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式王牌
口述者:零式战机驾驶员 坂井三郎
日本有一个专门关于他的海军空军博物馆。天花板上悬吊着零式战斗机和几架美国飞机的模型,包括F4F野猫战斗机和F6F地狱猫战斗机。墙上挂着坂井年轻时的画像,穿着飞行员制服的他站在一架零式战斗机旁。墙上还挂有很多美国空军部队或民航组织赠送的礼物。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尊小小的观音像,观音像前面是一杯水和几个橘子。
他在1957年出版了自己的英文著作《空中武士》,该书让他在全世界的飞行员和飞机爱好者之间声名鹊起。今年,坂井已73岁,他说自己经常给日本公司的领导作演讲,包括日立、日产和丰田这些巨头。他看起来温文儒雅,准备充分,但随着我们交谈的进行,他的语气突然发生变化。
“战争已经过去45年了。我相信,现在是时候将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空军的真面目公之于世了。好吧,我会告诉你当时的情况。”他的身体强壮,精力充沛,情绪刚开始只是犹豫和沉思,后来逐渐变得愤怒,浑身都颤抖起来。说到帝国海军打那场战争的方式,他的声音总是因为愤慨而变得沙哑。
当你已经身经百战,击落了1架飞机、2架飞机……10架飞机,那么当敌机出现的那一刻,你立刻就能看出敌人的技术水平,从而将其定为甲级或乙级。你或许会想:“哦,这架飞机很胆怯,飞行员肯定是个胆小鬼!”但你还是没法轻易击落他,你得射出一连串子弹。零式飞机装配了两杆7.7毫米口径的机关枪,通过飞行员前面的螺旋桨开火。主武器是20毫米口径的自动加农炮,装在两侧机翼上,离飞行员驾驶座的距离只有2米。击落敌机的方式可以是击毙对方飞行员或击中敌机的发动机,造成飞机故障失灵;也可以是击中敌机油箱,造成敌机起火。一般来说,你不可能瞄准敌机飞行员开枪,因为那基本做不到。但如果你足够幸运,你可以俘虏对方。
战斗机之间的对战可谓电光石火,空中辗转腾挪的速度往往达到每秒100~200米。在这种条件下,用机关枪击中目标,就好比在高速跑动中尝试穿针那样困难。否则,一名飞行员无论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打,更别说击落别人的飞机。离心力也在起作用,你的眼球几乎要陷到脑袋里去。将子弹送出枪膛时火药爆炸所产生的压力是恒定的,但每射出5颗子弹,子弹的重量就会增加。我们管那叫“小便弹”,因为它们的弹道是弯曲的。今天的战斗机,电脑会为你计算弹道,但当时我们只能通过目测距离,然后在脑子里计算地球引力对弹道的影响。如果不对所做之事了如指掌,你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战斗是残酷的。你必须在敌人杀死你之前,先干掉对方。这就是你总会提前开火的原因,这好比用真正的刀剑进行决斗的武士。师父教自己的弟子说:“拔剑时尽可能划出一个最大的弧度。先和敌人分开,再慢慢向他靠近。移动过程中,集中精神发出最响亮的咆哮。直到你确认自己可以击中对方的前额,然后发动进攻。你将用自己的刀尖,刺中对方的眉心。”
老兵非常厉害。太平洋战争开始四五个月后,战斗机一般3架飞机组成一个小队进行飞行。一架飞机负责攻击,另外两架负责掩护。首先发现敌人的一方将占据上风,我通常都是第一个发现敌人。然后,你需要通知飞行指挥官。我们甚至都不会在这上面多花时间,只需要说一句:“跟我来!”发现敌机的那一刻,你马上就需要扮演飞行指挥官的角色。因为此时你没法用无线电进行通信,日本战斗机最糟糕的设计就是无线电话机,太多静电干扰了。你在指定频段里根本听不清任何东西。起飞前,我会对无线电话机踢上一脚,然后报告“它发生了故障”。更糟糕的是,你的背后还竖着一根木质天线。我问地勤人员要了一把锯子,把那根天线锯掉了。我们组的指挥官发现了我的行为,我告诉他:“这能让飞机的速度再快上一节,我就有机会击落敌机了。”最后,他竟然请我把他的那根天线也锯掉!
太平洋战争前,我们收到很多关于美国、英国、法国和澳大利亚战斗机的相关资料和性能一览表,这些材料把我吓了一跳——所有飞机都在某些性能上超越了零式战斗机。被莱特兄弟精神震撼的我不禁想:飞机如此先进的国家,力量一定如魔鬼般强大,它们的飞行员一定也出类拔萃。但我依然坚信,无论他们的飞机有多先进,只要我先发现他们,就能把他们击落。所以,我通过不停地用眼睛搜索天空,来训练我的视力。飞行员同事曾问我:“你又在预测天气了吗,坂井?”当时每个人都在嘲笑我,但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我已经能在白天看到天上的星星了。我才不要被杀掉!我和其他飞行员进行了同样的基本训练,但是在这些训练以外,飞行员如何增强自己的力量是没有限制的。陆军或海军的士兵多半在一个平面上战斗,他们必须观察前后左右的形势。但飞行员是在天空中活动,脚底下和头顶上都需要一双眼睛。
从中日战争爆发时起,我就上了战场,然后又从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一直打到结束。在近200次交战中,我从未损失过一架僚机。相比击落的敌机数量,我对这个记录感到更加骄傲。据官方统计,我击落了64架飞机。每一次战斗都历历在目。他们要么杀人,要么被杀。那些危机四伏的时刻,那种恐惧,以及死里逃生后的惊讶,通通都在我脑海中难以忘却。
我曾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空被子弹击中,当时我正急着去拯救一名下属。可能正因如此,老天才没有夺去我的性命(他拿出一个破旧的带有护目镜的皮质头盔和一小块脏污的灰色丝绸)。我当时戴着这个飞行员头盔和这架护目镜,击落2架敌机后,我独自冲向一个8机的飞行编队。它们全都是轰炸机,所有机尾炮手都集中火力向我开火。
一分钟1.2万发子弹!这根本没法躲开!我击中了2架飞机,它们当场爆炸,冒着火焰的碎片直接向我飞来。我的飞机座舱罩早就被吹飞,那一瞬间,我感到脑袋一震。一颗子弹击中了我右眼护目镜弯曲金属结构的上方。子弹从这个地方穿出,在头盔上形成一个洞。只要子弹再低一英寸,我就必死无疑。
另一颗子弹击穿了护目镜的镜片。我不知道子弹的弹道是怎么走的,但它一定从某个地方穿出去了。由于头部右侧中弹,我左侧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我流了很多血,双眼暂时性失明。我当时曾拿这条围巾来止血,所有三角绷带和毛巾都被风吹走了。飞回基地途中,我将那条围巾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来为伤口止血。这块碎片就是那条白色丝绸围巾的唯一残余,它吸收了很多血,所以变成了现在的棕色。我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返航的,开着一架单座战斗机,往返飞了1 100公里。一共花了4小时47分钟。有时候,我是头朝下飞行的;有时候,飞机几乎要熄火了。那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不是因为我在战斗中击落了多少架敌机,而是这趟飞行本身。
然而,零式战斗机却可以完成这样的飞行。从拉包尔到瓜达尔卡纳尔岛,我们飞行了560公里,激烈的空战不断持续,然后返回基地。这趟飞行旅程来回一共1 100公里,通常需要在空中待6个小时。在那时,美国飞机的航程有限,他们只能从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亨德森机场飞到布干维尔岛的布因,所以根本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做到了!一些军事历史学家仍然认为,日军袭击澳大利亚达尔文港的飞机是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而不是以地面为基地的零式战斗机。
对于早期阶段的美国飞行员,我显然不能给出太高评价。在中日战争时期,日军的战斗训练非常严格,我们的飞机甚至击败了陈纳德不可一世的飞虎队。我后来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和美国的王牌飞行员聊天。他们说:“三郎,开始的时候,你和你手下的飞行员看起来很享受击落我们的飞机的感觉。战争结束时,我们也一样很享受。那感觉就像射火鸡一样,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很能理解你的感受。”一开始,零式战斗机的横空出世,让美国感到非常震惊。“击败零式战斗机!”他们不断生产新的、更强大的战斗机。后来,日本受制于国内工业实力,无法生产出哪怕一架新飞机。零式战斗机有十几个更新部件都供应不足。
坦率地说,就算是在1945年,如果驾驶零式战斗机翱翔天际的人是我,一定会前去会会他们的野马战斗机或格鲁曼地狱猫战斗机,并把它们打个落花流水。零式战斗机需要和飞行员完美结合,才能激发出真正的战斗力。日本发起这场战争时,日本飞行员的水平相当高。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飞行员的平均水准就开始急剧下降。大量有经验的飞行员战死沙场,我们就像是缺了齿的梳子。飞机的技术水平也开始落后,对飞行员的训练也落下了。战争末期,美国飞行员的技术远在我们之上。
编队空战时,飞行员之间几乎需要拥有佛教徒的大爱精神。然而,日本海军的真实情况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一个部队的100名飞行员中,有80~85名都是军士飞行员。比如我就是从海员干起,通过刻苦训练才成为飞行员的;剩下15人都是军官。在基地,包括击落过20或30架敌机的王牌飞行员在内,只要你是军士飞行员,你的等级就比刚从学校毕业的正式飞行员低。如果他们的肩章上有一道杠或两颗星,他们就是“尊敬的中队长或高贵的军官”。我们只能住在通风良好的多人寝室,他们却能得到国家特别准备的单人房,就好像住酒店一样。他们都是刚从本土来的年轻孩子,虽然是“尊敬的海军小队长”,却如雏鸟般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斗。如果投入战斗,他们和他们的零式战斗机都将有去无回。但他们来了,喝着从战争中缴获的黑啤酒,而我们连一杯全是防腐剂的啤酒也喝不到!我气得想要大喊:“你们这些肮脏的猪猡!”伙食也天差地别,老王牌飞行员的食物,似乎更适合用来喂马。而那些什么事都没有做过的家伙却享受着酒店级别的饭菜,他们甚至还配有勤务兵。你能相信吗?
我讲一个拉包尔的例子吧。当时我们每个人的伙食标准都下降了,大家都吃得很不好。但即使在那时,空军中还是有待遇上的差别。我是高级飞行员,所以我要负责安抚所有飞行员的怨气,并处理他们生理及心理上的问题。那些军官去哪儿了?他们在四五公里外的拉包尔城里,对自己手下宝贵的飞行员的处境一无所知。也没有一个军士飞行员认识自己“尊敬的”领导,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享受着体面的生活,吃着怎样珍贵的食物。我知道真相,只因为我是高级飞行员,负责他们和其他飞行员的联络。
在机场,我们的准备室和军官的准备室是分开的。所以我们要上哪儿去“请教”?军官飞行员和飞行编队中第2和第3架飞机里的军士飞行员何时才能增进彼此的了解?他们怎样才能培养起空战时所需的默契?我们甚至从来不在一起喝过茶。他们早晨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从不和我们混在一起,就算在准备起飞时,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人无法饿着肚子作战,所以在执行时长达四五个小时的任务时,我们会随身带着午饭,也就是所谓的空中盒饭。就算是在离基地数百公里远的高空中,就算每位飞行员都在为国家命运拼死一战,军官飞行员和军士飞行员的伙食居然还是不一样——你简直不能相信!我总忍不住地想:“我能依靠你来掩护我吗?”真是讽刺!这就是所谓的帝国军队。
关于如何搜寻并识别敌机,或如何运用策略击落敌机,我从未从那些军校毕业生身上学到过一星半点的知识。相反,我们从身边的同事身上汲取经验,新军士飞行员向老军士飞行员学习,老军士飞行员向准尉们学习,准尉自己则从最低级的技术军官身上学习。我们像兄弟一样,照顾彼此。但那些从海军学校毕业的军官却什么本事也没有,但却是我们官方意义上的领导。国家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有多少宝贵的飞行员是因为那些人愚蠢和错误的判断而白白送命的!这才令人毛骨悚然!
在拉包尔,我经常在起飞前鼓励大家:“你们知道自己打的是什么样的战争吗?”有人回答:“一场对抗美国的战争和一场对抗英国的战争。”“笨蛋!战场上只有一个敌人,但我们还得面对另外一个敌人,那个敌人就在这里,就在我们中间。那就是江田岛市来的军校毕业生,那些来自海军学校的军官!和平时期,我们因为等级差异而一直受到他们欺压。但现在很幸运,虽然太平洋战争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它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可以证明到底是谁更强!到底是在战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军士飞行员,还是他们?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否打赢这场战争,但如果输了,我们就会继续被人瞧不起。上苍给了我们证明自己力量和技巧的机会,我们绝对不能输给他们!”我这样说。
甚至在海军空军的大本营霞浦市飞行学校,等级差别也非常明显。那里的军士飞行员全都是痛击过敌方机群的老兵!虽然不想去那儿开教练机,但他们却不得不去教那些“尊敬的海军中队长”。日本有句古话:“即使是老师的影子也不能踩。”为表示尊重,你最好向后退三步。但在海军飞行学校,他们的态度又是怎样?因为他们是“尊敬的海军中尉”,他们可以对你大喊:“嘿,你!我的飞行技术怎么样?”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军士飞行员就会回答:“你干得漂亮极了,尊敬的中队长。”你只能这样说,而不能指导他们。但当教自己的小兄弟,也就是新军士飞行员时,我们就会非常非常严格。无论有多困难,我们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他们。
我在拉包尔的空军中队指挥官是海军少佐笹井醇一。笹井先生是唯一的例外。从飞行学校毕业后,他和另外3个人来到我们部队。我的指挥官对我下令:“你是一名高级飞行员。把这四个人训练成成熟的飞行员。他们自称是军官,其实什么都不会。不要犹豫,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变成优秀的飞行员。”我遵命行事,然后非常认真地训练笹井。我与笹井成了拉包尔非常著名的搭档,在钳形运动和攻击行动中都表现得非常出色。当我感觉不好时,笹井不会出动。当笹井或许因为过量饮酒而不舒服,我也不会起飞。我们并肩作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前面奋勇杀敌时,我负责掩护。受伤后,我坚持不返回日本。笹井催促我回去,我仍然拒绝。但后来,我的眼球滋生大批蛆虫,我的视力受到了影响。我最终同意回国接受治疗,但要求回国的命令必须由我的指挥官直接下达。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海军军士,但他们却为我安排了一架四引擎水上飞机,经塞班岛送我回国!笹井亲自来到拉包尔的码头送我离开。他泪流满面,将他腰带上的虎形银质带扣取下来送我。那枚带扣是他的海军大佐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他父亲曾这样对他说:“战争很残酷。不管怎样都要回来,哪怕只有一只手或一条腿,像这只老虎一样。”中国古话有云:虎行千里终归还。笹井对我说:“请一定回到这里。我会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干,直到你回来。”然而,在我生日那天,笹井不幸战死沙场。
我接受了手术治疗,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切开眼球。我被安排进一个职能治疗部门学习按摩,因为盲人没法从事其他行业。我的右眼彻底失明,左眼视力也非常弱。从此,我从现役名单上被除名,列在了后备名单上。在那里,我知悉拉包尔的空军中队回到了日本丰桥市,进行改组重建。一天晚上,我逃离医院,当了逃兵。通常情况下,逃兵逃跑时是为了保命,而我却是想办法回到战场!
我的继任者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是一个病人,看上去就像一个绿色的南瓜。”我请求他让我归队。“你用一只眼睛能看得见吗?”“是的。”我说。“好吧,如果他能用一只眼睛看,他的视力比大多数年轻飞行员好。”他从海军省取得让我归队的特别许可。但一名独眼飞行员会遇到很多不便,我被禁止上战场,并被分配到横须贺驾驶教练机。别人告诉我,以我现在的条件根本无法上前线。但最终我说服了他们,我必须证明自己。
我第一次回归战场是在1944年的6月24日。历史证明,那是截至当时最伟大的一场空战。敌对双方分别派出了200架战斗机。我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战场,更糟糕的是,现在我只有一只眼睛!在那场空战中,我们在硫磺岛上空持续了1小时20分钟。那是一个多云的天气,敌方出动了航母。眨眼工夫,满天都是飞机的踪影。
一开始,我稍许落后,处于云层之下。我击落了两架飞机,发现自己落单了。后来我发现眼前是一支队形完美的机群,我如释重负,加速加入其编队。
该死!那不是零式飞机。它们是格鲁曼飞机!我从4 500米高空向海面俯冲,拼命想逃。我对逃跑秘诀的熟知程度跟我懂得如何击落敌人一样,可怜的敌人从七八百米外开始向我射击。在我快要被击中时,我会瞬间将飞机滑到一边,避开子弹。新的飞机会对我发动攻击,一架接一架。我浑身冒汗,一直让飞机下降,直到高度表显示为0米。
敌机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眼前的海水在他们的子弹扫射下翻起白色的水花。有一种飞行方式叫做“滑行”,即你假装自己是在直线飞行,但其实是悄悄朝一侧溜走。“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们的飞行时间就到了,必须返回航空母舰。”我被追了14~15分钟,喉咙又干又渴,双手像爪子一样,紧紧抓着操纵杆,但我没有受伤。我向硫磺岛上的防空机枪手请求掩护,于是一阵密集的火力为我驱逐了身后的追踪者。那天,我一人击落了5架敌机,成了“独眼王牌飞行员”。
很快,我们接到执行一个自杀式任务的命令。连续的空战让硫磺岛上方的200架飞机被打得只剩下9架零式战斗机,此外还有8架鱼雷轰炸机。到战役的最后,我们被敌方海军的炮弹击中。事实上,我们是日本海军中第一批组织起来,奉命对敌方舰队发动自杀式攻击的人。我们接到命令,即使受到攻击,轰炸机也不许投弹,战斗机则不准参与空战,但一旦发现敌方军舰,我们就要携带炸弹,进行直接冲撞。
1944年7月4日,我们从硫磺岛起飞。指挥官是一名海军中队长,也就是海军学校的毕业生。我被任命为第二飞行队的指挥官。
武藤金义,外号“空中的宫本武藏”,负责领导第三飞行队。日本海军竟选择如此杰出的飞行员,来指挥一场自杀式袭击!
从中日战争开始,武藤就是我的好友。我打电话问他:“他们说‘上’,我们怎么办?”他答道:“你说怎么办?那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们必须‘上’。”我表示同意:“反正我们也活不长了。你说的没错,我们上吧。”我从未想过“帝国万岁”,我们只想为国家带来胜利,而国家又是什么呢?是我父母、兄弟和姐妹的家园。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国家被外敌侵略吗?这就是我脑子里想的。我们是“无辜”的。
我的引擎过热了。通常情况下,我会马上降落。但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做。我驾驶战机朝东南方向160°飞去,我已经准备好随时赴死,但仍不禁向后看。硫磺岛一点一点消失在地平线,但高高的折钵山仍留在我的视野中。“我的国家还在那里,”我想。30分钟后,它彻底消失了。我告诉自己:“是时候了。”
我们的飞行高度大概是3 600米。我看了一眼手表,意识到大概再飞20分钟,美国的舰队就在60英里外等着我们。鱼雷轰炸机有导航器,它们开始朝海面俯冲,准备发动攻击。我很好奇,不知道敌方的雷达是否已经发现我们。我们没有精确的雷达。我抬起头,看到头顶约1 000米的地方有一片高耸的积雨云。正当我祈祷,希望云里什么也没有时,我突然瞥见了一束光。“1,2,3,4,5,……”我数到15时,它们从我们的上空掠过。“活该,你们这些混蛋!”他们知道我们的方位,但把高度弄错了。独眼的我是第一个发现那些飞机的人,我打算对它们发动进攻。我发出飞行讯号,并和我队伍里所有的飞机都进行了确认,它们开始跟在我后面。紧接着,武藤的飞行编队前突然出现了30架飞机,从下往上飞来。现在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空战”了!我们的轰炸机立刻成为敌方攻击的目标,但我们毫无还手之力,因为它们只装载着鱼雷。每一架轰炸机都遭到敌方两三架飞机的围攻,它们当场爆炸,碎片落在海面,形成一个个直径25~30米的圈,看上去就像雪茄冒出的烟圈。
我们遭遇到敌方一个环形飞行编队的攻击,它们朝我们猛冲过来。在一波反击中,我击中了一架敌机,它开始旋转,随后被我击落。我恢复飞行,往上看到滋贺平三的飞机引擎盖被吹掉了。一架零式战斗机裸露着引擎飞行,这场景既罕见又奇怪。“不要脱队。”我向他发送信号,检查他是否无恙。“好的。”他用信号回答。不到2分钟,所有飞机都飞走了。黑夜渐渐降临,我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积雨云,滚滚上升到1.1万米高空。它的下方是一场剧烈的暴风雨。美国的舰队就藏在那片区域中的某个地方。灯光全部熄灭,我们只剩3架飞机,该怎么办?最终我们都决定冲向敌人。我们下降到海面,在漆黑的倾盆大雨中寻找敌方舰队。15分钟后,我们仍无法确定敌舰的位置。我们继续搜寻,直到汽油耗光,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白送命。我会承担责任,我想。
我们反转航向飞行,前方是广阔的公海,没有任何指引。我们是一支单程攻击部队,所以没有规划任何航线,也从未考虑过汽油消耗的问题。事已至此,我本能地用眼睛观察海面,现在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海面就像一张巨大的绉纱,我们的飞行高度是1 700~1 800米。我看到一片云,虽然它的形状改变了,但我觉得之前应该见过它。我计算了自己和它的距离。天色很快完全暗下来,我们没有理由再高速飞行。在我两侧飞行的战斗机引擎都冒着紫烟,飞行员的脸上映着紫光。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也过去了。
硫磺岛只是大海中的一个点。我飞机上的5个油量表都空了,僚机的油量也应该早就空了。我想:“今天就是我的死期,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突然,我母亲出现在我的飞机引擎盖前面。她说:“这边,这边。”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空受伤的那一次,我也曾在晕过去之后被母亲的声音唤醒。现在,她又出现了。在航空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时,我得到了一块银表作为奖励。我把刊登这件事的新闻报道剪下来,作为送给父母的第一份礼物。回到九州佐贺县,我的母亲又惊又喜。村子里品行最低劣的男孩学成归来,并从天皇那里赢得一块手表。那个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到处惹是生非的小流氓三郎!1933年,未成年的我为了参加海军征兵,甚至偷了父母的印章。
我已准备好赴死。我以为,时间一到,我将和两名同伴一起葬身大海。如果我没有计算错,我们应该正在靠近硫磺岛。在驾驶员座舱,哪怕是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看到一点星光,而那片星光会被大海反射。如果看不到反射的星光,而视野里又出现一个黑点的话,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士就知道那里肯定有一座小岛。我盯着手表看时间,意识到我们的引擎很快就会彻底停止。“现身吧!”我冲着海面大喊。根据我的计算,现在是时候了。我越过机翼的前缘,在海面上疯狂寻找着。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外形像蝌蚪的黑点,很容易错过。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么顺利!我掐了自己一下,发现很痛,所以我知道不是在做梦。那个黑点就在那里,就在机翼下面。“那是硫磺岛!”
我们开始迫降。周围几乎是一片漆黑,3架飞机回来了。地面上的人以为那是从塞班岛飞来企图发动夜袭的美国战机,所以他们将基地的灯光全部熄灭。我们必须马上降落,但2名僚机驾驶员没有进行过晚上作业。我们太忙了,从来没有进行过晚间起飞和降落的训练。我们需要地面灯光来标记降落地点,但此刻下方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我很担心,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汽油进行二次降落。我只能辨认出折钵山南海岸线的轮廓,后来美军就是从那里登陆的。那里的海洋生物在海浪拍击时会发出磷光,那就是我们想要去的地方。我让我们的飞机与海滩成直角飞去。那一刻,前方突然出现光亮,一名地面机组成员点亮了一个装着废油的空罐子。通常它不足以指引迫降,但我豁出去了,所以我们开始降落。“咻……咚……”我们回来了,虽然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兵舍的木桌上竟然已经摆好了我们的灵位,但我们活了下来,并且准备再次战斗。
最后,我从战争中幸存下来,并且后来再也不打算继续留在军队。我不想再和战斗机相伴,毕竟我只有一只眼睛。我受够了!在日本,重要的是你从哪所学校毕业,而不是你干得怎么样。如今的情况依然是这样。现在,我的业余爱好是打高尔夫球。我打出过3次一杆进洞,而我的目标是打出5次一杆进洞,这样我就能在死前再次成为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