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辞职信
雪后的北京是美丽的,干净、清新,没有一丝雾霾,天也蓝得出奇。经过一夜的大雪,树上堆积着小小的雪山,把树枝压弯了腰,有的树枝实在撑不住了,只听咔嚓一声,断了,落得路人满身雪。街上多是扫雪的人,埋首干活的间隙,偶尔驻足,看着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上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儿,只要一阵风轻轻拂过,树枝轻轻地摇晃,美丽的银条儿和雪球儿便籁籁地往下坠,玉屑似的雪末儿随风飘扬。迎着清晨的阳光,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显现出来。他们也感慨,北京好多年没下这样的大雪了。
大街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孩子们在雪地里玩着,堆雪人、掷雪球,那欢乐的叫喊声,把树枝上的雪震落了,同时也唤醒了沉睡中的刘沫沫。刘沫沫只觉得嗓子一阵干痛,酒店的房间还是黑魆魆的,但窗帘已经透着些许光亮,耳边传来飞机起降的轰鸣。通宵的飞行,她突然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此时几点几分。抓起床头的矿泉水猛灌,每一口吞咽都是痛苦的,鼻子干得似乎随时会飚出血。到底还是南方姑娘,又在二十四小时的暖气房,不习惯是再自然不过的。几点了?沫沫按亮手机,10:20,才睡了四个钟头?下午四点半全组坐飞机回深圳。说实话,这个北京值班若不是昨天那一折腾,其实还算是轻松的。
她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工夫又翻了回来,唉,看样子是睡不着了。奇怪,这明明暖气满满的房间,刘沫沫却怎么都觉得越睡越冷。拉了拉被子,她半卧着打开手机,随意的翻着微博微信和头条新闻,微博里有人转发一个飞行员写的一首诗,她念着念着笑了,文笔都不通,但居然和自己日记本里的那首《与云相识》很是般配,这诗的题目是《我是一片雨云》。
我是一片雨云
我从你身边轻轻地过,
只是惧怕你的热情;
你轻轻地招手,
甩了甩你肩头的长发。
有时候会躲不开你的眼光,
看着风要吹散你的发。
你的眉毛是彩虹,
雨是你的眼泪,
在挂泪的睫毛下
我感知你的快乐与伤悲。
思念,
在风中瞥见你飘然而去的彷徨,
希求那不是永远还有复返。
雨后罅隙下的阳光,
是我祝福你的仰望。
相隔这三万光年,
仍执迷不悟地守在
你低头看我的路旁。
每次我都是这样的路过
从春天到夏天,
我们来不及欣赏来不及瞅一瞅,
你那在我心中优美的闪光,
你的目光是风,
我飞过的影是帆,
这是记忆的伤,
还是爱在心头荡漾?
在记忆的剪影里,
我甘心做那片雨云!
那心中的一滴,
不是雨,
是感情揉碎间,
留在心中的的涟漪
我要在涟漪里相爱,
我要在闪电和雷声中放歌。
默念着这首诗歌,她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只一会儿水雾便逐渐蒸腾而起,模糊了镜子里的人影。
站在莲蓬头下,任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她抬手按了按浮肿的眼睑,长舒一口气,然后捂住脸,久久不动。这要是被妈妈看见,又要叨叨我浪费水了。可这感觉,被温暖环抱的感觉实在让人贪恋,就像有人从背后拥着你,暖着你……这是在长年湿热的广州不常有的体会,沫沫小窝里那个简单的淋浴房,通常真就是用来冲凉的。
穿过哗哗的水声,外面的手机铃声传递给沫沫。刘沫沫皱起眉头,一个转身,浴帘胶纸一般粘过来,拂去那片冰冷。她双手倚着墙翘起臀部,把酸痛的后腰又凑到飞泻的热流下,一阵暖洋洋的感觉瞬间渗透开来,她不禁发出一声呻吟……让电话见鬼去吧,下飞机到现在还不到五个小时,就是东南客舱部老总也不能把我弄上去飞。
沫沫慢吞吞地洗头洗澡,直到十个手指的皮肤都皱巴在一块儿才作罢。裹着浴巾,贴上面膜,这才走到床边拿起手机。一个未接来电,是张天爱E的。赶紧回过去,却又久久无人接听。再拨,依旧是盲音。沫沫只好微信喊话:“张天爱E,你干嘛呢?没事儿吧?赶紧回来吃饭了!”
隔了十来分钟,天爱哇啦哇啦回过来:“我没事儿啊师父……我在我姐们儿这儿聊了一宿,嘿嘿,刚才上大号去啦,所以没接着你电话。中午那个落地没落好的小飞请吃饭,你要不要来?对了,我给你带冰糖葫芦回来啊!”
当师父的汗都下来了:“不……用了,你记得下午三点十分宾馆门口坐车就好,你要敢迟到小心我抽你!还有,大号不用跟我汇报!”
沫沫放下电话,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高健机长的影子,他应该和自己一起调机回广州啊,为什么机组也没叫乘务组一起吃饭、通知坐车时间?
在辛苦了整整一个晚上之后,赶在日出前,北京机场的36右和36中的跑道上厚厚的积雪终于被清理出来,开放了。北京冬天的早晨总是亮得很晚,机务老马接完7231飞机,完成所有的航后工作,并把它拖到远机坪。北京的冬天,寒冷漫长。拖着几乎已经冻得僵硬的双脚回自己位于机场附近的家,天还是黑的,路上的积雪被进出机场的汽车碾压得变成了碎冰,路面异常的湿滑。不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把树上厚厚的积雪震落,雪在空中翻身舒展散开,落在雪面上,开出几个花来,抬头,还是繁星点点。推开自己家的门,老婆和儿子已经醒了,该上班上学了。
与此同时,机号7231的波音737—800飞机被拖回到廊桥,一些昨天延误的旅客从宾馆睡眼惺忪地被拉起来,又要乘坐着他维护的飞机从北京飞往乍暖还寒的广州。
广州今年的一月格外地冷,往年这会儿早已春暖花开,好在也算摆脱了冬天最后的羁绊,竦身一摇,新绿草色依稀出现在墨绿老草上,看得人心痒痒的,不自觉心情也要好点儿了。而此时深圳东南航空公司总部737大队办公室里,大队长朱海涛的心情仿佛被调拨到了北京的冬天时间,寒风凛冽、寒气袭人,他的一字眉都拧到一起了。朱队长手里有一份QAR(Quick access recorder,快速存取记录器)报告,是7231飞机刚刚上传到总部的一份重落地的报告,飞机是在北京基地运行的一架737飞机,也就是秦龙和高健飞的那个在成都机场让天爱他们咋咋呼呼的重落地。朱队长看着报告,气就不打一处来,飞机在落地前叠加过载1.91,只差一点就是差错(落地过载一般在1.5以下),这新年才开始几天啊?
QAR报告里有飞行员的名字,左坐飞行员是自己的徒弟,刚刚放机长不久的高健。这小子放机长那天他就特别嘱咐过:作为新机长,飞行一切小心谨慎,尽量所有的落地都自己做。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给自己放了一个炮。早上从公司飞行部技术处拿到报告就开始给这小子打电话,到现在还是关机,估计昨晚通宵飞行已经疲惫不堪,这会儿正酣睡呢。这是技术问题,也是作风问题,估计是高健让秦龙(副驾驶)落的,737大队的规定他都记哪去了!这才当了几天机长,就敢这么放肆,一定得把这事拿到737机队好好讲评讲评!
但这还不是最让朱海涛头痛的。这不,一份刚从公司人力资源部转到飞行部又转到他手里的一份辞职报告才真是戳中他的要害。辞职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尊敬的公司领导:
我是本公司的一名普通飞行员,在本公司飞行已有8年时间。在这8年里,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公司飞行长达8133小时。在这8年里,我由于长期的飞行,对自己的家里照顾不够,愧疚太多。并且,东南公司长期存在飞行员超时飞行和不能按时按量休假的情况。我这几年为了飞行身体也遭受了很大的伤害,被医生诊断为间歇性神经过敏、中度神经衰弱,所以我想休息下。现在民航局最新颁发的关于飞行员流动的文件允许鼓励飞行员有序流动。经过综合考虑,我决定离开东南航空公司。再次谢谢这么多年公司领导对我的培养。
根据我国的劳动法和合同法,从即日起,我将继续在本公司飞行一个月,然后离开本公司,希望公司领导从各方面的角度出发,就让我以一个自由健康的身躯离开东南航空公司吧。
这个决定我已经下了好长时间,请不要再安排任何人劝说我。
申请人:黄亚西
201×年1月9日
现在这份报告像一团火球般握在朱队长手里,马上就快连他的手也点着了。
今天早上刚一上班,先是被飞行部赵总的一个电话叫去办公室,当时飞行部各个机型的领导都在那里,感觉就像在召开飞行部党委常委扩大会议,主管飞行人员的公司领导也都到了。
“出了什么问题吗?”朱队长问着。
“又是飞行员辞职,你这个大队长的政治思想工作怎么做的?”飞行部老总一大早就发飙了。
“前两年,各个航空公司飞行员队伍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飞行员辞职风波,我还奇怪,这股歪风就吹到我们东南飞行部了。你看看,从去年开始,光你们737机队就辞职了十五个人。公司给飞行员涨了待遇,解决了那么多的实际问题,这倒好,新年伊始就给公司这么大一厚礼!”赵总指了下桌子上的报告,朱队长探头一瞥,眼珠子差点儿气得掉出来,居然是黄亚西,自己的另一个徒弟!朱队长偷瞄了眼赵总,他那仅有的几根头发跟主人的心情一样,气得一起一伏。
朱队长接过报告又仔细一看,靠,小王八蛋,安静了两天,就又开始惹事。
“谁啊?”另外一个不是很熟悉飞行部队的副总问着,“平时表现怎么样?”
“哦,第一批去国外飞行的副驾驶,现在是737—700的机长,技术不错,就是人比较捣蛋,老婆也是咱们公司的,乘务员。”
“朱队长,你和周总一起协调下这件事情,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为什么刚放的机长就辞职啊?别人都是快递把辞职报告交到人力资源部门,但这封信的副本怎么就上了网络?现在这封信的照片全部微博都是,公司领导问我们是不是存在超时飞行不让飞行员休假的问题?老朱,你必须和这个小伙子谈谈,他先停下来,如果可能,想尽办法把他拉回来,收回辞职报告再允许飞行,我们要胡萝卜加大棒,要用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术。”
朱队长知道飞行员辞职这个决定可不是轻易就能拉回来的,但这个从来不看书不看报的山东大汉情商很高,很肯定地对赵总说:“领导放心,他和高健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是他们的师傅,没问题,应该能叫回来。”
主管飞行的周副总又和海涛商量了下如何让黄亚西回心转意的事情,大家觉得,事情有难度,但可以一试。
“黄亚西,我没和他飞过,就听说吊儿郎当的,什么事情都不在乎。”
“是,他和高健都是我的徒弟,两人走了两个极端,一个对飞行太不在乎,但聪明;另一个对飞行太认真,但死板,不知道变通。看,我这还有一份高健机长重落地的QAR报告呢。”
“高健,我认识,英语不错,家境也不错。对了,737二中队又要上好几个干部,助理的位置都是空的,可以考虑下,把年轻人补充进来嘛。黄亚西怎么样?能不能给当个助理,这样他也安定了。”周副总并没有理会重落地的事情,他更愿意赶紧把飞行员辞职这些棘手的问题解决了。
“两个人我和书记商量过,自从张莫飞老队长不干以来,737二中队就一直没合适的领导,好,等书记从美国接飞机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
“这件事情,交给你了。还有你和书记说下,张莫飞那几个老同志还是要保护起来,给他们待遇,就别飞了。你们把这件事情也处理好,老了,也该休息休息。”
朱海涛倒吸了口冷气,怎么事情都赶到一块了,但……领导决定的事情是不可能更改的。
“对了,黄亚西的老婆是不是叫安裴,那个四川乘务员?听说他们夫妻的感情不是太好。”
周副总八卦地笑笑,走了,他忙着去参加公司运行的另外一个会议。他在这个公司待了这么久,他太清楚一个航空公司离开谁都能转。窗户开了,飞进飞出几个苍蝇,都是小事。他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