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如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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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亲和牛

走在田埂上,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他一生就像这块田地一样,默默地承受着风雨的侵蚀,承受着严寒和酷热。

从我记事起,牛是父亲最好的搭档。父亲白天跟牛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多。据母亲说,每到春播或者秋耕时,父亲都准时四点钟起床。首先给牛拌一槽料,然后用硬柴(木头剁成的条形柴)在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上熬罐罐茶,硬柴长短不齐,短的在炉膛里,长的露在外面,柴烟熏得父亲直流眼泪,呛得父亲不住地咳嗽,可是父亲还是钟爱这罐罐茶。父亲说,罐罐茶喝上两盅子,瞌睡就被吓跑了,人也就精神了;父亲还说,早起一时松活一日。当父亲喝完后,牛也吃饱了,父亲便催着母亲帮他套牛,母亲抱怨道:“黑灯瞎火的,咋看见走路呢?”父亲道:“家里是被灯照耀的,出了院门就能看见了。”母亲拗不过父亲只能随着他。

天亮时分,当别人来到地里,父亲已经耕了半亩地了,此时,父亲捋着他的胡子,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父亲对牛很关心,甚至有时超过了对子女的关心。

记得那年我才五岁,三哥感冒了,母亲让我去地里给父亲送干粮,并且给我指了要去的地方。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我远远望去,隐隐约约看见对面的山梁上有一个人和一对牛,那人跟牛好像“睡”在半山腰,根本看不见在走动,母亲说那便是父亲和牛。送到父亲犁地的地方要经过一道沟上一座山,我就皱起了眉头,噘着嘴巴,不愿意去,可我不得不去。

当我来到山上,父亲和牛在地的那一头。此刻,我的腿软了,大口喘气,实在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地的这头等父亲过来。我向父亲的那边望去,父亲佝偻着身子,目光注视着犁,牛走多快父亲就走多快,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嘶哑无力。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和牛才到了我这边。父亲看见我来了,吆喝牛站住,从我手里接过干粮,边吃边说:“唉!亏了牛了,我已吃第二顿了,它们比我干的活还重,可没我吃得勤。”牛好像听懂了父亲的话,把头转过来望着父亲。我听着父亲的话,很不高兴,我老远地来给他送干粮,他却没问我一句,只顾惦记着他的牛。父亲边吃边用干枯的手擦脸上的汗水,裤腿和鞋上粘满了黄土,牛浑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鼻孔里跟嘴里的气好像在冒烟似的,肚子不时地抖动。当我看到父亲跟牛共歇脚的情景,对父亲的埋怨立马抛到九霄云外,心里顿时感到酸溜溜的。可由于当年年纪太小,我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合适地表达出来。每当犁地时,父亲虽然把鞭子摔得很响,可是从来落不到牛背上,而是落在了地上。走上几十来回时,父亲把牛哞哞地一呼,牛就立马停下了,父亲乐呵呵地走到牛跟前,用手抚摸着牛的身体,凑到牛的耳朵旁轻轻地说道:“累了吧?累了咱们就缓一缓,岁月常在,何必把人累坏!”牛好像能听懂父亲的话似的,把头向父亲怀里靠拢,撒娇起来。父亲在牛的头上摸了摸,然后在牛脖子上系的绳子中拉了拉,对牛说:“没勒着你吧,把绳子绑得紧了怕你出气吃力,绑得松了又怕把你的脖子给磨肿,不过,我试过了恰到好处。”牛听着父亲的话,眼睛眨了眨。我好奇地问父亲:“难道牛能听懂人的话?”

“那当然了!”父亲得意地回答我。

稍休息了一会儿,父亲就捉起犁,挥起鞭子又耕起地来。碰到一块大胡基(大土块)时,父亲迅速抬起脚猛力踩踏下去,大胡基立马变得粉碎。

中午歇牛时,父亲不让牛喝路上的水,他说牛喝了那样的水会得病的。回到家里,父亲顾不上叫累,亲自去给牛拌料,其他人拌得他不放心。看着牛一口一口吃草料,父亲眯眯一笑,然后才倒掉鞋子里的土,再拉下卷起的裤管,拍掉身上的土。有时,父亲突然跑过去,在牛背上啪一声,牛猛地把身子一斜,我以为他在打牛,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拍蚊蝇。

夏天的时候,父亲把牛牵到阴凉里,手中捧着一杯茶,带着小板凳坐在牛旁边,边喝茶边看着他心爱的牛。看见苍蝇之类的去骚扰牛,只见父亲放下茶杯,像离弦的箭一样,速地冲向牛,用他那长着老茧结实有力的手“啪”地一下按向牛臀部,手上沾了血迹,蚊子被他拍死了。有时候,父亲还拿出一把刷子给牛梳理毛,牛感到舒服了,就给父亲不住地摇尾巴,用舌头舔父亲的手,头也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像个孩子。

天气炎热时,父亲提前把河渠里的水堵住,等水聚多了,他就牵着牛去河里洗澡,牛不停地哞哞叫唤,父亲乐呵呵地对牛说:“洗舒服了吧?”牛不住地眨着眼睛,摇摆着尾巴,表示感谢。

冬天的时候,父亲给牛挖了个又深又暖的窑洞,挂了个厚厚的门帘,还在里面装了个灯,好在晚上去照看牛。记得牛生犊子的前一月,父亲几乎睡不上觉,不时地去圈里看牛,铲圈里的牛粪,给牛铺垫黄土。当牛生下小牛犊时,父亲忙得不可开交,在窑里还怕把牛犊冻着,抱了捆胡麻柴点着给它取暖。给牛犊配奶,给大牛开小灶,烧米汤喝,用温水给拌草料,直到看见牛犊撒欢子时,父亲脸上才有了笑容,才能缓上一阵子。

有一次,大牛身上起癣了,痒得它直甩头,摇尾巴,弹蹄子。父亲急了,请来了兽医给它既打针又开药,父亲一会儿给牛灌药,一会儿涂药膏,忙得团团转。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牛身上的癣慢慢地褪去,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还有一次,牛不肯吃草,父亲说牛舌头上有麻疹了,他就在石磨子上撒了莜麦面和盐,把牛拉过来吃磨子上面的面粉,牛用舌头舔着面粉,嘴里的涎水不停地流淌,父亲还给灌了清油和搓干净的糜子,过了两天,牛就大嘴大嘴地吃起草来,父亲的悬着的心才落回了原位。

母亲看到父亲对牛很操心,便说:“你把几个娃娃像牛这样操心,我就没这么吃力了。”

父亲听后说:“娃娃我还是操心着呢,只是牛下得苦太重了,它养活咱们一家人,没有牛,光那些地还不把我挖着挣死?没有牛,庄稼的收成就无法保障。”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再没言语。我插了一句:“牛本来就是养活人的嘛!我都小学毕业了,你从来没去过我的学校,也从来没问过我的学习。”

“我一个字都不识,你让我咋管你的学习?”父亲指着我的脑门说。

“那牛的事你咋那么积极?本来对我就不关心嘛,在你的眼里,牛比我重要多了。”我埋怨着父亲。

父亲看到我不高兴的样子,笑着对我说:“还吃牛的醋了。只要你向牛学习,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总会有出息的!”听了父亲的话,我觉得他说的在理,就学着牛的样子调皮地向父亲眨了眨眼。

父亲陪了牛一辈子,由于长年累月的辛苦,父亲的脸上也像他犁过的地一样,布满了深深的沟壕。父亲的身体也被艰辛的岁月弯成了一张弓。

我突然明白:父亲是我们家一头忠实而不知疲倦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