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凌 听马尔撒唱花儿(外八首)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说下就下了
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心突然就被淋湿了
这绵延的群山,这寂寞的正午
“阿哥的肉肉哎哟……”
这悠长、这婉转、这恓惶、这碎心裂胆的痛
牧羊人马尔撒看着远方
我必须看着远方——
远方有一朵云飘过,那样慢,慢过时间
突然羞愧于我抒情的荒芜
突然羞愧于我们矜持的外衣下暗怀欲说还休的热望
突然明白爱可以用“阿哥的肉肉”来表达
情也可以用一朵云来寄托
其实,我们也可以让马儿尽情地撒欢
让花朵尽情地绽放,就像一场雨
说下就下,下个淋漓尽致
就像马尔撒唱到的
“头割了不过碗大的疤,血身子把你陪下……”
也许,我们前世就这样做了
我理解了母亲的一次次逃离
记不清已是第几次逃离城市
一个年近八旬的农村妇女,白发、豁牙、褶皱、身体佝偻
从城市到老家的距离有多远
一个老人的惶恐和牵挂就有多远
多年了,我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一次次的逃离
城里有她的儿女、孙子,有膝下的承欢
便捷的通讯工具和先进的医疗设施
这对一个年老体弱的人多么重要
但她还是想着逃离。一次次
在生病住院的时候,在节日来临的时候
在左邻右舍娶媳妇做满月的时候
搜肠刮肚出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理由
一次次挤上路边的小巴士
我知道乡下孤零零的老家,每一个角落
都有母亲稔熟的记忆和气味
一棵树、一株草、一朵带着露水的白菜
都会在清晨播下阳光和鸟鸣
在傍晚收获清风和星辰
安静的院落空气清新,花开安详
但夜晚是荒凉的,一个老人
独自承受着巨大的黑暗和无边的空旷
以及隔山隔水的牵挂
直到今年秋天,我从一片叶子的脉络看见自己的一生
我才开始理解母亲,那低处的生活
一个人一生的歉收与饱满,归宿与牵挂
都与那片山水有关,与一句古老的谚语有关
从此,我不会再有抱怨
我会抽空陪母亲回家,尽量多住些时日
让一片枯黄的叶子提前看清泥土的走向
让一个日渐衰老的人把热爱的心安放在自己的胸膛里
[以上选自《星星》2013年第7期]
鸟鸣淋湿的清晨
黎明时分,被早起的鸟儿唤醒
仔细辨听,至少有六种鸟在和鸣
每一个音符都饱含露珠,晶莹圆润
除了麻雀在使用方言
其他的我都听不出口音,也叫不上名字
但不影响大把的鸟鸣淋湿整个清晨
被鸟鸣唤醒的人——
母亲心中有爱,奶罢孩子,生火做饭
父亲心中有佛,喂完六畜,拂尘扫院
我心无远虑,站在窗后静等天明
听鸟鸣时断时续,微风拨动树枝的琴弦
想与鸟儿有关的事情,与人间烟火有关的事情
与流水和叶子有关的事情
不知不觉,隔夜的雾气
在眼前慢慢散开
早起的人
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者:缓慢、迟钝、空虚
要么沿村口的田间小路迎风落泪。要么
在空旷的麦场上伸胳膊踢腿,与僵硬的骨骼较劲
仿佛这个早晨就是老弱病残的早晨
这一天就是老弱病残的一天
这个村庄就是老弱病残的村庄
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早起的人
要给牲畜添草,去泉边挑水
要套犁、劈柴、磨镰、拂尘扫院
要把希望的炊烟高高地升向屋顶
把热气腾腾的孝心和爱捧到炕头
——是年富力强的早晨
我在村口遇见他们
我不开口,他们也懒得搭理
众鸟用歌声欢呼日出
他们用呻吟和咳嗽
一九八三年的号啕大哭
这片山地,已不似一九八三年的陡峭与贫瘠
那年我十八岁,连续复读两年
日夜担心那命悬一线的小数点后面的炸弹
再次落在一个破败的农家小院
父亲好几日没有大声讲话了
这个有点文化,见过点世面的乡下男人
总是高声大气地给别人指点迷津
邻村不断传来的喜讯让他把惯常的分贝压低,再压低
把高傲的头颅用草帽遮住
我天不亮就套牛犁地
有时扶住犁把在前程未卜的犁沟默默流泪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演绎外逃、隐姓埋名,甚至自杀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毒日头辣得眼睛也睁不开
一天晌午,我在脚下的这片山地拔胡麻
看见邮递员的自行车停在家门口
之后,我听到父亲压抑已久的声音被忽然引爆
爽朗高亢了起来
那一刻,我扔下镰刀,匍匐在地号啕大哭
对饮
多久了呀!像墙角一截落寞的朽木
黑暗中,点燃骨骼内仅存的灵火
今夜,无须拐弯抹角
让所有的语言都保持沉默
一盅,又一盅
饮下年龄、病痛、颓废、厌倦
饮下长安、银川、乌海、东莞
饮下餐馆、煤窑、车站、码头
饮下按摩房、建筑工地
饮下迷途的爱情和荒芜的家园
饮下潦倒,一杯苦笑
多久了呀!清明到白露
饮下一个男人泥沙俱下的半生和不断溃烂的疤痕
饮下过往,青春的灰烬
饮下呜咽,这一杯泣不成声的人生
两行浑浊,对饮清寒
[以上选自《草堂》2017年第8期]
秋水长
河水赤身露体,盲目地往低处流
在爱恨情仇之间保持警觉
但,河水不知道自己要流向哪里
泅渡者,包括捞浪渣的人,隔岸观火的人
一次次在泥泞中沦陷、托生
我钟情苦艾。借助流水的力量
盲目而又顺从
结伴而行的残花不是我的,枯叶不是我的,落果不是我的
我克制着自己,一头寒霜独自行走在人间
路遇清潭,有岁月的沉淀,也有澄明的灵魂
可安放感激,亦照见倦容
在硝河古城墙上
可见残垣,亦见烽燧
高天厚土,鸦雀无痕
是冬日,硝河两岸铅华褪尽
邮差以云为马,已不知去向
留下一堆瓦砾,一句谶语
一蓬蓑草,一片江山
风不翻晒过往,也不预知未来
孤独的人怀抱孤独取暖
我在内心发起一场战争
并虚构了一场大雪来完成最后的祭奠
北面的山坡上一大片坟冢,没有自己的姓名
这些忠诚、服从、无奈,甚至未及发出的家书
仅仅先于我到达,陌生的访者
破坏了它们的宁静和尊严
天空多么干净,一阵风正赶往羊隆城的路上
孤独的人,看到了自己留在城墙上的影子
与上古年间没有什么两样
再写长城梁
我不写烽燧,不写垛堞,不写狼烟,不写马蹄,
不写血光,不写坟冢,亦不写残垣断壁
荞麦花粉过了,胡麻花蓝过了,苜蓿花紫过了
长城梁上,两个隐姓埋名的人
说好了明年再见
而此刻,我指给你看更北的北方——
北方,是荒凉的岁月和霜降
有人回家,有人还在路上
在我们身旁,野菊正值豆蔻,蒿草籽粒饱满
几颗被遗忘在季节末梢的红枸杞
像心、像血滴子
像谁的不舍和念想
在渐凉的风中,在尘世……
[以上选自《绿风》2018年第3期]
王怀凌(1966—),宁夏泾源人。就职于原州区纪委。作品发表于《诗刊》《十月》《青年文学》等,入选《年度最佳诗歌》《新世纪十年诗选》《星星50年诗选》等。作品荣获宁夏第五、第六届文艺评奖三等奖,个人荣获《诗选刊》中国2008年度十佳诗人奖。出版诗集《大地清唱》《风吹西海固》《草木春秋》《中年生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宁夏诗歌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