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是天边的一种假设
查 舜
“儿子,妈把你说的东西带来了!”听到电话里母亲的这句话,儿子心跳得格外厉害。母亲的电话是从省城西川汽车站打来的,自己是在学生宿舍楼里接电话。他分明感觉到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是那样地兴奋,那样地充满信心,那样地想让他放心,也是那样地神神秘秘和小心翼翼。“那好,你就不要到我们学校来了,在车站北门附近等我吧,我马上就坐车过去,你可千万要把东西带好啊!”无疑,他的情绪受到了母亲的感染,激动之余也是一副神神秘秘和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在放电话的时刻他突然发现同寝室的几位同学都在用极其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
看来,他们不只觉得他的情绪有点反常,似乎也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不便让人知道的信息,可他却能理解大家的这种敏感。最近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教育界的事情,两位家庭贫困的女学生,为了挣钱继续自己的学业,竟受骗帮人携带毒品而被捕。当然,也许不单单是那一件事情。他知道,大家之所以那样看他,也可能与他家里的一件事有关。就在他考上大学之前,哥哥因为急着给人家还结婚时的欠款,居然做出了一件很意外的事,被判刑入狱。
查舜,宁夏灵武人,著名作家,曾在《当代》等全国二十余家报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六十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多部。现退休。
哥哥刚被判刑的那几天,父母迅速地憔悴下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每日都以泪洗面,疯了似的跺脚捶胸。父母都已上了年纪且体弱多病,身单力薄的嫂子既要照顾年幼的小侄女,又要尽心尽力地操持农活。本来,他是铁下心要回去劳动养家糊口的,但恰恰是由于哥哥做出了那事,父母一下子改变了对他求学的态度,原来是动不动就说不好好学习就干脆回来劳动的,而现在考大学变成了铁板上钉钉的事,哪怕是头拱地也要把大学考上。父亲还特意强调说:“儿子,你可一定要牢记三点:阳光、笔杆子和来钱的路!”
“爹,你这话我咋听不太明白呀!”
“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自个儿去琢磨吧!”
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遍,终于弄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从此埋头苦读,然而高中毕业当年还是没能考上大学。尽管家里的生活那样拮据,全家人还是支持他又复读了一年,才考入了现在的这所大学。
哥哥坐牢的事本来同学们压根儿就不知道,都是他竞选班干部惹来的麻烦,被竞争对手捅了出来,非但一下子搅黄了竞选之事,也让他从此心里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总觉得脸上无光底气不足,总觉得自己就像是小说里描写的极左岁月里成分不好的人家的后代,“先天不足”得厉害。
当然,也正是哥哥坐牢的事情给他敲响了警钟,让他有了不同寻常的学习动力和做人的志气。无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其他方面,他的心里总是攒着一股劲儿,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力。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家人,他要让父母因为这个儿子而挺起腰杆来做人,让嫂子因为这个小叔子而没人敢小瞧和欺负,让渐渐长大的侄女因为这个叔叔而看到自己的前途将会是多么光明。
但他也明白,实现远大理想,不能只凭良好愿望,还离不开物质条件的相助。要说,他总感到不够用的是时间。虽说考上了大学,但他很快就感觉到,像他这样来自贫困地区的学生,以往所受教育的程度与城里学生所受教育的程度简直无法相比。即便自己想奋起直追,可一切都需要时间。要读大量的书,要补习大量的课程,仅英语一项就够伤脑筋的,更不要说其他课程了。可他又不得不花大量的课余时间去挣钱养活自己,要么在学校里搞勤工俭学,打扫教室或楼道的卫生,要么到西山附近的水泥厂或化肥厂去打杂。
时间和钱之间的矛盾,简直就像是一把在他心上来回拉扯的锋利无比的铁锯,让他的心总在撕扯,总在流血。每当这种时候,他对钱的体会就会愈加深刻。那次他徒步到离学校三里多路的邮局给家里发信,就因为只差一毛钱没能买上邮票,便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路上还不断懊悔虚荣心极强的自己,为什么之前在饭厅里没把那被无数人踩踏过的一毛纸币拾到手。
看着别人几乎是顿顿吃肉,自己却只能吃半份便宜凉菜或老咸菜的那种滋味就更不用说了。最让他受刺激的,是那些纨绔子弟谈恋爱的情景。一个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居然会把那样娇小的姑娘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裹挟在手臂之中,趾高气扬地或走进影院,或走进餐厅,或走进商场,或走进树林。据说,他们每人每月的开销大都在两三千元。对他来说,那可是一个不可想象的数字。
他曾听一位军人说过,枪是男人的威风,男子汉只要手里有一支好枪,感觉自然就会格外好,就连胆子也会特别大。然而他却认为,在如今这个年代里,钱才是人的威风,钱多的人就可以扬眉吐气;没钱的人尽管再怎么自我安慰,从真实感受来讲,总觉得像是低人一等,矮人半截似的,更不要说从享受生活的角度来讲,又该是多么淡滋寡味、捉襟见肘。
每当想到钱的问题,哥哥服刑的情景总会浮现在眼前,总要让他冷不丁地打一个寒战。是啊,对于自己来说,钱无论如何都要赚到,但一定要来得明明白白。可不,一旦捅下乱子,那种无形的压力简直都能把人的身子挤扁,骨头压碎似的。
这些日子,他总是想着该如何才能智取到钱的事情。也就是说,找到既不打工也不耽误学习,却还能来钱的路子。按理说,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的,可他坚信庄里老人所说的“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的道理。如今自己已是一位大学生了,是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应该完全可以找到这样的路子。或许正是这种想法的推波助澜,他首先想到了买福利彩票,但又觉得先期支出自己不好解决,何况能如愿以偿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但智取到钱的想法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变得异常活跃。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在离学校不远处一个买卖文物的地摊上,发现了件让他心动的事情。母亲今天到省城西川来,就与这件事情有关。
“妈,这个机会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啊!”那天晚上母亲在庄子里的一家代销店给他打电话时,他对母亲说得那样坚定和不容置疑,是因为这件事情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在一贫如洗的家里,若论值钱的东西,的确是要什么没什么,可这种钢镚儿,也就是人家所称的文物,的确还存留着一些。
夜间小便的时候,他还特意将那页花了一元钱买到的文物影印件仔细地看了又看。按那上面说,1988年的壹分能值三百元,1973年的贰分能值四百五十元,1975年的伍分能值五百元,还有一些硬币一枚也能值好几十元。多亏前些年父亲时常利用农闲时间骑着自行车转庄子卖针头线脑,母亲赶着毛驴车卖油盐酱醋,家里才积攒下了那些小东西。
“爹,妈,我要让你们好好看一看,如今儿子的思维该有多么灵活,想问题的路数该有多么奇特!我就是要用变戏法的方式,实现你们当年的那种总是想把零碎钱变成大票子的美好期盼!”即便是小解回来在被窝里这么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也是激动不已、亢奋不止。他很快就联想到了“孝顺”这个词。的确,世人真不该那么偏颇、局限和传统地理解孝顺,以为只有在娘老子身边敬奉吃喝、分忧解愁才是孝顺。在他看来,不花大的力气和成本,就能给娘老子赚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这才是具有现代意识的孝顺,这才是前卫、时尚的孝顺。要知道,这种孝顺的含金量该有多高,内涵该有多深刻啊,给老人们带来的精神方面的安慰肯定也会很大!没错,不但可以让他们少掏腰包,更重要的是还可以改变他们的传统观念。定会让他们知道,流血流汗的勤劳能让人过上好日子,动用人生智慧同样能让人过上好日子。
这件事情一旦获得成功,父母肯定就会立马感觉到,他们的儿子自从上大学以来,不只是时常让他们牵肠挂肚,花了他们不少的血汗钱,也的确是受到了高等学府文化气息的熏陶,成为一个能用奥妙方法帮助他们实现美好愿望的人才。
在车站北门附近见到母亲的时候,他心疼得差点儿落下泪来。母亲的衣服、裤子和鞋上沾满了羊粪,身上还零零星星地沾着弯弯曲曲的羊毛,无疑是搭乘村上给省城北边矿区运送活羊的拖拉机来的。而为了能给儿子一个坐公共汽车来的印象,母亲特意在汽车站附近等候他。
呼啸的北风像是专门找穷人示威和出气似的,把母亲头上搭的围巾的一角时不时地掀起来。母亲的脸色有些暗,看来是这段时间和父亲一起进东山捋沙蒿籽被冻的。她的双手与从身边洋洋气气甩过的一双双城里人的手相比,简直就像没有梢的枯树枝。
上次,他随同父母一起进东山捋过沙蒿籽。半夜四五点钟就得从热被窝翻起来,洗漱吃喝过后,背着自己的水葫芦和干粮袋向东山进发。伴随着夜猫子声,跋涉了将近三十多里沙窝路,直到太阳有一竿子多高的时候,他们才来到了一个被称作是沙蒿梁的地方。
说起沙蒿这种植物,他打小就认识。他知道,那是庄里人烧火做饭、添炕取暖都离不开的燃料,可他却从来没留心过沙蒿籽是啥模样,更不懂得该怎样去捋它们。再说,这几年实行了“封山禁牧”政策,就连沙蒿也不让随便砍伐,就更没有了见识沙蒿籽的机会。
沙蒿梁的沙蒿长得特别茂盛,与路上零星见到的相比,好像那些仅仅是偶尔走散的羊只,这里才是漫山遍野的大羊群。来到一丛有一人高而又长相松散的沙蒿跟前,父亲像是有意要让母亲给大学生儿子作示范,将一束沙蒿枝条按到她的胸膛前面,母亲立刻心领神会地用手握紧沙蒿枝条使劲捋了一把,用嘴将手掌里的蒿籽壳轻轻吹去,才将手大大方方伸到了儿子面前。此时他在母亲的指缝里终于瞅见了几缕黑灰色的小东西,每粒只有针尖那么大。
瞅着它们,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样微乎其微的东西,什么时候能捋到卖上好价钱的数儿啊,何况每斤才能卖几块钱。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才想到,父母为了他上学,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本来,他总认为夏秋两季农闲时候,父母一起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头顶烈日打小工才是最辛苦的事情。现在才知道,这种活比那还要辛苦得多。
无疑是怕捋坏儿子稚嫩的手,回到学校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见笑话,母亲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双线手套,可他们却都直接用手捋。他抱怨他们为啥不戴手套,父亲说他们的手是死皮僵肉的老手了,也捋习惯了,不会咋样的。母亲说一双线手套要那么多钱,不大工夫就会捋烂一双。他提醒父母,为啥不买涂过软胶的那种线手套,父亲说那种手套太硬,捋不住这么碎的东西。母亲说别听他爹胡咧咧,胶手套一双就得花好几双线手套的钱呢。
“儿子,妈把你说的那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就好。妈,多不多呀?”
“主要是以前不知道有这么好的机会,不只是给你那小侄女买东西,就连家里光阴紧时也花掉了不少。没多少了,妈怕耽误你说的大好事,不光是找出了咱家存留下的一些钢镚儿,也还编着富裕理由,找来了几乎是庄里所有人家存留下来的钢镚儿。”
“妈,你咋能下这么大的工夫呀?”
“仅凭咱家那点,妈怕成不了啥大事。”
“你给人家编的是啥‘富裕理由’? ”
“我怕人家都不愿意往出拿,就赊来了。不管咱们的事情咋样,反正到时候一分给人家按一毛计算。”
“那么贵啊?”
“不出好价钱,都是大忙人,谁情愿翻箱倒柜啊?”
儿子接过母亲手里的包袱,却感到特别沉。正要问是怎么回事,母亲解释说包袱里并不全都是钢镚儿,还有来之前好不容易才簸干净和筛仔细的几十斤沙蒿籽。那是她和父亲进了好几趟东山才捋到的,本来打算卖掉了再给他备钱,可因为来得急,担心他吃饭和学习没钱受憋屈,就把沙蒿籽直接带来了。
因为说到了沙蒿籽,儿子才突然想起,自己肩上挎着的书包里还装来了两双涂过软胶的手套,那是他利用课余时间在西山附近的水泥厂和化肥厂打零工时候攒下的。本来是车间发给他干活时用的,想到父母捋沙蒿籽还要比自己费手,就装回学校放在小箱子里,先前来的时候把它们装进了书包。母亲用赞赏的目光瞅着他,他问母亲:“妈,咱们县里年年收购沙蒿籽,是为了在大沙漠里防沙固沙,可我从来也没听说过,这西川街上还有收购它们的地方。”
“你可以交给你们学校灶上顶钱花。”
“妈,灶上要那东西干啥呀?”
“吃擀面呗,把那东西用擀面杖擀碎,然后掺在面粉里,擀出来的面可筋了。”
“妈,你还是啥时候的脑筋啊,现在大灶上都时兴用轧面机,轧出来的面也筋得很。”
“那你就多跑跑腿,卖给街上的拉面馆子吧。”
“妈,我听说人家拉面里用的是种叫‘蓬灰’的东西。”
“可我们老家那里,人老数辈吃长面都用的是沙蒿籽,我觉得还是用沙蒿籽的面香,没有一点儿怪味。”
“妈,你别为我的开销担心,只要咱们把那件事情办成,就自然会有狂钱花。”
“妈是担心事情拖得时间太长,才把它们带来了。只要事情能顺顺溜溜办成功,再把沙蒿籽带回去也行,这个麻烦妈打得起。”
在此之前,儿子总觉得,只要母亲能把那些钢镚儿带来,下边的事情就不会成问题,此时却又犯起了惆怅。别看城市这么大,真要找个适合他们母子俩商量具体事情的僻静地方,还是一件特别让人犯愁的事情。到学校去吧肯定不成,那里不仅人多嘴杂,很多学生和老师也都认识自己。再说,由于最近发生了那件惊动全国教育界的学生受骗携带毒品的事件,人人都变得有点疑神疑鬼的。更不用说有关哥哥的事,在同学中也曾产生过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议论。
继而,他又想去汽车站候车室,那里毕竟比街上清静与温暖得多。可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妥,既为候车室,里边人肯定不会少,于众目睽睽之下,摊开影印件,去核对一枚枚钢镚儿,定会遭到许多人的围观和怀疑,搞得不好就成了被人耍弄的猴子或举报的对象,说不准也还因为公开了“商业机密”而让不少人捷足先登,最终影响自己的生意行情。
的确,如果天气如同平常时候那样好,他和母亲至少可以在离车站不远的东门广场找个安静地方,哪怕是席地而坐,也能仔细研究发大财的事情。可此时不仅狂风大作,还夹杂着特别呛人的沙尘味儿。那种铺天盖地的劲儿,那种时而想把他们埋没,时而想把他们裹挟而去的气势,无不让人望而生畏。本来打算母亲好不容易来一趟省城西川,如果事情办完得早,还可以带她去转转散散心,却又遇上了这样糟糕的天气!
看着母亲总也无法睁开眼睛与随时都要被风掀翻或卷倒的样子,他的心里简直就像刀割一样难受。平日里,他总是把自己想得格外勇敢、格外聪明、格外有本领,自己就是他们挡风的墙,自己就是他们遮雨的伞,乃至自己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意义就在于为他们而蓬蓬勃勃地活!而此刻,自己就站在母亲身边,却既挡不住风的猛烈撕扯,也遮挡不住沙尘的疯狂袭击。
就在母子俩不知如何是好,急需离开而又无处可去的时刻,一位身板硬朗的中年妇女顶着风沙来到了他们跟前,“住旅店吧,住旅店吧,私人家里开的,既安全又干净,还暖和!”儿子摸着自己兜里仅有的几块钱想:真的,若能在里面包上一间客房,立马就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就可以想怎样瞅钢镚儿就怎样瞅钢镚儿,想怎样打量影印件就怎样打量影印件,想怎样商量就怎样商量。
“多少钱一间?”
“一天一夜六十块。”
“半天多少钱?”
“白天三十块。”
“我说的是半天,也就是说白天的一半是多少钱?”
“那也少不了三十。”
“还能便宜点吗?”
“再不能少了,你们一旦入住,就会放走别的客人。”
“二十行不行?”
“那你们就得减时间!”
“到时候我们尽量争取可以吧?”
“当然可以啦。”
母亲和儿子一起坐上了这位妇女的脚踏三轮车,经过好些个拐弯才来到了郊区的一个农家小院。看来,无论离开乡土多么遥远,农民也还淡忘不了自己的乡土,总觉得这样的地方很安静很亲切也很温馨,比住在街里边的任何地方都更让人踏实。经过房东的指点,他们住进了还算清洁的单间客房。每每想起不到半个白天就要花二十块钱,母子俩就觉得特别心疼,可毕竟有了一个能够取暖,遮挡风沙和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
其实,刚才答应出那么高价钱的时候,当娘的就想立即反对,这个数字是要走多么远的沙窝路,捋多少棵沙蒿的籽儿才能赚来的呀。但想到若没合适的地方,不只自己白来一趟,更会耽误儿子所说的大事,就把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想着,到时候再把时间抓紧些也行。
她又暗自猜想,儿子之所以毫不含糊地答应了人家,就说明他身上至少会装着比那二十块还要多的钱。仔细想来,浪费是浪费了一些,但俗话说得好,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啊。只要生意能做成,那点房钱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
看来,母亲还是把儿子手头的经济状况估计得过高了一些。她完全不了解儿子做事的路数。直到儿子给房东说临走时付费的话时,她才明白,儿子是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今天要进行的这件事情上。
房东刚出门,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钢镚儿影印件,像作战地图那样将它铺在靠墙的桌子上,想着等母亲吃喝过后就开始工作。坐了半夜拖拉机本来又饥又渴,可母亲却顾不上这些,也不管儿子的再三劝说,赶忙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所有钢镚儿,将它们全都抖落在床铺上,几乎是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儿子发布命令。
“壹分,1982年的。”
“没有。”
“贰分,1960年的。”
“没有。”
“伍分,1954年的。”
“没有。”
“壹角,1959年的。”
“还是没有。”
“咋这么多都念过了,还没对上一个呀?”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儿子,你不会是上了啥坏人的当吧?”
“不会。”
“咋能这么多都念过了,还没对上一个呀?”
“妈,你先别着急,我们再慢慢对。”
直到一多半钢镚儿都念过去的时候,事情却依然毫无进展。母子二人顿时着急起来,母亲一再提醒儿子,要多想想,别让坏人把他们当猴耍了。儿子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又不愿把结果想得那么糟糕,总觉得奇迹很可能会在后边发生,也许还会连连发生。
“壹角,1979年的。”
“没有。”
“壹角,1964年的。”
“没有。”
“贰角,1985年的。”
“没有。”
“伍角,1983年的。”
“还是没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悄悄溜走,仅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的变化就可以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不少。真没料到事情竟会这样,越是不成,他们的心里就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就越是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越是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就越是手忙脚乱,心里发毛。直到他们二人看得眼花缭乱,说得口干舌燥,把全部钢镚儿统统对罢,却仍没能得到一点点可以安慰人心的消息。
可他们又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事实,总觉得可能是为了赶时间,要么是母亲没把钢镚儿上的钱数或年代看清楚,要么是儿子没把影印件上的钱数或年代瞅准确,才造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局面。儿子又仔细回想了那天在文物摊子上,卖影印件人说的保证收货和很多人都发财的话,又觉得没有什么蹊跷。
经过一番商量,他们又赶忙互换了角色。这次儿子念钢镚儿上的钱数和年代,母亲则根据儿子报出来的钱数和年代,在影印件上寻找很可能会有的相同版本。想通过这种富有监督性质的方式,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啊,甭说对上的多了,哪怕只对上一枚,也能给他们遮挡一下脸上的羞愧之色,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安慰。
为了不至于再出前边的那种纰漏使事情能有所进展,最好是能有一个大的突破,经过一番商量,他们一致认为,这次一定要严格把关,每项内容若没看过两遍以上就决不出声,不能只为了降低房费而去赶时间,最终却耽误了大事情。
可不,若是一枚也对不上,儿子约母亲到省城西川来的那些话,岂不成了欺人之言?母亲从那么大老远地方冷冻寒天地坐拖拉机与羊为伍到这里来,岂不成了荒唐之行?更不要说,赊庄里人家的那些钢镚儿的附加值该如何了结,这里的房费又拿什么去结算?
此刻,他们是多么渴望能出现奇迹啊!的确,如若果真能那样的话,上一遍留下的疏忽越多,也就意味着这阵出现奇迹的可能性就越大。大概正是这种心理作用的缘故,不论是念钢镚儿上钱数和年代的儿子,还是在影印件上寻找相同版本的母亲,都不觉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都不由自主地聚拢了自己的目光,不到万无一失的程度就决不表态。到后来,既像是为了减少一切麻烦和干扰,又像是表明自己决心似的,儿子竟然很夸张地脱掉了自己的外套,母亲也火急火燎地解下了自己头上的围巾。
但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可怕的结局还是渐渐临近了。母子二人嘴唇上结起了一片一片的干痂,鼻尖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眼睛里也布满了干红至极的血丝。当最终结果浮出水面之时,二人都像是失去撑棍的背篼架子似的那样无助和站立不稳。他们没能想到,如此漫长而又费神的一遍对照下来,结果竟会依然如故,希望竟会彻底落空。
此时,屋里唯有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他们谁也不想说话,谁也不看谁,可心里却都翻腾得格外厉害。如实说,在此之前,对有可能发生的其他可能甚至包括有可能出现的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们都统统想到了,可唯有这种可能,这种谁也没敢想也没有去想的可能,他们却没能料到。儿子总觉得,作为大学生的自己,面对如此简单的判断,绝对不会出错;母亲也总觉得,作为大学生的儿子,说下的话绝对不会有错。但问题和错误也就在这种信任和依靠中几乎是不露声色地出现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房门被人敲得惊心动魄地响,也把他们从沉寂中惊醒过来。儿子赶忙上前打开门,房东打着饱嗝儿剔着牙满身膻味地走进来,指着手腕上金灿灿的手表,提醒他们母子俩时间已经超过半天了,超过一分钟也得交全天的钱。房东发现了床上的那些零零散散的钢镚儿和桌子上的那份核对钢镚儿的影印件,而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他们二人的神情,就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瞒你们说,就在这个旅店里,类似这样的事情,我已见过好几回了。”
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虽然对他们很同情,可一旦牵扯到房钱,却是分厘也不相让。当母子二人无法拿出六十元房钱的时候,他便毫不客气地扣下了袋装的那些沙蒿籽和床上的所有钢镚儿。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要你们的这些东西,那些零分碎毛的钢镚儿简直就像是刚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即使你们白送给我,我还嫌它们脏呢。至于那些简直就像是黑沙子一样的沙蒿籽,纯粹就是一些垃圾和麻烦,即便是花钱寄存在这里,我还嫌它们占地方呢。等你们把六十元房钱拿来,我自然就会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你们。”无疑是看到小伙子的情绪非常激动,完全是一种想骂架的阵势,房东这才改口说:“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种地步,要我看,谁也不能怨,就怨你们自己,咋样收费,我可是有言在先的。你们非要生气,也只能是一顿哑巴气。”
就在被这顿哑巴气噎得快要上不来气的时候,儿子突然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在征求过房东的同意之后,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立刻拨到了自己的大学宿舍里。当他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什么实际内容都还没能说出口的时候,对方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赶忙岔开他的话,“今年的奖学金和助学金统统批下来了,大红榜在学校宣传栏里贴了出来,你还是先去看看有没有你的吧。”儿子已经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电话,不知说什么才好。
送母亲到车站时,儿子紧紧地抱住了衣衫褴褛的母亲,他不知该给母亲赔不是,还是给母亲安慰,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那酸酸的鼻管里居然融进了母亲身上散发的丝丝缕缕的羊粪味儿,自己的一双泪眼也瞅见了母亲肩头沾着的几根弯弯曲曲的银白色羊毛。送走母亲,他发了疯似的朝学校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