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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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暖的石头

温暖的石头

王凤国

春天的一个早晨,田二爷刚刚从被窝里翻起来,就走向了院门口,有些吃力地蹲下身子,摸了摸门口那块古老而神秘的石头,就像摸着当年自己老伴的脸蛋,感觉特别滑润、特别温暖、特别亲切。

那块石头是冰凉的,沉默的,说不清放在门口几世几代了,反正自打他爷爷活着的时候,这块石头就在这儿了,几乎都没挪过窝。本来一块石头不是个活物,也没有灵性,给予人带不来一世的安慰、一世的吉庆。可是,在田二爷的眼里,它是活的,是有灵性的,是他永远永远的伙伴,就像他的亲人一样。自打八十多年前,他就时常坐在这块石头上,后来是他和他的老伴,当然还有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也会时常坐在这块石头上,说说话,看看天,剥剥豆,拣拣菜,尤其是他的老伴坐在这块石头上纳鞋底、绣鞋垫,那成了他家里的一道风景,他最是喜欢看的。他时常就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小木凳上,看着她,和她说着话,看她丰富的表情,看她辛苦的劳动,也感受着光阴的流逝、日子的宽厚。石头上留着他们一家几代人生活的印迹。石头就是他的伴,就是他天天的念想。当然,更多的时候,他眯缝着眼,不顾风雨,就像石头雕刻的一位烈士,冷峻地看着远方,石头就是他眺望远方的基座。坐在这块已经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头上,他就感觉舒坦,感觉满足,感觉还有生的眷恋,死的深思。石头足有一立方米,本来是方方正正的,只是人体长久的摩擦,石头早已没了棱角,上部微微地凹了下去,正好放进人的臀部,坐着就是舒坦、惬意。但是,这绝不是田二爷每天坐上去的理由。他的心思只有他知道。

王凤国,宁夏灵武人,文学爱好者,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四十万字,散见于区内外多家报刊,先后在《灵州文苑》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百余篇(首),著有诗集《在阳光里飞翔》。现为灵武市第一中学教师。

“爹,一大早的,石头上冰冷,坐在上面,就想弄出病来。你给人省省心吧!”儿媳妇大翠是个勤快人,儿子走了,不会再喘着气大声吼叫着让他和儿媳妇惊慌,孙子孙女都进了城工作去了。家里现在只有他和儿媳妇,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的,一天没有多少声音。偶尔听到几声鸟叫、牛哞、羊咩,算是村里的音乐了。村上的年轻人大都进了城,为了生计,为了一世的光阴奔波忙碌。年轻人窝在家里,不是回事,别人是会憎厌的。俗话讲:一分钱难倒个英雄汉。钱是个硬头货,用的时候会难怅人的。这些年,村里人翻盖新房,搭建温棚种菜、添置家电、娶媳嫁女,哪样不是十万八万,三五千不顶事了。像田二爷这样的老人,自然是会留在家里的,守家守业,算是他们老有所用了。

儿媳妇嘟囔着,田二爷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不搭理她,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揉了揉眼,他就向远处张望。远处是绿油油的麦苗,平展展的田地里庄稼也格外地疼顾人,很多年了,收成都好。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预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年成。只是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看得更远些,更清楚些,但这是一种祈求,一种奢望。他坐在那石头上,身子微微向前伸,脖子也向前,就像一只老鹅,努力地想获得一种捕获的结果,可似乎有些吃力。儿媳妇大翠为了老老小小,忙里忙外,是个操心的命。田二爷心里疼,但嘴上却说不出来个啥。有时候,他也会说上一句:你歇着吧。这时,儿媳妇就会白他一眼,依旧忙这忙那。

她是个爱干净的人,不想院子里有个柴棍子。百十平方米的院子每天都会在一大早扫得干干净净,让人看着清爽。屋门前有几盆花,他叫不上名字,大翠时常会拭弄几下,就是那叶子上落上了灰尘,大翠也会用抹布擦拭干净,新鲜的样儿让人喜爱。假如春天开了花,他也会像欣赏一个美人胚子一样咂吧着嘴,啧啧地称赞几声,虽然他老了,老得有些像风中颤抖的房子。

“爹,你老进去,扫上你一身的灰。”田二爷慢腾腾地直起了身子,一只手抓住了拐棍,蜗牛行进似的向屋门口挪动,大翠赶忙过来扶住了老父亲。田二爷的身子好像很沉重,而力量却没了。唉,人老了,油尽灯枯了,就要见主去了。胡大啊,安拉,虽然儿孙们都想他长命百岁,可是,光阴不饶人,人都有回归的那一天,早早晚晚又有什么差别呢。像田二爷这把老骨头,他倒是想,早死早安生。只是,他还有生的权利。

太阳升起来了,红红的脸像待嫁的姑娘,给人温暖,给人妄想。儿媳妇扫完了院子,田二爷又坐在了那块石头上。儿媳妇自去忙她的活计了。田二爷坐在石头上向远方张望着,这样的动作在历史的记忆中,假如还能保存的话,完全是重复的,可以删去百分之九十九,可是,对于田二爷来讲,他觉得每天都是新鲜的,他似乎永远也看不够。院门口前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柏油路,路上车来车往,多年前自己见到的那种驴车似乎绝迹了,大小的汽车和摩托车、电动车目不暇接,只是路面有些窄,人们越来越不满。路是要重修喽。要想富,先修路——院墙上大字的标语,格外醒目。田二爷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孙子孙女不止一次地说给他听。他明白,世道要变了,人的欲念会像疯长的草,缠得住扰得乱所有年轻人的心。人心啊,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平的。田二爷相信,他守着的,不仅仅是一份祖业,还有他一生一世的念想。小儿子和小媳妇请他上城里去住,他不去。高高的楼房,他被人抬了上去,就几乎下不来了,他觉得那楼房关住了他的眼睛,锁住了他的手脚,捆住了他的心。他觉得他不是一件物件。也许人老了,对这个尘世还有着许多的贪恋,还有许多放不下的心事,还不能撒手而去。天麻麻亮,新鲜的一天迎接着所有的目光,田二爷就会颤颤巍巍地走出屋门,去不远处的清真寺做礼拜,回来后,摸一摸院门口的这块石头,就坐下来歇一歇,看一看。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了。

“爹,喝茶吗?”大清早喝茶是田二爷多年的习惯,下了寺,他会坐在门口的这块石头上,慢悠悠地呷几口,然后咂吧着嘴,像是享受一生的乐趣。

冬天的一天,他去村子南头的坟岗上去给老伴上坟,回来的时候,一个趔趄,栽在了路边的一个小沟渠中,折断了腿,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痛得变了脸色,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湿了一大片衣襟。也许真的是人老了,经不住岁月的磨难,注定要让他受一场疼痛。万能的仁慈的主啊,你给人一世的吉庆,一世的平安吧。田二爷念叨着讨白,求得主的饶恕。等到进了城里的医院,住了一个来月,一家人,老的小的,都受了罪,忙前忙后,为他操了不少的心。他于心不忍,早就不想躺在那病床上被人当作“老不死”的对待。他是老了,给儿孙们只能增添负担,他想平平安安地活着每一天,看顾着孩子们,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是的,他有着一生的牵挂,就是他的儿孙们,对于阳世的人来说,他还有最后的一点力量。小儿子请他去高楼上住,他住了三天,就谢绝了,他不是不疼顾他的大翠,他只是住不惯那高楼,就连那高档的马桶他也用得格外憋气。坐在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那是他一生的习惯。病床上,高楼上,他有着太多的假想,他的心飞翔在庄子上,飞翔在老伴的坟头上,飞翔在年轻时一切的记忆里。

屋漏偏遭连阴雨。春天的时候,大儿子出了车祸,走了;秋天的时候,老伴又撇下他,带着无限的遗憾走了;冬天里,他又摔断了腿。主啊,你饶恕我,让我一家都能得个平安吉庆。田二爷天天念叨着,大翠听得都有些烦躁了,也有些难过。想起老伴,田二爷就流眼泪。老伴是个苦命人,一生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一把屎一把尿把几个儿孙拉扯大了。可是,临到口唤的时候,主啊,你给了她太多的疼痛。田二爷想不明白,她为啥得了那个让人难以忍受的胃癌呢?田二爷一想起来,自己的心就疼,那种撕裂的疼,会让他喘不过气来。自从老伴走了以后,他也好像有了不可治愈的病,这病折磨着他,让他承受不住,承受不起。其实,他坐在这里远望着,更重要的是那庄子南边,有那一块高冈子,就是他祖先的坟地,那里埋葬着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的老伴、他的大儿子,他的家门中的所有亡人。他们都是他的亲人啊,不久的将来,那里也是他来世里永久的住处。他要看着,体悟一切,明白一切。

“二大爹,大清早地,你坐在这石头上,不冷吗?”

“三儿,有事?”田二爷抬了抬眼,认出来人是村里的三侄子田兴,疑惑地问。

“我嫂子在吗?”

“在屋里。”

田兴有些神秘地走进了屋里,一边走,一边喊着:“嫂子在吗?”

“是大兄弟来了,屋里坐。”大翠向来是个热心人,不论谁来了,都会让进屋里,端吃端喝。

“一月都来了三回了,啥子事呢?”看着田兴进了屋,田二爷心里嘀咕着,但年轻人的事,他不想干预。他明白,翠儿的事自己做主呢,她是个有主张的人,不会办错的。多少年了,她是家里的主心骨,他相信她,他依靠她。

“可是,三侄子去年无常了女人。老光棍儿,进了家,恐怕人家说闲话,我可要看顾着她。”田二爷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觉有些困了,低下了头,眯眯瞪瞪地打起了盹来。

“嫂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知道我,都是从小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再说,几十年前,要不是我哥,我一定娶你。你知道的,也就明说了。现在,娃们都大了,没有了负担,我想我们俩就过在一起,有啥不好的呢。嫂子,你听我的,没错的。”

“胡说!难不成你早就有这个贼心了。”大翠扑哧笑出了声。

“嫂子——”田兴脸上有点挂不住,也苦笑了几声。

“他叔,我知道你的心,只是我还有许多事儿,也不知孩子们怎样想呢。你也别说了,再过一段时间,你我想清楚了再说。”大翠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田兴听出了一些意思,但还是不想错过了这桩好姻缘。本来,田兴是想找邻居家的李姐来说媒,只是怕挨嫂子的骂,所以,几次大着胆子亲自来说。

男人和女人们的事儿向来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一阵口舌,也没个结果。田兴只好起身告辞了。“嫂子,你好好想一想,我先走了。”

田兴怏怏不乐地走了,刚刚到了院门口,却突然听到一声:

“站下,站下!三侄子,给我说清楚。”不知什么时候,田二爷醒了过来,说话是命令的口气,田兴想拒绝回答,却又不敢,毕竟田二爷是他的亲叔,是他的长辈,他向来敬重。

“大爹,我的事不费您老操心了。你也就别问了,好吗?”

“不行,说!”

“知道了,您还问。”

“有啥事,不能跟我先商量?说!”

“大爹,你看——看嫂子一个人,家里——也没个男人疼顾,也不是个事……”田兴结结巴巴地,欲言又止。

“好了,走人。我知道了,回家等信去,少来纠缠。”

田兴走了,但是田二爷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涌上了心头。是啊,大翠还年轻,他不应该阻拦她出嫁,而应该主动地劝说她改嫁他人。他知道,作为父亲,作为公公,他应该明白,她的内心的想法。家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空荡荡,孤零零,是何等的凄惶。去年的春天,侄子田兴的媳妇去山上拾沙葱,不幸回来的路上,坐人家的三轮车,车翻在了沟里,一车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无常了,唉,人命啊!你说不是命吗?可怜的娃啊!家是什么?是温暖的被窝,是热气腾腾的一碗饭,是地里回来后一句关切的问候,是一个人心里的依靠。可是……

现在,田二爷他坐在这块石头上,向着远方,他不知道他什么念想,他只是长久地坐在这里,觉得安心,觉得有小小的满足。这片天地里,他生活了八十多年,他逃过荒,帮过工,为集体喂过马、烧过砖、赶过车、种过菜,几乎所有的庄稼活他都做过,所有的苦他都受过,他也经历过太多太多无常的事情,他的祖辈、他的父辈、他的儿孙辈,多少亲人先他而去,生老病死这些人生的给予他无法拒绝,他都得领受。生,为何生?死,为啥死?他想回答这两个问题,可是,他面对自己不知如何回答。他刚刚想过的事,悠地飘来,又悠地飘走了。他老了,脑子里留不住什么,看过的东西想起的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昏昏沉沉,仿佛大限将到,他还能去做什么呢。大翠也老了,看到她鬓角的白发,他就叹息,就生出许多伤感来。他多想拄着拐棍去庄子南边的坟地上再走一走,去看一看他的父母、他的老伴、他的长子,可是冬天的一场灾祸,断了他的念想,他给翠儿说了,翠儿说省省心吧,他听着不舒服,可是他也知道他的翠儿也是为了一家人,为了他的身板着想,他只能挪动一下腿,又坐在这块石头上。

猛地抬起头,田二爷发现大翠就站在院子中央,脸颊上挂着几颗泪珠,微微的风吹起几根白发,再也不是当年穿着那件碎花花棉袄的小媳妇了,她额角深深的皱纹他看得分明,他的心不由地抽搐起来,隐隐的疼痛好像要包裹了他,胁迫了他,不让他从这片天地里冲出来,不让他活得自由,活得洒脱,活得轻松,他有些寒意的身子开始往下沉。他喝令田兴的话,也许她听到了。他伤着了她,这么多年了,他很少会伤着她,对于她,他向来都是当亲闺女看的,很多年前,他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将她抱在怀里,端详着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还有那小小的酒窝,把她当成一世的幸福,到今儿,他还是觉得她是家里的幸福,她就是他的影子,他总也不想她离开一天,哪怕是半天,他都会惦念。

四十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他还会记得,那是一段刻进骨头的往事,他怎会忘记呢。那也是个春天,青黄不接的时节,路上来了一对父女,老的拉着小的,破衣烂衫的,在门口有气无力地喊叫着:散个乜贴,散个乜贴,给点吃的吧。田二爷那时还是个三十大几的小伙子,家里刚刚吃过了饭,母亲坐在现在他坐着的这块石头上,正在给父亲纳鞋底,听到要乜贴的声音,母亲头也没抬,随口说:“力儿,看有啥子,能散给要乜贴的,舍散点吧。”

力儿,就是他田二爷,他正蹲在母亲的身边看着母亲做活计。那时,他在伙房屋里寻了几眼,没啥吃的,只见到一碗炒面,那本是母亲留给父亲的,他不知,急急忙忙地端起碗来就出了门,递给了那要饭的老汉。那老汉看上去五十出头,也许只有三十来岁吧,一头乱发,像几只鸡在头上开了战,不只是灰尘,还有几根柴草;他手中拉着的孩子,四五岁,脏兮兮的脸上挂着几颗泪珠。他当时看了,就生出了一些怜悯来。但他还是很快地进了屋。

“死人啦,死人啦!”过了没多一会儿,他就听到叫喊声,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格外地瘆人。

等到他飞也似的来到了乞讨的老汉身前,只见老汉躺在了地上,身边已经围了七八个人,老的小的,伸长了脖子看,却没人敢近前把一把脉。母亲挤开了人,弯下腰去,摸了摸老汉的身子,把了把脉,摇了摇了头说:“没气了,走了。”

突然,母亲看到地上散着一些炒面,一只碗也滚落在一面,磕掉了一块,她似乎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主啊,胡大啊,怎么让我遇上了这样的事!”母亲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脸上没了血色。抬起头看到他,胳膊一扬,一个巴掌甩过去,将他打了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的娃儿哟,你可闯下祸了哟!死了人,你让为娘的怎么办?我的儿哟!……”

母亲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他也吓得没了魂儿。队长来了,问了情况,派出了民兵连长到公社报了信,来了派出所的民警,抬走了尸体。

那是怎样惊恐不安的一段光阴,至今他也说不明白,总之,他和一家人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小的时候,他就听说,饿急的人吃炒面要小心呛着,否则会噎死的。果不其然,可是,他哪里想到这些呢。父亲回来了,家里的人都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还不知道公家如何处理,全家人的心都悬在半空中,一天一夜过去了,不知道后果究竟如何。他清楚地记着那一段揪心的往事。如今,那个要饭的孩子就是大翠,她也老了,一头的白发,让人唏嘘不已。

往事挥之不去,田二爷想起那些如田野上数不清的小草一样多的往事,就不由自主地叹息起来,辛酸起来,眼角也会湿起来。光阴是什么呢?这个困扰他一世的问题他一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八十多岁的人了,他不知道他是否懂得了这个世道。人这一生是多么奇妙。当年,突然间遭遇到死亡和家里添丁的事,着实让人回不过神来。第二天,还是为了那要饭的老汉死亡处理的事情,母亲正在屋里担惊受怕,队长在门口喊了起来:“全体社员注意了,大人们都到队部去开会。”队长一遍一遍地叫喊着,母亲心里有多大的疑惑,直到今天,他田二爷都说不清,道不明。

队上的人坐进队部的那一间大屋子里后,队长开口了:“大家听着,不是前儿队上死了一个要饭的老汉吗,人是死了,但也不是谁害死了,田大力家的给那老汉一碗炒面,公家调查可能是吃呛了,噎着了;也许还有啥子病。不管怎么说,人死了。可是,还有个女娃娃呢,一时也找不到家,没人管,公社的领导说了,让我们队上先管着。书记说了,事儿出在我们队上,我们不管谁管呢。现在,我问大家,谁想把这个娃领回家去,先养着。想一想,跟家里商量一下,谁领吱一声。”

那时,田二爷坐在母亲的身边,像个刺猬,缩成了一团,不敢抬起头来看社员。祸是他闯下来的,但是他却不知道后果究竟怎样。他的魂儿好像早已不属于他自己,早已飞出了那个偌大的屋子。母亲坐在屋的一角,低着头,好像她是犯了罪似的,他知道,母亲本就紧张的心,经队长这么一说,又生出了许多波澜来。一阵的沉默后,是长久的议论,队上的人自然是这样,遇到一件事,免不了叽叽喳喳,女人们更像是刚出窝的麻雀,有和家里男人商量的,也有趁机打情骂俏的,还有胡谝椽子乱扯淡的。屋子里是炸开了锅,队长一个劲地叫喊着,命令大家安静,快点给出个话来,好了结了这一桩麻烦的事儿。

直到这时,田二爷才抬起头来,看到队长的手里的确拉着个女娃娃,和昨个比,脸洗净了,亮亮的眼睛,小小的酒窝,虽然怯生生地低着头,衣服也有些破旧,但他田二爷看着,倒觉得是个美人胚子。

结局是田二爷没有想到的。母亲做了主,抱回了大翠。突然间家里增添了一口人,他便忧愁起来,家里缺衣少食的,他知道大人们的辛苦。那是怎样的一个年月啊,刚刚经历了三年的自然灾害,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家里却又多了口子人,着实让人忧愁。可是母亲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多年以后,田二爷才明白母亲那颗善良的心。那女娃被母亲抱回家后,就放在这块母亲天天坐着的石头上。石头是沉默的,也是宽容的,它的上面坐过多少人,多少代,多少次,它不清楚,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它是温暖的,是幸福的,是家的一部分。母亲给那女娃洗净了身子,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还真是个美人胚子,红扑扑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母亲脸上也是有笑容的,他发现,这样的笑意很是少见,不久,他的心情也渐渐地欢快起来了。有好多次,他都去问那女娃:“你叫啥?家住哪里?”每次,母亲听到这样的问话,就轰他走。

可是,那时的大翠那么小,什么都说不清。他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她。她是个灵巧的孩子,渐渐地长大起来,家里的一应活计都能操持。家里干净了许多,母亲从田里归来,也能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热饭,他全家的日子也好起来了。光阴还真像个红绳绳,把他们一家人都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这个女娃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人生的变故该有多少呢。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连自己的老伴,还有那大儿子强儿都不在这个世上了。光阴知道,安拉知道,他诚心地祈求万能的主,给他最后的力气。

路上少不了各种声音,这就是生活;忙碌的车,忙碌的人,就是光阴。他知道,他要感谢这样的光阴,光阴好起来了,再也不会饿着肚子、冻着身子了。这是他小时候多大的奢望啊!想起大翠乞讨的情景,想起小时候母亲将大翠放在这块石头上,他就百感交集。主啊,胡大啊,你能将人引向哪里,又以怎样的宽大让人含笑离开,你是万能的主,你给世上的人都指一条光明的大路吧。母亲生过十多个孩子,他的兄弟姐妹,只有三个活了下来,至今健在的也只有他和一个妹妹了。时代变了,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他田家人丁不兴旺了,地也没有人愿意再种了,城里的生活是年轻人的向往,他拦不下那诱惑。家园的守护,似乎就是他这一辈人的事情了,而且这将成为最后的记忆。老二进了城,孙子孙女们也进了城,走进了城,家园再也没了,再也不是村民了,家改变了,人的心思也改变了,他很难理解。可是,他还是要常常说,对他的老二,对他的孙子孙女说,根在这里,不能忘了根,无常了,还要埋进祖坟地里。假如翠儿走了,这个家还在吗?他问了自己不止一遍,可是身边只有嘈杂的响声,没有一句回答。空旷的院子,显得更加冷清。

太阳升起来了,村子亮堂了,一切好像都新鲜了许多。一缕阳光射过来,田二爷坐着的石头也有了些温暖,他的身上也渐渐暖和了起来。路对过的几棵杨树,叶子吐出了嫩芽,生命的样子让田二爷有了一丝激动。春天好啊!

突然,吱的一声,一辆小车停在了院门口,车上下来了两个人。声音惊扰了田二爷的胡思乱想。田二爷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来的是自己的小儿子田胜和大孙女田园。儿孙还算孝顺,月月都会下乡来看他,见到孩子们,他就兴奋起来,有了精神头。

“爷爷,妈,我回来了。”大孙女田园二十几了,还像个傻丫头,咋咋呼呼,疯气不改,他看着笑了。

一家人都进了屋。坐在了炕头上,田二爷靠在了一摞被褥上,喘着粗重的气,问起了儿孙家里的事。小儿子递过来茶,他咂了一口,眯缝着眼看起了田园。

女大十八变啊。黄毛丫头也成了精。看着翠儿忙着沏茶生火,他又想起了刚刚田兴来过,不由地叹息起来。小儿子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对他瞅瞅了,想张口问,却又不知问什么。他对田园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去伙房屋里帮母亲做饭。田园下了炕,母亲沏了茶,也出去了。

“老二啊,你回来了,好啊,今儿还就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你姐她还年轻,一个人在家里,心情不好;今儿个田兴你那哥又过来了,我知道他打的主意。你有个啥主张,你说。”

“爹,我知道,嫂子一个人,让她进城随了大女儿,她怕女婿家说闲话,也怕女婿有个不高兴。现在实行计划生育,没个男娃,命苦。可是,她自己的事,我能说啥呢。主意还得她自己拿。我没啥意见。她觉得行,我们就张罗。可是,爹,你一个人又怎么过呢?”

“儿啊,我也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不要管我。办了事,我也就见你妈去了。”

“爹,你又胡说。”大翠进来了,努着嘴,显然她听到了父亲说什么。

田胜也沉思起来。

片刻的宁静,好像很久很久,屋子连空气也凝固了。光阴啊,你真让人难怅。

“姐,你也不要一口回绝,把话说死了,再想一想。还要跟孩子们商量商量。”

“是啊,翠儿,你还年轻。不要为了我担心。”

“爹,我一个人过。再说,你怎么办?”

“儿啊,不要说不牢靠的话。一个老公公,一个儿媳妇,就我们俩,家里再没个人,不行。苦了你。”

“爹,不苦。有啥苦的。有吃有喝,就行了。”

“姐,我哥走得突然,这一年多来,苦了你了,家里忙,地里忙,你一个人,爹又有病。我们工作忙,让你和爹进城,都不肯。让我也为难。”

“老二啊,我也不让你为难。我和爹好着哩。你就放心吧。”

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每次都是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果。田二爷靠在被褥上,头偏过一边,看着窗外。外面的世界总是热闹的,让人不能安然。他的心里,还有着愧疚,他想说却又不能说。

背过家里人,大翠不知偷偷地抹过多少回眼泪呢,可是她又是个要强的女人。进了院东的小库房,泪蛋蛋刷刷地往下掉,打湿了一簸箕炭。端着炭,她感觉有千斤重,脚步都挪不开。田胜从窗内看见了,急忙跑出来,接了过去。可是,炭上洇湿的一片,他也看到了。

“姐,你?”田胜话没说完,已经声音哽咽了,他分明看到了姐姐眼角的泪痕。

“没事,没事。不要让爹看见了。”

二人进了屋。几双眼都有些怪异。不自然的表情,让所有的心都沉重起来。春天的阳光总是调皮的,让大地的生命有了奢望,包括大翠和她一家人。可是,这奢望又隐秘得很深很深。

“我反对!”屋里的人正各自想着心事,冷不丁一声,格外响亮的声音,像天上响了个惊雷,都吓了一跳。

“还不改毛病!”田胜嗔怪道。

“爷爷,二爸,我不是不同意我妈改嫁。我的意见是要嫁就嫁到城里去。”

“城里?”田二爷和田胜几乎是同时发问,因为同样的疑惑让父子俩不解。

“是啊,现在城里像我妈这样没了男人的又不是没有,不愁找不到好的。”

田园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田胜。是啊,城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姐姐在农村待了一辈子,进了城,享几天清福,自己和孩子们都能有个照应,也让人放心。想到这些,田胜赶忙表态:

“园园,你的意见也不错。我没啥说的,就看你妈。”

“妈,你进来,我给你说。”田园冲着厨房一声大喊。

大翠进了屋,田园和田胜一顿好说歹说,临了,大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

“不成,不成!”

“怎么个不成?”田园破喉咙大嗓子地一个劲地嚷嚷。

田二爷靠在背上,心里明白,大翠放不下这个家。她走了,这个家恐怕就再也不存在了。自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许就生活在这个庄子里,那块石头就是见证。可是,自打大翠这儿结束,田家的这一支也许真的就叶枯树倒了。世道真变了,变得太快了,他田二爷有些措手不及了,他无法应对。小时候,我多想分几块田来,后来分田时,他又多想多分几块来,可是现在,村里的老老小小都不愿种田了,进城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去年的春天,田兴还在他面前埋怨过,现今这个世道,种田有什么出产呢?种子、肥料、水利经费、人工工资,还有村干部的七扣八扣,各项开支刨除,没啥收入,还不如不种呢。可是,世世代代的农民,不种田做啥呢?难道喝西北风去。隔壁李老四倒是养了几头奶牛,可是秋天结奶款的时候,收奶子的却说牛奶浓度不够,品质不好,硬是扣除了两千多块钱。李老四跟人家吵了一架,气病在家,一个月没出门。中国的农民苦啊!农民不像城里人,城里人工作在哪儿,就住哪儿。农民的家是什么呢?就像人的帽子,能走到哪儿,就戴到哪儿吗?可是,园园也是为了她妈好,他又怎能阻拦呢。田二爷咳了两声,清一清嗓子,只能发话了:

“娃们啊,你们说得都在理,我不拦。园园,就让你妈拿主意,好吗?”话完了,可是田二爷悠远悠长的一声叹息,像是秋天里突然刮来的一阵风,让孩子们的心里有一股冷冷的感觉,顿时屋里沉静了下来。

“爷爷,你说得对。就听我妈的。我没意见。”过了好大一会儿,田园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吃饭吃饭。”

吃过了饭,田胜和田园又要回城里去了。工作,还是工作,忙不完的事情,过不完的光阴。田二爷免不了深重的叹息。下午的阳光渐渐地从院门口的那块石头上移过去了,可是他还是坐在那上面远远地看着,好像是看儿孙的身影,又好像不是。脑袋和身子都沉重了起来,他还是不愿上炕。大翠下了地,地里的麦子该像他的大翠一样,有着不怕苦不怕难的精神头儿,他相信,会有好盼头,好盼头。翠儿是他的女儿,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他想老伴儿几十年来,对翠儿的好,他就心情敞亮了起来。翠儿也是个好女儿,挖东干渠的时候,她主动上渠上替他背背斗;窑上出砖的时候,她脊背上没少烫过泡;吃糠咽菜的时候,他也没跟娘老子拌过嘴。可是,现在,他面对他的翠儿,他担心有那么一天,也许就在明儿,他归了主,他不能留下那心里莫大的遗憾,让自己闭不上眼。

春天的天气有一丝温情,但又很快消失了。田二爷坐过个把个小时,脑袋瓜子就沉重,石头也似乎没了温暖。但是,他还是想到田兴。三侄子,人倒也不错,对翠儿好,他知道,强儿结婚前,田兴还来试探过他呢。那小子,也想娶翠儿呢,贼骨头。这么多年来,兴儿没少帮翠儿忙田里的活。本来就一家人,不生分,好啊!可是,现在,他要娶翠儿,这让他说什么呢。谁能说不好呢,谁又能说好呢,他不知道。前头的路是黑的。一整天的苦思冥想,让他有点顽固不化了。心里的疙瘩越是解不开,他越是绾得紧。生活也许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是,他觉得不只是他一个人,从这样的启示中他得到了安慰。晚饭过后,他觉得他该有了主张。

“翠儿,爹心里有些不好受,你过去叫你隔壁三爷过来。”

“爹啊,你别吓唬我。老二刚刚走了,你可千万别再倒下了。”大翠显然吃了一惊,有些举止无措了。

“快去!别站着了!”大翠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三爷进了屋,大翠跟在后面。一进屋,三爷就上了炕,捋了捋袖子,把起了田二爷的脉。三爷田大旺是田二爷的堂弟,一辈子的兄弟,打小就在一个锅里搅和,从没红过脸,有个啥事的,兄弟俩都会商量着办。

“爹,爹……”大翠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大媳妇,别慌,不要紧的。”三爷显然觉得二爷没有重症,还挺得过去。

“兄弟啊,我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媳妇一个人,我怕惊着了她,叫你过来,一切靠主儿。主会赐悯人的。”

“哥啊,口里念主儿,求主宽恕。”田二爷念了起来。

“他爸,我没事。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请你再劝说劝说。一则是翠儿的身世,二则是翠儿的婚事。这两件事,要是没个了结,我走得不安心啊。”念过一遍讨白后,田二爷才说出了心里藏了很深很久的秘密。

“哥,我知道你的心思。”

“翠儿,你一定要听你三爸的。不然,我走了不闭眼啊!”听了二爷的话,翠儿慌了神,站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惊动了街坊四邻,没事。”

“爹,有啥子话,你就说,别吓着了我。”

“翠儿啊,你听着:爹对不住你,有三件事,爹要做个最后的交代。一是你的身世;二是你的婚事;三是我无常后,你去趟生你的家,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亲人,认了,你也就算是海家的人了。你一定要听爹的。”

“爹,我不嫁。我守着你,一起过。”

“儿啊,别说傻话,你还年轻。你自己拿主意,爹不拦你。爹希望你再找个疼顾你的男人。”

“不!爹,我也快五十的人了,还能活多久呢。”

“大翠,听你爹的。不然,他不安心啊。”田三爷也帮着劝大翠。

“三爸!”

“翠儿,今天当着你三爸的面,他就算是个证人,我把你的身世说清了,你自己做主。你是爹领养的。”

“爹,这我知道。”

“唉,我苦命的女儿啊。你不知道你的家在哪儿,你不知道你的本姓。”说着,田二爷吃力地爬起身子来,挪动着身子,从被窝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了儿媳。

“翠儿,把那墙角的那个小木匣子打开,看里面有一张纸,拿出来。”

大翠和爹妈生活了四十多年了,从来都没有发现什么时候这墙角多出这样一个小匣子来,她擦了擦泪,上了炕,哆哆嗦嗦地开了匣子,拿出了一张发了黄的纸片来。

“翠儿啊,你也能认几个字来,你看,那上面写着你出生的地方。爹一辈子对不起你。今儿,爹快无常的人了,瞒了你一辈子,不瞒了。这是爹的一块心病啊。”

“大侄媳妇,不要怨你爹。我们都知道,就是瞒着你。”看着大翠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田三爷也落了泪。

“爹,爹,我不怨你,不怨你。”

“我的娃啊,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孝顺的孩子。可是,爹,怕你怪爹。所以,多少年了,一直不敢说。爹心里堵得慌啊。”

“二哥啊,想当年,我们做的事不对啊。”

“唉,是不对啊。那年,队上来人通知说找到了翠儿的家乡,要我把孩子还给她爷爷,可是,我……”

“我知道,是你央告大队长,求人家把孩子留下。还给了翠儿她爷爷五块钱呢。”

“十块钱?”

“嗯。那时候,十块钱不少了。多了拿不出来啊。”

“孩子啊,你也不要怨爹,那时,我问过你爷爷,家里穷,没了爹妈,养不起,送了人也是个去处。”

大翠站在地中央,泪蛋蛋直是往地下砸,田二爷和田三爷看着都心痛,但还是在心里念叨着:我的娃儿呀,苦命的孩子,在我们田家受了一辈子的罪,吃了一辈子的亏,是个好娃啊,将来会进天堂的……

大翠是个有力气的女人,打小就当作男人来使唤的。挖沟修渠、盖房砌墙、喂牛赶车,哪样又少了她呢。可是,大翠伤心的是五十多岁了,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亡去的父母啊,埋在哪里呢,一辈子了,她没有给自己的父母舍散一点乜贴。主啊,胡大啊,你真的要饶恕我的罪过啊!就在那片刻的时光里,她真的埋怨田二爷,他为什么这么狠心,她是他的闺女啊,她为了这个家,一心一意,绝没有半点坏心。她知道,打小就知道,她不是爹妈亲生的,是抱养来的,没有娘家人,受了委屈,没有娘家人来给自己撑腰,所以,有苦往肚子里咽,有泪往肚子里流。至于父亲倒毙在路上的情景,过不了多久,她就淡漠了,毕竟那时候,她只有四五岁。今儿,她才知道,她原本姓海。小时候,她就常常听妈在耳边说:人做事,主在看。我们是穆民,就要有信仰,心里有主。是啊,五十年来,她每一次面向西方叩头礼拜之前,她就默默地祈求万能的主赐予她全家吉庆平安。好在弟弟和两房的孩子们都上了大学,有了出息,进了城工作,光阴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她心里一切的委屈,一切的难怅都会像渠沟里的水流走的。她觉得她没有背亏,这就是回报,是回报。

“翠儿啊,你也别难过了,我没事,你就那屋睡去吧。有事我再叫你。她爸,你也回吧,我没事,有大翠在。”

大翠睡在了东首的屋里,一夜没有合眼。早上起来,眼睛像个肿桃子。进了屋,伺候着田二爷起了身,开始生火沏茶煮饭。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生活就像那窜起来的火苗,是这样平淡又这样不安。

吃过早饭,田二爷还是习惯性地坐在了院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那真的好像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他的精神头在那儿,他的魂儿在那儿,他的一切的念想在那儿。他还是眯缝着眼向远处眺望着。天地间的一切景象都再熟悉不过了,可是田二爷每天都想看出个新鲜样儿来。其实,他的心事只有他知道,别人是无法知晓的。只是这中间,他也起过一回身子,扶着墙走回屋里,摸索着找到了一个小药瓶子,揣进了怀里。

坐了一个时辰,太阳也升得老高了,阳光普照,天地间都暖和起来了,庄子南面的冬麦泛着油油的绿光。田二爷突然直起了腰,用拐杖支起了身子,站在了门口。

“大翠啊,今儿天气不赖。我感觉精神头足,你扶着我,到那寺上去一趟,然后给你妈和娃儿他爹上个坟。你看行吗?”

“爹,你行吗?”

“行,行的。”

“那穿好衣服。”大翠帮着田二爷穿戴整齐了,自己也围了围巾,锁了门,父女俩一拐一拐地向西边的清真寺上走去。自打田二爷摔断了腿,这条路上就没了他的身影,村里的人都惦念着他,上寺的时候,老人们还议论过,盼望着他好起来,想当年,他也是念过经的,可是为了生计,他四处奔波,没成为一位阿訇可惜了。

村里的老人们见到了田二爷来了都感到惊奇,老的小的都迎上来问候。

下了寺,大翠又搀扶着田二爷来到了坟地。这是一片高地,四周的几棵老榆树算是遮风挡雨的好伙伴,上千个坟头一眼看不尽,一片苍凉的景象。只是到处都有獾洞。去年秋天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打着灯,四面围堵,打死了出来的几只獾,可是,斩草不除根啊。

“唉,人老了,归了主了,这就是去处。那个小黑房房子,有没有光明呢?应该有着吧。有信仰就应该有光明。”

听着田二爷絮絮叨叨的话,大翠有些糊涂。但是,大翠没有言语,看到丈夫田强的坟头,她还是止不住地流泪。

跪下身子,田二爷用尽了全身的最后力气念起了《古兰经》,多少年了,大翠从来没有听到过爹能念得那么起劲,那么高亢,那么响亮。那声音那么有磁力,吸引着她,而她只能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她是不能走近的。女人是不能上坟的,这是教义的规定,她知道。

半个时辰过去了,大翠感觉爹今儿个念的多,时间要比往常长一些,只是那声音的高度不减,她不敢上前去打扰。上坟是虔诚恭敬的事情,来不得喧哗吵闹,宁静的天地里,她俯首谛听,像是听和亡去的丈夫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听着真主宽宥饶恕的声音。

大翠心里明白,那是父亲祈求主饶恕亡去的人,求主慈悯他,宽容他,款待他……就要念完了,大翠想走上前将年迈的老父亲搀扶起来回家去,她正迟疑着,却已经看到父亲用力地立起身子来,那身子确实显得臃肿,黑色的大氅和黑色的裤子有点堆积的感觉,好像父亲怎么也搬不动。春天的冷风像鞭子抽人,年老的人怕寒,穿得多,行动显得笨拙,她是理解的。

看到父亲这个姿势,大翠的眼泪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往下流,父亲真的是风烛残年了,她正想跨起大步向父亲走过去,却突然看到父亲重重地倒下了身子,头上的帽子也从头顶上滑落了下来,一股风卷起了一簇蒿草,向他的身上盖去。

“我的大啊——”大翠没有跑到坟头前,就一个跟头绊子栽倒在了田埂上。等到她爬起身来,田二爷已经没了声音,没了气息。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是村上的亲人们,睁开眼睛一瞅,她拍着地号啕大哭,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格外地悲怆。

全村人送走了田二爷后,打田二爷家门口经过的男女老少都会看到,田家大媳妇又常常坐在那块石头上,眼睛向南望着,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