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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恶魔主义文学家的食单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吃喝乃人生一大事,因而在探讨某种文化与社会生活时,饮食无疑是一个好题目,比如作家作品与吃喝。文人好吃,自古已然,文学家餐桌上的饮馔,在满足口腹之欲这一基本生理需求意义上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作家感受食物的方式。在个性鲜明的作家那里,形而下的一食一饮却往往超出口腹之欲的范围,成为他们感受身外世界的另一种触觉和媒介,从而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因此他们对食物的特殊嗜好,对吃的态度和方式,就不可能不在作品里留有某种微妙的连带感。从这个角度看,作家的日常餐桌上的食单里也许就隐藏着文学与人生的秘密。这方面,谷崎润一郎或许是个极端典型。

三岛由纪夫曾论及谷崎润一郎的小说艺术:

比起任何方面,首先是美味。就像在精心烹饪的中国菜或法式大餐里浇上不惜工本与时间熬制的酱汁,不仅让人一尝普通餐桌上无法领略的美味和丰富的营养,还诱人深入陶醉于恍惚的涅槃之境,给人喜悦与忧郁、活力与颓废。

无论作品还是日常人生,谷崎润一郎与美食之间充斥着太多的话题,他的文学旨趣与他的饮食嗜好之间存在着如此之多不解之缘,不能不给阅读者留下强烈的印象。

谷崎润一郎是“江户子”,也就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1603年,在战国乱世征战中胜出的德川家康从京都天皇朝廷那里获得“征夷大将军”称号,在江户开设幕府,这个原属武藏国的小渔村成为统治日本的行政中枢而迅速发展繁荣起来。江户时代(1603—1867)和平稳定两个半世纪,工商业发达,市民文化空前繁荣,也孕育出洗练、雅致的饮馔文化,今天日本饮食生活的诸多形态都可以从那里找到根源。

谷崎润一郎生于1886年,比他的中国文章知己周作人小一岁,家在东京日本桥蛎壳町。那里在江户时代是将军居城脚下最繁荣的城下町商业区,又靠近海鲜批发市场“鱼河岸”,饮食业极为发达,至今仍有许多创自幕府时代的百年老字号。谷崎润一郎出身商家,祖上世代经营清酒批发和活字印刷作坊,原属富裕的町人之家。到父亲一代因不善经营家道中落,谷崎出生时已经非常贫困,被迫搬离了祖传的大宅子,到平民街区赁屋而居。靠着亲戚的资助和兼做家教,谷崎才勉强上中学读书。令人称奇的却是谷崎自幼口福不浅,和高档饮馔颇有渊源。

谷崎小学有个学友叫笹沼源之助,家里经营着东京首屈一指的中餐馆“偕乐园”,谷崎经常去他家玩耍、吃饭,从滋味浓厚、甘美芳醇的中国菜中接受了最初的味觉启蒙;中学时代勤工俭学,因学业优异被推荐到顶级法式大餐“精养轩”老板家当家教,得以见识西餐的精髓。他对中餐情有独钟,说“跟西餐比起来,中国料理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大正时期(1912—1926)兴起的中国旅游热中,自幼受过中餐美味与汉诗汉文熏陶训练的谷崎自然欣然前往,成了寻访中国乌托邦,即所谓“支那趣味”最积极的捷足先登者之一。在中国江南,源远流长的中华饮食文化也成了他中国寻梦的重要部分。谷崎乐不思蜀,写下大量与中国饮食有关的作品,题材涉及小说、随笔、游记、文化论等,成了中年时期创作的一大源泉,脉脉而出,不可遏止。据说,中国菜在大正时期的风行一时、中餐馆大为普及就与他那生花妙笔的蛊惑和鼓吹有关。中华饮食还成为他理解中国民族与文化的一个独特视角,说“要想了解中国人的国民性,不吃中国菜是不成的”,与清淡、自然、形色优雅的日本料理相比,中国菜尤其是浓油赤酱的江南菜肴在口味上偏于厚重甜腻,但谷崎敏锐感受到中餐与中国文化这两者之间在精神实质上的关联,比如他喜欢肥腻浓香的红烧肉,一名“东坡肉”,联想到这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发明的美味佳肴便禁不住心驰神往继而大快朵颐,因为苏轼无论在诗文成就上,还是飘逸旷达的人生态度上,都是自古以来深受日本文人墨客崇仰的文化偶像,吃着红烧肉他不由得想道:“读着崇尚神韵缥缈的汉诗,再吃那些味道厚重的菜,似乎觉得互相矛盾,但我觉得将这两种极端合二为一才是中国人的伟大之处。能做出这么复杂的菜然后大快朵颐的民族总之是伟大的国民。”

谷崎润一郎的挚友、著名表演艺术家上山草人说:“(谷崎)属于那种典型的江户时代老吃货,精于饮食之道而且健啖,食欲旺盛、食量大,食速快,而且永远乐此不疲。”谷崎对美食有一种超越常规的执着,有时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好像好吃喝才是活着的最大目的,就像他小说中的美食家一样,为了吃一碗正宗的茶泡饭,不惜从东京搭乘夜行火车到京都;春江水暖河豚当季时,又昼夜兼行南下本州西端的山口县,在与九州隔着海峡相望的下关河豚料理老铺大快朵颐。传统东京人洒脱、达观,精于游乐,有道是“江户子不留隔夜钱”,谷崎身上遗留浓重的“江户意气”(气质),自年轻时代起就在吃喝之道上不自量力地花钱。成为职业小说家后因为无节制造屋买地,追求奢侈游乐和饮馔,经常债台高筑,弄得卖屋甚至典当衣服,只好老实一段时间,写稿还债。即便如此,只要来了稿费甚至稿件刚寄出就催促支付或预支稿费,迫不及待流连于各种豪华料亭餐馆,透支了再日日伏案写随笔还钱。居家饮食也不马虎,夫人谷崎松子在回忆录《倚松庵之梦》中写道:

日常饮食相当讲究,家里的餐桌可谓奢华丰饶远在一般日本家庭之上。晚年喜好关西料理,寒冬常吃鳖,二月吃小银鱼、春笋和鲷,初夏鲇鱼和甘鲷,入秋吃加茂茄子、松茸,不只是肉类和海产,对蔬菜同样很考究,萝卜、菠菜、青葱、茗荷都要选用京都出产的,酒类,豆酱、水果之类也一定要用最高级的,只要是上等的食物,无所不欢。

活脱脱一个典型的“食通”,完全可以和他视为人生楷模的清代文人袁子才相伯仲了。

即便在非常时期,谷崎润一郎也从不亏待口舌。“二战”期间,日本军部为了动员一切资源投入对外侵略战争,对食物的流通实行严格管制,高级食材被当作奢侈品禁止出售,到战争后期,甚至连一般性日常食品都贵得离谱,谷崎让家人将存款全部取出保证日常饮食质量。1945年太平洋战争进入后期,3月起美军对东京等大城市实施无差别大轰炸,获取物质变得更加困难。8月上旬,居无定所奔波在逃难路上的永井荷风接受谷崎的邀请前往远在关西兵库县的冈山家中做客,谷崎以版权和手稿为抵押从银行借款,不惜高价从黑市上弄到当时罕见的食材款待恩师。远离战火的冈山山清水秀,安详静谧,晚餐食桌上有佃煮(甜味高级海鲜)、小鱼、豆腐、牛肉等罹灾时期梦幻般的食物,荷风犹如梦游世外桃源般亦幻亦真。欢住三日,荷风返回东京,途中打开夫人赠送的便当盒,“白米饭、昆布甜煮海鲜,外加牛肉”,患难之中见真情,故人一饮一食中饱含的情谊,令人“欣喜不知所措,感动不能言”,荷风在火车上吃着美味的便当,自大空袭迄今第一次怡然自得欣赏车窗外的美景,一路晃回东京,当晚迎来了日本终战投降。

《倚松庵之梦》一书中,还记下已经功成名就的大文豪辞世前一周的餐桌风景,活灵活现:儿孙都来欢聚,谷崎兴高采烈用香槟和家人一一干杯,这时菜肴端上桌面了,他像孩子一样“好吃!好吃”欢叫着,“好像来不及品味一样飞速地吃着他最喜欢的紫苏梅酱海鳗鱼”。美餐当前,昏昏欲睡的他立马来了精神,胃口好得像棒小伙似的,何曾见一丝衰朽之态!

饮食道乐如此深刻渗入谷崎润一郎的日常人生,就不可能不在他的文学中留下投影。实际上,他的文学旨趣与嗜好的食物之间同样存在诸多不解之缘。川端康成盛赞谷崎文学是“王朝时代以来最妖艳的一朵牡丹花”,那妖娆绚丽的恶魔主义文学之花就盛开在谷崎家的餐桌的食单上。反过来,要理解研究谷崎文学,从他家的餐桌或食单上一窥其妙,或许也是一种捷径。

在文学上,谷崎算是顺风顺水,没有经过太多挫折,在他还是一个尚未出道的文青时,才情就被永井荷风发现了。1910年,因拖欠学费,刚被东京帝国大学国文学科退学不久的谷崎润一郎在和小山内熏、岛崎藤村创办的文学杂志《新思潮》上接连发表了《刺青》《麒麟》等不无标新立异的短篇小说,却获得刚归国的新潮作家永井荷风的激赏。荷风从他的作品中发现了“源自肉体恐怖的神秘幽玄”“写都市事情”和“近乎完美的文体”等几个特质,高度赞赏他“为日本明治以来的文坛开拓了一个未曾有人涉足之领域”,肯定其创作才情,并预言他将来在文学上不可限量的前程,一举将他推上文坛。所谓“肉体恐怖的神秘幽玄”,用今天浅显的话来说或许就是追求变态的“自虐的快感”和“官能的享受”,这是成就谷崎作为恶魔主义文学家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或隐或现几乎贯穿他一生的文学生涯。

在谷崎看来,日常生活与艺术梦想是统一的,日常生活的元素,无一不是他构筑文学艺术天地的部件,包括饮食男女这类“生之大欲”成了他最偏好也最拿手的题材,只是他对美食佳肴的态度已经超过用舌头品尝的范围,而是把身体所有器官都当作触手来感受美味的极致。

以饮食作为主题来宣示某种艺术理念或人生哲学,长篇小说《美食俱乐部》最具代表性。这部作品是谷崎第一次游历中国的收获,以料理为道具谷崎将他的感官享乐主义文学理念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写一个G伯爵,对清淡单调的日本菜肴感到乏味而外出探索美食的故事。通过特殊渠道,他得以进入中国人秘密俱乐部“浙江会馆”体验了一场难忘的美食盛宴。后来回到自己开设的美食俱乐部依法炮制,并邀请远近同好前来体验。魔法般的料理依序登场,俱乐部的吃货们如梦似幻如痴如醉:芳香的鸡汁鱼翅,“如同葡萄酒般的甘甜弥漫整个口腔”;火腿白菜,“涌现丰厚的汤汁,白菜纤纤绕于齿际舌际”,幻觉中如啃美人玉指;还有高丽女肉,“裹在她身上的绫罗衣裳,乍看之下是白色绸缎,实际上全是天妇罗的酥皮”。这篇充满恶魔主义文学趣味的小说中,稀奇古怪的美味佳肴是谷崎体验异国神秘魅力的元素,也是他心目中感官享乐极致的一个部分,古老、神秘、绚丽的中国文化,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魔幻般的梦境,是一种类似天堂美妙音乐奏响的艺术极致——以人性本能意识的快感和美感作为艺术的源泉,这正是谷崎唯美主义文学的鬼斧神工之处。

1923年9月2日,谷崎一家在箱根旅游途中,突然遭遇关东大地震,整个东京和周边的横滨等地顷刻之间在一片山摇地动中几成废墟。他自幼对地震怀有恐惧症,又生性喜新厌旧似的搬家换住处,索性就此下车携带家眷一路向西直奔关西。关西是优雅风流的千年古都所在地,比起近代以来欧风美雨横扫冲刷的东京,关西带有王朝时代的流风余韵的诸多风物,给予谷崎新的灵感与启示,成了影响他文学创作与人生的一大契机。

早年谷崎崇尚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接触希腊、印度和德国的唯心主义、悲观主义哲学,形成虚无的享乐人生观。开始写小说后,文学观念上受到波德莱尔、爱伦·坡和王尔德等19世纪欧美唯美主义文学家的熏染。移居古风犹存的关西后,受到蕴藉典雅的王朝文化和美学传统的启迪,兴趣转向对东洋固有审美的探索,文风陡然一变,上了另一个幽邃典雅的境界。他一面创作《痴人之爱》《卍》《食蓼虫》《盲目物语》《武州公秘话》《春琴抄》等香艳典雅的历史小说,另一方面深入探索日本文化传统,构成他文学创作中最为丰饶的时期。京都的传统饮食成了他领悟日本古典美学妙谛的媒介。比如在随笔《阴翳礼赞》中,洋洋洒洒超过万字的篇幅,从日常居家琐事捕捉日本文化的美学原点。又比如他这样从光线晦暗的和式房间里的一碗味噌酱汤里去领略东洋之美的意趣:“汤碗置于面前,汤碗发出咝咝喑响,沁入耳里,我倾听着这遥远的虫鸣一般的声音,暗想着我即将享用的食物的味道,每当这时,我便感到堕入了三昧之境。”他赞赏京都茶点心羊羹美形美色美味,感悟到东西方美学旨趣上的根本差异:“(羊羹)这么一种颜色不也是冥想之色吗?冰清玉洁的表层,深深汲取着阳光,梦一般明净,含在嘴里,那感觉,那深沉而复杂的色相,绝非西式点心所能有的。”

关西成了谷崎文学和生活的转折点。“二战”期间,他不问世事,“在王朝古典的优雅中寻得慰藉”,这一时期完稿的《细雪》和现代语翻译版《源氏物语》则标志着这位唯美主义文学家在经历早年的西洋崇拜、中年的中国趣味之后,进入了回归日本传统与古典所达到的一个新的境界和维度。

日本唯美主义文学家都有一个特质,就是信奉艺术生活并行不悖原则,崇尚感官享乐,精通各种声色饮馔之道,如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等人。而将食色壁垒打通的则是谷崎润一郎。在他看来,食色一体,发挥到极致,都可以造就艺术。他甚至断言:“所谓艺术,就是对色欲的发现。”

历史上,虽然来自中国大陆的儒家文化深刻影响过日本,但那毕竟是一种外来文化,并没有在本民族的观念和行为模式深处扎下根,进而从本质上将其同化。比如在对“食”与“色”的态度上,日本人与传统中国人建立在儒家道德伦理基础上的禁欲主义有着迥然有别的价值取向。基于本土悠久的风尚伦理的传统和西方文明的影响,近代以来的日本文学大都肯定、讴歌食色之欲在人生中的必要性和正当性。但将“食”“色”浑然一体,合而成就一种文学奇观的,大概非谷崎润一郎莫属。“食”“色”绝对是谷崎文学中占最大比重的两大内容,而将两者天衣无缝连接起来的是他对“美”的极致追求,对他而言,“食”“色”“美”三者之间本质是相通的,顶级美味佳肴和美到绚烂妖艳的女色,既是满足感官的享乐,又是通向艺术极乐世界的魔法天堂圣域。

谷崎对“色”有着拜物教般的崇拜,终其一生色心不衰孜孜以求近乎入了魔境。年轻时那些七颠八倒伤风败俗的情场八卦不提,即便到了七老八十依然不改其志,曾经担任过谷崎晚年作品责编的日本中央公论社的岚山光三郎对此印象极为深刻。1964年中央公论社举办文化演讲会,谷崎被邀做嘉宾。那是他辞世前一年,78岁高龄的老人在随行护理的搀扶下哆嗦颤巍来到会场,那是随时都有可能颓然倒下的衰朽之躯,与会者都捏了一把汗。但当他接过当红影星、大美人淡路惠子献上的花束时,突然两眼放光,目光凝视着眼前的美女,攥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如此“色心不衰”的邪恶感令刚入社的岚山光三郎心里一颤,感觉好像见到老妖怪,有百闻不如一见之叹。说到女性美,对所谓的美人,谷崎润一郎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尤其最中意古风熏陶出的关西美人;皮肤要好,尤其手足要美白洁净云云——与结发妻子离异后,在征婚启事上他就这么大言不惭地写着心仪女性的条件。对女性手足的迷恋,从早年《美食俱乐部》里美食俱乐部成员像咬女人洁白的手指一样的火腿烧白菜,到《疯癫老人日记》里的爷爷,千方百计要用儿媳的美脚模型做成佛足石,以便死后埋骨其下的丧心病狂,都是倒错性爱观在文学创作上的投影。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个主题,其实还是在他早年开拓的“恶魔主义文学”的延长线上。

晚年谷崎牙口不好,喜欢黏糊糊软绵绵的食物,豆腐和鳗鱼是最合他口味的食品。江户时代的食谱《豆腐百珍》,袁枚《随园食单》里的豆腐料理他都照着食谱实践了一遍,关西风味料理的“京鱧鱼”则是他的最爱。鱧鱼即海鳗,去骨后鱼身切段,刀花横纵交切至皮,下热水一焯,雪白的鱧鱼肉瓣外翻,形成怒放的白花瓣状,有如白菊,再放入冰桶冰镇,吃的时候沾紫苏梅子酸酱,别有鲜美风味,是晚年谷崎的最爱。晚年的食谱嗜好,在《疯癫老人日记》中化身为“性倒错”的“爷爷”餐桌上的最爱,这个成天饱受变态的色欲折磨的老人,在饱餐梅子酱海鳗之后,觍着老脸,用缺牙豁口的瘪嘴给儿媳飒子舔“鲽鱼一样柔美的脚丫”,获得一种变态的满足。晚年的谷崎润一郎长期患有高血压等疾病,1965年因并发肾病不治而逝。据说,这与他长年过于放纵旺盛的食色之欲不无关系。

折腾搬家是谷崎一大癖好,一生迁居40多次,基本上在不断盖房造屋又不断换住处中度过,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同代作家中他的旧居最多,而且由于大都是重金打造的精品,保存也最为完好,最有名的有神户市东滩区的“倚松庵”,还有芦屋市旧居“潺湲亭”改造的“谷崎润一郎纪念馆”。这些都是作家生前精心构筑的屋舍,也是他贯彻艺术与人生的梦中天地。

我曾看过几处谷崎的故居,印象最深的是“潺湲亭”故居。那是让文学与日常与梦想的职能完美统一的诗意雅居,家具和居家生活场景基本按作家生前拍照的样式摆放,书房里的中式高级檀木书桌上,整整齐齐放着小楷、行书的手稿和翻开的字典,好像主人出门散步或宴饮后即将回座似的。我还特地去谷崎家的厨房窥探,并没有想象中的豪华,都是一些电器普及之前的日本家庭常用的炊具,简朴,但异常敞亮整洁,且功能性很强,谷崎家每天餐桌上不断变换花样的美食美馔,生产基地就在这里。不由得感慨:谷崎这个人,真是把日常人生与文学艺术结合到极致了。也许是过于生动的生活细节,也许是主观臆想,我觉得在谷崎家的厨房里,我非常直观地理解了谷崎的人生与文学。

谷崎非常推崇随园主人袁子才及时行乐诗酒风流的人生模式,一生以追求美的享乐为最高目的,构筑精舍,莳花弄草,读书挥毫写文章,过着传统文人逍遥自在的日子。孙女渡边香男里回忆:外祖父看中一块有泉眼的地皮,不惜重金买下构筑新居“潺湲亭”,为艺术人生梦想找一最理想的落脚点。新筑落成后,着人在泉眼处挖一水池,专门用来种植山葵(芥末)和茗荷,放养着鲇鱼;院子里还专门辟出一个菜园,种植他喜欢的笋、茄子、松茸、豌豆、青葱等蔬菜,家里的食桌一年四季都丰盛多彩。

观览谷崎故居,他那种近乎魔性的执着隐隐让人感动。美食美色,人之大欲存焉,谷崎就像对文学对艺术一样如醉如痴地求索了一生。撇开伦理道德不谈,在“将艺术美与生活美进行到底”方面,谷崎称得上是一个知行合一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