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垣某年某月某日 海神墟
起风了,风从海的那一方吹来,又向着海的另一端吹去。流淌过天地的风也灌入离岛上的山洞中,恣意地打几个旋子,翻卷起地面上沉积了千年万年的尘泥,冲击在泛着青苔石壁,碰撞出洞箫般呜呜咽咽的声音。
风就是这样拥有了抑扬的旋律。
洞窟中,一个老人扶着湿滑的岩壁缓缓坐下。他枯瘦的身躯因为苍老而佝偻着,裹在嶙峋胸膛外的衣衫残破肮脏,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质地。然而老人腋下那只看似沉重的包袱,却覆裹着华美的金色锦缎,与他的枯槁形容如别云泥。
他真得太累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坐下,他知道之后自己再不会拥有力量站起。
老人将身子缓缓后仰,疲倦的头颅枕在布满青苔的石壁上,枯白色的长发沾带着翠藓,在风中缕缕拂动,好像一条翻涌着波涛大河,带着被雨脚打皱的萍藻,沿着不可变更的轨迹蜿蜒而去。他宽大的衣袖同样被山洞中的风吹起,渐渐的,拂动的衣袂仿佛和流风融为一体,又仿佛这风就是为他而起,唱着古奥的歌谣,等待着将他的灵魂送回遥远故里。
老人依稀听懂了风中殷切的呼唤,他已经没有力气展颜而笑,然而淡茶色的眼眸中忽而有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真得太苍老了,额前盘踞的皱纹仿佛枯水后的道道涸辙,被岁月风干了一切昔日生机。唯有这双明澈的眼眸从不曾老去,仰望夜幕时,依旧可以斗转星移尽收眼底,俯瞰山河时,仍然可以云涌风起一览无余。
老人的眼睛笑起来,和着风中的节奏,他翕张着干裂的唇吻轻轻吟唱。那是气若游丝的声音,残断的吐纳中全然听不出他吟哦的旋律,枯白的嘴唇嚅嗫了许久许久,只有一句依稀可辨的歌词被风儿带走。那歌声飘过丘陵与山脊,越过草原与沙碛,藏匿在干涸的海床之中,也许在沧海桑田之后,才会被牧童的笛声重新拾起——“追安的风儿飘散,就重新谱写下一支曲调……”
干瘦的手臂也松弛了,腋下的包裹于是滚落下来,凤凰提花的金色织锦因此掀起了一角。老人颤抖着探出枯瘦的手臂,似乎是有意将包裹重新掩好。随着这个动作,手腕上那只乌金锻铸的手环旋动起来,那是一只以喙衔尾的凤凰,环绕在老人焦枯苍白的手臂上,毕肖的形神,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驾着吉风庆云翙翙其羽。
风又吹开了包袱的其他巾角,于是体力衰微的老人放弃了最后的努力。佩戴着凤凰手环的手臂贴着岩壁缓缓地垂下,五指渐渐松开的时候,他的眼眸中还是那两汪清浅的笑意……
金色织锦贴着书面款款滑落,八脊摞叠在一起的书卷渐次暴露在荡过天地的风中。书面上没有题名,书脊处也没有,唯有石青色封面被风褰起的时候,才终于得以看到老人题写在扉页的遒劲笔体。勾连的笔触中仿佛带有某种晦涩的隐喻,蛊惑着途径于此的失心之人,在多少年后再次开启这些斑驳古旧的书页,章章节节地阅读下去——“仰望天空,我想对视诸神的眼睛。”
在这行字迹旁,是一方朱红色印迹,印文依稀可辨是“祓安”二字。
除却这些,便是三个鸟迹文书就的苍劲字体——《两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