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倒计时:核爆前惊心动魄的2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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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暴中的高塔

7月15日,星期日,晚上9点。

“三位一体”测试场

新墨西哥州索科罗(Socorro)以南约40英里

唐纳德•霍尼格(Donald Hornig)仰望测试塔。狂风暴雨呼啸着扫过钢栅,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道道闪电照亮了南边的圣安德烈斯山脉(San Andres Mountains),轰隆隆的雷声在沙漠里回荡。103英尺高的试爆塔高高耸立在霍尼格的头顶,这个由支柱和梁组成的网络直指云霄,像一个巨大的输电塔。现在乌云在低空翻卷,他几乎看不到塔顶。这正合他意,因为他不想考虑头顶上的那玩意儿。

霍尼格开始向上爬。湿滑的钢梯在手里打滑,雨打在脸上,模糊了双眼。他没系安全带,沿着梯子一级一级向上爬。梯子很高,好在24岁的霍尼格的身体已经经过了锤炼。他会在周日长途骑行,翻越洛斯阿拉莫斯附近帕哈里托山上的小道。爬梯子的途中他停了一两次,发现下面的卫兵正抬头看着他。他们似乎在下面很远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沙地上的小蚂蚁。

塔顶上,一个简单的波纹马口铁小屋坐落在一块方形的木平台上。这间单薄的廉价建筑显然不是为了长期使用而建的。它比一间花园小屋大不了多少,一面墙完全对外敞开。霍尼格在小屋旁走下梯子,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屋内卧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巨大物体,屋顶挂着一只60瓦的光头灯泡。霍尼格打开灯,向里看去。

托架上的庞然大物是一只四吨重的钢桶,金属灰色,庞大到几乎占据了小屋的每一寸空间。即使在白天,它看起来也怪吓人的。现在风拍打着铁皮墙,昏暗的灯泡在屋顶下晃来晃去,雷电慢慢逼近,它看上去更加阴森了。一堆奇形怪状的电缆像肠子或血管一样从桶的侧面溢了出来,它似乎不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死家伙,更像一个有机的活物,一个正在等待诞生的独立胚胎。也许是出于这些考虑,制造者还给它起了名字,而且不止一个。他们称它“野兽”“那玩意儿”“那东西”“那设备”,有时直接称之为“它”。没有人叫过它的“本名”——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

霍尼格从边上挤过去。雨泼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只铁锤在敲打,风撕扯着这只炸弹笼子的薄墙。几小时后,在这座塔以南整一万码(1)的一座混凝土掩体里,一个叫乔•麦吉本(Joe McKibben)的科学家同行将启动最后的反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将会是历史上规模最大、耗资最多的科学试验。届时麦吉本将按下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接通一个自动计时电路,开始45秒倒计时。计时结束后,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原子弹可能起爆失败,也可能引发不同规模的爆炸。或者,它也可能点燃地球的大气层,从而毁灭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生命——一位获过诺贝尔奖的科学家认为有这样一种可能。问题是,没有人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除了原子弹之外,这间铁皮屋里只有一部电话。它是霍尼格与外界交流的唯一途径。电话线通到塔下,穿过沙漠,一直通向控制掩体。到霍尼格该下塔的时候,他们会打电话给他。如果出现任何差错,他会打给他们。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然而实际上,如果真的出现差错,他们也许连接通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份工作不是霍尼格争取来的,而是几小时前,原子弹实验室主任J.罗伯特•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做出的临时决定。那天夜里,奥本海默担心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但那一刻,他最大的担忧之一是安全。他希望有人在上面照看着原子弹,密切注意各种情况。也许是霍尼格运气不好,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显而易见,他是合适的人选。霍尼格是哈佛出身的优秀化学家,战争初期在新英格兰(New England)研究水下爆破。1943年的一天,上司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有项工作需要他。至于是什么工作,因为极其机密,所以连上司自己都不知道。几天之内,霍尼格卖掉了自己那艘45英尺长的漂亮的“午睡号”(Siesta)游艇,买了一辆二手的1937年产的福特跑车,和20岁的妻子莉莉(Lilli Hornig)一同前往西部。莉莉是个聪明的德国犹太难民,他们在哈佛的化学课上相识。他们的目的地是霍尼格从未听过的地方,叫洛斯阿拉莫斯。这是个秘密实验基地,位于圣塔菲西北几座高大的平顶山上,他们在那里研发非同寻常的炸弹。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霍尼格设计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设备,这种设备被称作“X组件”(X-unit)。它实际上是原子弹的电触发器(trigger),会在需要的时刻给64个引爆器(detonator)加上5500伏电压。引爆器像钉在苹果上的丁香(2)一样在炸弹周围排成几何图案。当然,如果X组件出了任何问题,它就不会产生触发电压,从而不会引爆,原子弹也就不会爆炸。考虑到投入项目的20亿美元,这显然不是好事,更别提这可能影响到太平洋战场的胜败。在这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唐纳德•霍尼格之所以会孤零零地坐在塔顶陪伴着这颗原子弹,这就是原因。

书名叫《荒岛故事》(Desert Island Decameron)。霍尼格记得这本书谈不上是佳作。在60瓦的昏暗灯光下读书并不容易,并且他此时集中注意力的能力远低于平时。毕竟霍尼格也许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一道闪电击中小屋,可能会发挥与X组件完全相同的作用。闪电可以轻而易举地触发引爆器,引爆围绕在原子弹核心周围的总共5300磅(3)B高爆炸药(Comp. B)和巴拉托(Baratol)高爆炸药。即使爆炸未能触发核爆,这些高爆炸药也足以使这颗原子弹成为二战中最强大的常规武器,其威力足以摧毁霍尼格、他的书、测试塔和守在基地的卫兵,外带新墨西哥州的一大片土地。

就在两天前,一块浮云造成的大气扰动就激活了一台用于测试的X组件,当场释放出5500伏的触发信号。往事不堪回首,所幸组件那头没有连接炸弹,霍尼格逃过一劫。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一次,有次他和莉莉开着福特跑车西行驶向洛斯阿拉莫斯时,在新墨西哥州东部平原一个叫图克姆卡里(Tucumcari)的地方,他们真的被雷电击中了。对霍尼格而言,那件事像个预兆,似乎某种恶灵一心要把他的炸弹制造生涯扼杀在摇篮里。“砰”的一声巨响!但这声响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在这种情势下,霍尼格觉得最好不要把这座矗立在沙漠中央的100英尺高的测试塔想象成一根巨大的避雷针,更不要把泼到钢架上的大雨想象成一个有效的接地装置,可以把任何上百万伏的电压都安全地引入地下,不想这些会好很多。毕竟如果没有闪电击中小屋,那么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小屋被闪电击中了,那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就这样,唐纳德•霍尼格和原子弹一起待在塔上。他一边试着读书,一边等着电话响起。周围电闪雷鸣。同时,北、西、南三面相距一万码的三座混凝土掩体里,过去三年里设计和建造这颗原子弹的人们都在祈祷,希望天气能够转好。向钢塔四周散布开的是有史以来为一项科学实验所设计的各种最为精密的仪器:压缩压力计、地震检波器、地震仪、γ射线指示器、峰压计、压电计、硫阈值探测器、脉冲计数器、电离室以及上百台其他仪器。它们有的藏在地下,有的伸出灌木蒿丛,有的从牧豆树后探出头来。基地新修了25英里的沥青公路,还有数百根电话线杆。电杆上架着通向各个方向的电缆,每个方向电缆的长度都达到了500英里。测试塔的北、南、西面各有一座混凝土掩体,还有一些衬铅的摄影掩体,掩体中架设了大量的摄影机,还有一些相机被架在陆军航空兵的机枪塔上。另外有一套专门追踪核爆的火球雷达,有四台被用来拍摄核爆慢放动作的米切尔牌(Mitchell)35毫米高速电影摄影机,还有无数台被用于记录核爆辐射的摄谱仪。这一系列数量和种类惊人的设备延伸分布在西至格兰德河(Rio Grande),东至奥斯库拉山(Oscura Mountains)的区域——这片土地是古老的阿帕奇族印第安人(Apache)的定居区,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位于这个错综复杂的巨大蜘蛛网中心的正是那座孤独的钢塔。霍尼格坐在塔上的铁皮屋里,捧着他的书,守着原子弹。

测试塔是焦点所在,是人类第一次尝试使用创世的伟力将前所未见的熊熊大火烧向大地的中心。万物的命运都将由它支配,没有一地不与它的命运紧密相连。命运受它支配的不仅仅是这片偏远的新墨西哥州平原,世界各地都逃不掉,包括华盛顿、满目疮痍的欧洲腹地以及战火肆虐的太平洋诸岛,还有两座日本城市和一对在茶园里拉手的年轻情侣。

也许给测试塔所在地命名时,原子弹的制造者就已经清楚所有这一切。他们把它称作“原爆点”(Ground Zero)。

5500英里外,寂静的柏林郊区巴伯尔斯贝格(Babelsberg),杜鲁门总统刚刚在阳光照耀下的前廊吃完早餐。这是7月一个美丽而宁静的上午,天气好得出奇。杜鲁门系着小圆点领结,穿着漂亮的双色凉鞋,看上去轻松随意,像个在欧洲度假的时髦美国游客。但他不是游客,这也不是度假。这位美国总统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参加这场战争中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明天他将乘车从小白宫(Little White House)前往附近波茨坦的塞琪琳霍夫宫(Cecilienhof),与约瑟夫•斯大林(Joseph Stalin)和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坐到一张圆桌前进行商讨。小白宫其实是一幢被刷成黄色的三层小楼,被用作总统的行营,而塞琪琳霍夫宫则是一座20世纪早期修建的仿都铎式的庞大宫殿。这三个人,或者说“三巨头”将一起研究并决定战后的世界秩序。他们还将决定日本的命运。

与德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两个月了,但与日本的最后战斗仍然困难重重,代价高昂。过去三年来,美军逐个夺取太平洋岛屿,向敌人的心脏挺进。在东南亚,英国和英联邦的军队与日军在缅甸的密林里苦战,各方都伤亡惨重。日军作战顽强、勇敢而坚决。他们的文化将投降看作耻辱,将战死沙场看作最大的光荣。这样的结果便是可怕的毁灭。就在两周前的6月30日,经过三个月以肉搏为常事的苦战,距离日本本土西南仅400英里的冲绳岛才最终被盟军占领。伤亡数字足以说明这一冷酷的事实:至少1.2万美军和10.7万日军士兵阵亡。在冲绳岛上,日军的防守凶狠顽强。在附近海域,数千架由神风敢死队飞行员驾驶的飞机冲向美国军舰,然后在甲板上爆炸。30艘美军舰艇被炸沉,另有164艘受损。平民的伤亡也很惨重,在冲绳岛战役中丧生的日本和冲绳平民可能高达10万之众。他们有的死于两军交火,有的应征参战,有的则把自己埋葬在岛上的洞穴里。大部分居民都收到了上头警告,说一旦被俘,他们将遭到残暴对待。向前挺进的美军士兵看到骇人的一幕:一个个家庭,通常是父母抱着孩子,他们宁愿跳下悬崖也不愿落入敌手。

冲绳是日本本土前的最后一道外围防线。6月18日,杜鲁门在白宫召集参谋长联席会议,讨论对日本本土的进攻计划。与此同时,冲绳岛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总统的决定是从1945年11月1日开始,美军将对日本南部九州岛发起大规模进攻,进攻代号是“奥林匹克行动”(Olympic)。四个月后,代号“小王冠行动”(Coronet)的第二波进攻则会剑指东京附近的平原。超过75万的美军士兵将参加“奥林匹克行动”,面对他们的将是至少35万敌军。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就美军在“奥林匹克行动”中将会有多少人阵亡这个问题一直争议不断。在那次白宫会议上,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George Marshall)将军估计,进攻发起后的30天内会有3.1万人伤亡,之后的伤亡数字则几乎无法预料。也许唯一确定的是,日本军民会一如既往地顽强作战,直到最后一弹一人。当然,除非原子弹能够迫使他们放弃抵抗。

坐在小白宫前廊吃早餐时,杜鲁门对这一切都很清楚,但他清楚的远不止这些,在内心里,他有点害怕这次会议。铁路工人出身的杜鲁门有扁平足,少年时曾在家庭农场阉过猪。他认为自己比不上斯大林和丘吉尔这样的世界级领导人,觉得自己只是个无名小辈,一个二流角色,仅仅是因为罗斯福在4月病逝才当上总统。不过杜鲁门继承了罗斯福的原子弹。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Henry Stimson)曾明确指出,杜鲁门手上有一张王牌,甚至可能是一副最大的同花顺,它可能带来的利益不可限量。原子弹可以改变一切——它可以结束对日战争,还可以成为对付不断扩张的斯大林帝国的一个手段。最重要的是,也许它可以成为新的核外交游戏中一件无所不能的武器。实际上,它可以将“三巨头”变成一巨头,或者一个半巨头,而那半个巨头就是感激涕零地跟在杜鲁门后面的丘吉尔。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它能行吗?

这是一场20亿美元的豪赌。杜鲁门为了与“三位一体”测试同步,甚至故意推迟了会议日期。赌注必须(4)现在就推下去,就在今天。同一时刻,害怕坐飞机的斯大林正坐着厚重的装甲列车慢慢驶向柏林。杜鲁门自己设定了期限,时间已经不多了。

自三天前告别妻子基蒂(Kitty)后,罗伯特•奥本海默的神经就越绷越紧。他的体重只有114磅,皱巴巴的西装松松垮垮地挂在皮包骨头的瘦长身体上。奥本海默的脸颊同样变得瘦削,沉重的眼袋挂在一双蓝眼睛下面。虽然他在不断服用西可巴比妥(5)(Seconal),但这几天他几乎没有睡觉,大多数时间都在猛灌黑咖啡和一口接一口地猛吸香烟。他不停地咳嗽,那种满含尼古丁的沙哑咳嗽。虽然才41岁,但他看上去要老出十来岁。这个疲惫、虚弱而聪明的人正在接受一生中最大的挑战。

此时的奥本海默面临着惊人的压力。作为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主任,他要对测试结果负直接责任。到目前为止,虽然已经进行了能够想到的最严格的演练程序,但许多步骤早在这场暴风雨来临之前就已经出现差错。

离家时,基蒂给了他一株四叶草(6)。她还不如给他一丛刺灌植物,兴许还有点用。两人还商定了一个特别暗号:如果测试成功,他就给她发电报,让她换床单。但现在看来,换床单的可能性似乎很渺茫。在过去的48小时里,各种各样的错误时有发生。例如,原子弹的引爆器差点没能被送到测试场。四天前,即7月11日,康奈尔大学一位名叫肯尼思•格雷森(Kenneth Greisen)的年轻爆破专家将200套引爆器装在汽车行李箱里,计划从洛斯阿拉莫斯驶向测试场。但是启程后没过多久就因为超速在阿尔伯克基附近被交警拦下。不知是交警没太较真还是格雷森运气好,交警没有查看行李箱。如果交警当时打开了行李箱,那么格雷森和200套引爆器都不大可能按时赶到测试场。

接下来又是唐纳德•霍尼格的X组件问题,一块放电的浮云过后,它就华丽地释放出几千伏电压。在过去的24小时里,另一套测试用的X组件也出了问题,电路被炸成碎片,完全报废。因为这一故障,奥本海默狠狠训斥了霍尼格。后来,霍尼格把将会使用的X组件真真正正测试了数百次,直到确认其正常无误为止。实际上,X组件在设计时只是为了使用一两次。也许正因如此,奥本海默暂时冷静了下来。不管从哪方面看,X组件似乎是在故意作梗,完全靠不住,不让它放电时,它会放出数千伏电压;需要它放电时,它又顽固地无动于衷。天知道几小时后它会作何反应。

奥本海默面对的问题远不止这些。原子弹被绞上测试塔铁皮屋的过程中,还突然发生了滑动,差点落到50英尺下方的一堆垫子上,似乎这几块垫子能防止它摔坏一样。当然,最令人揪心的也许是库洛伊兹测试(Creutz)的巨大失败。就在两天前,在这个以物理学家爱德华•库洛伊兹(Edward Creutz)名字命名的“彩排”中,一个没装原子核心的原子弹精确复制品在洛斯阿拉莫斯的一处偏僻峡谷里试爆。这次测试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围绕原子弹核心的高爆炸药组能够正常工作。可惜测试完全失败了,这意味着花费了无数纳税人的钱且现在老老实实地待在测试塔顶的四吨重的“那玩意”也很可能会失败,进而顺理成章地完全毁掉整个项目。奥本海默现在已经濒临崩溃了,他将所有的担心、愤怒和恶意发泄到唐纳德•霍尼格的上司乔治•基斯提亚科斯基(George Kistiakowsky)身上,认为是这个放浪形骸的家伙设计了失败的高爆炸药组。但基斯提亚科斯基曾在苏联延伸2000英里的险恶大草原上与红军打过仗,不是那种面对批评会屈服的人,他立即拿出十美元来赌奥本海默一个月的工资,赌他的炸药能够正常发挥作用。而奥本海默居然接受了这个赌局,可见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有多差。

第二天,距离真正测试不到24小时,一个叫汉斯•贝特(Hans Bethe)的物理学家从洛斯阿拉莫斯打来电话,说库洛伊兹测试的计算有误,因为测量试验结果的仪器一开始就设置错了。这个喜忧参半的结果只能说明库洛伊兹测试既谈不上失败,也算不上成功。原子弹可能会爆炸,也可能不会。这一切的最终结果还是一样。奥本海默伸出颤抖的手点上另一支很冲的香烟。

当然,奥本海默现在又要面临这场可怕的暴风雨了。

原爆点以北110英里,莉莉•霍尼格将丈夫的1937年产福特跑车停在路边。她关掉发动机,在黑暗中透过前窗向外看。白天,从这座桑迪亚峰(Sandia Peak)上能看到一片无尽的沙漠和山峰,景色非常壮丽。莉莉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有时候,当洛斯阿拉莫斯的压力令人难以忍受时,她和唐纳德•霍尼格会驱车来到10 000英尺高的山顶上,坐在车里看半个新墨西哥州的南部地区延展向天边。

但是今夜,这里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几座偏僻城镇的灯光像黑暗中刺出的孤立小孔,铺展在她的下方。更远处的山顶上雷电交加,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新的暴风雨。那是在100英里开外的地方,因此声音传不到这里。莉莉不知道唐纳德是否也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

夜晚的山上,空气稀薄寒冷。莉莉坐回车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膝盖上。她庆幸自己带了吃的,这将会是一个漫漫长夜。与很多其他家属不同,她知道关于测试的一切。作为受过良好训练的化学家,她属于洛斯阿拉莫斯的特权群体,是洛斯阿拉莫斯科技精英的一员,知道它的许多秘密。她有令人觊觎的通行证,有权通过武装卫兵、电网围墙和自动警报系统进入技术区(Tech Area)——实验室核心的建筑群,由匆忙搭造的木楼和泥泞小道组成。白天,她就在其中一幢楼里工作,忙着提取纯化一种奇怪的人造新元素:钚。晚上,她和唐纳德经常与科学家同事一起吃晚饭,畅谈到深夜。周末,他们有时会去登帕哈里托山,或者在白杨树间凉爽的小道上骑车。洛斯阿拉莫斯的名字就来自那些白杨(7)。有时候,他们也会驱车来莉莉现在待的桑迪亚峰看夜景。

这是一段激动人心的生活。她才23岁,这里的人似乎都与她年龄相仿,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大学校园里,而且还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坐落在圣塔菲一座平顶山上的校园,同时也是个不同寻常的“校园”。这个“校园”里满是科学天才和诺贝尔奖得主,其中一些人差不多就住在你隔壁。据说这座由5000多人组成的全新城镇的智商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对于莉莉和唐纳德及他们的许多同事来说,这是个令人陶醉的地方。这里有他们永生难忘的强烈的目标感。归根到底,这里将是美国赢得这场战争的地方!是利用无限伟力(8)让梦想成为现实的地方!是未来!这是一个难识庐山真面目的秘密实验室,你怎么可能不感到激动?尤其是当你驱车去圣塔菲,到La Fonda酒吧喝上一杯,听到别人像古希腊人描述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一样悄声谈论着山上那个奇怪的秘地,你怎么可能不感到激动?

桑迪亚峰上,其他一些工作人员的妻子也坐在各自车里,盯着外面的暗夜。她们有的在听收音机,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设法取暖。她们都在等待。大部分人只是听丈夫说,今夜会发生一件很特别的事。这件事非同寻常,独一无二,而且就在洛斯阿拉莫斯以南100英里的地方,桑迪亚峰则是最佳观看地点。这些妻子中,许多人几年前就来到了洛斯阿拉莫斯,却对丈夫整天忙碌的东西一无所知。她们放弃了家园、朋友甚至家人,来到这里。她们生活在某种保密真空里,洛斯阿拉莫斯外的任何人都不能来探望她们。她们的地址只是一个邮政信箱,她们的信件会被审查,电话会被窃听,有时连她们生的孩子都要录指纹。完全隔绝你自己与世界的联系是一种巨大的牺牲,尤其是在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妻子现在会来到山上,注视和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也许最终,她们会明白真相。

莉莉能看到下面沙漠里的暴风雨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连桑迪亚峰上都开始下雨了。她开了这么远的路,什么也看不到。今天夜里,他们肯定不会引爆原子弹。时间已近午夜,现在最好还是钻进睡袋,睡上一觉。她唯一希望的是丈夫唐纳德现在正坐在一个比这里温暖舒适的地方。


(1) 1码≈0.9144米,下同。

(2) 这里所说的钉在苹果上的丁香指的是所谓的“丁香苹果”(Clove Apple)上钉的丁香。丁香苹果有时被用作圣诞节时的礼物,做法是将丁香粒钉在苹果上。

(3) 1磅≈0.4536公斤,下同。

(4) 原书中作者用了斜体表示强调,中文版中以黑体来呈现,下同。

(5) 由美国制药巨头礼来研发的药物,用作镇静剂、安眠药等。

(6) 西方文化认为四叶草能带来幸运。

(7) Los Alamos这个地名源自西班牙语Los Álamos,意为三叶杨、白杨等。

(8) 原文中使用了“power”一词,指的是原子弹爆炸释放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