农闲时，苍湾村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有20支左右农民篮球队慕名参加苍湾篮球运动会，前来看球赛的观众成千上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场场观众爆满。

通过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李成林一家人都沾了文化的光。大女儿李萍在红羊乡政府工作，喜爱文学，写的一手好文章，书法作品也很棒。我认识李萍之前，就在报刊上读过她的散文，文字很优美，既有小家碧玉的矜持，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很喜欢李萍的文字，通过文字我们成为很好的文友，交往越来越多。二女儿李楠也喜欢舞文弄墨，属于文艺青年那种类型，如今在银川一家信贷公司上班。三女儿李然在银川市兴庆区法院工作。四女儿李珍刚从西北民族大学法学院毕业，已经取得法律职业资格证，找份工作不成问题。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李成林的妻子，这个小学毕业的农村妇女也非常喜欢读书。那天在李成林家，她告诉我她看过我写的文章，她说我的文章写得自然、朴实，很接地气，特别是写农村的文章。听到她的话，我真的有些感动。

李萍说：“我妈是你的忠实读者。”

如今，李成林的妻子，这个叫马兰秀的女人，在苍湾村工作，是文化专干，工资虽然不高，但她干得心满意足、无怨无悔。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多年的无私奉献，多年的默默付出，李成林赢得各种各样的褒 奖。

在李成林的书屋里，各种奖牌和荣誉证书数不胜数，我无法把它们一一列出来，只能选择其中一些。

2011年，成林文体大院被自治区文化厅评为优秀社团，被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授予全区基层群众文化活动示范点称号。

2014年，成林文体大院被自治区党委宣传部、自治区新闻出版广电局授予首届全区“书香之家”。

2016年，李成林被海原县委、政府命名为“最美乡土艺人”，成林文体大院被授予全国“书香之家”。

2017年，成林文体大院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命名为“全国示范农家书屋”。

荣誉来之不易，每一个沉甸甸的奖牌后面都有数不尽、说不完的酸甜苦辣，好在李成林咬牙坚持了下来。

从李成林阳光自信的脸上，我看到农村振兴的希望所在。

李成林告诉我，他这一辈子，最荣幸的是在银川市第九中学给中学生做了一次演讲，他站在讲台上，那时候，他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他不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他还告诉我，他最向往的是把农民的整体素质提上来。

我被李成林的话感动着，眼眶不由得湿润，一个普通农民，胸襟却像大海一样宽广。

生命是一叶扁舟，航行在人生的茫茫大海里，会经历暴风雨的洗礼，也会迎来朝阳彩霞的拥抱。

2011年，李成林应邀参加在北戴河举办的民间图书馆论坛，2012年他又被邀请参加了在杭州举办的公共图书馆、学校图书馆、民间图书馆服务与社会教育国际学术研讨会，从此，这个初中毕业的山区农民，终于走出人生的低谷，走进瑰丽的文化殿堂。

李成林喜欢唱“花儿”，而且自己写歌词。

“三月（个）里来（哟）三清明，山里人读书难肠（着）深，旱逢（那）甘霖饥盼饭，知识是人生道路上的盘缠。”

“花儿”是海原人的挚爱，高兴的时候想唱，忧愁的时候更想唱。特别是那些身处大山深处的人，寂寥的时候吼上几声，眼前就亮堂了许多。小时候，我跟着村子里的羊把式去放羊，曾经听他唱过好多“花儿”，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理解“哥呀妹呀”“红牡丹白牡丹”，但是“花儿”的曲调我记住了，有时候也忍不住填几句词，唱几首家乡的歌。

在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濛濛细雨中，我和李成林走进与他家一墙之隔的苍湾小学。夏天的雨，极其珍贵，但凡落下来，就能滋润万物。乡村的玉米、豌豆、土豆正处于拔节灌浆的时期，一场透雨便是丰收的前 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看见苍湾村农民天翻地覆的居住环境。这些年，海原脱贫攻坚的力度非常大，农村所有的土坯房、窑洞、土围墙统统被推倒，农村最靓丽的风景就是红砖红瓦、宽敞明亮的房子，随便走进一个村民家中，家家户户都是笑意盈盈，满面春风。高档的家具、电器应有尽有，十分气派。如今，农村也有热炕，但不再是以前的土炕，而是通了电的“电热炕”，温度可以调控，方便极了。我在苍湾小学对面的一家姓马的农户家里，见证了这种热炕的好处，我坐在热炕头上，真的不想离开。这种恬淡的田园生活充满诗情画意，让人难以忘怀。

女主人给我们端上了海原当地产的甜瓜和油香，一再让我们尝尝。虽然素昧平生，但那一刻，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他们时刻把我们当作自己的亲人。

走进苍湾小学，我遇见了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如今他已经是苍湾小学的校长，他叫马少林。他依然称呼我老师。听到这样的称呼，我内心暖意融融。我这一生最为自豪的就是当了17年的老师，培养了无数学生。在海原的大街小巷，我经常遇到一些叫我老师的学生，一声老师，饱含多少深情；一声老师，唤醒多少回忆。

在细雨飘洒的校园里，我看见几棵直入云天的白桦树，还有几棵苍劲的柳树。其中有几棵柳树极为独特，一个树坑里，几棵树相互纠缠，相互守望，同生共长。马少林告诉我，当年种树的时候，担心活不了，一个树坑种了几棵苗子，没想到后来都活了，如今就长成了这个样子。几棵树就像几个患难与共的兄弟，相互扶持着长大成人。

在一棵柳树的躯干上，我看到一个圆溜溜的小洞，像是人工雕凿的，非常光滑，十分艺术。少林说，这是啄木鸟的家，洞里还有幼鸟，我踩了一个板凳，向里面探望，洞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幼鸟的叫声，它们一定是肚子饿了，正等着鸟妈妈带回的“外卖”。马少林说：“这个鸟窝，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我们像保护文物一样。学校的孩子们都知道保护鸟类，多年来，学校与这个鸟窝和睦相处。多年来，我们一直致力于学生的素质教育，培养孩子热爱家乡、热爱自然，珍惜身边的一草一木，效果还是明显的。”

洁净的校园沐浴在清凉的夏雨中，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这是雨中乡村特有的味道，我尤其喜欢这种氛围，在这个时候，记忆就像开了闸门的水，哗啦啦地流向远方。

在雨水的陪伴下，马少林带着我和李成林，参观了学校的各个角落，其中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学校的“院中园”，这是给学前班的孩子们打造的一个乐园，条件不亚于县城里的幼儿园。如今农村的每一座学校都建设得非常漂亮，教学设备配备齐全，农村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同在一片蓝天之下，享受着优质的教育资源。

在音乐教室，我看见一架架白色的电子钢琴，便按捺不住自己“乱弹琴”的毛病，坐在钢琴前，我弹了几首熟悉的曲子，马少林和李成林忙着拍照、拍视频，很快就有朋友知道我在苍湾小学。高科技时代，很远的事情变得很近，身边的事情也会传播得很远。在多媒体教室里，孩子们能够同等接受全国优秀教师的教学，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时代，所有的幸福都落在孩子们的身上。

在学生食堂，我看见学校的厨师正在给孩子们准备营养午餐。菜香飘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苍湾小学有学生100多名，当下因为疫情的缘故，学前班没有开学，学校里上灶的学生只有60多人，午餐只有一个菜，茭瓜、粉条和牛肉三合一，主食是大米饭。

我在海原县采访脱贫攻坚期间，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学校，我对学校有着一种难舍的情愫，这恐怕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事实上，脱贫攻坚的重点应该是扶志与扶智，一个人只有脑袋里有了东西，才能给口袋里装进很多东西。

离开苍湾小学时，天空中依然飘着丝丝缕缕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