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为上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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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袍加身:识人心者得天下

后周主少国疑,人心浮动,眼看大厦将倾,世人呼唤雄主明君的出现。赵匡胤巧借舆论,顺天应时,发动陈桥兵变,兵不血刃开创了大宋王朝……

时机将至,北寇压境临危受命

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一,辛丑。

除夕,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晚。天一亮,汴梁城银装素裹,笼罩在一片鹅毛白雪中。雪笼寒都雾笼街,也笼罩着人们将醒未醒的梦。

大内皇城,依照惯例举行元旦朝会,大周君臣齐聚一堂同庆新年。今年不似往昔,看似一切如常,但本该喜气洋洋的朝会,气氛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世宗皇帝半年前龙驭归天,如今万岁殿龙椅上坐着那过年刚满七岁的小孩儿。大周朝堂像是没了主心骨,文武百官心里空落落的,只能强颜欢笑。

皇城外,一骑扬鞭快马正踏雪疾驰,溅起翻飞雪花,径直冲向皇宫大内。

“报!镇州、定州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则边境军报打破了元旦的祥和安宁,朝会典礼戛然而止,文武百官不欢而散。

契丹人又来了!这一次攻打的是镇州(今河北石家庄正定县)、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先是契丹军入寇,很快后周的老对头北汉积极响应,自土门关(今河北石家庄鹿泉区)东下,与契丹合兵一处,联军进逼北境。

这一幕多少有些似曾相识。当年后周太祖郭威驾崩,世宗柴荣继位,龙椅还没坐热,北汉国主刘崇便联合契丹来犯,才有了后来载入史册的高平之战。如今距离柴荣驾崩、少主继位刚刚过去半年,契丹、北汉故伎重演,再一次乘人之危。

危机猝然而至,符太后替周恭帝柴宗训传令,召集范质、王溥等顾命大臣召开御前会议,商讨应对之策。

根据柴荣生前的安排,柴宗训登基后,范质加官开府仪同三司,封萧国公;王溥加官尚书右仆射;魏仁浦加官刑部尚书。三位宰相共执朝政,以范质为首相,王、魏为辅助。

龙椅上的小皇帝因无知懵懂而恣意欢乐,不知忧愁是何滋味,好像眼前的危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垂帘幕后的符太后则愁容满面,不知所措。说起来,她也年纪尚轻,不谙世事。她的姐姐宣懿皇后既有勇略又有见识,深受柴荣敬重,可惜因病早逝。柴荣临终前托孤顾命,一直空着的皇后位置需要有人坐上去,这才册立小符氏为皇后。

显然,这对孤儿寡母正承载着他们无法负荷的重担。

“北境军情,当如何是好,还请范相、王相决断。”

符太后的话像一支脱靶射空的箭,久久没有回音。

范质、王溥虽然兼理枢密院,名义上执掌国家军政,可二相终究是书生文臣,对兵戎之事一窍不通。大敌当前,还得依靠能够统领千军大杀四方的将帅。

王溥扭头瞥一眼范质,试探着提议:“要不,请太尉入朝?”

“也只有倚仗太尉了。”范质点点头。

太尉是对高级军事长官的尊称。此时后周朝堂上提到“太尉”,没有别人,都是特指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或许,当时范质在脑海中翻牌子似的快速浏览军中大将名单:张永德半年前已被削职,贸然起用,岂不是违背先帝意愿?李重进如今驻守扬州,远在千里之外;人在京都的禁军高官还有韩通。根据柴荣的安排,韩通兼任在京巡检,肩负守卫京都的重要职责,不宜贸然外派,而且论起打仗的本事,韩通远不及赵匡胤。这样算下来,赵太尉成为临危受命的最佳人选,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合适人选。

接到传旨,赵匡胤入朝。

符太后道:“镇、定二州军情有急,特命太尉领军挂帅,为国出征。”

“臣必当不负使命,荡平贼寇,绝不让契丹人染指中原!”赵匡胤面色庄严、目光炯炯。

当日,符太后以周恭帝名义下诏,命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军北上,抵御契丹、北汉入侵。

望着赵匡胤离去的背影,范质忽然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封密函。

这些年来,赵匡胤在朝中声望日隆,虽然一直韬光养晦、不事张扬。但枪打出头鸟,他终究难免引人侧目、遭人猜忌。中侍御史郑起曾上书范质,直言赵匡胤手握重兵,在军中深得人心,不加抑制,对朝廷将是极大威胁。范质把信搁在一边,对这番言论没有理会。

看破赵匡胤野心的后周官员,不止郑起一人。

柴荣在世时,右拾遗杨徽之曾献谏言:“赵匡胤颇具人望,不宜典掌禁兵,当解除军职为善。”柴荣向来赏识偏爱赵匡胤,也没有将杨徽之的警告放在心上。

另一个目光如炬识破赵匡胤宏图雄心的人,更是位奇葩。

与赵匡胤同掌禁军的韩通,刚愎自用,性情暴躁,一言不合就对人颐指气使、瞠目怒视,人送绰号“韩瞠眼”。他的儿子韩微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严重的驼背,被称为“橐驼儿”。此人相貌丑陋,却聪慧机敏、足智多谋。他曾多次提醒韩通:“赵点检权倾朝野,位尊势重。须知,金鳞岂是池中物,待其幻化成龙,我辈休矣!父亲如今执掌京城戍卫,不如寻机除之,免生后患。”

“韩瞠眼”回道:“一无陛下诏命,二无真凭实据,仅凭诛心猜忌,便诛杀国之大将,终究不是人臣所为。今日杀了赵太尉,明日还会有李太尉、张太尉,难道都一一杀光?”

“橐驼儿”一声叹息,幽幽道:“点检一日不除,韩家人终将为阶下囚矣!”

从郑起、杨徽之到韩微,几位“敲钟人”对赵匡胤的猜忌并非毫无根据、信口开河。只不过他们敲响的警钟,并没有引起柴荣、范质等当权者的足够重视。

柴荣驾崩后这半年里,赵匡胤迅速成为禁军头号实权人物。

殿前司方面,这里本就是赵匡胤发迹之地,他替代张永德成为殿前司老大,并安插慕容延钊担任殿前副都点检、石守信担任殿前都指挥使、王审琦担任殿前都虞候。石、王是“义社十兄弟”成员,慕容延钊也与赵匡胤交好,于是殿前司系统高级将领全都替换上赵匡胤的人,称之为“赵家军”也不为过。

侍卫司方面,侍卫马步军都虞候韩令坤是赵匡胤发小,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高怀德、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张令铎二人那时正与赵家过从甚密,后来他们都如愿与赵家结为姻亲。如此,在侍卫司五大核心将领中,有三位(韩、高、张)归属于赵匡胤阵营,其余就只剩下正、副主帅李重进与韩通,二人向来与赵匡胤较为疏远。侍卫司名义上的一把手李重进被柴荣临终前外调,此时驻军在外,对京城事务鞭长莫及。这么算下来,赵匡胤唯一需要顾忌的人,就只剩下侍卫司真正的掌权者韩通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赵匡胤经过审慎考量,着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驻守濮阳的殿前司副点检、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延钊,作为先锋军奔赴北境前线御敌。赵匡胤亲领大军,整顿军备,不日即将动身。太尉点将,指名高怀德、张令铎作为副将随他出征。一则,此二人和其交情深厚、越走越近,可以信赖;二则,从侍卫司调走两位核心将领,这无疑削弱了侍卫司的势力。老赵大军一走,在京的侍卫司主将只剩下韩通一人。不知不觉间,“韩瞠眼”成了光杆司令。

更值得注意的是,殿前司的石守信、王审琦,这两位赵匡胤的直属部下、左膀右臂、得力干将,竟然不在出征大将名单里,反而以高、张这两位与赵匡胤相对疏远的侍卫司将领代之。赵匡胤将两名亲信留在京城,其中的蹊跷,最应该发现不对劲的韩通浑然不觉。待他领悟其中深意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舆论鼎沸,流言四起人心异动

正月初二,壬寅。

从昨天开始,契丹、北汉入侵边境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宫内传到宫外,一传十、十传百,有如瘟疫蔓延,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潜滋暗长,不可遏止。

消息散播过程中,伴随着人们的评议解读、七嘴八舌、添油加醋,滋生出种种流言蜚语,让人真假难辨。进入新年第二天,京城街头巷尾已然谣言四起,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北边契丹人又打来啦!”

“真的假的?这大过年的,闹的是哪出?”

“咳!契丹蛮族,他们才不管你过什么年呢!就是要趁新年来给你添乱!”

“要是世宗皇帝还在,看他蛮夷还敢不敢进犯中原一步?哼!还不是欺负当今圣上年幼?”

“那不妨事,不是还有太尉在吗?听说,赵太尉马上就要出兵啦!全城都在传:将以出军之日,策点检为天子!”

“什么?什么是点检为天子?”

“装什么傻!禁军殿前都点检大人要做天子——这传言倒不新鲜,去年世宗北伐时就有人这么说了,只是这两日又传得沸沸扬扬。”

“话可不能乱说!当心掉脑袋!”

“怕啥!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万岁殿那把龙椅三天两头换人坐。要我说,世宗皇帝驾崩,如今满朝文武,就属赵太尉赵点检文韬武略,当得天子!”

“谁当天子,又有什么分别?只是那帮当兵的又寻得机会造孽喽!遭殃的还是咱小老百姓啊……”

“谁说不是呢!发现没?今儿城门口熙来攘往,出城的人比往日多得多呀。听说那些富商巨贾、大户人家担心京师有变,连夜收拾金银细软,一大早驾着车,拖家带口出城避祸去喽。”

“哼,有钱人倒是跑得快,平民人家能逃到哪去啊?这一次,不会又像十年前……”

“哎,谁知道呢……”

契丹来犯的消息引出另一则流言:朝廷大军出发那一天,将有兵变发生,殿前都点检将成为天子!

这则传言是前一年“点检作天子”的升级版。如果说,一年前它说的是张永德,那么如今指向了新一任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正所谓“曾参杀人,三告投杼”,流言越传越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许多京城庶民相信,或许真的又要变天了。

过去数十年来,每一次兵变,军队将士拥立新君上位,作为奖赏,入城后势必要剽掠一番。烧杀抢掠,打家劫舍,黎民百姓深受其害。远的不提,就说十年前郭威澶州兵变入主汴梁,紧接而来的那场人间浩劫,京城百姓们如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这时候,城门口那人头攒动拖家带口的避难人潮,就是民心惊惧的明证。

那么,流言究竟从何而来?

后世有一种观点,认为“将以出军之日,策点检为天子”的说法,来自赵匡胤集团的主动散播,目的在于为其后图谋大事制造舆论、铺垫氛围、动员民众,渲染出赵匡胤天命所归的形象。

然而,一来这样的猜测缺乏直接证据佐证,也仅仅是一种可能性的猜想而已;二来以常理推论,改朝换代如此机密大事,还没开干呢,就忙不迭散布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把暗中策划的“阴谋”变成路人皆知的“阳谋”,无异于主动向对手暴露自己,将自己陷入被动局面,不可控风险实在太大。

其实,不论是此前柴荣北征途中那块神秘木牌,还是如今大军出征前这一番沸反盈天,流言的源头都难以追溯、无从考证,成为永不可解的千古谜团。比起流言从哪儿来,更加重要的问题是,流言何以产生?应该如何看待和解读它?

流言映射时局态势,舆论背后是人心所向。

“太祖(赵匡胤)自殿前都虞候再迁都点检,掌军政凡六年,士卒服其恩威,数从世宗征伐,洊立大功,人望固已归之。于是,主少国疑,中外始有推戴之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

这是史家对时局与人心的描述。

七岁小娃儿继位,年轻寡母垂帘在后,是为“主少”。世宗皇帝登遐,朝堂失去支柱,孤儿寡母能治理好国家吗?这潜滋暗涌的普遍疑虑,是为“国疑”。“中外始有推戴之议”,“中”指京都朝廷,“外”是地方上藩镇、州郡势力。中央和地方共同推戴的不是别人,正是“人望固已归之”的赵匡胤。所推戴之事,就是“策点检作天子”。

正因主少国疑,于是中外推戴新主,殷切期盼明君雄主出现。赵匡胤众望所归,被历史所选择。坊间鼎沸的舆论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社会心理的晴雨表、人心向背的指南针。舆论的本质,是民心民意。“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尚书·泰誓上》)以更宏大的视角来看,这正是赵匡胤最终能够成就大事的深厚根基、坚实土壤。

有趣的是,万众瞩目的传言中的主人公,此时却慌得很。

沸沸扬扬的流言不可避免地传到赵匡胤耳朵里。他在殿前司衙署完成战前准备,匆匆赶回家中,关紧门扉,一入厅堂,往座椅上一瘫,喃喃自语道:

“坏了!出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赵匡胤寡居的姐姐从厨房探出头来,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从府衙回来这一路上,市井街巷议论纷纷,到处都在谈论我的出征,说什么‘以出军之日,策点检为……’唉!外间流言汹汹如此,如何是好?”

正在做饭的姐姐闻言,面如铁色,从厨房闯将出来,撸起袖子,手持擀面杖,追着赵匡胤作势要打。

赵匡胤一边闪躲,一边嚷道:“大姊,这是作甚?”

赵姐姐高擎擀面杖,像擎着一面大旗,挥舞之间,面粉雪花似的飞扬满屋。赵姐姐大声呵斥:“大丈夫临大事,应当自己做决断,你却跑回家里来吓唬我们妇道人家,我才要问你,这是作甚!”

赵匡胤一时默然,无言以对。他心内大赞姐姐将门虎女,颇有母亲杜氏的风采。我赵家女儿尚且这般强悍豪迈,我又有何惧哉!大姐这么一闹,他当下反倒畅快释然许多。

后来,这则轶闻流传开来,赵家女持面杖发豪言的场景,借由史家文人之笔记录下来(此事见司马光所著《涑水纪闻》)。赵匡胤临行前意外流露出的一丝担忧疑虑,也从侧面印证,那满城纷飞的流言并非赵匡胤集团的故意散播。

大军出发前一夜,赵匡胤叫来弟弟赵光义密谈,有重要事情要交待。

刚二十出头的赵光义,显得很是亢奋:“二哥,如今满城都在传,将策点检为天子!大好时机,千载难逢啊!”

赵匡胤却冷静得多:“哪有什么大好时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谈何容易!”

“二哥,我随你出京,助你一臂之力!”

“不,你留下!”

“留下作甚?我要和二哥一起,顺天命,举大事!”

“不止你留下,王审琦、石守信也都留在开封。”

赵光义奇道:“两位将军如同二哥的左右手,为何也……”

“举大事,成败与否,真正不见血的战场,不在京外,而在京内。你留在开封,责任甚重。一则,替我守住京都,维持大局稳定;二则,家中母亲、你嫂子的安全,都落在你肩上。若有半点闪失,我拿你是问!”

哥哥突然严厉起来,赵光义撇撇嘴:“京都安全得很,有什么可担忧的?”

“你难道忘了前朝郭太祖之祸?”

赵光义不说话了。当年,周太祖郭威发动澶州兵变,局面、境况与此时极为相似。那时候,郭威在京都的家人被杀得一个不剩,后来才以养子柴荣作为继承人。赵匡胤显然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新年伊始,依照往年惯例,母亲定会前往定力院设斋祝祷,务必派遣亲兵好生把守,确保家人安全无虞!”

“尽管放心吧,我等二哥归来,同饮庆功酒!”

煽动军心,天现二日陈桥兵变

正月初三,癸卯。

晨光破晓,赵匡胤领兵出发,大军从爱景门出城。围观百姓熙熙攘攘,瞧见军队纪律严明、威严整肃、秩序井然地离京而去,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点检出兵之日风平浪静,众心稍安。

当日下午,大军抵达陈桥驿(今河南封丘陈桥镇)。

陈桥驿始设于后晋,位于汴梁东北约四十里处,这是从京城出发北上前往燕赵的必经之路。

暮色渐沉,赵匡胤下令,全军夜宿于陈桥驿。

驿站,是行路人停下脚步歇息休整以待重新出发的地方。陈桥驿这个平平无奇的驿站,在那个夜晚上演了一出传奇大戏,成为大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重要驿站——历史在这里短暂停下,黎明之后重新出发,开启新的篇章。

传奇大戏从奇异天象开始。

“快看!天上有两个太阳!”

军校苗训仰望苍穹,发出惊人之语。军中人都知道,此人精通占卜方术、星象之学,据说能观天象辨凶吉。

不少将士围拢过来,顺着苗训所指,仰头往天上瞧。正是日暮西沉之时,云层渐厚,日晕模糊,一片朦胧中似有两个大光圈,一大一小,一黄一黯。但阳光刺眼,终究看不真切。

赵匡胤帐下幕僚楚昭辅来到苗训身边,指天问道:“苗军校,天上到底是什么呀?”

苗训面色诡谲,目光悚然:“日上复有一日,久相摩荡。瞧那二日,正在厮杀搏斗,互相吞噬。一日光耀金黄熠熠生辉,另一日黑光黯然,渐暗渐熄,终将……”

“终将如何?”

“一日克一日,黄日终将战胜黑日。”

楚昭辅道:“这奇异天象何解?是凶是吉?”

“天机不可泄露。此天命也!天命不可违,不可言,不可解……”苗训讳莫如深,露出干他们这一行的常见的表情,神秘兮兮。

现在人们知道,那其实是“假日虚像”,类似于海市蜃楼,由于云层折射给人视觉上造成错位,看到两个太阳的幻景。别说“天现二日”了,“三日同辉”也不稀奇。

当时陈桥驿的将士们自然理解不了这些。苗训、楚昭辅两人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搭档默契,吸引许多将士聚集围观。奇异天象在军中一传十、十传百,不多一会儿工夫就闹得尽人皆知。

“听说了吗?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

“都这么传,究竟真的假的,你可瞧见啦?”

“模模糊糊的,哪里看得真切。苗军校瞧见了,说是两个太阳在打架,黄光盖过黑光,一个太阳吞下另一个。”

“这啥意思呀?”

“这还不清楚吗,改天换日呗!”

太阳代表帝王,这无须多作解释。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也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两个太阳相斗,必然一日克一日,新日代旧日。

天现二日,点燃了军中本就躁动不安的情绪,星火一时燎原。日落月升,将士们围拢闲谈,话题从两个太阳逐渐转到大家真正关切的大事上来。

“如今主上幼弱,国家无主。此番出征,我辈拼死出力,奋战沙场,又有谁人知晓,谁人感激?”

“呵呵,皇宫里的七岁娃娃呗!”

“当兵为了啥?脑袋系在裤腰上,刀口上舔血,为的不就是混个好日子?弟兄们说,那七岁娃娃指望得上吗?”

“指望不上,那还能怎的?”

“没听说么,离京之前,京城早就传遍了:出军之日将策点检为天子!”

“这可是要造反啊?”

“不是造反,是顺应天意!天上为啥突然冒出两个太阳,老天爷的意思还不清楚吗?太尉乃盖世英豪,有度量,多智略,屡立战功,军中谁人不服?”

“正是这个理儿!依我看,不如先拥立太尉为天子,然后再行北征也不晚。”

众将士纷纷附和,军心凝聚,群情激昂。

“说干就干,马上去找太尉!”

“听说太尉喝醉了,刚入馆舍歇息……”

一向治军严谨的赵匡胤,那一夜一反常态,竟然喝起酒来。更奇的是,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似乎醉得特别快,没多久就不胜酒力,早早醉卧驿馆,不省人事。

见不着主帅,有将士提议:“那就去找赵书记!”

将士成群结队一拥而入,将赵普狭小的军帐堵得水泄不通。

赵匡胤身兼归德军节度使,赵普在其麾下担任归德军节度掌书记,成为赵匡胤的头号秘书官、幕僚长、军师智囊。

“赵书记,我们要立太尉为天子!”

赵普故作惊诧,斥道:“大敌当前,拥逼谋反,大逆不道!太尉赤胆忠心,必定不会轻饶尔等!”

赵普劈头盖脸一番恫吓,诸将面面相觑,有胆小的悄然退去,但更多将士流连不散。积蓄日久的洪水亟待倾泻,燎原的大火已无法熄灭。

“依军规,军中有聚众图谋造反者,将株连九族。现今我等已经定议,挑明拥立太尉之意。太尉若不应允,我辈安肯退而受祸?横竖是个死,赵书记指条明路,我辈当如何?”

赵普环视众人,确认将士们心意坚决,势不可遏,晓谕诸将道:“人心思变,六军拥戴,看来大势如此。然策立,大事也!当审慎筹谋、有章有法,尔等怎敢如此放肆狂悖恣意胡来?”

听赵普改了口风,诸将乖乖就座听命:“我辈皆莽撞武夫,还请赵书记指教。”

“如今外寇压境,如内乱,谁能挡之?不如依照计划,先行北征,攘却外患,待得胜归来之后,再议此大事?”

“不可!”诸将异口同声道。

将士中有善言辞者详述缘由:“方今政出多门,主少国疑,若待外寇退、王师还,事态将如何变化,未可知也。我等愚见,眼前情势,当急入京城,策立太尉。大事既定,六军归心,到那时,再兴王师,徐引而北,破贼不难。倘若当前不立新君,太尉苟不受策,恐怕难使六军再向前行进一步。”

诸将纷纷称是,看来这是大家的一致意见,拥戴新皇即位,箭在弦上,不容耽搁片刻。

赵普沉吟道:“兴王易姓,虽云天命,实系人心。前军(指慕容延钊先锋部队)昨日已渡黄河,各州郡节度使盘踞四方,我军若拥立太尉、掉头归京,京城一旦动乱,外寇之乱愈深,加之四方藩镇必转而生变,恐天下大乱,不可收拾。为防患未然,拥立之事既无可奈何,军政军纪须早为约束,太尉才能接受尔等策立。”

“太尉需要我等怎么做,赵书记但说无妨。”

“为保京城太平,我军入京,当严敕军士,勿令剽劫,无犯秋毫。都城人心不摇,则四方自然宁谧。”

涉及切身利益,众将默然。那个年月,许多当兵的热衷于拥立主帅当皇帝,为的就是事成之后巧取豪夺一番。有人直言不讳道:“不夯市,不靖市,兄弟们卖命一场,有啥好处?”

赵普笑道:“谬矣!一时之富贵,转瞬即逝,何足道哉?前代君王多靖市伤民,丧失民心,国祚不长。太尉素来仁厚柔善,生平最恨劫掠扰民之举。诸位拥立若成,还怕没有优渥赏赐么?何须到市井民间强取豪夺?以长远观之,国家安宁,才可保诸位长久富贵啊!”

诸将一听有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纷纷表示同意。

“既如此,已经四更天了,黎明将至,诸位移步到太尉馆舍外,静静候着吧。”

在苗训、楚昭辅将军心撩拨起来,全军正躁动亢奋之时,赵普接替登场。他所要做的,是让诸将冷静下来,避免失控。赵普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诸位将领短短几个来回的言语交锋,劝慰、安抚、晓谕,成功稳住军心。更重要的是,他根据赵匡胤的部署,初步与将士达成契约,立下“勿行劫掠”的规矩。

那个惶惶不安的深夜,谁也没有发现,一骑快马在夜色掩护下,从陈桥驿站飞驰而出,往京师方向奔去。

衙队军使郭延赟受命单骑速速回京,他的任务是找到留守京城的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审琦,告知他们驿站今夜发生了什么,以及明日即将发生什么……

顺应民意,兵不血刃入主京都

正月初四,甲辰。

五更天,长夜将息,天色将明。赵匡胤的馆舍被将士围得密不透风。将士擐甲执兵,集结于驿门前,等待赵匡胤醒来。一开始众人还小声交谈,生怕搅扰太尉清梦,渐渐地喧哗声越来越大,亢奋、焦躁的情绪难以抑制亟待爆发。

地平线亮了,太阳照常升起,这似乎与往昔任何一个清晨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陈桥驿鼓噪声四起,声震原野。

赵普来了,在众将士注视之下,步履缓慢地进入馆舍。一进屋,他瞧见赵匡胤衣冠整齐,在床榻边正襟危坐,一脸严峻肃穆。

“明公昨夜睡得可好?”

赵匡胤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在指责赵普明知故问:“我如今才知道,什么叫作‘长夜漫漫何时旦’!”

话音刚落,馆舍之外,远远传来鸡鸣声。

“明公请听,雄鸡初啼,纵然长夜漫漫,旭日终将升起。天一破晓,光照万物,黑暗驱散,长夜终结。”

赵匡胤目光灼灼:“旭日东升,只是不知道,今天升起的,是二日中的哪一日呢?”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今天升起的,必定是光辉灿烂、照拂百姓的那一日。正如此刻馆外全军将士的殷切期盼一样。”

“我听外头愈发嘈杂,情况如何?”

“将士群情汹涌,枕戈待旦,等候多时,只待明公现身,共举大事!”

“将士们,可都是发自真心?”

“我与将士恳谈一夜,军心所向,民心所向,明公无须怀疑。”

赵普将昨天夜里军中所议及眼前将士拥立之事,向赵匡胤细细陈报。

正当二人密谈之时,外面的将士们望眼欲穿。馆舍内越是悄无声息,馆外越是军心躁动,事情拖得越久越令人不安。热血沸腾的将士们迫不及待,有胆大的领头闯入,露出白晃晃的刀刃,叩响赵匡胤寝室的门,高声嚷道:

“诸将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

将士们一个接着一个闯入,赵匡胤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众人搀扶起来,簇拥着来到馆舍厅堂。方寸促狭之地摩肩接踵人满为患,赵匡胤被围拢在中央,听见呼喊声四起:

“诸将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

“请太尉领兵回京,登临大宝!”

“点检作天子,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将一件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

赵匡胤心里咯噔一下,恍惚之间回忆起当年郭威黄旗加身的情景。袍子虽然轻飘飘的,但那一刻他明确地感受到黄袍施加在他肩上的格外厚实的重量。

当年郭威发动澶州兵变,士兵临时撕下军营中的黄旗,以代替龙袍。这一次陈桥兵变,黄旗进阶为黄袍。从此而后,“黄袍加身”一词就有了特定的含义。

黄袍一旦加之于身,如同某种加冕仪式,众将纷纷后撤几步,退至庭前,跪地罗拜,山呼“万岁”。

将士拥立主帅造反,这样的场面在五代发生过多次。但陈桥兵变不是此前那些兵变的翻版与轮回,自有它与众不同之处。因为这一次兵变的主角,是赵匡胤。

赵匡胤走出馆舍,众将士扶他上马。众将士心急火燎,片刻都不能再等,请太尉领兵回京。

“我有一问,你们为何拥戴我为天子?”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匡胤,终于开口了。

“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为了太尉!”……诸将七嘴八舌。

“不,你们是为了荣华富贵!”

此言一出,嘈杂的声音静寂下来。

赵匡胤揽住马辔,环视众人,高声道:“汝等自贪富贵,才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能听从否?如能听我号令,则可。不然,我不能为汝等之主!”

诸将纷纷下马,作揖再拜:“唯命是听!”

“我与尔等约法三章:其一,少帝与皇太后,我曾北面事之,汝辈不得惊犯;其二,公卿大臣,皆我朝中比肩共事之人,不得侵凌;其三,近世帝王举兵初入京城时,皆纵兵大掠,抢劫府库、街市,美其名曰‘夯市’,今日汝等不得如此,朝廷府库、士庶之家皆不得侵扰!谨遵此三条,事成之后,皆有重赏。若有违令者,必加灭族之罚,定不轻饶!”

赵匡胤说得坦率直白,“汝等自贪富贵”一语道破真相。那个年代屡见不鲜的拥立大戏,其实是士兵与主帅之间的一场买卖——我拥你上位,你分我一杯羹,双方各取所需。今天,赵匡胤要改变这桩生意的游戏规则,十年前澶州兵变时他就对入京后那场浩劫大为不满,如今他是话事人,自然要按照他老赵的规矩来。同样是买卖,赵匡胤改变了交易的筹码,他不允许百姓受到侵扰伤害,在举事前约法三章,对将士恩威并施:通过允诺事后奖赏的方式作为不行劫掠的补偿,这是施恩;以严明的军纪约束这帮躁动的骄兵悍将,这是立威。

“谨遵太尉之命!”

将士们听说事成之后皆有重赏,况且赵匡胤平素治军严明,言出必行。短暂静默后,数万将士叩首齐拜,山呼万岁,欢声雷动。

陈桥兵变,北征军刚走出京城四十里,就杀了个回马枪,调头往回走。

历史的车轮在正月初四清晨的陈桥驿站,也悄然掉转了车头。

当日正午,大军来到汴梁城南门。

“开门!太尉引军还京!快开门!”

“无陛下御令,南门不得开!”

气势汹汹的哗变大军,竟然出师不利吃了闭门羹。

负责戍卫南门的治安部队名为“祗候班”,这天带班的两位卒长,一位姓陆,一位姓乔。他们在城门楼上,瞧见一天前刚刚出师的大军突然杀回,这兵变造反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面对煌煌大军,祗候班数十名戍卫兵如果想要据守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但陆、乔二人还是做出了不同凡响的选择:决定坚守他们的岗位职责,拒绝为赵匡胤开门。

城门之外,诸将士呼声扰攘,情绪激动,都跃跃欲试,想要先拿这些不知好歹的戍卫兵开刀。有将士向赵匡胤道:“太尉,城门守卫不过数十人而已,不足为惧,不如破门而入,扬我军威!”

赵匡胤仰望高高的城门,沉吟半晌,时间紧迫,他必须马上做出决策。大军破门而入固然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心里始终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希望此次政变能够不流一滴血,最大限度减少伤亡。于是,和城门楼上的陆、乔卒长一样,赵匡胤也做出了不同凡响的选择。

“全军掉头,前往封丘门!”

赵匡胤大军绕道,转从北门封丘门入城。数万大军竟然这就样被数十名守卫给逼退。确切地说,大军是被祗候班临危不惧的大义凛然所逼退,更是被赵匡胤的一丝善念所逼退。

留守京都的石守信、王审琦,前一天夜里接到郭延赟来自陈桥驿的密报,迅速调动兵力布防,占领京城各处要津,做好万全准备,静候赵匡胤大军归来。

进城后,赵匡胤指挥若定、调兵遣将。

“潘美听令!”

大将潘美作为客省使,先入皇宫,告谕后周王室、朝廷众臣陈桥兵变之事。

“王彦升听令!”

散员都指挥使王彦升受命统领一支先锋部队,先行奔赴皇宫,维护治安,为大军开道。

“楚昭辅听令!”

赵匡胤没忘命楚昭辅引一支亲兵,前去保卫他的母亲杜氏、妻子王氏等家人的安全。

诸位文臣武将各自领命而去,赵匡胤也在将士簇拥下,向皇城大内稳步迈进。

话分两头,王彦升来到皇宫门口时,迎头撞上一人正往宫外跑。

那人见王彦升及背后将士擐甲操戈,面色惶然:“尔等领军擅闯皇宫大内,这是要造反吗?”

王彦升没有回答,冷笑一声:“韩指挥使这般急迫,是要去哪儿?”

来者正是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赵匡胤发动政变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赵匡胤领军回城的消息传来,刚下早朝的韩通与满朝文武一样,震惊不已。

“竟然真被我家‘橐驼儿’言中!”

韩通悔恨早不听儿子韩微的劝告,警惕赵匡胤的崛起。待他惊醒过来,一切为时晚矣。此刻,京城布防已被殿前司石守信、王审琦控制,赵匡胤大军也已入城,韩通身为京都巡检,却已被孤立架空,有如笼中困兽,毫无胜算。

困兽犹斗,韩通急往自家府邸归奔。他府上尚有一支亲兵武装,看能不能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韩通刚出宫门,迎头就与王彦升狭路相逢。

王彦升其人,善击剑,性残忍,绰号“王剑儿”。“王剑儿”撞上“韩瞠眼”,二位都不是好脾气的主儿,更何况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

面对全副武装的兵众,终究寡不敌众,韩通归心如飞,不敢与王彦升正面冲突,跃马而走。韩府离皇宫不远,只要一入府,调动府中亲兵,就还有逆转的希望。

王彦升冷冷瞧着,眼神凌厉,肃杀如刀,大喝一声:“追!”

韩通大骇,拼命在前跑,王彦升领骑兵在后紧追不舍,须臾间已至韩府。

“开门!快开门!”韩通用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叩门。朱门慢慢开启,他急欲入内,“哎呀”一声,在门槛处绊了一跤。

“韩贼,哪里逃!”

韩通强忍疼痛,挣扎起身,正在门扉就要阖上那一瞬间,电光一闪,一支利箭直刺韩通胸膛,大门再也关不上了。

人未至,箭先到。王彦升最后一刻策马赶来,补上一剑。韩通死不瞑目,眼球凸出,瞪得像两盏灯笼,永远成了“韩瞠眼”。

朱门大开,王彦升闯入韩府,诛杀韩通妻子、儿女,这其中也包括那位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韩橐驼”。韩通及其家眷是这场政变中所有的流血牺牲者。

另一边,赵匡胤带领大部队,从左掖门进入皇宫,登上明德门。

入宫后,赵匡胤的第一站不是万岁殿,而是殿前司衙署。毕竟,至少到此刻为止,他的名分还是后周的禁军殿前都点检。

将士们卸甲归营,等候消息。赵匡胤脱下一身铠甲,以及披在肩上的那件黄袍,静坐于衙署中。他在等人。

在军事上,经过事前周密布局,他已经全面掌控京城兵防。韩通即便还活着,也无力与之抗衡。在政治上,赵匡胤面临的对手并不是那对孤儿寡母,而是诸位托孤大臣,尤其是大周第一名相范质。

在此之前,客省使潘美已经先行来到皇宫,向文武百官宣告赵匡胤兵变回京的消息。当时早朝刚散,举朝震恐。

范质紧紧抓住右仆射王溥的手,一边走下大殿,一边扼腕叹息:“仓促遣将,吾辈之罪也!”范质的指甲不自觉地掐入王溥手臂肌肤,几乎要掐出血来。

王溥强忍疼痛,始终噤声不言。此时正深陷悔恨的范质,没有发现王溥意味深长的眼神。

柴宗训继位后,范质作为第一托孤重臣,加开府仪同三司,封萧国公。眼看大周将亡,范质作为群臣领袖,是赵匡胤必须要面对、必须要跨过去的一道坎儿。

杀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何其容易,但这不是赵匡胤要的。与其他篡位者不同,他要政权平稳交接,更要名正言顺、人心归服。

范质、王溥、魏仁浦等宰执大臣被将士挟持,“请”到了殿前司衙署。

见了赵匡胤,范质并不跪拜,劈头盖脸直言道:“先帝养太尉如子,而今圣体未冷,太尉安敢如此?”

范质从周太祖郭威时就位居宰相,为人耿介自持,不称赵匡胤“陛下”,仍称“太尉”,这是守住了作为后周臣子的大义。

赵匡胤起身来迎众宰执,呜咽流涕道:“吾受世宗厚恩,如今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

没有像先前那些篡位践祚的五代君王那样耀武扬威,赵匡胤以一场痛哭面对前朝大臣。这“呜咽流涕”的场景被史书记录下来,后世不乏有人借此批评赵匡胤惺惺作态。但感激柴荣厚恩是真,被六军拥戴胁迫也不假,这一场痛哭并非全然在演戏。

此时此刻,赵匡胤明明在武力军事上占据绝对优势,改朝换代大局已定,为什么还要在对他毫无威胁的儒生文臣面前,摆出这样柔性的低姿态?只因为在政变这件事上,赵匡胤有更高远的追求。

他不希望在丹青史册上留下一个凶狠暴戾、面目可憎的篡位者形象。他不仅要让后周大臣口称臣服,更要让他们真心顺服;他不仅要改天换地,更要在伦理道义上不沾一丝污点;他不要暴力攘夺政权,而要合法地完成政权嬗代。赵匡胤没有忘记圣贤大道,他要跟范质等人探讨和解决的,就是新政权的合法性问题。

还没等范质等人回应赵匡胤的呜咽流涕,军校罗彦瓌闯出,手按利剑,厉声道:“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

疾言厉色,简单明了,代表全军将士的内心呼声。这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骄兵悍将如此,倒是对赵匡胤“为六军所迫”之语最好的注解。

“莽夫还不退下!”赵匡胤呵斥道,罗彦瓌纹丝不动,毫无退意。

范质什么场面没见过,岂能被一介鲁莽武夫吓住,他高昂着头,梗着脖子,尽力保留作为儒者最后的尊严:死有何惧?失节是大!

暴躁的军官,耿介的书生,流涕的太尉,三人之间出现奇妙的短暂静默,场面在这一刻僵持住了,就好像历史的演进在这紧要关头戛然而止。

关键时刻,一人打破这僵局,满座皆惊。

只见王溥碎步走下台阶,身处于低位,匍匐在地,向赵匡胤叩拜:“臣参见新皇陛下,我主万岁万万岁!”

王溥官居宰执,地位仅在范质之下,他这一跪在后周群臣中引起不小震荡,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王溥率先垂范,众臣降阶列拜,纷纷表态效忠新朝。

范质见大势已定,别无选择,也向赵匡胤称“万岁”。

范质道:“自古以来,圣君帝王有禅位之礼,今可行也。”

是的,禅让!赵匡胤终于等来他要的答案。想要合法地、名正言顺地完成政权交接,唯有禅让这个历史悠久的古法。

赵匡胤喜道:“吾闻远古之时,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禹,传为千古佳话。今日便行此禅让之礼,善哉!”

范质道:“太尉既以礼受禅,当事奉太后如母,养育少帝如子,慎勿有负先帝旧恩。”

“那是自然!”赵匡胤郑重地向范质承诺,也是向已故的柴荣承诺。

当日下午,禅让大典在崇元殿举行。

诏命发布后,直到申时(下午3点至5点)文武百官终于到齐,朝班列定,只等见证历史。

八岁的周恭帝柴宗训依然懵懂,并不清楚此刻意味着什么,就好像不清楚半年前他稀里糊涂地登基意味着什么一样。

依礼,周恭帝三次表示逊位,赵太尉三次辞让不受。三辞三让,这是帝王受禅的固定动作。

而后,众人突然意识到,缺了个重要的东西:周帝禅让的诏书!

尴尬的场面只持续了须臾,翰林承旨陶穀出班,从袖中掏出一纸帛书,恭恭敬敬呈上:“禅位制书在此。”

陶穀是翰林学士院的首席,才高八斗。至于这份制书,是他陶穀在典礼开始之前妙笔生花临时写就,还是早早就准备好了,后人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在这场略显慌乱的仪式中,制书出现得恰到好处,帮了大忙。

礼官宣读以周天子名义颁发的禅位制书,书曰:

天生烝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尉赵匡胤,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於戏钦哉,畏天之命!

宣读完毕,宣徽使昝居润引导赵匡胤走上龙墀,朝向柴宗训下拜,接受周恭帝的禅让。

柴宗训在礼官搀扶下,从龙椅上起身,离开这个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位置,小步跳跃走下台阶,走下了他的帝位,向新皇帝北面称臣。

宰相范质扶掖赵匡胤,升临崇元殿,穿衮袍,戴冠冕,缓缓拾级而上,坐定,即皇帝位。

文武群臣下跪贺拜,山呼万岁,呼声响彻殿宇,远远飘往皇宫之外。

皇宫内,改天换地;皇宫外,风平浪静。

楚昭辅在寺庙定力院寻得赵匡胤家眷。当时,赵家太夫人杜氏、夫人王氏正设斋于定力院。兵变消息传来,王夫人心神不宁,坐立难安。赵匡胤的母亲杜氏气定神闲,泰然自若道:“慌什么!吾儿平生奇异,人皆言当极富贵,有什么可担忧的?”

担忧的可不止王夫人。起初,京城百姓眼见北征军归来,都如惊弓之鸟,紧闭家门,生怕又是一番浩劫。

没承想,这一回,士兵军纪严整,对城民秋毫无犯。渐渐地,街市上的人多了起来,史称“市不易肆”。街市喧嚣,集贸市场没有关门罢市,火热熙攘的生意照常进行,百姓的日常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切如常。

短暂的骚乱还是有的。据官府报告,十几个地痞无赖,以为大军入城必定引发全城骚乱,于是趁火打劫,私闯民宅强抢财物。消息报到赵匡胤这儿,新天子当机立断,下令将这伙小毛贼全数逮捕,斩杀于市曹,让全城人看看妄图作乱的下场。赵匡胤想得周全,令官府仔细核查百姓损失,能追回的物归原主,追不回的损失就由官府出资赔偿。

除了这一小插曲,人们辞旧迎新,放鞭炮,逛市集,走街串巷。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四这天的汴梁城,安宁如常。

人心所向,改元建隆赵宋立国

正月初五,乙巳。

赵匡胤登基。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定国号为“宋”。赵匡胤曾担任归德军节度使,镇府治所在宋州(今河南商丘),国号由此而来。

定年号“建隆”。这是宋朝第一个年号,改后周显德七年为北宋建隆元年(960年)。

选定国都。北宋都城依然选择汴梁,亦称“汴京”“东京”“开封”。

追尊先考。追尊已逝的父亲赵弘殷为宣祖皇帝。尊奉还在世的母亲南阳郡夫人杜氏为皇太后,立正妻琅琊郡夫人王氏为皇后。

开立太庙。依照惯例,建立祭奠列祖列宗的太庙,祭祀上告天地社稷。

大赦天下。贬官降官者恢复原职,流放发配者得以释放。

宣谕郡国。派遣使者遍告郡国州县:新朝已立,大宋建隆。

论功行赏。赵匡胤没有忘记在陈桥驿对全军将士的承诺,对参与兵变的将士厚加赏赐,答谢拥戴之功,也是对他们遵守约定没有实施劫掠暴行的巨大肯定。在陈桥兵变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将领一一加官晋爵。

韩令坤被擢升为天平军节度使、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

慕容延钊被擢升为昭化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

石守信被擢升为归德军节度使、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王审琦被擢升为泰宁军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

高怀德为义成军节度使、殿前副都点检。

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

另有两位赵匡胤最亲近信任的人各自被安插在重要岗位。弟弟赵光义被任命为殿前都虞候,领睦州防御使,因新任殿前都点检慕容延钊驻军在外,赵光义实际掌控殿前司。掌书记赵普升任右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进入执掌军政大事的枢密院,虽然此时还不是主官枢密使,但赵普从一介幕僚谋士青云直上,作为赵匡胤在枢密院的代理人,开始染指帝国军政。

赵匡胤得知韩通死讯后,嘘唏不已,称赞他“临难不苟,人臣所以全节”,为表彰其忠义,追赠韩通为中书令,以厚礼安葬。

王彦升公然违反赵匡胤的约法三章,造成这次和平政变中唯一的流血事件。如何处置这名悍将,倒成了一道难题。

原本,赵匡胤想要杀了王彦升,以儆效尤。但新朝刚立,正大赦天下,开国之初就诛杀拥戴有功的大将显然不妥,只能姑且饶他一命。

没想到,这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被赦免之后依然不知悔改,毫不收敛,竟干出到宰相家里勒索钱财这等事。一天夜里,他闯入王溥私宅,主人惊悸迎接。落座后,王彦升道:“此夕巡警困甚,聊就公一醉耳。”声称巡逻中累乏犯困,来王溥处歇息小酌一杯。话虽如此说,不速之客其实意在求财。王溥佯装听不懂,只顾置办酒菜招待,好不容易送走这尊瘟神,第二天向皇帝密奏此事。赵匡胤大怒,加上此前杀害韩通之事,自此越发厌恶王彦升其人。于是,王彦升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受到重用,史称“终身不加节钺”。

开国大喜之日,一则不愉快的消息传来:南门祗候班陆、乔两位卒长自缢而死,以身殉周。

赵匡胤闻讯愕然,昨日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两位不自量力的小卒长,面对大军逼迫竟然拒开城门,让他只得领军绕道而走。

赵匡胤亲自前往南门,最后瞧一眼陆、乔二位壮士。

“真忠义孩儿也!”

赵匡胤的慨叹出人意料。众人原本心想,新皇登基,必定要立威,尤其要惩戒那些胆敢反抗的人。没想到,赵匡胤下令为二人建庙,纪念其忠义大节,赐名“忠义庙”。庙正门用黄色绸缎围护,旁边另开一扇小门供人进出。

陆、乔所在的“祗候班”改名为“孩儿班”。有趣的是,赵匡胤对“孩儿班”的头饰进行了一番特别的设计,在帽子后面垂下两条头巾,粉青色一条,绯红色一条。众人不解何意,赵匡胤解释道:“粉青头巾,乃为世宗皇帝(柴荣)服丧守孝;绯红头巾,乃祝贺我大宋开国,岂不美哉?”

小小帽饰头巾,藏着后周、大宋两朝平稳禅代、前后相继的意蕴,彰显赵匡胤有容乃大的胸襟气度。

不多久,镇州守将郭崇向朝廷传去消息:契丹与北汉皆退兵而归。

有记载称,契丹国主听闻赵匡胤登极称帝,惊呼:“中国今有英武圣主,吾岂敢以螳螂而御辙耶!”(李攸《宋朝事实》)这一记录虽有夸张矫饰之嫌,未必可信,但从侧面反映出,契丹、北汉方面应该是收到大宋立国的消息,对于中原新政权不明底细,感到局势并不明朗,于是选择撤军。

这场仗还没打起来就不了了之,但契丹入侵的确是触发陈桥兵变进而导致改天换地的导火索。后世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观点,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契丹入侵”,赵匡胤集团编造并谎报镇州、定州军情,目的是为发动兵变创造时机。这一带有阴谋论色彩的看法,终究只是一种猜测,缺乏文献佐证、证据支撑。在这里,我们仍以《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籍记载为准。

后世常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来指称大宋王朝的建立过程。

这一过程,是一段无法复刻的传奇。赵匡胤像是一位神奇的魔法师,在五天之内奇迹般地完成改天换地,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布局之周密,情节之曲折,过程之传奇,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过程,更是一首仁义、柔善的颂歌,处处彰显理性、文明与人道主义。虽然这出大戏精心布局、步步为营,但每一步都弥足珍贵地闪耀着怀柔、良善的道德光芒,与历史上那些嗜血的政变迥然不同。

复盘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全过程,让我们来试着破译陈桥兵变的十大密码。

其一,及锋而试,紧握机遇,顺天应时。

“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苏轼《代侯公说项羽辞》)正月初一北汉、契丹的入侵,这一意外事件为赵匡胤起事创造了大好时机,他没有错失这一机会。站在更宏大的视角来看,当时“主少国疑”的时代背景是发动陈桥兵变的好时机,时局大势如此,天时地利人和,赵匡胤代周建宋的社会条件已然充分完备,只待瓜熟蒂落。

其二,顺应舆论,民心拥戴,众望所归。

不论是“出军日将策点检为天子”的流言,还是“中外始有推戴之议”的舆论,都在证明赵匡胤称帝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起初,赵匡胤也对满城风雨的流言颇为担忧,所幸被姐姐的擀面杖一棍子打醒。舆论背后是民心,汹涌的舆论无须惧怕,应当因势利导,主动掌控、引导它。正是在“人望固已归之”的夯实民意支持下,赵匡胤披上了他的黄袍。

其三,调兵遣将,精心布局,孤立政敌。

赵匡胤在随军将领的人选上精心筹划,石守信、王审琦两员心腹大将留守京城作为内应,再调走侍卫司几位主将削弱韩通的力量,一步步蚕食韩通的势力范围,使其陷于孤立无援而不自知。经过一番筹谋运作,陈桥兵变时,虽然名分职位上赵匡胤并非禁军最高将领,却是事实上无可争议的军界第一人。入城之际,赵匡胤集团已然全面掌控京城布防,接下来的事情就一帆风顺、水到渠成了。

其四,巧借天象,策动群兵,凝聚军心。

苗训、楚昭辅巧妙利用“天现二日”的奇观,散布谶语,搅动人心,向暗流汹涌、躁动不安的军营里投入一株小火苗,星火于是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上演“将士拥戴点检作天子”这出大戏。将士们的激情被煽动,那汇聚在一起喷薄而出的强大力量,如猛虎出笼,推着赵匡胤走向那个终将属于他的位置。

其五,恩威并施,约束悍将,掌控禁军。

虎兕出于柙,伴随着风险与代价,哗变叛乱的士兵向来最不可控,尤其五代兵将凶悍已成常态。点燃炮仗容易,一不小心很可能炸伤自己。赵匡胤既需要军队的鼎力支持,更要牢牢控制住这些骄兵悍将,避免他们作乱误事。首先,他高卧帐中、隐身幕后,由赵普先行出面,晓之以理,约束激昂躁动的兵将。天亮后,赵匡胤现身,直言不讳当面点破将士们“贪求富贵”的心思,与其约法三章,进一步强调“进京不行劫掠”的铁律,同时允诺事成之后论功行赏。既立威,又施恩,刚柔相济完美驭兵,哗变乱军最终竟难能可贵地成为一支威武文明之师。

其六,柔性政变,平稳过渡,周室无虞。

陈桥兵变是极为独特的,赵匡胤“在中国历史上也创立了一种不经过流血而诞生一个主要的朝代之奇迹”(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宋太祖赵匡胤》)。大军面对南城门不开选择绕道而行,赵匡胤面对范质的讥讽不仅没有动怒反而泣涕涟涟,在政变全过程中,最强势的赵匡胤却处处保持低姿态,这是他过人的政治智慧。历史上大概再也难找到如此和气平稳的政变了吧,赵匡胤通过一以贯之的柔性风格,最大限度地减少政变可能遭遇的对抗与阻力,最大限度地减少双方的人员伤亡,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后周王室与文武群臣。

其七,兵不血刃,百姓无犯,仁善之至。

对于赵匡胤登基,北宋文豪苏轼曾有一番评论:

予观汉高祖(刘邦)及光武(刘秀)及唐太宗(李世民)及我太祖皇帝(赵匡胤)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者致之。……我宋之受命,其应天顺人之举乎!受命之日,市不易肆,仁之至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引苏轼评论)

不仅后周王室得到善待,大军入城之后,秋毫无所犯,市不易肆,百姓生活如常。这才是王者之师该有的样子。王者之师,不在猛,而在仁,在于爱国保民。毋虐民庶,正是这一点点看似微小的改变,让陈桥兵变、大宋王朝的建立过程,与五代时期所有血腥残酷的改朝换代区别开来。

其八,和平禅让,延续正统,名正言顺。

欧阳修编撰《新五代史》,谈及后梁、后唐、后晋、后汉的终结,要么称“亡”,要么称“灭”,唯独后周不同,称“(周)逊于位,宋兴”。儒家著史,讲究春秋笔法、微言大义。“逊”,即逊位、让位,后周并非被武力灭亡,而是和平禅让,这是完成政权交接的最优选择。

禅让,绝不仅仅是一个外在形式,它关系着王朝正统性这一大问题。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论语·子路》)对于华夏王朝来说,正统性何其重要。赵匡胤当然可以大杀四方、暴力掠夺后周政权,作为雄才伟略的政治家,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求王朝嬗代的合法性,赵匡胤要他的大宋,名正言顺,彪炳千古。

其九,手握强军,强才能稳,底气十足。

强大的禁军殿前司,无疑是赵匡胤兵变成功的关键力量,是他能够顺利完成改朝换代最大的底气。事实上,陈桥兵变之际,韩通被孤立后,京城中已然没有实力相当的对手可以与之相抗衡。正是因为军事实力的绝对优势,赵匡胤才能够以强大来维稳,实现他不流血政变的既定目标。

其十,优容反臣,表彰忠义,重建价值。

不论是死于王彦升剑下的韩通,还是自杀身亡的“祗候班”二位卒长,对于这些以身殉周、誓死不降大宋的前朝忠臣,赵匡胤非但没有株连九族、严惩立威,反而优厚抚恤,大加表彰,高度肯定他们的忠义大节。新天子通过此举,向世人传递全新的价值观,或者更准确地说,回归传统儒家价值观。过去半个世纪那个道义沦丧、弱肉强食的时代终结了,赵匡胤要改变无道乱世的丛林法则,重建太平盛世应有的伦理价值秩序。

登基之日,赵匡胤独自登上明德门,伫立城楼之上,凭栏远眺。

依稀可以望见芸芸众生,灯火通明,街市熙攘。京师繁华,尽收眼底。

大宋天子心潮澎湃:这就是吾国吾民啊!

代周建宋,平稳嬗代。赵匡胤的宏图伟业,远不止于此。

大宋承接五代乱世,一堆烂摊子摆在眼前:国家四分五裂、藩镇割据、外敌环伺、百废待兴、民生凋敝……一个又一个问题,等待他去解决。他不愿意大宋成为“五代”之后同样短命的“第六代”。他要终结乱世、统一全国,亲手开创一个伟大王朝,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一条漫长且艰难的路,一切才刚刚开始。

史籍掠影

太祖(赵匡胤)自殿前都虞候再迁都点检,掌军政凡六年,士卒服其恩威,数从世宗(柴荣)征伐,洊立大功,人望固已归之。于是,主少国疑,中外始有推戴之议。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

时都下喧言,“将以出军之日,策点检为天子”。士民恐怖,争为逃匿之计,惟内庭晏然不知。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

太祖闻之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汹汹如此,将若之何?”太祖姊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曰:“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乃来家内恐怖妇女,何为邪!”太祖默然而出。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七年春,北汉结契丹入寇,命出师御之。次陈桥驿,军中知星者苗训引门吏楚昭辅视日下复有一日,黑光摩荡者久之。夜五鼓,军士集驿门,宣言策点检为天子,或止之,众不听。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癸卯,发师,宿陈桥。将士阴相与谋曰:“主上幼弱,未能亲政,今我辈出死力为国家破贼,谁则知之?不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晚也。”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诸将已擐甲执兵,直扣寝门曰:“诸将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太祖惊起披衣,未及酬应,则相与扶出听事,或以黄袍加太祖身,且罗拜庭下称万岁。太祖固拒之,众不可,遂相与扶太祖上马,拥逼南行。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

太祖曰:“太后、主上,吾皆北面事之,汝辈不得惊犯;大臣皆我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肃队以入。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太祖曰:“……近世帝王,初举兵入京城,皆纵兵大掠,谓之‘夯市’。汝曹今毋得‘夯市’及犯府库。事定之日当厚赉汝,不然,当诛汝。如此可乎?”众皆曰:“喏。”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韩通为京城巡检,刚愎无谋,时人谓之“韩瞠眼”。其子(韩微)少病伛,号“韩橐驼”,颇有智略,以太祖(赵匡胤)得人望,尝劝通为不利,通不以为意。及太祖勒兵入城,通方在内阁,闻变,遑遽奔归。军士王彦升遇之于路,跃马逐之,及于其第,第门不及掩,遂杀之,并其妻子。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宰相早朝未退,闻变,范质下殿,执王溥手曰:“仓卒遣将,吾辈之罪也。”爪入溥,几出血。溥噤不能对。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

俄而,将士拥(范)质及宰相王溥、魏仁浦等皆至,太祖(赵匡胤)呜咽流涕曰:“吾受世宗厚恩,今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质等未及对,军校罗彦瓌按剑厉声曰:“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太祖叱之,不退。质颇诮让太祖,且不肯拜,王溥先拜,质不能已,从之,且称万岁,请诣崇元殿,召百官就列。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周帝(柴宗训)内出制书,禅位,太祖就龙墀北面再拜命,宰相扶太祖登殿,易服于东序,还即位,群臣朝贺。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召文武百僚,至晡,班定。翰林承旨陶穀出周恭帝(柴宗训)禅位制书于袖中,宣徽使引太祖就庭,北面拜受已,乃掖太祖升崇元殿,服衮冕,即皇帝位。

——元·脱脱《宋史·太祖本纪》

太祖之自陈桥还也,太夫人杜氏,夫人王氏,方设斋于定力院。闻变,王夫人惧,杜太夫人曰:“吾儿平生奇异,人皆言当极富贵,何忧也?”言笑自若。太祖即位,是月,契丹、北汉兵皆自退。

——宋·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国初,天赞贤(契丹国主)遣兵攻镇、定,闻艺祖(赵匡胤)登极,乃惊曰:“中国今有英武圣主,吾岂敢以螳螂而御辙耶!”于是遁去。

——宋·李攸《宋朝事实》卷二十