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7月16日,星期一
日本驻莫斯科大使馆
佐藤尚武(Naotake Sato)这些天喝了很多酒。这位日本驻苏联大使知道,秘密警察在日夜不停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理论上,他的国家与苏联还处于和平状态,但两国间一度存在的温情已经冷却到冰点。日本败局已定,它的城市正在化为废墟,帝国正在瓦解,军队正在溃败。佐藤尚武很清楚,苏联人从两国互不侵犯的条约里捞不到油水了。两天前,斯大林和外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Vyacheslav Molotov)离开莫斯科前往波茨坦。大事不妙了。在这个潮湿的上午,当佐藤尚武在莫斯科红场附近的使馆里工作时,他知道结果已经不可避免。斯大林知道他未来的利益在哪里,这些利益不在日本身上。
所有这些信息让桌上不断累积的、来自东京的电报更令人沮丧。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电报,有时还不止一封。发电报的是日本外相东乡茂德(Shigenori Togo)。这个精明的前外交官时年63岁,本来已经退休,但天皇又把他召了回来,重新起用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求一个体面的方式来结束战争,而苏联是关键。
四天前,即7月12日,天皇在皇宫接见了一位亲密的政治盟友:前首相近卫文麿(Fumimaro Konoye)亲王。进宫后,近卫文麿很快被领进天皇私殿。他向这个在日本被敬若天神的人深深鞠躬。裕仁(Hirohito)天皇是天子,是太阳女神天照(Amaterasu)的后代。1926年,天照开创了裕仁统治的昭和时代。但是现在,站在近卫文麿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不像神,只像他本来的样子:一个44岁的失眠症患者,面容疲惫、憔悴且惊恐,右脸颊在不断地抽搐。一个生活在他心爱城市的废墟上,无能为力、被人裹胁的“神”。
天皇不同寻常地直奔主题,他任命近卫文麿作为帝国特使出访莫斯科。近卫文麿的任务很明确:他必须竭力说服苏联人为停战斡旋。天皇的名字将为近卫文麿的行动背书,确保他的权威并保证他的请求确有效力。届时苏联人会明白,帝国特使是郑重其事的。也许他们会同意斡旋并达成和平,天皇和他的子民依然可以不失体面地结束战争。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策略。内阁中一些强大势力依然认为,战争应该打到最后一刻,即使这意味着日本民族的大规模自杀。拥护和平的人是这股势力仇恨的对象,他们遭到宪兵的持续监视,面临着生命危险。但天皇、东乡茂德和近卫文麿知道,他们必须另辟蹊径。每有一颗炸弹被投向一座日本城市,对和平的追求就变得更加紧迫,而每天都有炸弹从空中落下。
在莫斯科,佐藤尚武桌上的电报代表了东乡茂德拉苏联人下水的最新努力。近卫文麿依然等着离开东京。一次又一次,东乡茂德催促佐藤尚武说服苏联人接见近卫文麿,但苏联人一直都在拖延。三天前,7月13日,佐藤尚武在克里姆林宫会见了苏联的副外长亚历山大•洛佐夫斯基(Alexander Lozovsky)。佐藤尚武向洛佐夫斯基提交了一封天皇的信,信上要求苏联同意近卫文麿访问苏联。洛佐夫斯基对此闪烁其词,称苏联政府不太清楚近卫文麿访问的用意,希望日方能做出更清楚的说明。他还说所有位高权重的苏联部长当晚都将启程前往波茨坦,只有等他们回来后才能做出决定。
佐藤尚武垂头丧气地回到使馆。洛佐夫斯基的外交辞令背后隐藏着赤裸裸的真相:苏联人不感兴趣。这位63岁的外交官在外交游戏上经验颇丰,不会看不到他的国家所面对的现实。佐藤尚武曾被派驻到多个欧洲国家的首都担任大使,也许比任何人都了解日本以外的世界。他块头很小,身高勉强有5英尺,却以异于一般日本人的坦率而闻名。他从未喜欢过这场战争,现在也不喜欢。东乡茂德的电报走上了正确的方向,但还不够远。他们太犹豫不决,没有抓住要点。在佐藤尚武看来,通向和平的路只有一条:无条件投降。他已经在最近一封电报里向东乡茂德解释了这一点。“战争,”他写道,“已经将我们逼上绝路。政府应该做出那个重大的决定。”如果他的政府仍不做出这一决定,日本将面临非常可怕的后果。然而佐藤尚武想象不出到底会有多可怕。
亨利•史汀生的公寓与杜鲁门位于巴伯尔斯贝格的行营隔湖相望。这位美国陆军部长正在查看桌上的文件。他已经77岁了,眼神大不如前,但文件里的信息写得非常清楚。每份文件的抬头都是“‘魔术’(1)外交情报摘要”,并且附有编号和日期,里面各有一札打字机打出的文件:东乡茂德和佐藤尚武往来于日本和苏联的密电副本,每一封都经过精心解密和细致的翻译。
美国人早就破译了日本的外交密码。他们时刻监视着这场游戏的每一个进展。无论是东乡茂德要求苏联人调停的活动,还是佐藤尚武会见洛佐夫斯基的失败,所有这些孤注一掷的电报来往都被美国人一一截获。每隔两三天,“魔术”摘要就会更新并被提交给总统及其重要顾问,包括陆军部长。问题是,这些电文意图何在?
7月盛夏的某个上午,坐在桌前的史汀生突然生出一阵与陆军部长身份不相称的感觉。他生于林肯遇刺两年后的1867年,有一头精心梳理的白发和贵族般优雅的气质,活脱脱一个老派绅士,几乎是旧式美国价值的典范。然而这样一个如此优雅的人却在这场战争期间着手打造一件史无前例的武器。早在1911年,这位职业外交官就在塔夫脱(2)(Taft)总统手下担任陆军部长。现在他是原子弹的重要缔造者之一,是连接总统和格罗夫斯将军的桥梁,是指挥链上关键的一环。这根链条从波茨坦一直延伸到此时在新墨西哥州等待雨停的原子弹制造者们。史汀生组织成立了一个名字平淡无奇的“临时委员会”(Interim Committee),这个委员会的任务是决定美国的原子弹政策。作为委员会主席,他曾毫不犹豫地建议对日本使用原子弹。就在六周前,即5月31日,委员会在史汀生的五角大楼办公室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委员会的八名核心成员中既有政府要人又有著名科学家,几乎都是从原子弹项目一开始就与之有联系的那些人。总统的特别代表吉米•伯恩斯是委员会的一员。这个强硬的南卡罗来纳人不久将出任杜鲁门的国务卿,后来还会陪他前往波茨坦。一个四人科学小组也受邀参加会议,奥本海默是小组成员之一。军方也出席了会议,参会人包括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将军,他也许是美国陆军最有权势的人物。当然还有格罗夫斯。还有一个有趣的额外人物: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 & T)公关部负责人阿瑟•佩奇(Arthur Page)。即使到了当下这个阶段,会议的一个中心问题仍然是原子弹爆炸后在公众中将会产生的影响。
委员会的结论坦率而坚决。史汀生以他独特的简洁做出总结:轰炸日本无须事先警告。轰炸目标不应集中在平民区,但目标选择应“对尽可能多的居民产生深刻的心理影响”。没人指出这两个说法可能的内在矛盾。甚至在哈佛大学校长詹姆斯•科南特(James Conant)建议“最理想的目标应该是一家雇佣大量工人并且周围密布工人住房的重要兵工厂”时,也没人提出问题。没人提到那些工人的家属。先向敌人展示原子弹的威力再进行轰炸的策略只讨论过一次,而且是在饭桌上。这个提议被否决了,因为无法排除日本人无动于衷的可能性,尤其是当那颗展示用的原子弹最终是哑弹的时候。
次日,委员会的另一次会议结束后,伯恩斯向总统汇报了结果。杜鲁门接受了会议的决议。伯恩斯后来回忆说,“虽然不愿使用这种武器”,但他“没有其他替代方法”。距离下达投放原子弹的最终命令又近了关键一步,这一步是史汀生帮助踏出的。
史汀生也痛恨原子弹。在5月31日会议开场的正式讲话前,史汀生把它形容为弗兰肯斯坦(3)的怪物,有能力吞噬人类。他热爱这个养育了他的世界,而原子弹的存在威胁到这个世界的文明价值。凭着那一代人中少有的敏锐,史汀生意识到原子弹关键的一点:它改变了一切,甚至改变了人与宇宙关系的本质。如果有一线机会可以不使用它,那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将会是丧失人性的。也许现在摆在史汀生桌上的这堆秘密电报正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不同于围绕在总统身边的其他政客和外交官,史汀生了解东方。作为前菲律宾总督,他曾在20世纪20年代两次访问日本。许多美国人认为日本人无一例外都是近乎异类的狂热分子。但史汀生不这么看,他相信这个国家中存在追求自由主义的势力,有像他自己这样文明、体面的人。他们厌恶杀戮,想找到一条出路。日本外相的请求让人看到了可能的希望。四天前,7月12日,东乡茂德在给佐藤尚武的电报中说:“天皇陛下极其不愿意看到双方再有任何流血牺牲。为了人类的福祉,陛下愿意尽快恢复和平。”无条件投降是通向和平的唯一障碍。如果同盟国继续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日本将别无选择,只能“为祖国的荣誉和生存继续竭力奋战”。
即使现在,离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试爆只剩几个小时之际,和平的机会也许仍然存在。一切取决于向日本人提出的条件。史汀生非常清楚,这里的关键是日本人的神。史汀生相信,如果保证他们依然保有天皇,日本人肯定会拱手送出美国人要的胜利。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他的陆军部助理部长约翰•麦克洛伊(John McCloy)持同样的观点。“如果拒绝考虑政治解决方案,”他说,“那我们该看看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海军部次长拉尔夫•巴德(Ralph Bard)甚至因为这个问题退出了临时委员会。“利害攸关,”巴德在6月27日的辞呈中写道,“要想知道是否可行,唯一的办法就是试一试。”
在随后几天里,杜鲁门将给日本政府发布最后通牒。麦克洛伊已经草拟了一项允许日本在战后“保留现王室基础上的君主立宪制”的条款。现在史汀生必须说服总统接受那项条款,尽快接受。在两周前提交的一份备忘录中,史汀生敦促杜鲁门允许日本人保留他们的天皇,并且认为“这将大大增加日本接受最后通牒的可能性”。无须进攻,无须原子弹,无须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史汀生这些天睡眠很差,胸口疼痛,还时刻担心着妻子梅布尔(Mabel)。她最近摔伤了,伤情严重。但他的职责很明确。这个老迈而性格顽固的陆军部长认为祈求和平尚有一线可能,他将在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将人类全部吞噬前努力追求那份和平。
5000英里外,在创造了那个怪物的人中,有些人正在努力摧毁它。当新墨西哥州的原子弹制造者在暴风雨中彻夜等待时,芝加哥大学一位参与“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正在同事中四处活动,为一份请愿书拉签名。这份请愿书强烈呼吁永不使用原子弹。请愿书的不寻常之处在于它是直接写给总统本人的。
写这份请愿书的人是利奥•西拉德(Leo Szilard)。这个流亡美国的匈牙利犹太人时年47岁,身材矮胖,腆着大肚子。他个性坚强,是一位杰出的核物理学家。西拉德过着四处漂泊的生活,坚信自己担负着一项改变世界的使命。他反对使用原子弹是为了拯救世界,但特别讽刺的是,12年前,即1933年9月12日,在伦敦一条街边等红绿灯由红转绿的时候,正是他第一次想到了原子弹这个主意。
这个主意吓坏了西拉德。但在随后的十来年里,更让他害怕的是,德国人也许有同样的想法。1939年,他在说服美国政府制造自己的原子弹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共同起草了一封给罗斯福的信,警告罗斯福纳粹可能在研发原子弹这一巨大的危险。在这封信中,西拉德认为有证据表明德国人正在开展原子弹研发项目,而希特勒将毫无顾忌地使用核武器。对付德国原子弹的唯一办法是美国原子弹。罗斯福被说服了。“‘老爹’,”他对秘书埃德温•“老爹”•沃森(4)(Edwin “Pa” Watson)准将说,“我们需要采取行动!”“曼哈顿计划”(此时尚未开始)也有了推动力:从根本上说,它的诞生是由于德国可能存在的核威胁。而日本的原子弹计划只有一个雏形,从未真正实施过。
到1945年春,形势彻底改变了。德国人实际上已经战败。显然,他们没有原子弹。希特勒对他所谓“犹太物理学”的憎恶蒙蔽了他的眼睛,使他无法感受到几乎拥有无穷伟力的原子弹的诱惑。“曼哈顿计划”的特工跟随盟军涌入德国,他们发现纳粹的进展比美国人落后了很多年。当科学家在新墨西哥州忙于准备“三位一体”测试之际,美国拥有核武器的所有理由正在快速消散,至少在利奥•西拉德看来是这样的。突然之间,他从原子弹的最大支持者(实际上也是最初推动者之一)变成它的死敌。他发起全面阻止原子弹研发的运动,其他一些科学家也加入了这项运动。
这些支持者大部分都是人称“MetLab”(5)的芝加哥大学冶金实验室的科学家。早在1942年,该实验室就在学校的壁球场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链式核反应堆。与他们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同行不同,这些科学家现在要做的工作较少,所以有更多时间思考。随着原子弹项目临近完成,反对它的道德理由也日趋紧迫,因此西拉德催他们加紧行动。5月,西拉德与冶金实验室的两名同事试图说服吉米•伯恩斯中止研制原子弹,甚至想说服他不要进行测试。西拉德认为,如果苏联人知道原子弹是可行的,他们将会投入全部资源制造自己的原子弹。结果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军备竞赛,并且可能灭绝全人类。伯恩斯没有理会他的要求。西拉德记得伯恩斯很坦白地说,“挥舞挥舞原子弹”,将使苏联“更驯服”。西拉德后来又做了一次尝试。6月,他加入一个由芝加哥大学科学家詹姆斯•弗兰克(6)(James Franck)担任主席的委员会,探究原子弹对社会和政治的影响。该委员会的总结报告指出,原子弹至少应该“当着所有联合国代表的面,在沙漠或荒岛上”展示一下。报告被送到史汀生的办公室,他的助手乔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接收了报告。后来有证据表明史汀生本人从未见过这份报告。“我们等啊等啊,”报告的作者之一尤金•拉宾诺维奇(Eugene Rabinowitch)后来说,“我们有种不如把报告扔进密歇根湖(Lake Michigan)的感觉。”因此西拉德又尝试另辟蹊径。他试图说服奥本海默加入进来,但是被拒绝了。“原子弹算个屁,”奥本海默说,“虽然它会爆炸,很大的爆炸,但它不是一种对战争有用的武器。”这一评论令人惊讶。也许奥本海默只是不像西拉德那样有先见之明,也许实际制造出一颗原子弹(他曾称之为“技术上极难的问题”)的智力挑战蒙蔽了他的双眼,又或许他被权力和野心所惑。最终,奥本海默选择继续当自己城堡的国王。他支持临时委员会推荐的做法,也就是直接向日本投放原子弹,无须事先炫耀武力。西拉德尝试说服他的努力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但西拉德没有就此停止努力。他现在受到格罗夫斯派出的特工的持续跟踪,电话被窃听,信件被拆封,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和记录,所以他将全部精力投入最后一次尝试:直接向总统本人呼吁。西拉德再一次恳请总统不要使用原子弹。他的字里行间回响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先知先觉。“如果一个国家开了先例,将自然中这种新释放出的力用于毁灭的目的,”他写道,“那么这个国家未来也许要为开启一个规模无法想象的毁灭时代而负责。”在奥本海默和格罗夫斯在“三位一体”测试营地等待杰克•哈伯德最终天气报告的时候,西拉德共收集到69人(大部分是冶金实验室地位颇高的物理学家,还有一些是生物学家和化学家)的签名。距离毁灭时代只剩短短几个小时了,而利奥•西拉德现在已经失去了当局的信任,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天是试爆日。
(1) “魔术”(MAGIC)是美国情报部门截获并破译的日本外交通讯情报的代号。
(2) 威廉•霍华德•塔夫脱,1909—1913年间任美国第27任总统。
(3) 《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又译作《科学怪人》,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主角弗兰肯斯坦是个热衷生命起源的生物学家,用不同尸体的各个部分拼成一个巨大的怪物。
(4) 时任罗斯福的军事顾问和职位秘书(Appointments Secretary),后者相当于现在的白宫幕僚长。在西点军校就读期间,沃森由于对同学非常关爱并且才智过人,人送“老爹”的绰号。
(5) 由冶金实验室(Metallurgical Laboratory)两个单词的前三个字母组合而成。
(6) 德裔美籍物理学家,因“发现那些支配原子和电子碰撞的定律”于1925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