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建立大东亚奉献力量”
口述者:右翼团体地下党成员 野木春道
八尾町是个安静的小镇,距离大阪约1小时的火车车程。眼前的这位老者,坐在弥漫着新鲜咖啡香的书房里,那咖啡是他刚去印度尼西亚旅行时带回来的。老者非常高大英俊,是名退休的房地产经纪人。
20世纪30年代,“创建亚洲经济区,促进该地区各国共同发展”这一理念在日本学界和政坛盛行。在这个区域经济中,日本是当之无愧的领袖。1940年8月1日,外相松冈洋右在为德国驻日大使奥特举行招待会时,第一次提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计划。日本在中国的战争导致日本与美国的经济和政治关系日益恶化,荷属东印度群岛上的资源,尤其是丰富的石油资源,对日本工业和军事发展越来越重要。
1940年,还在上大学的野木春道加入爱国学生联盟,从此越来越多地卷入右翼团体的半地下活动。该联盟的学员思想慢慢成形,摩拳擦掌,打算在把“东印度群岛从荷兰手中解放出来”这一神圣事业中大展拳脚。
我真正开始对殖民主义着迷源于今村忠介教授,后者是日本大学殖民经济学系的创始人兼系主任。日本大学是一座私立高校,简称“日大”。今村教授曾经在课堂上说:“我去过上海,那里公园门口的标牌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也到过南海,那片区域几乎全部都由白人控制。”他接着问我们:“你们应该怎么做,才能打破这种格局?”今村曾留学过美国,负责教授时事政治,但是他很热衷于作这种煽动性演讲。他的话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顿时心潮澎湃,很想大干一番。“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上前线。我要去中国,我要亲自动手干一番事业!”学生们通常会这样异口同声地说。
美国和英国已经殖民中国多年,日本属于落后者。那时的中国积贫积弱。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我们认为日本应该带着先进的技术和领导理念挺进中国,帮助它变成一个更好的国家。当时战场上的情况都是保密的,我们并不知情。不过我坚信,“大东亚共荣圈计划”是落后民族的福音。只要日本和德国联手,就能打破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亚洲的控制,殖民地的瓜分将重新洗牌。我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自1939年开始,有关希特勒的电视新闻每天都在滚动播出。我经常逃课去看电视,看着这些激动人心的短片,我心里总在想:“满洲地区的日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干脆消灭掉英国和美国?希特勒都拿下整个波兰,将其并入德国了!”之后,我购买了希特勒那本史诗般的自传《我的奋斗》。当时日本的年轻人都很崇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期待日本政坛也能出现一位类似人物。我们都希望日本能够果断地采取行动。彼时,前日本军官桥本欣五郎和主张“南进政策”的政治家中野正刚两人深得希特勒真传,开始效仿其行事作风。但凡他们作演讲,我一定会参加。有时候,我会被赶出来。他们的追随者们要求我出示学生证,然后说我年龄还太小,不宜入内。总之,他们不喜欢学生,可能是嫌我们碍手碍脚。我只好脱掉校服,偷偷溜进去。演讲大多设在日比谷公会堂。只要极右翼势力作关于“攻击英美”等话题的讲座,民众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听。他们带着饭盒从早上6点开始排长队,等会场开门,就为了听中野正刚讲解如何解放亚洲。有时候人多得挤都挤不进去。那是1940~1941年初,日美战争爆发前。听他们演讲,你会忽然茅塞顿开,心里异常满足。听众很容易心潮澎湃,甚至膜拜“大东亚共荣圈计划”。
另一位出色的演说家叫作永井柳太郎,人们颇为喜欢他的语调。他喜欢鼓吹“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他的演讲非常容易感染旁人,我个人也很喜欢。当时,日本在中国海域击沉了一艘英国炮舰,英国借此向日本提出抗议,日本反过来谴责英国:“你们自己也在侵略,怎么敢对驻华日军指手画脚?”政府号召我们都站出来抗议大英帝国。于是,我们在英国驻日大使馆的门口进行了示威游行。我也参加了那一次的游行,并与示威者们一起大喊:“英国人滚出中国。停止侵略!你们来东方干什么?”我们不能够接受他们涉足远东地区。
我们在课堂上所学的东西可能会让你非常震惊。“民主”意味着你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我们不得不与美国开战,那也不用担心,因为美国是民主国家,迟早都会崩溃。当时似乎人人都这么认为。美国人永远无法为了共同的目标团结在一起,这个国家缺乏凝聚力,只要轻轻一击,就会土崩瓦解的。
我学习法律和会计,整天都跟加减乘除、记录税费、查询现有法律条款的解释打交道,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有些枯燥乏味。我无法忍受自己此生就这样活着。有一天,爱国学生同盟日本大学分会的会长把我拉到了一边,说有件事要跟我商量。“我们要执行一项任务,不过得秘密进行。我觉得你能担此重任。要是你不愿干也没关系,但千万不要跟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如果你愿意加入,就在一星期内联系我。”然后,他对我说,要带我去认识一位“大人物”。爱国学生同盟在很多大学和高等院校都设立了分支。该同盟由右翼集团成立,是所谓的“国际反共联盟”的一部分。到今天,我当然已经明白这个组织主要扮演着鼓吹战争的角色,但当时我只担心这会不会是个黑帮团伙。所谓的任务是不是暗杀某个人?我找到分会会长,他向我保证,绝对不是搞暗杀。他还透露,这项任务与印度尼西亚独立运动有关。印度尼西亚独立运动?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还很刺激。于是在1940年初,我决定加入该组织。
该组织在东京目黑附近一位商人的家里设有私人研究院,院长金子就是右翼势力领导人岩田爱之助的门徒。1926年(即昭和初年),金子曾去过印度尼西亚,并在那流浪了许多年。他跟那些曾经在中国的浪人很像。在中国的浪人是指无门无派的日本武士,曾在1911年中国辛亥革命爆发之前,自发地与中国国民党联手,推翻腐败的清政府。我觉得,应该称金子为“南部浪人”。
我到达目黑时,金子先生穿着一身很正式的和服出来迎接。他看起来就像游戏《明治维新》中的主人公高杉晋作。金子虽然只有36岁,但门下的学生已有无数。他的门徒中有20人曾去过印度尼西亚,他们与我年龄相仿,都是小学毕业后无意在日本工作,就被送到印度尼西亚。他们在印尼泗水等大城市的大型百货公司工作,能说一口流利的印尼语。虽然我在进入日本大学学习殖民经济学期间才开始学习印尼语,但现在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出国闯一番天地。
我本身就信奉“大东亚共荣圈计划”,但在这个话题上跟其他同学聊不起来,大概是因为他们的教育程度还没达到那个层次,不过我们会讨论比如“什么才是对印尼独立运动最好的”等话题,我们聚焦如何与印尼更好地发展双边关系等问题。在我们看来,印尼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但发展落后。日本应该去那里帮助开发和利用这些宝贵的财富。这是一种很功利主义的视角。渐渐地,我隐约感觉到我们这些人接受着类似预备军的训练。不过,想到也许能亲自参与独立运动,把印尼从荷兰手中解放出来,我就觉得挺振奋的。日本军队不干的事,我们可以干,我心想。后来我们发现,军队即将有所行动。
日本建国2 600周年纪念是日本举国上下的一大盛事,全民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欢庆这历史上的伟大时刻!1940年夏天,在这一口号下,我们几乎全国总动员。我们这些学生分配到的任务基本是带团,准备庆典和活动的日程。许多海外日本人也都闻讯回国,齐聚一堂,其中不乏从拉丁美洲和美国归国的代表。我们带着他们去参观军港,陪他们到皇宫觐见天皇陛下。珍珠港事件爆发的前一年,海外的日本人也都被动员起来。他们接收到的信息是,即使开战,日本也不会输。于是,一切都在政府的主导下,以纪念日为幌子,伺机树立起日本皇军和海军的威信,继而向海外日本人,乃至全世界各国展示日本国威。
我加入了一个名叫“苏美尔”的学习小组,该组织的名称实际上是一个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苏美尔”在日语中,既指天皇,又指创造人类文明的中东古老民族苏美尔人。该组织由几位学者在1940年成立,他们从各大院校招募学生加入,不单单是日本大学这样的私立学校,还有国立高校。我们当时在日本著名的百货商店——白木屋的二层碰头,只要参加讲座就会有钱收。会上我们经常被灌输这样的思想:日本必须更加积极,应该为了天皇不断扩张。类似的经历可不少,所以我敢断定那时几乎所有学生都被军国主义洗脑了。
我有时会为我们私人研究院去海军军务部跑个腿,比如给他们送旅居印尼的日本人名单等,但当时我并不清楚自己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有一天,我们组织的负责人对我说:“你马上要加入海军了,去领取相关申请表吧。”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还没参加考试呢。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就深陷其中,因为我们研究院跟海军“南进”派系有深厚渊源。
我也曾心生怀疑,但总觉得那是自己缺乏爱国热情的表现。我觉得自己该积极主动,思想更进步些。
一旦国家决定采取行动,那么所有人都应该积极响应。当然,不可否认,我还是会想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有别人的陪伴,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1941年11月,研究院的一名成员吉住留五郎突然消失了,但是院长对此却只字未提。我们能感觉到作战准备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们只需要静静等待它的到来。每当我们问什么时候开战,他们只会说,等着便是。他们不肯说出确切的日期。
那一年,我们在学校的学制缩短了,提前到12月就毕业了。私人研究院允许我暂时离开,返回学校准备毕业考试及相关手续,他们还允许我在学院院址之外的地方居住,前提是我得同意加入海军。12月初,我返回学院所在地,打算参加海军入伍体检及笔试,却惊奇地发现私人研究院已经人去楼空,所有年轻人都为日军登陆部队当译员去了。后来我还了解到,原来失踪的吉住是提前被派往印度尼西亚为军队打探消息去了。
战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准备了一大盆甜甜的红豆汤,送给“南进”战略计划的功臣们——军务部第八集团的将士们。我和我的顶头上司一个接一个地把汤端给每位官兵。“恭喜恭喜!”我们还一边向他们道贺道。在我们的印象中,海军军官都应该是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他们寡言少语,为自己能够执行机密任务而自豪。但那天,他们那严肃的脸上有种难以掩饰的雀跃之情。
人们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一刹那,我前所未有地松了口气。也许日本人当时都有相同的感受。僵局打破了,横在日本跟前的绊脚石被挪掉了。然而,我内心依然会犯嘀咕:日本真的可能赢吗?
1月15日,我收到了通过海军入伍考试的通知。根据安排,我前往军需官学校报到。一起报到的人有6个,分别是几名东京外国语学院印尼语专业的学生,一名拓殖大学的学生,再加上我。实际上,这一届海军共招了300人,据说其他人正在千叶县的某个地方接受为期一年的培训课程。我们6个就在军务部等待分配。他们让我们时刻作好准备,等日军占领南部后,立马会有调令,而且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可当时的我们连敬礼都还不会。不久之前,我表面上还是名不谙世事的学生。可这时,我已经身穿候补海军少尉的制服了。
海军方面,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正在策划澳大利亚行动。为了给登陆行动作准备,他们召集在澳大利亚生活的日本人,让他们亲自去当地考察、踩点,并向刚从澳大利亚返回的人打探消息。我们每天给这些日本人发电报,传唤他们来总部。盘问这些人主要是为了勾勒出更为准确的战术地图。我们这些候补军官应邀旁观。海军军令部的一位少佐负责问话,问题涉及悉尼港的海岸线情况、水深等。通过这些问询,我们就能对行动计划有个大致的了解。事后,我问少佐:“所以我们打算登陆澳大利亚?”他朝我大发雷霆:“以后再也不许问这样的问题了!禁止发问!出办公室后,你们一个字也不许跟外人提。”
3月底,我们接到命令,登上“龙田丸”号远洋轮,前往印度尼西亚。我终于梦想成真,彼时真的是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