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即鹿
火!
掀天的大火!
赤红的火舌舔舐着残败的神殿,吐出滚滚浓稠黑烟。
他全身绵软无力,跌坐在艾叶青石的巨大台基上,陷入到火焰的包围里。在他的身边,神殿巨大的架梁焦裂坍落,随即高大的立柱折断倾倒,尘土飞扬而起,密烟遮挡住黯淡的天幕,他的眼前一片黑蒙。
耳朵也好像聋了,身边的世界在浓烟和火焰中分崩离析,他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没有视觉,没有听觉,他犹如陷落到绝望的深渊里。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黑雾中他抬起凄惘的双眼。忽然,他在黢黑如夜的天幕中看到一丝光亮,好似幽夜中的明月那般闪亮。
那是谁?
他向着那道白光吃力地抬起手臂。来!到这里来!来救救我!
近了,那个月光般的影子靠近了,他奋然仰起头,渴望迎接从天际降临的光。
又近了,他终于可以认清从天而降的女子的面庞!
“是你!”他在心中呼喊,“太好了!真的是你!”
女子飘落到他身旁,血一般的红眸子中跌落下朵朵泪花,苍白的唇吻微微翕动着。她捧起他淌满血迹的脸颊,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一声,一声……
他感受到了犹如春风拂雪般的柔意,呼唤声犹如在他身边撞开了一匝匝涟漪,无边无际地荡漾开去。只是他依旧听不到任何声响,女子的嘴唇无声地翕张,涟漪也无声地漾起,再无声地逝去……
他艰难地摊开双臂,伸向女子娇柔的肩膀。
救我!请你救救我……
毡帐内,阿晞从梦中惊醒,感觉全身燥热难耐。涔涔汗水从腠理中宣泄出来,迅速透湿了中衣。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重复同样的梦境,梦中冲天的火光啮噬着他槁木死灰般的生命,之后吞天的烟尘中,黑发女子宛若逆境中莅临人间的希望之光,翩翩然从遥远的天际降临。梦中他分明看清了她的模样,可是每到梦醒时分,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却再也无法回忆起梦中的红眸子女孩究竟是谁。
梦境中她柔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阿晞想,那一定是宛若花落清渠、月引幽廊般的婉然声音,然而他却什么都听不到,无边的迷梦中只有永恒的寂静,梦中的他像是被定在了某个历史瞬间,他还活着,时间却已经在他身边悄然死去。
阿晞在榻上翻了翻身,本想再度睡去,可是一旦试图合上眼帘,同样的火光再度在脑海中出现。他率性霍地睁眼起身,黢黑中弥漫起他急促喘息的声音。
已经九年了,九年前的那一夜,他第一次从火光中梦醒,之后便感觉自己的额前一阵难忍的刺痛,探手一试,眉心间那道原本很浅的痕迹已经悄然绽裂开。
阿晞是明人。在他们明人的传说中,一万两千年前,太阳神羲和怜悯人间生老病死,于是借来天神之血,播撒于世界中心的业海,嘱明族同饮。从那时候起,明族的生命超越生死,与最遥远的天际相衔接。
仿佛是与神明的契约一般,自出生之日起,在明族男子的前额、女子的胸口处便有一道浅淡的细痕,细痕裂开之时,也就是他们的“成身”之日。经历“成身”之后,他们的身体再不会衰老,他们将如天上的神明般永享长生。
“成身”那一年,阿晞十九岁,他在睡梦中经历了明人必经的过程。然而伴随着神性一同莅临的还有梦境中吞天的大火,此后的九年中,他每隔几日便会梦陷火光之中。
九年后的今夜,阿晞再次从同样的火光中梦醒。
他摸索着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更换下潮湿的衣衫。十九岁的男孩略显消瘦,眉目间有着女子一般的隽秀,眼角细长而微微上挑,眼眸是两片邃密的海蓝,烛光下他肤色苍白,在红色中衣的映衬下犹如冰雪中的玉石,披在肩后的金发也属冷冽色系,光泽在发丝间流动的时候,让人不免联想起冷光凛凛的兵刃。
换好衣服,阿晞走出帐篷。清凉的夜风拂过,他身上的燥热渐渐被驱赶。
目前他所处的地方是怀国最东方的骛州,他们和戏班的其他成员扎寨在一片杉树林之中。若横穿过这片树林,再向东便可进入宫国泊州的地界。
这一夜凉风如水,杉树又常年青葱,夜风挤进枝丫的缝隙,淡蓝的月色下树影婆娑,偶尔有几只夜枭发出些响动,不知是在梦呓还是在打鼾——这应该是一个祥和的夜晚。
泊州一带涌出的山泉流经于此,距离他们营帐不远处就有一泓甘冽的清泉。阿晞心中依旧有些燥烦,便寻思着找些水来清爽一下。
看来深夜不眠的不止自己,阿晞走近泉水时,发现水边已有他人。
那个人半蹲在泉水边,虽然背对着他,但凭动作猜测是在临水梳洗。因为是临水,水蓝色绫纱在下摆全部垂坠在地上,腰背也不得已向前佝偻,可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掩饰女性独有的美好身段。
“蓝姨,这么晚还不睡?”阿晞率先打招呼。
水边的女子毫无防备,听见他的声音便应声回首。他们目光相撞的那一刻,阿晞惊骇地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阿晞口中的“蓝姨”全名“蓝关”,是包括阿晞在内,这一行明族游伶的班主。七年前,阿晞加入了这群明族艺人,从此随蓝关辗转各地,以献艺谋生。蓝关待人温和,于是阿晞同其他明族同伴一样,亲切地称她为“蓝姨”。
阿晞极具歌舞天赋,不过这在艺术造诣高杆的明人一族中并不算异事。阿晞的另一重身份是天赋异禀的幻术师,他善于使用“幻”的密术,将光影戏于股掌之间,从而制造出迷离幽邃的幻觉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才具究竟从何而来,他们明族之中确有些人生具异能,但如此令人侧目的本领即使在明人之中也值得称奇。
阿晞的本领正是蓝关所需,每一次搭台,伶人背后那些光怪陆离的光影幻象总吸引来大批观众。蓝关的小戏班也是阿晞所中意,因为他需要遁迹埋名。阿晞和蓝关各取所需,他们虽然不亲密,关系却一向融洽。
然而虽然与蓝关朝夕相处,七年之中阿晞从未见蓝关卸过妆容,无论何时见蓝关都是铅华如新,乃至日久天长,阿晞觉得那些铅粉就是蓝关脸上的一部分。
其实像蓝关这样明族的女子,时间粗粝的手掌不能抹去她的美好,反而是像砣轮上的宝石那样,越经打磨越光华夺目。
蓝关时而端秀清雅,时而八面玲珑,风尘与清纯在她身上并行不悖。她就是尘世间浓墨重彩的一笔,当她带着浓妆出现,就像是一张华丽的大幕褰起一角,虽然无法想象幕后的戏码究竟如何,但是知道在她身上定有一部戏。
然而此刻,当他们不加任何遮掩地四目相对。阿晞觉得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看到的景象,就像是一张华彩熠熠的大幕豁然拉开,露出的却是一方衰草连天、虫豸横生的荒台。
在阿晞叫出声之前,蓝关急忙将脸颊转向水面。
长时间的沉默后,蓝关的声音传来,有些恼有些怯:“怕是吓到你了……”
阿晞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声惊呼生硬地吞咽回胸膛。蓝关动作再快也已然来不及,方才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那张不经遮掩的脸颊已经深深印刻在阿晞脑中。
那是一张满布疤痕的脸,狰狞的伤疤盘错扭曲,像是无数条贪婪的蛇,几乎吞噬了她脸上每一寸正常的肌肤。
“其实,其实没看清……”阿晞期期艾艾,觉得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没关系,看见也就看见了……”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告诉也没关系。”
“嗯,蓝姨……”阿晞绝没有嘲笑的意思,可是越解释,越像是往别人身上刺刺。他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及时离开,然而转念一想,觉得再委婉的告辞都像是落荒而逃。一时间头脑有些迟滞,口舌也有些失控。“咦?蓝姨,今夜不是歇儿在守夜吗?怎么没看见她?”这句话出口之后,阿晞觉得这话题转得真是生硬。
“哦,觉得今夜月色不错,想出来看看,便干脆替了她。歇儿那孩子命苦,从小被卖来买去,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曾知晓。”
“真没想到是这样。从不见歇儿自怨自怜,还总听她信心满满地说终有一日自己会成为盖世豪杰。如今是乱世,连女孩子都有英雄梦,可真是叫人钦佩!我看蓝姨的梧桐枝怕是留不住那只金凤凰。”
“无所谓,若真为良禽自然应该择木而栖。我当时是见她被打骂,觉得实在是可怜,想着跟着咱们这些明人总强过为奴为仆。”
“蓝姨向来心善。”
“哪里,我只是喜欢有故事的人。”
“哦?歇儿能有什么故事?”阿晞回想着名叫歇儿的女孩,觉得她的心思笔直得像是炮膛,根本守不住故事。
“当时觉得‘歇儿’这个名字真是怪异,问她谁取的,她说是自己,她的背后被人用刀尖划了一个‘歇’字,所以就叫‘歇儿’了。想想看,‘歇’字笔画那么多,划上去的时候该有多痛!”
“原来每一个人背后都有几段往事,而歇儿竟真的把故事背在了身后……”
“是呀。”蓝关幽幽地说道,“每一个明人身后都有故事。”
他们你来我往地谈论一个名叫“歇儿”的姑娘,好似都很投入,可是实际上谁的心思都不在歇儿身上。他们之间有横亘着一团大大的尴尬,阿晞和蓝关默契地试图排解,默契地适得其反。
许久,蓝关挢首,叹惋道:“阿晞你看天上的月亮,望日时是紫色,之后渐渐变浅,初七时成为绯红色,朔日变成粹白,之后重又染上郁郁的蓝,蓝色越来越深,直到晦日那天月光深得看不见。月有三十种颜色,三十种颜色轮转一循,便是一个月的时间。是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缔造了我们这个永生的民族,明族之‘明’就取自‘日月明易’,可是阿晞你想过没有,日月将光芒无私地给予天枢帝的后裔,却为何千万年来漠视我们的疾苦。日月不是神吗,神不是应该法力无边吗?神怎么可以允许人欺凌他的后代?”
“您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之前曾读过一句戏文:‘离舟自有风著浪,多情何关云与月?’理解起来大概是说月亮既然有三十种变幻的色彩,便一定有三十种变幻的心事,所以说月亮有她自己的烦恼,根本无暇过问人世的忧伤。月亮只是诗人的月亮,不是泪湿人的月亮。”
“是吗?这说法倒挺独特的……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这样?”
“可以问吗?”阿晞反问。
“一直试图遮掩,但是既然已经揭开,便再没有什么好忌讳。”蓝关转过头来面对阿晞,目光相衔接的那一刻,两人中间那团巨大的尴尬好似砰然一声破碎了。那本就是他们合力吹出来的一个气泡,在坦然面前其实不堪一击。
阿晞忽然和蓝关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或许人与人最无间的亲密就是这样产生,当你看见一个人最难堪的一面,或者你将自己最见不得光的一面暴露给一个人看。
阿晞走向蓝关所在的水边,择了一处干燥的石矶坐下。水面开阔,水边开着几株矮小的金粟兰,在夜风中轻轻摇摆着黄绿色的穗状花序。等到成熟之后,这些花序会结出亮红色的小果球,蓝关很喜欢将这些小球收集起来,帮他们在每次登完台之后清嗓子。
阿晞掬起水,拍洗了一下脸和手臂,他用潮湿的手指拨弄着金粟兰的花穗,听蓝关将往事道来:
“那时候我辗转到龄国榕冲,被主家买下,唱歌、跳舞、陪酒、卖笑……如果客人要求,不得已还会做些别的……你知道的,曾经的我很漂亮。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我的主家换了一代又一代,我有时会想,要是我能变老变丑一些就好了,可是神明不肯赐予我们衰老的能力。”
阿晞不知如何应答,方才梦境中的大火早已经被抛诸脑后。夜色宁静幽黯,岑寂得仿佛身边空无一物。这片水域似乎就是整个世界,蓝关便犹如站在了世界中央,当她轻轻搅动水面,往事便围着他们旋转起来。
“那是龚龄二百八十三年(天枢12072年)的龄国榕冲,他是我的客人。我记得我抬头看过,那一夜的月亮也是这般苍蓝色。他看样子是很尊贵的人,他来找到我,付了我很多很多钱,我弹琴给他,他没有听,我跳舞给他,他也没有看。”
“那是有心事吧?”阿晞猜测。
蓝关苦笑,道:“恍恍惚惚说着他青梅竹马的妻子爱着他最好的朋友……他醉到不省人事,可是第二天夜色还未褪尽,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切就像幻梦一样,除了他有把这个送给我。”蓝关一面说着,从衣襟中提出一枚玉牌,玉牌向前一直用红丝系在颈间,被阿晞接过托在掌中的时候,玉石上还残留有胸口肌肤的温度。
阿晞逆着月光谛视,玉牌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錾成,质地醇美温润,正面镌着一个苍秀的“梧”字,四周点缀高起花的梧桐叶卷草花纹。玉牌的形制古雅高贵,相比寻常佩饰,更像是一块标志身份的信物。“这个一定很贵重!”阿晞不免感叹。
的确很珍贵,如果是在光线充沛的白日,他还会看到玉牌的表面着布满血丝一般的“牛毛纹”,那是手掌长期摩挲玉器使得人的气血沁入玉器所致,是一件玉器足以传世的最好证明。
“他就那样走了,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看一眼就走了,而且我知道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蓝光的神色有些凄惶,“这也那怪,我又算什么呢?我是卑贱的明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他走之后,那种对自己的厌恶感彻底将我吞噬。就在那一天,我对着镜子端详了许久许久,我尤其厌恶自己的脸,镜中的人很美,可是这种美丽让我厌恶,因为这种美是为那些欺凌我的人而生的,而不是我喜欢的人。这让我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我觉得当时的自己一定是发狂了,那天我尖叫着,亲手把这种美毁了!”
“毁了?”阿晞大惊失色。
“对,用刀子,一点犹豫都没有!”仿佛正有一把利刃握在手中,蓝关在自己脸前生硬地比划着,“那一天,摸着满脸的鲜血,我觉得特别开心,就仿佛大仇得报一般,我对着镜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心中的块垒终于疏解了!带着满脸鲜血,我大笑着去找我的主家,我满以为它们会恼羞成怒而处死我,而那恰是我所希望的。”
阿晞一语不发,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可我没有如愿。那个老板娘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看着看着她就哭了。我之前从没见她哭过,甚至是她丈夫过世的时候。老板娘看着我愣怔了许久,久得我脸颊上的血液快要干涸了,她也没有说出什么,她像是吓坏了,最终她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阁楼,摔碎了铺满,为我取了一些碎银,然后她毁了契书,还了我自由。我于是离开了龄国,拿着她当初给我的银子,渐次聚集起你们。”
“您的主家是感动了吗?”
“怎么可能?”蓝关摇着头,苦笑着说道,“她很坏的,之前对我们非打即骂。”
“那是吓到了?”
“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胆子小的人也不敢作她那行。”
“那就是感到绝望了……”
“也许吧,听说她不久之后便去世了,好像还是自己了断的。其实听说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有一点为她难过……”
“蓝姨,要不咱们不去抚国了,回龄国吧。”阿晞提议道。
“嗯?为什么?”
“能使用这种形制玉佩的至少是州侯,上面既然镌刻了一个‘梧’字,极有可能龄国梧州侯的信物,而且您当时所在的地方恰就是梧州的州都榕冲。如果真的是当时的梧州侯,那不就是后来问鼎即位,而今的龄国承王吗?”
“可真是说笑了。”蓝关急忙摇头,“我怎么可能认识高高在上的君王?”
“这有什么不可能?我……”阿晞险些冲口而出“我就认识”,幸而反应迅捷,急忙改口,“我,我觉得联系前后,这种设想并非不可能……”
“何来那么多联系前后?”蓝关笑着打断了阿晞,说道,“这个玉牌也算上等材质,就留给阿晞吧,自己玩或是当掉换钱都好。”
“这怎么可以?”阿晞忙将玉牌推还给蓝关,然而蓝关并没有理会。僵持片刻,阿晞忽然心中豁亮。蓝关已不想再深究过往,她想要连根拔除一段回忆,也连带这段记忆的凭证一起。但是她做不到将玉牌直接丢弃,回忆的重量悬挂在颈间太久,忽然除去,心口处定是一片空落。她只有将其交托出去,放在一个丢不了却也找不着的地方。其实很多人如蓝关一样,有勇气把藕斩开,却没有魄力将丝一并挑断,那么就交由时间的风将其吹干,直到多少年后终于有勇气查看,释然发现两者已无牵连。
阿晞不再拒绝,说道:“那么我暂且替蓝姨保管,您若改变主意,还可以再来找我。”话虽如此,他想蓝关是不会再找他的。她华美的遮掩已经被揭开,露出里面腐溃的伤口,但是有毒的脓血真的释放出来,伤口也就快要愈合了。明天的蓝关还会以浓妆示人,她再面对的阿晞的时候,彼此会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蓝关对着水面长舒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变得轻巧许多。蓝关道:“听阿晞的,不去抚国了,咱么明天一早赶往泊州!真好呀,赶路最让人精神振奋!”
“去宫国?”阿晞蓦地站了起来,自知失态,又悻悻坐下,神情有些古怪僵硬。
蓝关看着诧异,倒也未深究什么,道:“抚国去不成了。元夕节当日,凌主祭从重霄宫逃走,之后涟流宫中的凌王也从抚国人的鼻尖下成功脱逃。抚国人推测凌王一定会来抚国与他的主祭会和,所以此时抚国上下为了逮捕两人一片混乱,我们这群明人势单力薄,还是避开风头比较好。”
“他逃走了……”阿晞如释重负地长叹,“太好了……”
蓝关喟叹道:“虽然不比贺王统治下的抚国富庶,不过八国之中,就数宫国凌王对明人宽厚仁爱。这些年我一直想去宫国看看,却不巧一直被琐事耽搁。真想知道水之国如今变成什么样子,记得上次来宫国还是佑王时期呢,唉,那个时候可真是明人的灾难呀……”
“那时是因为‘含莎’吧?”阿晞问道。
“是呀,敬王时期出了个‘亡夫败国’的含莎,致使敬王朝仅仅四年就覆灭。所以在一些人看来,含莎是和潭姬同样臭名昭著的祸水。之后即位的佑王害怕重蹈前王覆辙,对明人极尽苛求之能事。但是结果又如何,佑王朝也就二十八年而已。还是现在的凌王比较好,不过还是难逃厄运,唉,好人总是命途多舛。”
“也难怪,凌王没有‘天命’。”阿晞懊丧地垂下头,难掩黯然之色。
“天命”是一种犹如钤印般烙刻在身体上的印迹,象征着神祇与君主缔结契约。
远古人神之战后,人类的主神——海神摩珂败绩,八位次代神在海神的骸骨中逐一诞生,合称为“八祇”。八祇分别创造了八个国度,之后各自成为自己国家的社稷神。八祇创建八国后便将国家交由君王治理。每当八祇甄选出新一任君主,就会为此人烙印上象征君权神授的“天命”,以彰示国人。“天命”最初并不可视,一国之中,只有主祭可以感知神祇的选择。主祭在感知的指引下找到君主,将君王引领到象征国脉的国鼎前,用祈天银杖锋利的尖端隔开自己手腕,在国鼎之前行“莅血”之礼。
所谓莅血,既主祭将自己的鲜血献给君王,以示将神意传递给君主与人民,同时也将神祇赐予君主的长生的权利授予君王。而作为交换,君王将赋予主祭一个名姓。赐名完成,“定鼎”仪式即成,君王宣告登基。登基之后,君王与主祭正式得到神祇和国人的认可,并在神祇的庇佑下延续国祚。
然而王位并非长久,当社稷神决意让一个王朝走向终结,君王便会逐渐衰微死去。就如宫国上任君主佑王,就是因为倒行逆施而被神明舍弃,最终病老在床榻上。
佑王驾崩后的第十三年,年仅十二岁的凌主祭感受到了“天命”的存在,然而此后的近八年中,她却始终无法确定那种似有而无的王者之气源于何处。一直到天枢12068年,凌主祭将一个名为余与侬的男子带到宫国阳天之鼎前行“莅血”之礼,莅血之后,主祭被赐名“乔杉夜”。
然而万年以来闻所未闻的怪事却在这时发生了!定鼎仪式完成,本应出现在凌王额前的宫国八印莲花天命却并没有出现!
此事一出,宫国朝野甚嚣尘上,国中最渊博的学究与最饱学的智者纷纷出马,却终没有人能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直有一种传言,说凌主祭找错人了。”蓝关说道,“那个名叫余与侬的男人根本不是宫国社稷神选择的凌王。”
“不可能找错!”阿晞的语气很决绝,说道,“古往今来,各国的主祭从未出错过,再者凌王接受主祭莅血后再不曾衰老,这就说明神明已经认可了他,是他确系真正凌王的最好佐证!”
“许是主祭的血液让他永葆青春,不是有传说主祭的鲜血可以消除戾气医治百病吗?也许还可以使人长生不老。毕竟没有君王以外的人饮过主祭之血,所以主祭之血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也就无从考究。”
“除去主祭之血,还有一个证据是《鸳行鹭序簿》。《鸳行鹭序簿》每个国家均有一册,被认为是社稷神授予君主的封官薄,只有君主拥有书写的权利。凌王即位之后曾多次整肃官秩,宫国的《鸳行鹭序簿》既然执行凌王的决定,就说明社稷神认可凌王为君主。”
“这么说的确在理。”蓝关终于表示认同,她道,“有时候想一想,君王用《鸳行鹭序簿》决定臣子的权利和寿命,就像是命运神尤欣用《两世书》决定宿命的轨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呀,仿佛辗转在一张巨大的书页上。”
阿晞默然,似乎陷入了思考,许久之后,他问道:“蓝姨,你说君王究竟是什么?”
“君王就是国家的统治者呀。”蓝关笑着回答,似乎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我的意思是君王究竟从何而来。”阿晞说道,“有一种说法:君王其实就是社稷神不断转生,社稷神在人间生生死死,于是王朝兴替更迭。但如果历任的君王都是同一个灵魂,他为什么时而明正时而昏庸?还有一种说法:君王并不是社稷神,而是社稷神遴选出的一国之中最具贤德之人,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短命的王朝和那么多残暴的君主?这莫不是社稷神在打自己的颜面?”
“是呀,所谓任君唯贤,其实就是君主为了稳固权政而愚弄百姓的说辞罢了。”
“但如果君主既不是圣贤也不是神祇,那么君王真的是神明的深思熟虑吗?为什么我觉得社稷神在授予君权的时候很草率呢?就像是他的面前有一个大大的签筒,随便抽到谁,谁就被推上王座。差强人意的就留下,即使没有建树也可以称其‘无为而治’,实在贻害苍生的再推翻。正因为王朝的气数从一开始就不确定,所以才有了分久合合久分。或许这就是历史的法则,然而兴亡之苦却总要黎民承担,由此说来,关乎国家兴衰存亡的社稷之神或许才是对国家最冷漠的那一个!”
“但如果君王不是社稷神的意志,又是谁的呢?”蓝关问道,“谁决定究竟哪一支签中选呢?”
“是命运,命运神在他的《两世书》上写下谁,那支签上的名字便是谁!写《两世书》的人是尤欣,或许写《鸳行鹭序簿》的人也是尤欣。”
“命运为什么要把一些人送上王位?”
“我也不知道。社稷对国家冷漠,命运对众生冷漠。”阿晞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一个幽邃的漩涡,“这就是神的法则,而神的法则,不可告人。”
换做蓝关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她才说道:“社稷神也好,命运神也罢,无论如何,主祭所传达的都是神的旨意。古往今来,君权由神授予,由此君王身上的烙印才名为‘天命’。也正是因为没有天命,凌王虽然定鼎,但是宫国人心涣散。还不仅如此,凌王对明族过于宽仁的态度,也使他难以得到权贵认可。”
“是呀。”阿晞不由得叹息,“氏族豢养明奴的习气由来已久,他们当然不希望凌王一纸禁令废除。”
蓝关道:“不过说起来真令人不敢想象,凌主祭竟然姓‘乔杉’!”
明族定居业海之初,分为乔杉、尚垣、封岚、邰涯四部。天枢帝征伐业海之后,被难的明人便以部族作为姓氏,由此,流散于世界各地的明人其实只有四个复姓姓氏。宫国的君王竟然赐予主祭明族的姓氏,也难怪朝野激愤,不足十年便难逃国土沦丧之灾。
“宫国离心背德,其实有我们明人的原因。”阿晞道。
“也许吧……”蓝关道,“凌王对待明人不薄,无论出于歉疚还是出于报恩,我们明人都应该不遗余力地拥戴。听说凌主祭逃离重霄宫,我真心觉得欣慰!”
浮云遮蔽了月光,天幕的颜色忽而黯淡下来,蓝关不曾捕捉道阿晞脸上闪过瞬间不自然的神态。“其实……”阿晞喃喃说道,“凌王大可不必给主祭这种姓氏。”
“就是,凌王何苦呢?”蓝关道,“再者明族本就论名不论姓,很多人自幼父母弃养,如我,如歇儿,根本无从得知自己姓什么。对了,阿晞呢,来了这么久,还从没问过你姓什么?”
“我?”阿晞怔了怔,终还是回答道,“一样的,我也姓乔杉……”
抚国境内有两大水系。东方内流河驼铃河自宫、抚两国的界山——合辙山发源,经抚国北部煜州流入掖门沙漠,在国都戟天以南形成玉胜湖后止步不前。北方桓河发源于怀国驰州,流经整个抚国北方后止于煜州西部。对于亢旱少雨的抚国而言,玉带一般的驼铃河与桓河便如同国家的命脉。
其实抚国之所以成为水源匮乏的国度并非因为招摇山下囚禁着炽烈的太阳踆乌。踆乌招摇只是一个远不可及的神话,自古洎今,人类试着去探究这个世界的本源,再将自己的想象写成神话,所以所谓神话其实并非神言,神话不过是人类对于世界的迷茫。
就像相传人神之争之后,人类主神败战,他的肉体降临到大地,四肢与头颅化为山峦,鲜血化为长汪洋,体液化为江河,毛发化为山林与草木,肌肉化为泥土,筋骨化为金石,双眸化为日月,而他的魂灵一分为八,这八股新生的意志被称为“八祇”,八祇依照八卦的形状创建了西北穆国、北方慧国、东北庄国、东方白国、东南宫国、南方抚国、西南怀国、西方龄国这八个国家。
但若真是如此,又为何宫国社稷神选择了他的君主,却不让他的“天命”彰显于世?
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旨。就像一万两千年前,日神羲和与月神望舒可以坐视他们的子民被天枢帝崇宣俘虏,沦为永世奴仆。就像命运之神尤欣可以在他的《两世书》中大笔一挥,任无数人在运数中挣扎却无动于衷。
让抚国成为火焰之国的并不是神迹,而是风与山。
阴阳交合便形成了风,海与天一阴一阳,海天在世界的尽头——天池处融为一体,从天池吹来的风称为“季风”。而皇天为阳,后土为阴,天与地在世界的中心——业海上枢通,来自业海渔孤山的风称为“辐风”。月相变幻一轮是一月,同理,风向回归一次便是一年。
冬季,季风从西北方吹来,辐风发自业海。强劲的西北季风吹至抚国已如强弩之末,而辐风带来的来自琳琅海的水汽被合辙山劫挡在东麓,于是合辙山一山分隔东西,也分隔了宫国与抚国水火两重世界。夏季,季风来自东南方,辐风向左旋转辐射。季风虽盛,却被抚国南方的照壁山阻挡,辐风虽强,欲携着来自雀跃海的水汽穿越整个怀国骛州,再吹至抚国掖门沙漠时终于力不从心。
于是,风与山共同造就了抚国这个水源匮乏的世界,因此犹如琼浆玉露的驼铃河与桓河便像生命之水,受到抚国万世尊崇。
抚国煜州,驼铃河泮,十几座圆顶大帐撤掉面河被风那一面的网架墙,设置几套粗拙的红柳木桌椅,便俨然一间沙漠中的临时食肆。依照驼队的脚程,再行一日便可出煜州进入煊州地界,一路南下,人和坐骑都需要饮食供给。
两个月前,宫国凌主祭从重霄宫中只身逃越,协助她逃亡的师氏采彩走投无路之即从万丈高空翻身一跃,之后尸骨无存,而冬官府失窃的作战计划也随着两人一个生离一个死别而一并不翼而飞。
贺王力排众议依照原计划发兵东指,结果煜州一带的明人果然有所准备,双方几次交锋后势均力敌,只留下了一片焦黑的战场后各自班师。
众人不解,既然已经发现军事机密有被盗取痕迹,何不及时变更部署,也不至于被煜州流寇抢占先机。
其实这一战贺王并没有发动抚国最为精进的战力,此次东征的目的本就在于以儆效尤,如今煜州乃至宫国泊州方面已经见识到抚国铁骑的威力,贺王也算是了却一桩烦心事。于是几乎是在鸣金收兵的同时,戟天城中又传出贺王的第二道紫泥诰:撤退下的先锋部队调转马头重新追击明族流寇,而殿后的骑兵大军稽查煜州全境,势必揪出藏匿在煜州境内的宫国主祭!
依照贺王的设想,既然采彩已死,那么只有一个人可能将情报传递给煜州的明族——和凌王一样宠信那帮异类的凌主祭。
明人既然接收到了情报,就说明凌主祭一定身在煜州。
投石问路,这才是贺王的真实目的!
煜州一战的两个月后,凋敝的商运再度兴起,往来于煜州州都录康与国都戟天的客旅让驼铃河一带的商路恢复如初。商队每行半日路程,就可以看见几座提供补寄的帐子,煜州与煊州边界上的这几座便是如此。
帐顶的中部被镂空,时值正午,一柱金灿灿的阳光笔直地灌注进来。远处隐约飘来几声五弦琵琶的弦音,泠泠的声响像是悬在高渺的云际,听上去那么不真实。干热的风却是真切的,灌入毡帐的时候,送来烤羊的腥膻味道。
青年一身淡蓝色条纹袷袢,深红色的发丝用一只金灿灿的发冠束于脑后,独坐在这一柱阳光里。他慢慢啜饮着白锡酒壶中的三勒浆,懒散的目光扫过帐内同样饮酒啖肉的几个食客。
“久等了,久等了,这髓饼是用骨髓与蜜汁和面烤成的,烤肉的酱料也是新启封的,所以时间久了些,不过您闻闻真是香极了,您慢用!”一条身高八尺的汉子端上涂着酱汁的烤肉与油髓饼,这里往来宫国泊州的客商繁多,这些身材剽悍的蛮人也学会了堂倌堆笑的模样。
“不要紧。”阳光里的蓝衣青年豪迈地撕下一角髓饼,沾着盐醯大嚼几口,便与端酒肉的汉子闲谈起来,“怎么?还没有找到凌主祭吗?”
“没有,这些日子往来的都是士兵,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小丫头而已,怎么有着上天入地的能耐?”
那青年口中塞满髓饼,又畅饮了一大口酒水,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也许重霄宫中另有细作,凌主祭根本就没有来煜州呢。”
“这个,谁知道?”那汉子似乎也有意与他攀谈,一撩衣摆,坐在他身旁,“看小公子这细皮嫩肉的,竟像是个水嫩的小姑娘,喝酒才不过一两口就脸红了,也不像是我们沙漠上的人。说说看,哪里来的?”
“我?”蓝衣青年咧着嘴笑,“怀国人。”
“我听闻怀国人生性粗鲁剽悍,即使耳濡目染学会了穆国人的造作模样,却也一眼看得出身材魁伟,举止粗豪。”
“哎呦,如今贺王陛下尊崇穆国文化,那一张热脸就快贴上穆国左丞相的冷大腿了,你还敢在这里编派天朝?也不怕回去被上司割了舌头下酒?”
“你个小子!”那汉子眉峰一竖,强忍着才收敛了怒气,粗哑的声音说道,“小公子不但文士模样,而且油嘴滑舌,可真不像怀国人。”
青年愣怔了一下,旋即一脸贱笑,凑到汉子面前,问:“那大哥你看我像哪里的人?”
“我看嘛,倒像是宫国人!”
“呦?”青年眼睛一亮,“何以见得?”
“宫国境内水道密布,气候温煦湿润,生长在水边的人女子秀丽,男子俊雅。我见过的泊州客商个个举止风雅,和小公子的举手投足倒是有几分神似。不过商人身上终究是少了一份闲逸,那种气度不是养尊处优的王侯将相不会拥有,比如眼前伪装成怀国客商却难以掩饰风致不凡的公子你!”
“哈哈哈!”青年听罢朗声大笑起来,“我见过的抚国当地人也不曾像你这般侃侃而谈,就好比伪装成店家实则为官兵统领的官爷你!”
“你!”那汉子目光一闪,知是身份已被看破,再隐瞒不下去。他断喝一声,旋即起身,两人面前的方桌被他霍然掀翻,桌子翻倒的同时,他手中蓦地多出一把弯刀,寒光凛凛。
蓝衣人睇了一眼刀光,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态,懒散地说道:“来抓我的是不是?不然为何区区髓饼与烤肉要这么久?分明是你需要时间暗中集结附近兵力,又或者这件食肆根本就是个幌子。行了,行了,都进来吧,别猫在帐子后面,我早已经发现你们了!”
“来人!”那统帅一声令下,埋伏在帐子后面的武士纷纷现身。他们有二三十人之众,各自手持威武的马刀,顷刻之间便将青年所在的帐子团团围住,刀光在灼烈的日头下闪烁成一片刺目的银亮,肃杀之气逼人。
青年却毫不在意,慢悠悠地说道:“说真的,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你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就因为我风流倜傥?唉,原来长得太英俊也是一种罪过……”
那统领一怔,随即说道:“宫国是水的国度,凌王与凌主祭身负踏浪而行的本领,凌王逃离宫国自然是有意同主祭汇合,为逃避缉查必然循着驼铃河的河道南下,我们守候于此多日,就是严防凌王伪装后逃离煜州。你不但装束怪异,而且盐醯佐食分明就是宫国的食法,身高年龄也符合。凌王!不必再伪装了,束手就擒吧!”
“啊?”蓝衣人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简直有如酒觥的沿口。“凌王?我可不是那么尊贵的人物!我呀,其实是个怀国的潜逃犯!”他一拍大腿,又是唏嘘又是长叹,“哎呦,亏大了,枉我吃了一路的油髓饼和马奶酒,肠子都吃出了茧子,本还以为能欺瞒过你们这些蛮子的眼睛,结果就是个画虎类犬。罢了罢了,都告诉你们吧,其实呀,是我一不小心咬了怀国夏官长的宠妾,现在恼羞成怒的夏官正四处逮捕我呢!”
“还在狡辩!”
“笑话,谁会用这么丢人的事情狡辩?”
“来人!逮捕他!”统领才不屑与他争辩,只听统领一声令下,凶悍的抚国猛士不由分说,向着他一齐扑来。蓝衣人性格虽然张狂,实则手无缚鸡之力,他在忽闪的刀光中惊呼一声,随即端起双臂护在自己眼前,抱着头接连退了几步,转眼之间便被士兵逼进了帐子的角落,吓得惨叫连连。
“住手!”只听一声凌厉的喝止声,角落中一个一直匿身于阴影中的身形霍然起立。同时间,只见一道凛冽的寒芒如霹雳般一闪而过,那人手中赫然现出一柄湛黑色的三尺长剑。剑首、剑格全部由温润的白玉打造,剑脊那笔直的一纵也浑然一股中正醇厚之感,唯有剑芒尽处的一星寒光,是仁厚中的唯一一点杀机,宛若不怒自威的王者之风,于宽仁隽永中绽露出威严之气。
统领也是久经生死之人,看见这柄长剑,却不免心中一悸。他循着长剑向上望去,持剑者也是一位年轻人。黑色长发黑色袷袢,身材中等,体格中等,相貌也不过中人,却毅毅然手提长剑,面对数十倍的对手,只身将角落中的蓝衣人护卫在自己身后。
剑客的目光扫过抚国武士,道:“以多搏少可委实不光彩,再说这个人傻愣愣的怎么可能是凌王?”
“喂喂喂,说谁傻愣愣?”蓝衣青年在他身后叫嚣起来。
“给我闭嘴!”黑衣人压低声呵斥。
“你又是谁!”统领大声叱问。黑衣人的眼神并不张扬,可是目光深处却有一股鹰隼般犀利。这种感觉让统领脊背发紧,却又不愿在手下面前失了威仪,声音便好像小孩子吹起的兽角,高亢却不免空旷。
“路人一个。”黑衣人回答。
统领犹豫了一下,随即高声传令:“那红毛跑不了,先收拾了这小子再说!”
武士们应声而上,剑客也仗剑而出。一时间,刀剑的碰撞声、羊皮帐子的撕裂声、酒器的碎裂声,轰轰然响作一片!蓝衣人瑟缩在可免池鱼之灾的角落,注视着剑光在那一袭黑衣的身影前游走。
起手便是一段飘忽无定的剑花,凌乱之中却又极尽章法,轻捷的步履好似作画,竟然在地面渐渐勾勒出一个东南乾位上的直角,看得抚国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兵家和术家的奥义一致,讲求始于终点而止于起点,待尘埃落定后轮回出一个“圆满”。所以最精妙的玄理与最精进的武学其实如出一辙,无不是一个环接着另一个环,环环相扣回到起点。可如今这画“角”的剑法他们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黑亮如漆的长发在空中飞扬,黑衣青年手中力道忽而一转,剑走更为虚空无测,仿佛剑刃已然幻化为一道以柔克刚的软鞭,其上的力度虚无而微茫,然而青筋微微暴起的手腕,却说明黑衣人正在发出源源不断的撼人力道。
地面随即出现第二个直角,南方离位!
黑发青年的剑势犹如舞台中央一段旁若无人的独舞,而那些抚国武士仿佛被他的剑舞吸引,于是纷纷引颈于他的剑刃之下。黑衣青年的剑势全然不为旁人的攻势左右,以不变凌于万变之中,便将敌首一一斩落。一切的一切宛若一场盛大的飞蛾扑火!
“这就是天下第一剑——‘抑扬九段’?”躲在角落中的蓝衣青年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忍不住啧啧喟叹:“巽位的‘玄牝之门’、离位的‘无物之象’、现在是第三段,坤位的‘抱一为式’……待到第八段震位‘道莅天下’,地面将会出现一颗首尾相衔的八芒星吧?以角画圆,以至刚刻画至柔,其实最后还是一个完满的‘环’,万变而不离其宗……这样的剑法,一生得有一面之缘足以!只可惜这些蛮子气数已尽,我终是看不到那一颗完整的八芒星了。不过以‘抑扬九段’的威力,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有缘得见其全貌呢?虽有遗憾,却也知足了……”他感到陶醉,蓦地鼓起掌来,三步之外的恶斗因他而起,他却事不关己地振振衣袖,嘱咐道,“大家点到为止,莫伤了和气!”
众人缠斗在一起,祸福无依,生死无定,谁人有闲心理睬他?
“以和为贵,以和……哎呀!”一个武士终于被他惹恼,向着手无寸铁的他飞身扑来。蓝衣青年吓得脸色煞白,却只会抱着头闭上眼。
惊惶中只听“当”的一声巨响,蓝衣青年睁眼一看,见到一支剑格开了向他劈来的弯刀,而黑衣剑客已经横剑护在他身前。剑客也是恼了,转过头来呵斥他:“你个呆子!趁他们向我围攻,你还不借此机会赶快逃走!”
“那你呢?”蓝衣青年反问。
“我既然敢接战,就是心知他们不是我对手。别管我,你自己逃命去吧!”黑发的青年一边说着,同时手起剑落,又将几个人击倒在地上。
“我怎么能逃走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
“你说什么?”黑衣人一怔,险些被敌人一计大刀阔斧的横扫劈到,幸而他眼疾手快,一个闪身反而让对方在进攻中失去了平衡。
蓝衣青年咧着嘴狡猾地笑笑,霍地从衣襟中亮出一道金灿灿的令箭,高擎在空中,高声喝道:“我乃怀国夏官府使臣,为防止凌王潜逃怀国,奉国主之命与贺王密谈围捕一事。夏官长听闻凌王在煜州一代出没,特命下官微服至此调查,不想竟遭遇愚昧鼠辈。你们,还不给我速速退下!”
蓝衣青年终于扬眉吐气,煞有介事的目光扫视过众人,颇有一朝权在手之势。
抚国武士看到令箭,渐渐停下了进攻,却拿不定主意,便纷纷看向他们的首领。
抚国统领站在众人中央,他瞪着蓝衣青年,觉得自己简直被愚弄了。可他也是见过些世面之人,看得出青年手中令牌系上等辟寒金锻造,令牌表面溢着一层冷冽的寒光,绝非一般金质可以假冒,也绝非一般市井之人的财力可以仿造。而且确实有传闻,怀国夏官长正为怀、抚两国协力逮捕凌王一事出使戟天。对方确乎是身份尊贵他千倍万倍的邻国使臣。至于为什么扮相怪异,为什么佐食盐醯,大概是某种达官贵人的怪癖吧。
统领不再多想,生生将一腔怨气吞咽下,觉得像是吞下了一枚烧热的蒺藜。他将佩刀拄在地上,随即单膝下跪,僵着脖子向蓝衣青年行礼赔罪。
“罢了,罢了,念在你们还有些诚意,本官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啦!”蓝衣人随即指指角落中的黑衣剑客,趾高气昂地吆喝,“你这个年轻人真不错,路见不平,有几分古代豪侠之势,本官爷十分欣赏!正好本官爷微服外出还缺一名护卫,你武艺不俗,就来做我的护卫吧!你,姓什么?”
“乔。”
“好,我要和这位乔公子继续上路了。”他向着那群跪在地上的抚国武士挥挥手,好像在轰走一群苍蝇,“你们要抓人去别处抓去,都给我退下退下!”
那些抚国人拖着受伤的同伴,不得已悻悻然地离开了。直到两个年轻人看不到的地方,才狠狠地甩给他们几个白眼,抛下了几句恶毒的咒骂。
“你可真狠,有点杀人不眨眼的味道!”蓝衣青年将令牌掖进衣襟,对黑衣剑客说道。
“你若见过真正的血流成河,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我听说过,但是不曾亲眼见到,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在我遥远的故乡……好了,总之先离开吧,他们想明白之后也许还会杀回来,这里依旧危险。”蓝衣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他尽快随自己离开。
顶着焦枯的烈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半日,因为没有选择商路,很快方圆之内再看不见他人。
待渐入夜,一路沉默的黑衣人终于开口,道:“我所知道的怀国夏官是一位年逾半百的妇人,何来簉室?再者不管有没有,没有人会用自己的上司开玩笑吧?我不管你从哪里偷来的令牌,不管你为何机敏过人却硬要装傻充愣,不管你为何故意挑起衅端,也不管这一次如果没有我出手你如何脱身。我已经从抚国人手中救了你一次,你也替我解了围,现在我们已经两清了,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言罢,黑衣剑客转身便要离开。
蓝衣人愣了一下,急忙紧追上去,在他身后喊道:“等等等等!怎么能说是偷呢?夏官大人送给我的也未尝不可。”
“随你怎么说。”黑衣剑客不屑与他争辩。
“你这个人一点乐趣都没有,既然猜到我不是怀国夏官府之人,当真不好奇我究竟是谁?”
“反正不是凌王本人。”
“我当然不是。”
“不是就行了。”黑衣剑客道,“我不在乎你究竟是谁,我另有要事,恕我告辞了。”
“你有什么要事?”
影子般冷漠的黑衣剑客忽然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容,低声道:“抓住凌主祭去领赏钱……”言罢,黑衣剑客再不想与他废言,这一次,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抑扬!”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蓝衣人蓦地掷下这一句。
如他所料,挺拔的黑衣背影陡然停住,卓立的身姿一动不动,唯有手背上的淡青色筋脉在渐渐突起。
蓝衣的青年感到了那种正在喷张的力量,方才涎皮赖脸的戏谑神情一时间荡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镇定与敏锐,他说道:“抑扬,剑体湛黑,剑首、剑格皆由白玉打造,雕镂日月纹饰,剑柄处有一枚鸟迹文镌刻的‘抑’字,剑长三尺三寸,世界‘八大渊器’之末,原为明族‘乔杉’一部的珍宝,目前是宫国凌王的佩剑!公子恐怕不姓‘乔’,姓‘余’才是。”
黑衣剑客猝然回首,两人的目光碰击在一处,静谧中仿佛撞出了一声巨响。
蓝衣青年继续说道,“抑扬九段,相传是一万两千年前太阳神羲和授予明族的剑术,也就是神创之剑。全套剑术共分为九段,前八段的步伐勾勒在地面会出现一颗首尾相衔的八芒星。抚国人分析得不假,凌王会从河面而来,所以在下一直在等,等待‘抑扬’和‘抑扬九段’出现。”
不待黑衣剑客作何反应,蓝衣青年忽然跪倒在地,向对方行以最高规格的稽首大礼。“奉怀国国主帛江离之命,特来迎接凌王入怀!”他随即抬起身,对凌王恭敬地说道,“在下怀国结海楼楼主,风缱云。”
世界西北,幽天之下的那片沃土是天枢帝崇宣的故乡,山峦之国——穆。自天枢帝伐业海、俘明族、戡平八荒、均分九野、开创天枢王朝、修订舍身台八国之好以来,穆国世世代代受到其他七国景仰,每当其他国家的新王定鼎即位,都要亲身前往穆国崇州天贶山举行“封禅”祭典,向天枢帝祭奠之后方可被他国认可。也因如此,穆国成为世人心中的天朝盛国,一万两千年来受到天枢帝庇佑而长盛不衰,无论是兵燹的蹂躏还是灾害的摧残,穆国王宫燕胥宫始终屹立于潮衔层城山之巅,俯瞰翼海的姿态宛若君临天下。
与穆国距雀跃海之遥,西南方的朱天之下,女祇翛嫽曾解下自己的青玉带,幻化成怀国的万顷草原。这里没有慧国的奇岩异石,没有庄国的平畴沃野,没有龄国的树、宫国的河、白国的风。有的只是骋目所及碧绿的草原与湛蓝的晴天,还有的就是命运神尤欣送给怀国君主的一面宝镜——重明镜。透过“重明镜”,据说怀国的君主可以洞察地载六合之内的古今未来。
然而古往今来,有抚琴而治的人主,却没有抚“镜”而治的君王,正所谓“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怀国的历代君主们稔知,问道于“镜”无异于问道于盲。
命运神尤欣的《两世书》主宰着人类的存亡绝续,记载着人类的前世今生却依旧无法探及人类的来世,既然如此,又何况一面镜子?没有谁可以真的预知未来,更没有谁可以试图更改未来,所谓“未曾到来”不过是过去与现在累加的“必然将至”,如果真的想改变“未来”,那么不如积累“现在”。
参透了此点,怀国的君主们不会在镜子前面延宕岁月,他们选择了承袭先祖留下的治国经验——与天朝修万世邦交。对于穆、怀修好,甚至有学者笑谈:怀国位于西南坤位,穆国位于西北乾位,恰好是一对皇天后土。
在明族神子血祭舍身台之前,也就是那段各国之间剑拔弩张却只可引而不发的时岁里,怀国几乎是穆国的藩属附庸,而穆似乎也是真心善待自己的从属,怀国滴水般的朝贡每每能得到穆国涌泉般的回馈。
也只有对待怀国,穆国无私地给予了兄长一般的关怀照拂,历代穆国的君主都不约而同地秉承了原则:对怀国好!好!再好……一直到八百年前,觉苒的一场大火改变了这一切。
明族神子血祭舍身台之后,天枢帝崇宣一万两千年前定下的八国修好的的盟约被付之一炬,各国之间烽烟再起之时,穆国对待怀国的态度也是翻然转变:此后的八百年中,穆国的君主不知换了几任,穆国的炮火却从未忘记这片黛绿色的土地。而怀国人寡势弱,几度在穆国的天威面前一息奄奄,苟延残喘的境况延续了数百年,直到荃王路鸣淮出现才有所改观。
路鸣淮,怀国荃王,怀国历史上鲜有的女王。她二十三岁时即位,随后同荃主祭路踏青、大司寇帛江离一起重塑朝纲,共同对抗穆国践踏者的铁蹄,不知多少次狂澜力挽,被怀国上下爱戴地称为“骁姬”。
然而终究像是击石之卵,荃怀二百一十六年(天枢12019年),怀国国破,荃王路鸣淮驾崩,怀国重担全负于大司寇一人的肩膀。若不是当时的穆国戴王几乎于同时神秘毙命,随后即位的沛王洛罹又受左丞相洛紫予挟制,将征途着眼于北方三国而无暇旁顾,再加之帛江离掌国后沿袭荃王遗志治国有方,那么今日的怀国恐怕早已沦为穆国放养穷奇的草场。
对于穆国戴王与怀国荃王之死,向来众说纷纭。据说当年荃王路鸣淮自知不敌穆国,国家沦亡已经是在劫难逃,于是在国都肇基被攻破的那一日选择了不苟瓦全,她在主祭与大司寇的陪伴下自戕性命,结束了自己峥嵘一生。
这似乎是对荃王晏驾最为合乎情理的解释。君王的生命与权力受之于神明,君主无权自行剥夺神祇授予的生命,荃王自刭虽然毅勇可嘉,但却因此引发了神怒,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荃王驾崩近六十年、荃主祭殒命近二十年之后,怀国至今没有新的主祭诞生。
而穆国戴王溘死更为蹊跷,戴王晏驾于凯旋故国的行船上,据说戴王正同当时的左丞相品茗好茶、纹枰对弈,一干扈从内侍在旁陪同。这些人恍惚中听一声瓷器打碎的声响,待他们回过神,只不过一个交睫的瞬间,在穆国千万精悍守卫的保护之下,戴王的首级与他手中的百圾碎茶杯一齐滚落在地。
没有人知道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是如何在万千扈从中轻取戴王性命,他们唯一的解释是这或许是荃王的怨灵在作祟,不然为何在场众人连杀手的影子都不曾捕捉到。
没有人知道荃王与戴王之间究竟还隐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也没有人知道八百年前穆国对待怀国态度翻然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即使有人知道也并没有说出来。这就像没有人去过天的尽头,即使去过,也不再回来。
只有一种猜测不绝于民间,在街谈巷议中偶现——怀国的重明镜不巧窥探到了穆国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神子血祭前,天朝穆国要用蜜汁糊住他们的嘴,神子血祭后,穆国要用战火让他们再也张不开嘴……
不过这仅仅是个猜测,在荃主祭同样作为陈迹的数十年后,像风中的蒲公英花瓣一样无凭无依。
抚国煜州
一望无际的掖门沙漠,夜幕之下,凌主祭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垂在帷帽边沿的面纱被干冷的风撩起了一角,让她在风中瑟缩了一下。大漠就是如此,白日里酷热难耐,入夜后却比北国的冬季还要令人心寒。
逃出国都戟天之后,凌主祭沿驼铃河一路缓慢北上,她知道煜州正在全面缉拿她,可是她实在不知道除了故乡宫国的方向自己还能去往哪里。
抚国这些日子缉查得紧,城城有哨,郡郡设卡。她白天不敢声张,惟有晚间循着河道夜行。驼铃河是抚国东方内陆河,发源于宫、抚界山合辙山,贯穿煜州后在煊州境内形成玉胜湖。因天堑合辙山遏阻,宫国与抚国唯一的通路是煜州州都录康以北的录平道,而现在此处必设重防。所以凌主祭打算沿着驼铃河一路东行,然后强行翻越合辙山返回宫国泊州,幸运的话或许还能遇到凌王。
凌主祭摘下帷帽丢弃在身旁,松开编结成一股股的漆黑发辫,披在肩上的黑发仿佛融进了夜色。她跪在像心事一般静静流淌的驼铃河边,掬一捧清水拍在脸上。
她出生在水的国度,是神明用白藕雕镂出的女子,芙蕖为花钿,菡萏作衣裳,她习惯于宫国带着莲叶香的湿润的空气,如今被掖门沙漠中干燥的风吹了两个月,她觉得自己就要枯萎了。主祭捧着河水啜饮几口,饮罢,她并没有拾起地上的帷帽,反是手脚利索地将黑发松绾在脑后。
毫无先兆地,凌主祭霍然起身。靛蓝色的月光在河面上映射出女孩的倒影,倒影手中骤然多出了一柄宝剑,宝剑绽裂出青芒,在驼铃河的粼粼水波中一明一灭。
凌主祭柳眉轻挑,向着黑夜深处厉声说道:“躲躲藏藏三日了,既然近了,就请现在现身吧!”
这三日来,凌主祭始终能感受到一种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不即不离地追随在她的身后,待她回首探查时却又了无痕迹。
气息轻微得像是风中飞逝的蛛丝,如同露水打湿的蝉翼般微微颤动。然而即使所有人都忽略它微乎其微的存在,凌主祭却能在苍茫之中感受到那种幽微的悸动。她无法解释这种宛如心有灵犀的感觉缘何而来,她只是觉得这种悸动很亲切,仿佛记忆最深处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故友。
“不简单呀,不用‘界’就能感受到我的存在。”黑暗的夜幕中,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猝然响起。是女孩子的声音,轻越玲珑,仿佛青石编磬。
“我是凌主祭乔杉夜,你是谁?”
“你是全国通缉的要犯,还有胆量自报家门?”
“并非我不曾使用‘界’,而是我的‘界’察觉不出你,可鉴相形之下你的密术武学远在我之上,你若有意将我缉拿归案,我又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未必未必,我看你此时正在想鬼主意如何脱逃呢?之所以自报家门,是因为你手中那柄‘蟒兔’声名在外,但凡出手,我会当即识破你的身份。你料想左右逃不开一场搏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及早借着夜色先发制人。小丫头,你是不是正打算趁我不备先出招呢?”那女孩很得意,咯咯地笑起来。
“你!”凌主祭的招式已经蓄力,却被识破不克出手,险些踉跄扑地。
“嘻嘻,才不要你得逞……因为从来都是我先出招!”倏然,一矢青色的寒光刺穿浓稠的黑暗,直刺凌主祭面门而来,其势头与速度,竟然逼得乔杉夜没有余地躲闪。
飞刺而来的刀影直扑脸面,却在几乎抵达眉心之即刀锋一转。凌主祭只觉得一阵冷风削过,凛冽,却最终没伤她分毫。冷风过后,那人的身影终于在夜幕中显现。
左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虽然衣着男装,却愈显俏丽与灵秀。女孩高鼻深目,身穿怀国传统的青色左衽长袍,足蹬鞋尖翘起的马靴。衣领和袖口处镶嵌有梅花形银饰,缀满珊瑚和玛瑙的宽腰带勾勒出姣好的腰肢。女孩的砂金色长发不似怀国女孩用绣花头帕缠裹,而是用绣花飘带高高地束起在脑后,本就光泽柔亮,而今又被深蓝色的月光镀上了一层宝色蓝的光膜,她深绿色的眼眸像两汪邃密的碧湖,蕴着与年龄不符的踔厉与风姿。
目光闪动之即,金发女孩的攻势再起。她身材高挑修长,虽然手中短刀相较乔杉夜的长剑蟒兔在尺度不足,然而蝶舞般变化的招式中,更彰显一种短兵器的柔韧与轻巧。
刀影交错之中,金发女孩忽而秀眉一挑,下端的横扫之后紧接起身,在乔杉夜不备之时短刀翻转,如梭的刀刃平抹出去。
少女在刀影中轻笑,呵道:“上盘,小心你的俏脸蛋!”不似殊死搏斗,却更像一场教学相长的师徒切磋。乔杉夜听罢一凛,惊慌中后退一步,竟然不自觉依了金发少女的指点,横剑格挡在身前。
两人皆是翻飞如燕,金发少女手中的短刀刃短,故而往来自如,相比乔杉夜的长剑就显得板滞艰涩,精准不足。等到你来我往拆了数十招后,凌主祭已是左支右绌,力不从心,金发少女却好像只使出了三分功力不足,始终如臂使指,游刃有余。
劈刺之后,对方襟前出现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门,乔杉夜借势回剑,剑颖蓄势直刺而去。不承望对方早有戒备,竟粲然莞尔后轻巧闪身,手中的短刀转为反手,却不直取乔杉夜空虚的腋下。衣袂的影子一闪而逝,凌主祭只觉得恍惚间自己肩头被人用五指轻轻一钳,那金发女孩竟然借此发力,旋身飞上凌主祭的肩头,跪在了她的肩头。
乔杉夜陡然觉得脊背处一阵痉挛,彻骨的寒意从背心渗进了她的心脉,她不觉瑟缩了一下,惊愕如一只巨手抓住了她的心脏。
这惶恐并非因为短刀的刃口牢牢地咬在了她的颈间,而是因为金发女孩双膝跪在她的肩头,竟然轻如一叶鸿毛。乔杉夜本来身形娇小纤瘦,可是肩架起身材高挑的金发少女竟全然不觉费力!
这个世界上分明只有一种人轻若无骨——莫非这个女孩是……不,这不可能!
“太让我失望了!敏捷有余,精稳不足,想来再苦练数年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给你句忠告,换兵器吧!”跪在凌主祭肩头的女孩说道。
“啊?”乔杉夜一怔。对方居高临下地跪在她的肩头,手中的兵器耀武扬威地抵在她的脖颈,然而没有恐吓的话语,没有羞辱的讥讽,对方竟然是劝她改换兵器。
“俗话说‘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要求你改换兵刃。你此般剑术乃宫国国剑‘贞氏心法’,有刚柔并济之妙,不过你习剑十载有余却不曾有所精进。也难怪,剑对于你来说太长了,需知长袖善舞更难舞。你家主上怕是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恐你不开心而不忍直言告诉你。又或者他有足够的自信,仅凭自己手中一柄‘抑扬’就能保护你。如若不然,他为何不将‘抑扬九段’传授于你?”金发女孩谆谆劝诫,“不过听我一句劝告,主祭是神明赐予君主的权杖,是君权神授的永恒象征。永远不要希图让你的君王来保护你,相反,你要有力量去保护你的君主和子民,因为这是上苍赋予主祭的使命,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位没有‘天命’的君主与饱受摧残的苍生黎民。”肩头上的女孩略作停顿,乔杉夜感到颈间冰冷的金属触感消失了。
金发少女虽然收敛了兵刃,却依然骑在她的肩头,又说道:“我无法改变你们的命运,更无法扭转天意,只不过这套短刀术你若中意,我可以全无保留地教授于你。未来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的,你看连兵刃的名字都很像,你的叫‘蟒兔’,我的叫‘即鹿’,你是逮兔子,我是抓鹿。”
“等等!你究竟是谁呀?”乔杉夜忽觉肩头力量一泄,衣料的摩擦声中金发女孩翩然落地。乔杉夜蓦然回首,于此同时,蟒兔平抹扫去,手心的冷汗撞击着衣袖卷起的风,一阵飒飒地冰凉。
乔杉夜陡然心口一搐,不觉大惊失色!她本挥想要挥剑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扫出去的手中竟空无一物!
“你,你怎么做到的?”乔杉夜震惊不已,她的武器已经不在手中,还是在她全然无知的情况下脱手的!
一旁,金发女孩玩弄着蟒兔剑尾的流苏,笑眯眯地看着她,“明明告诉过你要改换兵器,你却不听劝,不得已小惩大诫一下。”
“快说,你究竟怎么做到的?”乔杉夜不禁跌足。
这么会这样?蟒兔离开她的手心而她浑然不觉,神奇得就仿佛时间在她身边凝滞了一样!
等等!时间凝滞?
原来是这样!乔杉夜觉得心头豁然一亮。
“我明白了!”乔杉夜道,“这其实是一个‘界’,‘界’之内你扭曲了时间。难怪你骑上我的肩头,一则把我困在你的‘界’内,须要身体接触,二则距我越近,你撑开‘界’的那一刻我越是无暇察觉。‘界’之内,你静止了时间,从我手中悄悄取走蟒兔。因为时间是静止的,于是我根本无从察觉!这是双重法术的叠加,‘裂’字门的‘界’之内还有一重‘坼’字门的‘梭’,凭这两重法术,‘界’之内,你可以穿梭古今未来。不过不得不提,你方才那骑‘鹿’的姿势实在不雅观……”
“嘻嘻,算你有点小聪明。”金发女孩笑道,“不过也只有‘过去’而已,任谁也无法窥探未来,或者说任谁窥探的也不是真正的未来。而且这种法术存在‘齮’,也就是反噬。人类不能改变时间的运行,强制扭转的话必然要付出无可估量的惨痛代价。”
“什么代价?”
“你追在我尾巴后面问,但我就是不说!”
“你这个人好恶劣!”乔杉夜恼然问道,“你究竟是谁呀?”
“明知故问,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连我扭曲时间的伎俩都看透了!”
“是猜到了。”乔杉夜道,“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古往今来的主祭受天命而生,是维系人与神的枢机,宫国凌主祭也概莫能外。
先王佑王驾崩之后,宫国大宗伯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遴选适龄处子,终于在泊州寒氏一族中觅得一位二十一岁的贵族女子,这便是凌主祭的“巫母”。
大宗伯将巫母献祭给宫国社稷神,让巫母感生,十月怀胎之后,凌主祭诞生于泊州罕城华浓潭水泮。而同古往今来所有巫母一样,那个将生命传递给凌主祭的年轻女子在不日内便衰微死亡。
虽是如此,“巫母”却并非主祭的生母,主祭的肉身并非源自父精母血,而是各国社稷神所创,因为是一国之精粹凝聚而成,所以虽然身形如一般女子无异,实际上却体轻如羽。她们生而拥有神奇的力量,如她乔杉夜,和之前所有宫国主祭一样,可以支配江河湖泊之水,踏浪而行也如履平地;又如抚国的主祭,据说可以操纵火焰;同时她还听闻,在西方草原上的怀国,那里的主祭可以扭转时间。
凌主祭终于知道为何女孩的气息让她感觉那样熟悉,原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唉,世界大得很,有什么是不敢相信的呢?”金发女孩粲然一笑,斜着眼睛说道:“蟒兔虽然失了,不过你手里还有一件武器。来吧,来打嬴我,打赢了我就亲口揭晓答案。”
“奉陪!”凌主祭目露清光,随即手中赫然出现一柄一人约高的银色法杖,这是主祭的法器“祈天银杖”,杖端镶嵌的“赤曜珠”可谓是主祭的力量之源。
虽名曰“银杖”,法杖却不由真银铸就,法杖随着王朝的更迭世代相传,然而没有人知晓法杖的真正材质。“祈天银杖”是主祭为君主“莅血”的神器,仅由神祇授予,故银杖在他人手中重比千钧,在主祭手中却可轻如一叶翩翩鸿羽。
乔杉夜将银杖銛利的杖锋指前方,杖端那颗光拟宝鉴的赤红色宝珠仿佛是地面上的又一轮明月,银杖向着金发少女直刺而去,赤曜反射的靛蓝月影,在白沙之上划出一道华贵的深紫色的流光。“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凌主祭质问。
“带你回我的国家!”金发少女没有用短刀反击,只是粲然一笑,侧身闪避。
“我为什么要去?”蓄势,迅猛的下劈。
“凌王也会去!”少女闪身规避,身影忽然凭空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她已经乍然出现在三步之外的地方。
力度分明已经压向对方的肩头,却在最后关头走空,乔杉夜不禁气恼,诘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但事实是目前只有我们愿意保护你们!”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攻势再起,乔杉夜不甘示弱。
“凭我骗过了世人的眼睛。”少女忽隐忽现,每次只只留给乔杉夜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就像是一只狡黠的小老鼠,充分享受着和大老猫周旋的快感。
乔杉夜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只抓不到老鼠的笨猫,嗔怒道:“你总用这种伎俩胜之不武的!”
“可不能常用,说过会有反噬的。哎呀,好像被鄙夷了,那我真的不用了。”对方忽然站定,安静地立在凌主祭面前,像只乖巧的绵羊般一动不动。但对方绝非温驯,她狡黠的目光还在一闪一闪,数不清多少鬼点子正在那里面蹦蹦跳跳。
“呦?”乔杉夜也佯作惊诧,“这可是认输了?”说话之间,银杖趁其不备突刺过去。
“说不玩了也不代表认输呀……”
又是刹那之间,凌主祭的一切动作瞬时静止。月光下,另一支祈天银杖就这样架在了她的肩上。同样高贵得不容侵犯的湛湛银白色,被今夜的月光镀上了淡淡的苍蓝。杖锋的流线形与凌主祭的那柄毫无二致,同样宛若天成的曲度,婉约中极尽威严。“确实不想和你玩了,因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既然你耍赖皮在先,我也要无赖。”银杖的主人说道。
“你这个人真的好嚣张呀!”乔杉夜怒极反笑,随即却感到诧异不已,问道,“咦?你的赤曜珠呢?”
所有主祭出生之时,大宗伯会用主祭的脐带之血与国鼎上渗出的“天涕”制成光拟日月的“赤曜珠”,并镶嵌在主祭的祈天银杖上。然而凌主祭注意到,此刻架在她肩上的银杖的杖头却是空空如也。
“啊啊,这个……”金发女孩手臂一抖,那柄没有赤曜珠的祈天银杖从乔杉夜的肩头凭空消失了。她忽然露出些失措的神色,支吾道,“我的赤曜珠作为琀玉随陛下下葬了。”
乔杉夜也收起银杖,与女孩相向而立,说道:“史书上你早已不在人间了,真不成想会在这里遇见你……”
“不错,君王驾崩后主祭会恢复生老病死。不过几乎所有主祭都不会等到那一天,而是选择追随她们的主上殉葬,我却是个贪生怕死的个例。《天枢志·怀乘·荃王路鸣淮本纪》上,我信笔而书的死期是天枢12060年皋月(五月)初九。《本纪》上面这样记载:荃主祭路踏青拒绝殉葬,于荃王晏驾四十一年之后寿终……不过那些都是用来诓骗世人的,我至今依旧苟延于世。”眉眼中仿佛结着淡淡的苦涩,金发女孩却依旧在淡然微笑。她忽然走上前来,给了乔杉夜一个海口天空式的巨大拥抱。
她们好像顺理成章就成为好友了,尽管说不清章和理究竟是怎么顺成下来的。
金发女孩拍拍乔杉夜的肩膀,朗声说道:“奉国主帛江离之命迎接凌主祭入怀,本座乃怀国荃王之主祭,荃主祭路踏青。”
陆离宫位于驰州肇基,是怀国最引以为傲的王宫。王宫为石木结构,墙体外髹有白漆,白日看来灿亮如日光,夜幕低垂时又如同披拂着皎白的月光。建筑通体为白色,只在平顶上覆有鎏金铜瓦,然而取名时却反其道而行,取“光怪陆离”之“陆离”,是为怀国王宫名称的由来。
陆离宫经纶馆,顾名思义,此馆早先是存放经文之所,但自六十年前荃王路鸣淮驾崩后便弃用至今。只有国主帛江离会在闲暇之余来此小坐片刻,再翻一翻斑驳的竹简,读一读泛黄的书卷。草原上的民族本就不崇尚文治,在其余时刻,经纶馆中别无他人。
此刻,帛江离跪坐在经纶馆内室的条形大案前,从一只镂刻着祥云花纹的木匣中取出五十根蓍草。苍白枯瘦的手指不知何故微微颤抖起来,于是几根蓍草脱手掉落在髹漆桌面。他看在眼中,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帛江离身旁是一间嵌在墙体中的石室,石室外悬挂着重重叠叠紫花厚呢帷幔,帷幔外几尾银流苏垂下,阻拦了一切窥探者的视线,也仿佛阻滞了时间与空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帘幕后响起,含混不清,像是说话时口中含着什么,她低声问道:“江离?你还好吗?”
“好。”帛江离信口回答着,眼神中的落寞却出卖了他。
自己已经老了,帛江离不得不承认。
高官随着君王登列仙位,再随着君王的晏驾而将灵体归还神祇。荃王路鸣淮弃世至今已六十年了,一个甲子的年的岁月沉淀在眼角眉梢,也斑白了年轻时漆黑的鬓角。
二百年前的骛州草原上,他曾与路鸣淮一起策马扬鞭,他热切地叫她一声师姐,她微笑着接受。二百年前的朱天之鼎前,她拜他绶印,他却微笑着拒绝。直到五年后,他以登科及第的身份再次出现她的面前,和她一起扛起摇摇欲坠的怀国江山,此后一百四十余年……
“想起过去了吗?”帷幔后的女人问道,模糊的声音带着隐约忧切。
“不,我只是在设想未来。”帛江离如是说着,择出一根蓍草,起卦。
蓍草草茎中空,可将酾于上的酒水全部吸收,古人认为这预示着神明接受了人类虔诚的献祭,于是用蓍草卜筮出的结果便被认为是神明赐予人类的启示。
蓍草占卜本不是草原民族的习俗,然而穆国馈赠怀国的远不止昔日的钱粮布匹而今的战火铁蹄。穆国的天威不仅仅在于他可以对他国的命运妄加干涉,还在于他可以将自己的文化浸润整个天下。
在帛江离看不到的地方,大天垣山的草坡上,每年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都不乏药商将挖掘出的虫草私自运抵穆国陪都紫陌,为肇基城中的贵族们换回翡翠鼻烟壶或是一只会说荤话的八哥。
又或许他看到了,但是无能为力。
青铜香炉中的香烟一线升起,怀国国主阖眼低吟:“弟子帛江离敬请诸神明,伏求灵卦,是凶是吉,尽判分明。”
起卦,枯瘦的手指在草茎间轻轻一捻,像琵琶丝弦间的轮指,将四十九根蓍草任意分成两份。左手那一份象天,右手那一份象地,此为“以象两仪”。而后他从右手蓍草间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间,象征人,这便是“挂一以象三”。
他凝视着手指中的蓍草,眉角处犹如刀削般的皱纹渐渐局促在一起。怀国国主款款将手中蓍草四根分为一束,一束一束码放在髹漆案面,此为“揲之以四象四时”,象征的是春夏秋冬四季。
一变之后,老人将两手中还剩的五根蓍草收回木匣,此刻,案上的蓍草还有四十四根。他重新拾起赤黑大案上的草茎,往复循环,第二变,第三变。
老人的目光缓缓掠过三变之后桌案上的七束蓍草,声音虚空飘渺,道:“策数二十八,四除,少阳不变卦,初九阳爻。”
帷幔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空旷的屋宇下只听得见蓍草簌簌的响动,神秘而圣洁,仿佛神的梦呓,令人不忍打扰,也不敢亵渎。
许久许久,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三演十八变之后,漫长的问卦终于结束。帷幔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安地问道:“江离,如何?”
老人看着下震上坎的卦象,修长枯白的十指搅在一起,他不由得喃喃低语:“真的是天意吗?”
“江离?”含糊的声音催促着。
“刚柔始交而难生,水雷,屯卦。”他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
“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屯,起始维艰,是下下之卦……”帷幕之后,女人细弱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下,仿佛心存不甘,追问道:“是哪一爻?”
帛江离掐诀片刻,枯瘦的手指划过内卦三爻,他抬起头看向紫花帷幕,目光如能将那重重遮挡望穿。“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六三……”
“即鹿无虞?想要追逐野鹿,却没有虞人的帮助,与其求追不舍,不如舍弃。即鹿,即鹿……”女人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说道,“踏青的就短刀取名‘即鹿’。天意很明确,想要逐鹿的人是我们,而上苍要我们放弃。在这场天局里,我们注定只是旁观者而已。”
“有时候放弃恰是另一种坚持。”帛江离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因为旁观,我们才有幸在所有当事人察觉之前,窥探到了世界最真切的一面。”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女人在帷幔后沉吟,“那么就顺应天意吧!江离,风公子和踏青就要回来了。凌王——那个我们等候多年的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