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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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作业

满月,沫沫突然意识到,过两天就是我们的大年十五了。虽然在客舱向外看视线不好,但透过圆圆的机舱门,沫沫还是看得很清楚,那个让人感伤的月亮。过年了,又没回家,自己干乘务员快七年了,没有一个春节是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过的,经过刚才这样一个魔鬼航班,沫沫突然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越发地想念他们。

回程的737在漆黑的天空中潜行着,没有了旅客的嘈杂,飞机安静了很多。只有发动机嗡嗡的轰鸣和些许震颤,几乎没有其他运动的迹象。这样的情形总是容易带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个飞行器是悬浮在空气中,静止着的。

舷窗外很远的地方,一盏不引人注目的小红灯缓慢地飘飘然而来,不知是哪个公司的飞机与他们相遇了。一闪一闪的小眼睛眨巴着,像在致意。两架飞机互相慰藉着彼此的孤独,擦肩而过——尽管这个“肩距”可能在万米以外。

幽暗的舷窗前,刘沫沫独自坐着。组员们都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休息去了,她面前却还有一堆单据汇报卡要填写。乘务长的工作就是这样,只要有事发生,哪怕发生的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点儿大的事——事后不是这儿讲评就是那儿汇报,又是要写经过又是要找领导谈话。无数的麻烦会像只苍蝇——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嗡嗡,久久挥之不去。今天这个事说大不算大,但也小不到可以一笑了之的地步。飞行日志、航后汇报卡、机上重大事件报告单……还有E妹的实习生批语。她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在纸上刷刷地写着。

阅读灯亮晃晃的光柱,照得沫沫耳边散落下的一绺头发几乎透明。

一股咖啡的香味飘了过来。

她转过头,看见张天爱E正捧着个纸杯蹲在旁边啜着。一双眼睛带着笑,亮晶晶的。

“笑什么?花痴啦?这么晚了还喝咖啡,自愿熬通宵啊你……”刘沫沫抽抽鼻子,“也不知道给师父弄一杯来。”

E妹赶紧跳起来,“人家不知道你要喝嘛……我去给你弄,我去给你弄!”

“不用了,拿来我喝一口就好。”沫沫抢过徒儿的杯子抿了一口那速融咖啡——其实不过贪个香。

“今天累坏了吧?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不正常航班。”

“唔,比平时累点儿,还好啦……辛苦点也没什么,就是跟旅客做解释太难了。我说的话他们根本不听,还叫我闭嘴。我闭嘴吧,他们又嚷嚷要我拿个说法来,‘说话啊你,就知道傻笑!'”

刘沫沫疲倦地眨了一下眼,笑了起来。E妹那语气,学得真是惟妙惟肖。

“嗯,我在客舱里都看到了,就新乘务员来说你的表现是很不错的。非常勤快,没有见到吵闹的旅客就躲,解释也基本到位,没有乱说话……而且,你今天对旅客很有耐心。”

张天爱E羞涩地低头笑了。

沫沫把看着她的目光收回来,转向桌板上的纸,用右手的笔敲了敲左手。“那么,你对后面那件事怎么看?”她说完又望向E妹,仔细地盯着她。

张天爱E撅了一下嘴,眼帘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投射下两弯弧形的阴影。

“那个胖子,我对他一直都特别小心,一点儿都没有去招惹过他,因为上客的时候你都提醒过嘛……但他就是存心找我麻烦,老是色迷迷的。”E妹儿说到这儿抬起头来,变了语气,“如果重新再发生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泼他那杯水!真的沫沫姐,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忍得住。”

“忍不住?忍不住也要忍!”刘沫沫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你忍不住就动手?你脾气倒是发了,有没有想过后果?今天我是乘务长,我可以护着你帮你摆平,如果乘务长不是我呢?今天有高机长来帮你出头,抓他下飞机,如果没有高机长呢?今天这个流氓挨了泼以后,没有动手,如果他当时就抬手给你两个嘴巴呢?”

张天爱E被这一串“如果”问得低下头去。这些问题她回答不上来,但是心里又那么憋屈。“那我怎么办嘛!我就只有一直忍着让他骚扰啊?培训中心老师还教我们说,在飞机上遇到这种旅客的时候该……”

“该给他两嘴巴,是吧?”

E妹惊奇地望着刘沫沫。

沫沫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那帮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照搬西方的实例要不得啊……在中国民航的飞机上空姐给旅客两嘴巴,你打一个给我看看?

“张天爱E同学,下次你要是遇见那位教员,记得问问她国内有没有这种先例?如果有,那个动手的巾帼英雄结果是什么?要是没有,问问如果是她在航班上遇见这种事,她是不是真的抬手就给旅客两巴掌?”

“那,那我该怎么处理啊?”

“别张口就问我,自己动脑子想想。”沫沫不回答,反把问题丢还给她,“你觉得呢?你觉得在国内航班上遇见这种旅客,怎么做才是符合实际的、最好的处理办法?”

张天爱E正骨碌骨碌转眼睛呢,一张白纸递过来。“现在不用急着回答,好好想想,回去写篇总结,飞下个航班的时候交给我。”

E妹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嘟嚷道:“还要写总结啊……”

刘沫沫啪地把笔一扔,伸手就揪住她一只耳朵拧到十八频道。

“哎呀呀呀,疼!”

“还要写总结!没叫你写检讨已经不错了!反了你了!敢跟师父叽叽歪歪?”

“知道了知道了,我写,我马上写还不行吗?……”

沫沫松了手,张天爱E哭丧着脸揉着通红的耳朵站起来,手上的纸杯已经捏瘪了。

刘沫沫看着她哭笑不得准备离开的身影。

“喂!”

E妹回过头,捂着耳,戒备地望着她。

“其实今天真还挺痛快的。”

张天爱E又一次笑得像灿烂的春花。

“对了沫沫姐,今天这个机长叫什么名字啊?”

“高健。”

“哪个建啊?建设的建还是健康的健啊?”

“贝字旁的贱。”

“……贝字旁的‘贱’? ”

“逗你呢,健康的健。”沫沫笑着说,“怎么?”

“没什么。哎,沫沫姐,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得好像一个人啊?那个演电视剧的?”

“孙红雷?”

“哦对对,年轻版的孙红雷!你也觉得像是吧?”

“哼。”刘沫沫鼻子一歪,“像啊……不过光长得像有什么用,没有人家那种男人气概。”

“没有男人气概?这还没有男人气概啊?我觉得他酷毙了!”

“比旁边那个副驾还酷?”沫沫又逗她。

“你说那个小飞啊?他是长得帅,而且黑黑的很健康很阳光的样子,但我还是觉得高机长更有男人味一些,有安全感……”张天爱E品评着环肥燕瘦。“沫沫姐,我想进去跟机长道个谢,行不行啊?”她试探地看着师父,用手指了指驾驶舱门。

沫沫笑笑说,“为什么不行?应该啊。去吧,顺便问问他们要不要喝咖啡。”有个美女去给他们提提神也好,我可不想他们在里面睡着了。

她看着张天爱E欢天喜地进了驾驶舱。

不过,高健今天还真像个男人,表现反常……难道真是因为E妹?

她直直地盯着那道门,仿佛张天爱E窈窕的身影还在那里。沫沫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酸。

这不是嫉妒,这不过是女人希望所有男人都只心仪自己的丑陋心理。她把头埋进臂弯里,片刻,又抬起来。我现在不要去想这些,事情还没做完,先把这几个该死的东西写了再说……她强迫自己抛开那些杂念,重新拿起笔。

二十多分钟以后,刘沫沫终于抬手关掉了明晃晃的阅读灯。

黑暗侵袭而来,双眼的酸胀顿时变得那么强烈,沫沫打了个哈欠,涩涩的眼泪充盈了满眶。巨大的疲倦感像山一般沉重地压下来,思想却像压在山下垂死的生命,顽强地不肯停止。

2009年,刘沫沫成为了东南航空的一名实习乘务员。那一年,奥运刚结束,全国人民终于有了游山玩水的机会,大家都在欢呼——咱也能像洋人那样休假啦!不知交通运输业是否真掘到了金,但刘沫沫这种基层员工掘到的却是平均每月一百二十多个飞行小时和严重的腰肌劳损,当然,还有薪水——与艰辛付出完全不相符的薪水。七年间,不知搬过多少个沉甸甸的行李箱和饮料箱,推过多少辆山一般巍巍然的水车、餐车……一年前,她才被同事从飞机上扶下来,直接送进航空公司指定的广州骨科医院。这个国家三甲医院给刚刚25岁的刘沫沫的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

在沫沫浮想联翩的时候,驾驶舱里也闻到了浓郁咖啡和一种类似毒药的女性身体的香气。

“看谁来了?美女坐。”秦龙笑着,并起身从驾驶舱的后面的板子上变出个坐椅。

“机长,这是我们乘务长给你的咖啡,哎,这个是你的。”天爱特意把一杯咖啡给高健。“然后让我顺便看看你们睡觉没有。”

因为没有旅客,高健他们飞得就比较放松,驾驶舱门也没锁,天爱E进来前,秦龙正在检讨刚才那个落地呢。

“谢谢你们的乘务长啊,第一次来驾驶舱?”高健接过咖啡,放到专门放咖啡茶杯的杯座上,“累坏了吧?看你也是新来的。”

“不累,我们的乘务组好,还有我们今天的机长好。”

“小姑娘,怎么就机长好了,我就不好了?”秦龙在旁边抗议。

“你也好,就是没机长帅,还有刚才的落地是你落的吧,我屁股都颠疼了。”

“你今天的屁股可是历尽磨难啊——刚才没事吧?”

“没事,就当被狗咬了下,还有今天谢谢机长,请你吃饭。”

“那把我也叫上,要不我们机长不去。”秦龙看机长聊得开心。就主动把飞行的工作承担上,当然了,也不忘插话。

“就你事多,那我把我师傅也叫上,吃饭,K歌,泡吧,你说呢,机长。”

“别叫我机长,叫我高健吧。”他不置可否。

“哪个jian?真是贝字旁的贱吗?”天爱E在玩笑。

“是啊,你怎么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所以我无敌。”

中间沫沫进来了两次,看着驾驶舱其乐融融,也没说什么,就出去了。高健已经给她说了,让E妹在驾驶舱看落地,沫沫也同意了。“机会难得啊!我有什么权利不同意呢?”

沫沫的心里越发酸了起来,是高健,还是比自己年轻的天爱E,还是自己也从来没在驾驶舱看过飞机的起飞和落地,还是难道这样恋爱的游戏只能属于天爱他们这些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