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58年宁夏,我的“行走”
王庆同
王庆同,1936年生,浙江嵊县人。1958年北京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后任《宁夏日报》记者、编辑。1983年任宁夏大学中文学教研室主任、教授。1996年退休。
我于1958年大学毕业,从北京来到宁夏,进入宁夏日报社从事工交方面的采编工作,下乡是常有的事。那时年轻,精力旺盛,没把吃苦太当回事。现在,把它写出来,回味一番,使我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今日宁夏经济社会发展之局面。单说当年关于“行走”的事儿吧。
没有沥青路,只有“水泥”路
1958年8月下旬,我到银川的时候,银川还没有沥青路,最“大”最“好”的中山街、解放街,只是砂石路,没有红绿灯。有的地方有很窄的人行道,少数人行道铺砖头,更多地方压根儿没有人行道。所以,只要下雨,车和人都在泥泞中行走,是谓“水泥”路吧。我在宁夏的第一个中秋节,是在一位通讯员家里过的。路上有泥泞,就是深一脚浅一脚在“水泥”路上走到他家的。
银川没有出租车(北京刚有少量出租车),街上见不到公交车(轿车)。宁夏工委是派卡车到火车站接我们的。我在宁夏第一次“行走”就是乘卡车从银川火车站到老城,在弯弯曲曲的砂石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大约是在自治区成立后,银川市区才能见到少量的公交车,间隔时间至少是半小时。所以在银川市内采访,乃至到永宁、贺兰采访都是骑自行车。1959年春,单位给我发了一张自行车票,我凭票买了一辆苏联造的墨绿色坤车——只要一倒链就是刹车,骑起来不习惯,没少摔跤。这种车喷镀工艺质量很差,淋雨以后车圈上锈。一年后又买了一辆国产“永久”牌自行车,很结实,一直用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我“滚出”(迁赶出)银川,把它卖给了印刷厂的一位工人。
到固原的班车走两天
我因为在报社工交部负责采编工业支援农业和手工业的报道,到固原的机会相对多一点。银川到固原有不定期班车,但车况不好(密封不严,走得很慢),路也不好——全是砂石路,有砂坑、搓板路、水毁路面等。班车一般走到中宁,最多到同心就不走了,住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中午或下午才能到固原。
有时,我们要赶路,就到邮局找熟人搭邮车(卡车)去固原,可以当天到达。有一次,我被安排在帆布篷卡车车厢里,坐在邮包上。邮车跑起来贼快,在砂石路上颠簸得很厉害,颠到固原,腿都直了。那时机要邮件随普通邮车走,机要邮递员背着邮袋,挎着驳克枪,坐在驾驶室里,他边上就不能再挤坐任何人。他神情严肃不说话,瞪着眼睛环顾左右,警惕性不亚于今天运钞车的武装押运员,我没敢跟他说一句话。固原专区到所属各县也有班车,有的是敞篷卡车——乘客靠两边车帮坐两排,都坐在自己带的包上,没包的只能坐在车厢里;车厢中间再背靠背坐两排。夏天还可以,冬天朔风刺骨,车跑起来真叫冻死人呀!冰天雪地坐敞篷卡车,那个罪,没法说。
“黄龙”,弄得你灰头土脸
1937年1月,范长江经宁夏赶赴西安时曾说到宁夏的公路:道路路面铺起二三寸深的浮土,汽车驶过后面立刻跟上一条“黄龙”。20世纪50年代,宁夏路上的汽车驶过还是那个样子:后面拖一条“黄龙”。
下乡坐班车,如果轮到坐敞篷卡车,就必然有人要吃浮土。坐在敞篷卡车最后一二排,甚至最后三四排的人,会叫“黄龙”弄得灰头土脸,等你下车的时候,只有两只眼睛不沾土。如果是冬天,扬起的浮土还能与你的鼻涕眼泪混合成泥蛋蛋,吊在你的眼角和鼻孔下面。记得1960年以前,宁夏的长途班车中总有以敞篷卡车来充数的。我坐过倒数一二排,尝过人被“黄龙”裹挟的滋味,现在“纸上谈兵”,难以描述其“原汁原味”于万一。
为了减少乘敞篷班车的概率,我们有时走后门。在固原发往各县的某一轿车班车满员的情况下,有时去找车站的科长(姓什么忘了),说明是紧急采访,他就从兜里拿出一张卷烟用的二指宽的纸条(他抽自己卷的烟),写上“把记者加上”几个字,我们凭条能上已满员的轿车班车,避开下一趟卡车班车。
那时,没有全国统一的记者证,宁夏日报社不发记者证,只发工作证,像我们这样的一般干部,“职务”一栏空着。为了优先买车票或“走后门”上车,自己在“职务”栏写上“记者”二字,拿着去找固原汽车站那位科长开条子,他认。至于优先买票,在固原专区范围内,只有海原汽车站卖票的老先生认,打开售票窗口先喊“军警界有没有?”“新闻界有没有”——他知道要给这两界的人优先售票。有的农民看新闻界的人能先买票,有时挤上去说“我是新闻界”,售票的老先生倒也不骂,只是瞪着眼睛问“证在哪达?”
道路不好,给出行带来不便。1927年美国作家、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随苏联顾问鲍罗廷等乘汽车取道兰州、银川进入蒙古,回苏联。她于这年的8月24日抵达银川。“我们离城门(指银川城门——编者注)只有五英里路时,夜幕降临了。路上一汪一汪的水开始阻滞我们。有的地方泥浆和水深达几英寸,我们必须下车涉水,把车推过泥潭……”中国记者范长江于1936年5月2日从中卫乘汽车到银川,途中“朔风怒吼……路渐近贺兰山,间有沙窝,前进甚难,有一二处须下车推车,始能通过”。这样的路况,到20世纪50年代我到宁夏的时候,还没有大的改观。
过黄河,常遇麻烦
20世纪50年代,宁夏境内黄河上没有公路桥,过河得摆渡。
从银川到吴忠、固原的班车,在永宁仁存渡摆渡——没有渡轮,只有稍大一点的木船,靠一只固定在木船侧面的小汽艇带过河去。车子上下木船很是费事,要耽误不少时间。从平罗到陶乐,得在平罗摆渡,因为那里河岸被河水来回冲刷,经常塌方,摆渡的风险更大些。
1960年春,我骑自行车从平罗县城东行约一小时后,到达黄河岸边,登上一条木船,向对岸下游方向的陶乐县城漂去。快到陶乐岸边的时候,船工才用篙撑船,以掌握方向好靠岸。谁知岸边塌方,地形改变,靠不上去,船工急了,呼叫“年轻的下水!”我们这些年轻人,卷起裤腿,跳进齐膝深的黄河里,硬是推着渡船靠了岸。据说,陶乐渡口最麻烦的就是没有固定码头,每次靠岸都是一场战斗。上岸以后,骑自行车又奔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县城——城里有1000多居民,没有电,只有县委、县政府晚上用自备小发电机供电的几盏灯丝发红的电灯。
这次陶乐之行,还有一个巧遇,那就是我在渡船上见到侯仁之教授。上船后,见到几位佩戴着北京大学校徽的学生和一位老师模样的人。出于好奇,我说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来宁夏。他们说是北大地质地理系的学生,随系主任、教授来宁夏调查沙化情况,老师模样的人就是侯仁之教授,他们要到陶乐去看一下。那时,我的报道视野很窄,没有意识到这是新闻,同时原来也不认识侯教授,在渡船上也只打了个招呼,上岸后就分手。2008年4月,我看到杨森翔先生发表在《吴忠日报》上连载长文《向沙漠进军——1960年侯仁之宁夏河东沙区考察回忆》,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侯教授来宁夏的文字记载,稍感遗憾的是,侯仁之这样的历史地理学的开拓者,地理学界的前辈、泰斗来宁夏调查沙化,却没有引起地方政府的重视,他走后六七年的光阴,宁夏就开始了登峰造极的“沙化大发展”,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逐步走上治沙的道路。
那时,宁夏人过黄河还有两法。一是冬天黄河结冰后,从冰上过去。范长江在《塞上行》里记录了1937年1月他从宁朔南面过黄河,因为冰上有水滩,“我非常心爱的一双俄罗斯大毡靴,这回算不能不牺牲了”。我曾几次涉冰过黄河,鞋袜也叫弄得湿湿的。二是乘牛(羊)皮筏过黄河。
牛(羊)皮筏,实打实的运输工具
1959年的一天,我有机会乘坐羊皮筏过黄河。
那次,我和两位同事要从中卫县城去黄河南岸的上下河沿煤矿采访。去上下河沿,在中卫只有乘羊皮筏。我们先走到上游的一个地方,两个人分别蹲在已经铺了几层砖的羊皮筏子上面,由筏工划着向下游的上下河沿漂去。到河中心,有点风浪,河水溅上来打湿衣裤,而黄河的浪,竟触手可及,顿生恐惧感。当天下午,我们又从上下河沿乘坐运耐火砖的羊皮筏顺流而下,在迎水桥上岸,到迎水桥铁厂采访。
在20世纪50年代末的宁夏,羊皮筏是实打实地用来运输物资的水上交通工具,而不是旅游工具。
斯特朗于1927年8月,在宁夏黄河南岸一个叫宁安堡(今中宁县宁安——编者注)的地方过黄河,她记载说,车辆“到达黄河边,登上了筏子”,而一辆卡车“因载重过多,车辆的后部压得筏子失去平衡,又必须卸下重新分散装载”。可见牛(羊)皮筏在那时是重要的运输工具。
到农村去,走路是必修课
因为要了解工业支援农业的效果,了解农民对工业生产的需求,社队也有一些手工业,所以我有时也要到农村去。而到农村去,走路是必修课。
1961年,我从固原乘坐到平凉的班车,在六盘山下的和尚铺下车,准备采访什字公社农具厂的财务管理经验,不料正赶上公社农具厂会计做季报,没有时间接受采访,而别人又谈不具体,我就决定到计划中的下一站蒿店大队采访。但班车已过(固原到平凉一天只有一趟),只好沿着傍山的公路步行而去。20多里路走了3个多小时。这条路是平坦的。
1962年夏,我随海原农具厂修配小组下乡了解农民对小农具、炊具的需求,头天从海原县城步行到贾埫公社,第二天再步行到郑旗公社,见识了宁夏山区乡间小路行走之艰难和“山区的天,娃娃的脸,一天十八变”的反复无常的气候。同年,我从海原县城骑自行车到西安公社农具厂采访,见识了山区路的陡上陡下的惊险。有一半的路无法骑,是推着车走去的。
1962年春节前,为了了解农村手工业产品供应情况,我从灵武步行到吴忠,看了看崇兴等那些大一点的农村商店究竟有没有卖车马挽具、锄头、菜刀等。那条小路上没有班车,只好靠两条腿。
比步行稍快又较省力的行走方式是骑驴。1962年我在海旗公社,曾随一位生产队长骑驴到他的队上调查小农具供需情况。第一次骑驴,别别扭扭。后来,到盐池生产队劳动,骑驴就比较熟练了:放松身体、顺其自然,既安全又省力,绷紧身体,硬要驾驭,非掉下来不可。
坐大小胶(轮)车,幸运得很呢
农村较早用的车是车轱辘一人高的木轮车,用牛驾辕,两边各套一头牛。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盐池农村劳动时,生产队里还有这种车,是用来给地里送粪的,走起来嘎吱嘎吱响,一摇三晃,慢得怕人,但不会陷进地里(车轱辘大),可能是宁夏当时车辆中最落后的一种。
范长江在《塞上行》里对1937年初的宁夏有这样的描写:“路上最普通的交通工具是大轮牛车。轮子差不多有五六尺的直径,而拉车的塞上黄牛高度不及车轮的半径,短短的腿,粗粗的腰,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进。”那时宁夏路上最普通的交通工具就是这些摇晃晃的东西。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宁夏农村里依然有这些宝贝蛋,三四十年过去,发展的速度是够慢的。
比木轮车进步一些的是胶轮车,就是用充气胎轮代替木轮,轴上安有滚珠。小一些的用驴驾辕,是为小胶轮车,口头上叫小胶车;大一些的用骡马驾辕,叫大胶轮车,口头上叫大胶车。我刚到银川时,街上还有小胶车、大胶车。那时的水车就是在小胶车上放一个水箱,或几个驮水桶,用来给没有自来水的单位、人家送“甜水”。银川以外市县街上的大小胶车更是司空见惯。
胶车需要一些车马挽具,骡马也需要钉掌。1927年8月,斯特朗对银川作过这样的描述:“就在出售舶来品的商店旁边是铁匠的炉火,正在制作原始的马具……”1933年4月至6月,归国华侨林鹏侠在银川逗留旬日,她应邀参加大校场的一个集会,就是被用骡车接去的。骡车,那时是隆重的迎宾交通工具呢。
下乡采访能坐上大小胶车,就算是幸运的了。1961年春,我采访固原县农具厂劳模陈万隆下乡修农具,就是坐他带的小胶车去的,小毛驴跑起来挺风光。1958年10月,我随《宁夏日报》资深编辑郑禄到大武口,从平罗经大武口到大磴沟,是坐参加大会战的农民带的大胶车去的。大骡子昂首挺胸,走起来挺威风。从平罗到大武口村,有砂石大路;从大武口村到大磴沟,没有路,车只能在山水沟里艰难地蜿蜒行进。我们是记者,带着行李坐在大胶车上,而更多的农民,则背着行李、工具,步行进山。
这里有个插曲:20世纪90年代,我写了一篇报道,回忆从平罗坐大胶车进山。一位编辑编发这篇文章时,把“大胶车”改成“大轿车”:他以为我有笔误,把“大轿车”误写成“大胶车”,让我哭笑不得。那时,银川街上还少有大轿车,平罗到大武口、大磴沟,哪有什么大轿车啊!这件事使我明白:让年轻的朋友了解我们是从怎样的环境中走过来的,很有必要。如果忘记过去,不知道“你从哪里来”,那么,“你到哪里去”,可能会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