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老张机长
自然这样的“小事”就全落在我们的朱队长头上。
是小事吗?我们朱队长一点都不觉得。黄亚西辞职的事情,说实话,他是知道一点的。黄亚西交报告前,他已经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风声,但他作为主抓安全的大队长,又不太好干涉别人的选择,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个成年人,离职的选择是下得很艰难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就交得这么快——刚放完机长。
他知道,辞职报告里铺垫的什么身体原因,那纯属胡说八道!这小子的身体比谁都好,自己也听说过他的一些光辉战绩,能玩敢玩是个玩手,但玩归玩,这么好的苗,在大公司飞行,不是挺好吗?或许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想换个活法,换个环境,人挪活,树挪死,但……
朱队长也说服不了自己了,索性挥了挥手,赶走他隐约觉得可能或者对的诸多借口。他是简单的人,生活其实也只有简单的道理,现在,在这个节骨眼,在自己的大队、自己一手带出的得意弟子怎能背叛自己?背叛公司?背叛国家?对朱队长这样的人来说,好像辞职就等于要背叛国家。
本来自己对这俩小子还是很看重的。当初始模拟机教员就是带的这两个刚从国外回来的飞行员,两个人英语都很好,又聪明又懂事,一口一个师傅把自己叫得那个开心。但真正飞起来,朱队长发现,两个学生走了两个极端。黄亚西是能玩,没个正经,也会来事,和领导们都能一起嫖风麻水,但又太能玩而不知道克制,到处捅娄子,结了婚还传闻在外面骚扰乘务员。这样怎么能担得起管理安全的重担?而高健,又太顽固太骄傲。英语好就牛皮哄哄的,谁也看不上眼!每天这个规章那个要求。自己是他师傅还能说上几句话,平时见到其他领导,鼻子都快歪到天上去了!虽然安全上没出过什么事,但飞行技术真是一般。他们两个一块放机长,朱队长宁愿信任黄亚西多一点。而高健一天就跟焊在电脑上似的!手机不离手,天天就知道发微信微博,那是正经飞行员干的事吗?我们是和飞机打交道的,不是天天在互联网上刷个粉,过虚拟的网络生活!怎么和人打交道,怎么做领导,怎么去管理人,怎么执行领导的决策……他好像从来都没想过!眼看三十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更别说结婚,人家黄亚西结婚都好几年了,真怀疑高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两个曾让他满怀期望的徒弟,现在却马尾巴提豆腐——提不起来,现在只剩头疼了。
当然,还有自己为了保安全要下停飞令的师父——老张机长,让他不飞,怎么跟他说呢?自己的师父,一辈子为东南航空飞行的老机长,现在不让他飞行了,怎么开口?
朱队长回忆起第一次和张机长飞的场景。那时候的老张机长,约莫也正是自己现在的年纪。在准备室,他一手拿着一个全是茶渍的超级大玻璃杯,一手拿着卷烟,笑着对刚开始跟班的朱海涛这帮新飞行员说:“我叫张莫飞,飞机上叫我老张就好了,咱们第一堂的飞行转场就是我教你们。飞行啊,说起来简单,但飞好很难!看我的名字,‘莫’是不的意思,‘飞’是飞行的意思,‘莫飞’连起来就是不飞不飞。飞行飞行,不飞怎么能行?哈哈,我这个名字,爹妈给的,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能当上飞行员。我当机长,就喜欢带你们这些新瓜蛋子,这个名字我自己理解,应该是‘张机长告诉你们所不知道的飞行的奇妙之处’,既然是你们的教员,就要你们明白飞行其中的奇妙之处!一杆两舵,学问很大,祝你们在我手里学到飞行本领,而且越飞越高,飞机越飞越大!”
朱海涛第一个伊尔—14飞机的起落就是和张莫飞机长飞的,说起来他也是自己进公司飞行启蒙的师傅。朱海涛在航校就飞得好,山东大汉,个子大,篮球打得好,对飞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航校飞轰炸机,赶上大裁军,停飞率50%以上,朱海涛不仅仅是顺利飞行单飞,还成为航校飞行的一把“大旗”。几乎每一次技术大比武,朱海涛都是第一。本来航校要让他留教的,可是赶上军转民,他又幸运地分到了东南航空公司。别人都是运5起步,他一毕业就飞上了大飞机伊尔—14,这种苏式飞机杆力很大,飞起来可不轻松,但朱海涛第一个起落就飞得得心应手,老张队长(他是伊尔—14的队长)坐在右边都乐开了花。第一个落地,别的机长都是手把手不敢放,老张机长就已经点上烟让他自个儿落了。换别的新副驾驶一定会犯怵,朱海涛大大咧咧,一个漂亮的轻三点,T字步,中间线,完成了自己的“处女航”。
从此老张机长对朱海涛赞不绝口,没事就告诉大家飞行这么多年,朱海涛是他遇见的飞行天才,技术好,心理稳定,是个生下来就该干飞行的料。搁到抗美援朝,说不定就是那个打下美国飞机的放牛娃。但朱海涛飞得好,脾气也大,年轻的时候爱顶撞领导,爱调皮捣蛋,喜欢在领导鞋子里放一只死耗子,或者在机组车放一挂鞭炮。他没少惹麻烦,亏得老张队长处处帮衬着他,替他说话求情圆场。说实话,自己的飞行上的机遇很顺和这个老张有着很大关系,他推荐自己破格提升机长、破格第一个提升天气标准、破格第一个单飞带队、和他一起去改737,都是老张队长的功劳。但去年东南航空公司安全形势不好,几个老同志虽然被保护飞行,可或多或少都在安全上出了点差错,公司研究决定,让老张他们几个快到退休年纪的老机长停飞。朱队长知道这个“决定”,但没想到新年一到,自己就要让自己的师傅了断飞行,这让他怎么开口啊!
老张队长飞737确实有点不适应了。他飞了一辈子苏式飞机,不懂英语,改装737飞机,飞得很辛苦,但就是一到跑道,再难飞的科目,再乱的天气,飞机一下子就安静了。最后,波音教员也是因为老张扎实的基本功让他改装737过关。
老张实在是年纪大了。虽然每年的体检都过,但现在眼睛花的必须要戴镜子才能飞行,晚上要把仪表板上的灯光拧到最亮。有一次,朱队长和老张一起飞济南,快落地了,济南天气不好要备降青岛,老张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老花镜,结果就是,老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干坐了一路,朱队长又是通讯又是操纵飞机,一个人把飞机飞过去。一落地,朱队长倒是没说什么,老张一脸的愧疚。朱队长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岁已高的老同志,如果还让他们飞行,就是安全的隐患啊。
现在对英语都有要求,国际航班也越来越多,老张虽然还有两三年才退休,但公司从成本角度出发,严格配置机组搭配数量,让这些老飞行员不飞,连副驾驶都不要当。把更多机会让给年轻人,的确是一个保证安全的举措,虽然不近人情,但也能说得过去,企业不就是这样吗?可对于老张机长来说,不飞行,那就是要他的命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师傅离开他钟爱的飞行事业,在他还没有做好离开准备的时候,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山东人能做出来的啊!
朱队长太了解老张了,他实在是太爱飞行,这辈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飞行。老张没有任何爱好,就是飞行,不给钱飞也行,最开心的事就是拿着他的大茶杯坐在飞机上点着烟,笑眯眯的,看着你把飞机飞得歪七扭八,在飞机落地前帮你猛拉一杆,然后伸出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点着你:“小伙子,年轻啊,看人家这一杆拉的,有你学的。”假如你再能表现得适当的谦恭,拿出烟点上,让他再给点评价,他就“哈哈哈”露出同样颜色的牙,咬住烟屁股猛吸一大口,吸掉半截,从嘴里出来就是“起飞一条龙,落地轻三点,轻捞慢起,溜边沉底”(就是朱队长传给高健,高健又讲给秦龙的捞丸子理论)总结的飞行的精辟见解。这时候,他会说:莫飞莫飞,不飞怎么能行?好为人师,也是他最开心、最幸福、最陶醉,也最享受的时候,飞行,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还有四年才到退休时间,应该和赵总年纪一样大,但长期的飞行把他和赵总的身体状况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赵总除了头发少,酒照喝,歌照唱。而老张呢?也就是刚刚过飞行体检要求。但过了就是过了,有什么借口不让他飞?不是能飞到六十岁吗?
他在东南航空公司飞行了一辈子,最有资格在六十岁那天,给自己戴着大红花在737上飞最后一个起落啊!朱队长和老张一起飞了二十年,有些话他说不出来。
朱队长觉得头都大了。对教员老张,他怎么才能把这个大队党委会的决定含蓄圆满但不伤人地提出来呢?他知道,做了这么多年大队长再不能往上走的原因就是情商和精力实在是离领导的要求还差得太远,可领导布置下的任务还是要不打折扣地完成啊。老张机长正好在北京陪老伴看病,下午坐飞机回广州,高健他们好像也坐这班,看来自己要飞趟北京,和老张教员谈谈,另外也问问高健重落地的事情。
对了,黄亚西是高健的同学,铁哥们,而高健不也正在北京吗?交给他了,高健这小子办这些事还是认真的。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老婆天天一副臭嘴脸,孩子是出国还是上大学,自己一天也是忙得跟斗绊子的,哪有精力管别人啊。
朱队长为问题找到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而高兴,拿起办公室的电话,给高健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东南航空的广告声,他知道高健起床开机了……从公司飞行部三楼的窗户望出去,早上的天色灰蒙蒙的,天空竟然飘起雪花了。
广州下雪了!朱队长在广东待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此时北极圈强烈的冷空气吹过北京已经有点偃旗息鼓了,这点雪花也并没能让兴奋的广东人堆起雪人,但身后的北方还是寒冬,千里沃野,银装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